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官和值班律師角色定位問題研究

陳文興（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理論研究所研究員）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值班律師為沒有辯護人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免費的法律服務，有利于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有利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順利實施。然而，在實踐中，因存在檢察官與值班律師角色定位認識模糊等問題，法律幫助“走過場”、值班律師異化為見證人等現象時有發生，導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難以充分實現。為保障值班律師有效參與認罪認罰案件，應明晰檢察官和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角色定位，完善相關制度，并通過構建規范有序的檢律關系來發揮值班律師的作用。

一、檢察官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角色定位

檢察官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充當何種角色，這是由刑事訴訟制度所決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第173條第2款、第174條以及第176條第2款明確了檢察機關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導者地位。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機關承擔了大量實質性的訴訟工作，如檢察機關擁有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決定權，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法官一般應當采納，①賈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檢察官在刑事訴訟中的主導地位》，《法學評論》，2020年第3期。等等。為了完成有關訴訟工作，檢察機關不可避免地需要擔負起一定的主導責任，②卞建林、陶加培：《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量刑建議》，《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年第1期。成為推動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力量。③秦宗文：《檢察官在量刑建議制度中的角色定位探究》，《法商研究》，2022年第2期。

（一）檢察官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主導者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機關擁有啟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權力，④賈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檢察官在刑事訴訟中的主導地位》，《法學評論》，2020年第3期。而被追訴人、值班律師則沒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啟動權。對于被追訴人、值班律師主動要求適用認罪認罰程序的，最終能否啟動，決定權在檢察機關，檢察官擁有主導權。

（二）檢察官是程序的分流者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機關除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對案件進行“限流”外，還根據被追訴人認罪與否進行程序分流，提出適用普通、簡易和速裁程序的建議。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適用，均以被追訴人同意為前提，但被追訴人沒有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決定權，決定權還在檢察機關，檢察官有較大主動性。

（三）檢察官是量刑協商的主導者

由檢察官引導量刑建議的協商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計的初衷之一。為了確保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既能為案件當事人所接受，又能為法官所認可，檢察官就要在量刑協商中承擔主導責任。如果由控辯雙方進行完全自由的協商，訴訟就可能久拖不決，這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追求的提高訴訟效率的價值目標是相悖的。而由檢察官先提出作為協商基礎的量刑建議方案，然后再征求犯罪嫌疑人的意見，是一種更有效率的方式。⑤秦宗文：《檢察官在量刑建議制度中的角色定位探究》，《法商研究》，2022年第2期。

二、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角色定位

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問題，是一個重要的理論與實踐問題。明確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角色定位，具有基礎性的意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以來，理論界、實務界對我國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問題進行了廣泛的討論。本文從值班律師的法定職責出發，來分析我國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

為提升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案件的有效性，充分發揮值班律師的作用，我國《刑事訴訟法》、“兩高三部”發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對值班律師的職責作出了相對明確的規定。通過分析上述法律、規范性文件的有關內容，我們認為，應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為以下三點。

（一）值班律師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法律幫助者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值班律師的角色首先應定位為法律幫助者。首先，這是由我國法律、規范性文件所明文規定的。我國《刑事訴訟法》第36條明確規定由值班律師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⑥我國《刑事訴訟法》第36條明確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沒有委托辯護人，法律援助機構沒有指派律師為其提供辯護的，由值班律師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建議、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等法律幫助。”《指導意見》第10條也有類似的規定。上述有關規定表明，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值班律師是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高效、便捷、專業服務的法律幫助者。其次，這是由我國的國情所決定的。在我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普遍缺乏法律知識，若沒有專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他們將很難理解有關的法律規定和知曉法律后果。在此種情況下，安排值班律師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服務，有利于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過程中得到公正的處理結果。

（二）值班律師是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協商者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3條第2款的規定，在案件辦理過程中，檢察機關應當聽取辯方的意見。⑦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3條第2款的規定，檢察機關應當就涉嫌的犯罪事實、罪名及適用的法律規定，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罰的建議，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聽取意見”體現的是控辯之間的溝通，這種聽取意見的活動其實也就是控辯雙方展開量刑協商的過程。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值班律師扮演著量刑協商者的角色。一方面，嫌疑人經常處于被羈押的狀態，難以充分地參與量刑協商過程。另一方面，如果值班律師不能有效參與量刑協商，則很難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的自愿性，可能會釀成冤假錯案。

（三）值班律師是認罪認罰程序中的監督者

我國《刑事訴訟法》《指導意見》等法律、規范性文件均明確規定，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應當在場。⑧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74條第1款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指導意見》第31條也有同樣的規定。要求值班律師在被追訴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在場，一方面是為了保障被追訴人的權利，保障被追訴人簽署具結書是自愿的，另一方面制度設計者顯然也希望值班律師充當監督者的角色，⑨姚莉：《認罪認罰程序中值班律師的角色與功能》，《法商研究》，2017年第6期。在一定程度上發揮其制約司法機關、防止檢察官濫權的作用。

三、沖突與合作：正確認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官和值班律師角色之間的關系

（一）檢察官和值班律師的職責不同，沖突難免

檢察官與律師雖同為法律工作者，但是他們的職責各不相同，所維護的利益也各不相同。由于職責、利益各不相同，沖突與對抗是難免的。以刑事案件為例，作為公訴人的檢察官承擔著控訴犯罪的職能，其職責是收集犯罪嫌疑人有罪、罪重的證據，以國家的名義追訴犯罪；而律師的職責是為被告人作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免除其刑事責任的辯護，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既是參與協商的一方主體，又是程序的主導者。在案件辦理過程中，如果檢察官沒有樹立平等協商的司法理念，沒有明晰自己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角色定位，就很容易演變成律師眼中的只有“合意”沒有“協商”的“控辯協商”。⑩魏曉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訴辯關系》，《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年第6期。在這個過程中，“控方利用其資源優勢壓制被追訴人，使其接受本不愿接受的控訴和處理條件”。?龍宗智：《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是控辯平衡》，《環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2期。這樣一來，控辯關系可能會發生一些調整、震蕩，甚至激烈的沖突。?魏曉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訴辯關系》，《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年第6期。不少律師反映，他們的工作主要是到場見證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至于具結書的擬制、量刑建議的形成，他們幾乎沒有參與或發揮作用。?顧永忠：《刑事辯護制度改革實證研究》，《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5期。

由于檢察官和值班律師的職責不同，雙方在履職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沖突。協商性司法只是尋求緩和對抗的一種路徑，并沒有改變控辯雙方利益取向沖突的本質。?秦宗文：《檢察官在量刑建議制度中的角色定位探究》，《法商研究》，2022年第2期。

（二）檢察官和值班律師的使命相同，矛盾可解

前已述及，檢察官要追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責任，而律師要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利益，這個矛盾如何解決？我們認為，解決的基點就在于檢察官和律師的責任使命是相同的：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維護社會公平正義。

首先，“（檢察官）不是普通的爭議一方代表，而是國家主權的代表……因此，刑事公訴的利益不在于它能贏得一場官司，而在于正義應該得到伸張。”?轉引自［美］亞歷山德拉·納塔波夫著：《無罪之罰：美國司法的不公正》，郭航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64～65頁。根據我國《檢察官法》第5條規定，檢察官履行職責時，應當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既要追訴犯罪，也要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

其次，律師同樣有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責任使命。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和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不僅是檢察官、法官的責任使命，也是律師的責任使命。值班律師不僅要有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的使命感，也要有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使命感。追求這個使命就是讓我們的司法更加公正、讓我們的社會更加公平合理。

因此，在刑事訴訟中，檢察官與律師雖然職業分工不同，但都以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為其責任使命。基于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之責任使命，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的值班律師應當依據事實和法律維護其利益；同樣，檢察官也應當依據事實和法律辦案，依法追究犯罪。控辯雙方在依據事實和法律的前提下，可以通過對話與合作的方式來緩和之前因職責、利益不同而形成的沖突與對抗。

四、妥善處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官和值班律師角色之間的關系

雖然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起著主導作用，但這種“主導”并不是要和值班律師分個你高我低、權大權小，而是一種源于制度設計的安排。?賈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檢察官在刑事訴訟中的主導地位》，《法學評論》，2020年第3期。檢察機關主導作用的發揮，絕不意味著檢察官要唱獨角戲，還必須格外重視發揮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作用。在認罪認罰案件辦理過程中，控辯關系是平等的，檢察官應當認識到值班律師對檢察機關準確認定事實、正確適用法律具有重要作用，樹立平等協商的合作理念，以合作的姿態與值班律師進行溝通、協商，配合制約并重，以合作排除風險。

（一）檢察官既要承擔好客觀公正義務，又要承擔好訴訟關照義務

一是檢察官要承擔好客觀公正義務。從全球范圍看，雖然各國檢察制度千差萬別，但都要求檢察官在履行追訴職責的同時，還能超越控方立場，堅持客觀公正。?龍宗智：《中國法語境中的檢察官客觀義務》，《法學研究》，2009年第4期。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官秉持客觀公正立場更加必要。在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時，檢察官不僅具有一系列程序權，而且具有相當程度的實體處分權，其量刑建議也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法院判決的內容。在此背景下，檢察官要全面、正確地理解自己的角色，秉持客觀公正立場，切實防止片面追訴傾向，不偏不倚地履行職責。?朱孝清：《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地位和作用》，《檢察日報》，2019年5月13日。

二是檢察官要履行好訴訟關照義務。關照義務“對于實現控辯雙方力量的實質對等以及查清案件事實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陳永生：《論客觀與訴訟關照義務原則》，《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一方面，此義務源于檢察官維護司法公正和保障人權的職責；另一方面，此義務也源于檢察官處于相對優勢的訴訟地位。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訴訟關照義務要求檢察機關應當保障值班律師依法行使權利，保障值班律師有效參與訴訟進程，為值班律師依法履行職責提供便利。?魏曉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訴辯關系》，《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年第6期。如值班律師要求會見犯罪嫌疑人、查閱案卷材料的，檢察機關要對值班律師行使訴訟權利給予必要的配合、協助和支持。

（二）值班律師應加強與檢察官的協作，共擔使命，全面有效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當前，認罪認罰案件中值班律師的參與更多地停留在表面，全程、全力以赴介入的很少，未深入介入案件的審查，很難全面深入了解具體案情，提出的意見較為簡略籠統，難以提出精準的法律意見。21邱春艷：《張軍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踐中的熱點難點問題回應社會關切》，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檢察院網，最后訪問時間：2023年11月1日。從實踐情況來看，在很多時候，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難以獲得值班律師有效的法律幫助。這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一是值班律師參與深度不夠，工作有形式化的傾向。部分值班律師在未會見、未閱卷的情況下，因不熟悉案情而無法為當事人提供高質量的法律服務。一方面，部分值班律師對自己的角色定位不清，認為不需要閱卷或僅簡單地閱讀部分材料；另一方面，檢察機關任務繁重，為節省時間，很多時候都是通知值班律師短時間內集中參與多起認罪認罰案件，值班律師客觀上也沒有時間進行充分的閱卷，只能初步地、列表式地了解情況。22上海市寶山區人民檢察院、上海大學法學院聯合課題組：《認罪認罰案件值班律師權利研究》，《犯罪研究》，2022年第1期。這樣一來，值班律師很難對案情有實質性認識，自然就無法為當事人提供高質量的法律幫助，更別提向檢察官提出有價值的建議了。二是值班律師不愿得罪案件承辦人。部分值班律師不想因為提意見而與檢察官發生沖突，故很少提出異議，對量刑建議提意見則更是難見。出于執業的長遠考慮，值班律師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檢方的“說客”，往往還會勸導被追訴者認罪認罰，甚至在司法機關損害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合法權益的場合仍保持中立立場。

為全面有效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值班律師要正確認識自己的角色定位，與檢察官加強協作，主動履行好自己的職責。值班律師應主動、及時介入案件，在基于“案件事實”的前提下，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充分維護好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發揮值班律師在辦理認罪認罰案件中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