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軍, 吉琳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吃穿用度是世情小說描寫的主要對象,而飲食男女又是《金瓶梅詞話》①的核心內容,目前學界在《金瓶梅》的飲食方面已有不少研究成果②,但對飲食敘事的時空特征則缺少關注。因此,本文在梳理相關飲食情節的基礎上,從飲食物象的時令性、地域性及場景等方面對《金瓶梅》飲食敘事的時空特征進行考探,以期確立《金瓶梅》在世情小說發展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傳統飲食講究順應自然,依時而變,以鮮美為主要特征。在交通運輸不發達的時代,鮮美食物的獲取不僅受到地理距離的制約,還要受到四時節令的影響。《金瓶梅》飲食敘事的時間特性主要體現在對鮮美食物的獲取和享用上。以鰣魚為例,鰣魚產于長江中下游一帶,出水后易腐爛,儲藏、運輸成本極高,富室大戶對鰣魚的追捧可以說是當時奢侈性消費現象的突出表現。清代洪亮吉有詩曰:“鰣魚上市值萬錢,山筍轉嫩櫻桃鮮”[1]677,其珍貴程度可見一斑。這一飲食物象在小說中共出現四次,以第五十二回黃四向西門慶送禮為例,文中強調黃四家所贈鰣魚為“冰湃的大鰣魚”,突出其儲存及運輸手段——以冰船運輸,每經過一處冰窖都要進行換冰處理,人力物力消耗極大。如果說腌制的糟鰣魚已是魚中上品,那么鮮鰣魚更是寶中之寶。從出產時間來看,鰣魚主要產于四月前后,明代河工專著《河防一覽》有載:“冰鮮鰣魚例在五月初旬采完”[2]456、“嘉靖年間,五月已有鰣魚到京,且既稱鮮品,尤宜早進”[2]457、“至于以后年份,鰣魚鮮船定限五月初頭發行”[2]457,可見最早一批鰣魚從江南地區出產到貢船始發,一般是在三月到五月間進行,最早五月抵達京城。結合上下文可知,這一事件的發生時間應是四月底,身處山東的西門慶能在此時收到此物,足以說明其交友層級之高、經濟能力之突出。送禮講究投其所好,送禮者對禮物的選擇是收禮者喜好與需求的直接表現,這是西門慶在物質層面的享樂欲望的彰顯。另一方面,出于功利主義,收禮者的身份地位、社會關系以及個人資源是影響送禮者進行禮品采選的重要因素,從黃四等人在以鰣魚為代表的時鮮禮品的選擇上也可以看出西門慶社會地位的提高與商業經營版圖的擴大。
黃四所贈禮品中,除了鰣魚外,還有枇杷果、鮮荸薺、鮮烏菱,同樣也是《金瓶梅》中經常出現的鮮果小菜,與鰣魚類似,都是南方地區常見的物產。伯爵見后說道:“好東西兒!他不知那里剜的送來?我且嘗個兒著。”并且撾了好幾個,再遞與謝希大,還說道:“還有活到老死,還不知此物甚么東西兒哩!”從應伯爵的反應中也不難看出,這些食物必定都是品質優良、口味極好的佳品,展現了西門慶家對食物品相、質量的挑剔要求以及迎來送往的人情體驗。再如第二十七回西門慶與潘金蓮在葡萄架下吃酒投壺,飲葡萄酒,配八槅細巧果菜:“……一槅鮮蓮子兒,一槅新核桃穰兒,一槅鮮菱角,一槅鮮荸薺。”三伏天享用冰盤是當時富貴人家一種十分普遍的消暑方式,先食冰果降溫,再享用熱菜。從產地及出產時間看,蓮為水生植物,生于淺水,南北皆可栽培,蓮子采摘季節為夏季,六、七月左右,《食物本草》載:“花褪,蓮房成菂,菂在房,如蜂子窠之狀。六七月采嫩者,生食脆美”[3]190;核桃耐寒抗旱,常見于北地平原或丘陵地帶,果實產于秋冬,“秋冬熟時采之”[3]171;菱角亦為水生植物,喜濕不耐寒,主產南地,北方包括山東在內的一些省份的淡水區也有出產,成熟于夏、秋季節,《本草品匯精要》載其“三月生苗,五月開花”“夏秋取實”[4]713;荸薺喜溫愛濕,湖北、廣東等地區種植較多,收獲于冬、春兩季,《本草綱目》載:“吳人以沃田種之,三月下種,霜后苗枯,冬春掘收為果”[5]810,《興化府志》載其“播種于季夏,而收成于初冬”[6]842。文中這段情節發生于六月“三伏天”,蓮子、菱角為當季果品,而新鮮核桃、荸薺的出現顯然與時令不符。作者設置這一日常生活飲食片段,意在突出西門家沉迷物欲、講究享樂的生活狀貌。據筆者統計,小說文本中共有五十余處“鮮”字作為食物的修飾成分出現,蘭陵笑笑生著意強調西門家在飲食活動中對“鮮味”的追求,意在突出其食色至上的人生樂趣,同時也是炫富擺闊、彰顯權勢的手段之一,形成了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滿足。
此外,《金瓶梅》中還有一些二次加工食品,與時鮮相比,其原料的選擇與投放有著與時令不同步的特點。以花饌為例,第三十九回寫西門慶在玉皇廟打醮,李桂姐、吳銀兒差人送來“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卷兒”。松花、玫瑰都是比較常見的鮮花種類,我國大部分地區都有分布。有關松花餅的制作可見于《清稗類鈔》:“松至三月而花,以杖扣其枝,則紛紛墜落,調以蜜,作餅,曰松花餅。”[7]216《致富奇書》中載玫瑰栽種于“正月杪二月初”[8]63,花期一般在五、六月。而小說中這段情節發生的時間是正月,正是北地氣候寒冷干燥之時,結合山東地區的自然條件,此處“松花餅”“玫瑰搽穰卷兒”的原料必然不是鮮花,應是以干花制成。富室大戶對花饌的追捧多是出于對物質生活的追求,娼家女子向西門慶贈送花饌的行為在蘊含風流雅意的基礎上,更多地傳達出求歡、示愛的意味,作為一種投其所好的謀生手段,與貫穿全書的“食色,性也”[9]194的價值取向相契合,成為飲食生活中的另類情趣表達。
同為二次加工食品的還有糟鰣魚。第三十四回寫西門慶利用職權之便幫劉太監兄弟擺平私用皇木之事后,作為謝禮,劉太監送來總重四十斤的兩包糟鰣魚以及其他一些禮品。糟鰣魚即腌制的鰣魚,季節性不強,應伯爵得知后卻說道:“就是朝廷還沒吃哩”,從側面展現了應伯爵阿諛奉承、機變逢迎的幫閑性格。小說圍繞西門慶、應伯爵吃鰣魚的過程展開了生動立體的情節刻畫。應伯爵因西門慶之故得到如此金貴的東西不舍得一次吃完,將鰣魚分成幾個窄塊,留著自己慢慢享用,或者在招待客人時蒸一小碟撐撐場面,不乏炫耀之意。這種做法與下文在西門慶家的吃法形成鮮明對比,得點小恩小惠便沾沾自喜的幫閑嘴臉活靈活現。
作為觀照事物狀態的兩個重要維度,“時間可以與空間相區別,但無法與空間相分離”[10]257。《金瓶梅》飲食敘事在關注時間的同時更加關注空間,地域與場景是最常采用的兩個視角。
1.飲食敘事的地域性
世情小說地理空間的構建與其地域特色密切相關,不同的地區分布、不同的地理空間有著不盡相同的人文景觀、風俗民情,即“地域內部的相對一致的文化特征,就是文化的地域性,這種特征在文學作品中的表現,就是文學的地域性,或者文學作品的地域性。”[11]139-140《金瓶梅》在飲食物象的選取上體現出鮮明的自然地理特征與民俗文化色彩,展現出空間語言的高度地域性,是文化表征與空間實踐相互作用的結果。通過解讀一些具有地域特色的飲食物象及宴飲場面,可以進一步理解與掌握《金瓶梅》的地理空間建構特征及其敘事效果。
《金瓶梅》飲食敘事的地理空間特征突出表現為地域分布的集中性與廣泛性。先來看集中性。《金瓶梅》以山東臨清一帶為故事發生地,從飲食物象的選擇上可以看到鮮明的齊魯特色。其中,最能體現魯地特色的當屬形狀百變、風味獨特的各色面食。《清稗類鈔》將包括山東在內的北地主食特點概括為:“北人之飯,主要品為麥,屑之為饃,次要則為成條之面。”[7]187《金瓶梅》中常見主食有蒸餅、煎餅、卷餅、餡餅、包子、燒麥、馉饳、扁食、饅頭等,并且不全以細糧為原料,還有許多粗糧制品,如“玉米面鵝油蒸餅”“玉米面玫瑰果餡蒸餅”“黃米面棗兒糕”等,體現出山東人在面食方面的講究。這與當地的糧食種植結構直接相關,據《臨清州志》記載臨清的糧食作物有高粱、谷子、小麥、黃米、玉米、花生以及各色豆類。其次,《清稗類鈔》中有“北人嗜蔥蒜”[12]10的記述,這一飲食特色在山東地區尤其突出,魯菜烹飪的經典烹調手法爆、炒、扒等都離不開蔥、蒜,《金瓶梅》中“炮炒的腰子”“羊角蔥火川炒的核桃肉”“蔥白椒料桂皮煮的爛羊肉”等都是地道的魯菜,配粥小菜中也經常出現糖蒜等蒜制品的身影。據《臨清州志》載,除蔥、蒜外,臨清的蔬菜作物還有韭、菠、茄、芥、蕨、山藥、花生等。以山藥為例,小說中多次出現“黃熬山藥雞”“山藥膾的紅肉圓子”等菜品,雞肉、肉丸燉山藥是傳統魯菜做法,亦是滋補佳品。
臨清的果類作物有棗、桃、杏、梨、李、葡萄、櫻桃、石榴、梅子、胡桃、柿、蘋婆等近二十種,有十二種在《金瓶梅》中出現。以棗為例,棗有北棗、南棗之分,北棗主產于河北、山東,又有紅棗、黑棗的種類區別,《金瓶梅》中人物所食應為紅棗,紅棗味道甘美,有“主補脾胃,益元氣”[3]161之效,西門慶有時行房或飲酒后會服食鮮棗解毒,陳希夷《房術玄機中萃纂要》中也有男子服食某性藥后“莖硬如鐵,不倒,用紅棗湯解”[13]243的記載。除了直接食用鮮棗、曬制干棗,還會和面制成棗糕、棗湯等,將棗加入面點、湯品中,既有調味增加鮮甜口感的用途,又能起到養血安神、補氣益脾的功效,是山東等北方地區常見食品。另外,水產資源也很豐富,海味、河鮮亦是西門家日常飲食中的重要食材。
其次是廣泛性。臨清作為運河重鎮,位于冀魯交界,運輸渠道十分發達,是名副其實的商業都會,正如《臨清州志》所載:“州中所生之物與他州邑多同,所聚之物與他州邑又多異,蓋州為四達之國而百貨之藪也。雖然尺有短寸有長,以州之所有余易他州邑之所不足,亦猶是也。”[14]82南北飲食文化交融也是《金瓶梅》地理空間建構的鮮明特點。從飲食物象來看,典型南地菜品如第二十七回西門慶與潘金蓮用以配酒的“糟鵝胗掌”、第三十四回西門慶招待應伯爵的“糟鰣魚”等,屢見不鮮的糟制飲食,皆是江南地區的傳統冷菜。還有第二十七回的“木樨銀魚鲊”,第二十一回的“韭菜酸筍蛤蜊湯”“水晶鵝”“柳蒸勒鲞魚”,第五十四回的“蒜燒荔枝肉”等,亦是南地佳肴。果品則有產自江南或嶺南的柑橘、龍眼、荔枝、橄欖、衣梅等,種類繁多,異彩紛呈。在明代史學家何喬遠所撰《漕運記》中被稱為“雖堪上供,不必以多為貴者”[15]1385的“苗姜、芋艿、藕、荸、青楊梅、枇杷、鰣魚、糟鮮、冬筍”[15]1385,這些南地珍品在小說中大多都能找到。清代張英曾言:“食地之所產,則滋味鮮而物力省。近見人家宴會,每以珍錯為奇,不知雞豚魚蝦本有至味。”[16]494這一評價同樣適用于西門慶等人。獵奇慕艷、競相豪奢的飲食習慣背后,是財富與地位的提升所帶來的物質享受,及狂熱追逐、不加節制的享樂欲望。
酒在《金瓶梅》飲食描寫中舉足輕重,從中亦可領略南北交匯的地域特色。明清時期我國古代釀酒產業已經形成了明顯的南北地域風格,北酒質量較優,品類廣泛,《金瓶梅》中的酒類應多為北方釀制。不過從具體的飲食描寫來看,也不乏南酒的身影。文本中出現次數最多的金華酒就是南酒的一種,產自浙江金華,是明代南酒釀造最高水平的代表③,明代方弘靜在《千一錄》中提到:“嘉靖以前,金華酒走四方,京都滇蜀公私宴會無不尚之”[17]301,清初劉廷璣《在園雜志》中也說:“京師饋遺,必開南酒為貴重,如惠泉、蕪湖、四美瓶頭、紹興、金華諸品,言方物也”[18]170,可見金華酒在明清時期頗具盛名,西門慶等人對它的喜愛與當時的流行風尚密切相關。此外,《金瓶梅》中還有多處飲茶描寫。我國素有“南茶北酒”[19]144的說法,南地的飲茶文化更加發達,書中提到了許多南地茗茶,如二十一回出現的“江南鳳團雀舌芽茶”、二十三回的“六安茶”、七十二回的“六安雀舌芽茶”等。從地理空間角度來看,以上飲食物象具有鮮明南地特色,其共通之處在于品質的優秀、原料的珍奇以及運輸、儲藏成本的高昂,恰到好處地表現了西門慶等人對口腹之欲的極致追求。
從寫作手法來看,《金瓶梅》作者善于通過鋪陳、排比的方式描寫富有地域性的飲食物象。譬如第四十二回寫吳月娘安排的果品小食:“也有黃烘烘金橙,紅馥馥石榴,甜磂磂橄欖,青翠翠蘋婆,香噴噴水梨;又有純蜜蓋柿,透糖大棗……”作者借ABB式形容詞極力形容其品相,令人目眩神迷,食欲大增。類似情況還有第二十七回作者在描寫“王侯貴戚”“富室名家”時提到的“紅菱雪藕,楊梅橄欖,蘋婆白雞頭”等等。謝肇淛曾說:“真昔人所謂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費,竭中家之產不能辨也”[20]376,西門家在飲食方面的追求已經遠超果腹的基本生存需求,其奢靡程度可見一斑,生動體現了新型商人階層重視個人口腹之欲的生活觀念。
值得注意的是,蘭陵笑笑生在創作上不拘泥于大眾對富室豪家的刻板印象,在南地飲食物象的選擇上,沒有將全部筆力投入到價格高昂、品質優良的珍品的刻畫中,為市井暴發戶的生活習慣與多樣化的物質追求留下表現空間。譬如第五十回寫西門慶指定小廝買南燒酒來喝。燒酒以蒸餾之法制作,性烈,原料易得,可儲藏時間久,價格低廉,較少看到小說主要人物飲用燒酒,且出于原料不同等原因,南燒酒的質量與風味普遍不如北燒酒,袁枚在《隨園食單》中曾說:“汾酒之下,山東膏梁燒次之”[21]157。此處西門慶不僅點名要飲燒酒,要的還是南燒酒,看來是想換換口味,因此王六兒才調侃道:“別的酒吃厭了”,這也是西門慶求新獵奇的另一種表現方式。
2.飲食場景描寫
海外學者認為,文本層上的場景即為視閾,是構成空間的基本單位④,作為表現家庭日常生活百態的主要情節,飲食場景在《金瓶梅》中比比皆是。作者不吝筆墨,跳脫出以往作品以簡筆帶過或用套語敷演的淺層表達模式,詳盡刻畫了飲食場景中的食材、器皿、烹飪手段以及享用環境,借以豐富人物形象和小說情節。
西門慶一家發跡后的生活狀態愈發奢靡荒誕,從家常便餐到酒宴筵席無不盡顯豪奢富貴、鋪排考究,對口腹之欲的追求不止限于美味佳肴本身,對飲食場所也十分講究。第十九回,西門慶耗費大量財力建成了花園:
正面丈五高,心紅漆綽屑,周圍二十板,石古炭乳口泥墻。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多臺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臺,巍而不峻謂之榭。論四時賞玩,各有去處:春賞燕游堂,檜柏爭鮮;夏賞臨溪館,荷蓮斗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迎霜;冬賞藏春閣,白梅積雪……
亭臺樓閣,花草山石,四時之景往往不同。此后這里便成了書中常見的進食消遣之所,一共有十五回描寫了花園飲食場景。美景配珍羞,此種情形與袁宏道在《觴政》“飲飾”一條中所寫的“棐幾明窗,時花嘉木,冬幕夏蔭,繡裙藤席”[22]1421何其相似。不過,西門慶花園飲酒,美人相伴,看似文雅風流,實則是附庸風雅,因為他飲酒用餐之后所做的也盡是些情色之事。
西門慶喜飲葡萄酒,花園中還建有一處葡萄架,小說第二十七回對其有一段描寫:
四面雕欄石甃,周圍翠葉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彈墜流蘇;噴鼻秋香,似萬架綠云垂繡帶。縋縋馬乳,水晶丸里浥瓊漿;滾滾綠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來之種,隱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時花木襯幽葩,明月清風無價買。
以往小說中較少對葡萄架進行如此詳盡細膩的描寫,此處極力渲染葡萄架處景物的蔥郁茂盛、優美珍貴,末尾兩句以“四時花木”“明月清風”相襯,頗具雅趣。葡萄架下西門慶與潘金蓮吃酒投壺,飲的是葡萄酒,配的是八槅細巧果菜:“一槅是糟鵝胗掌,一槅是一封書臘肉絲,一槅是木樨銀魚鲊,一槅是劈曬雛雞脯翅兒……”清幽的景象與精致的菜肴構成了一個頗具清雅之氣的空間,而作者卻明目張膽地在此處安排了一次不遺余力的性愛活動,也是小說中唯一描寫的室外行房情節,“醉鬧葡萄架”的荒淫行為與清新雅致的空間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構成所謂“背離性空間”⑤,極具諷刺意味。
作者借戲筆逆轉該飲食空間原有的雅文化符號,描繪真實的世俗生活,使小說敘事具有反諷的審美效果。結合時代背景,明代中后期商品經濟日益繁榮,商人階層崛起,部分商人對自身價值產生了更高期待,在物質欲望得到極大滿足的基礎上,開始覬覦更高一層的政治權力與社會地位,將目光投向士人階層的生活方式與文化精神。同時,一部分士人也通過結交商人來滿足對財富的渴望,傳統的士商關系發生了轉變⑥。通過聯系西門府飲食活動中表露的生活風氣與所處飲食空間展現的審美趣味,可以看出以西門慶為代表的明代新興商人階層日漸轉變的價值取向與難以擺脫的市井生活習氣之間一體兩面的矛盾關系。
宅邸內部空間具有較強的私密性質,主體性更加突出,以第五十九回鄭愛月兒姐妹于愛月軒中招待西門慶為例,小說通過西門慶視角描述軒內陳設,突出其文氣與雅致。名為“愛月軒”,體現出鮮明的主體特色,以楷書書寫,有端莊秀美之感。“軒”一般指有窗的房間,具有明敞的特點,“軒式類車,取軒軒欲舉之意,宜置高敞,以助勝則稱。”[23]102文人的書房常以“軒”命名,而書中將妓女的居所命名為“軒”,既符合“軒”的特征,又有附庸風雅、裝腔作勢的意味。從具體的明間陳設來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軸海潮觀音圖,海潮觀音又稱渡海觀音,是明清時期較為流行的一種觀音圖樣,通常以波濤洶涌的海水為背景,明末詩人閻爾梅曾詠海潮觀音道:“空花如雨天仍霽,止水無風海自潮”[24]201,此處觀音圖的設置,重點在其美學意境。兩旁懸掛的四季美人圖是當時流行的詩意圖之屬,“專意用來表現林下風流而普及到秦樓楚館”[25]90,與楹聯“卷簾邀月入,諧瑟待云來”相對,室內“瑤窗以素紗罩,淡月半浸;繡幕以夜明懸,祥光高燦”,“東坡椅”“琴光漆春凳”“褆紅小幾”“博山小篆”“靄沉檀香”“云母屏”等各式風雅家具、陳設,比比皆是。還有“象窯瓶插紫筍其中”,紫筍樹是茶樹品種,紫筍茶是一種較高品質的綠茶,茶芽帶紫、形狀似筍,產于湖州長興,在唐代被列為貢茶,“唐茶品雖多,亦以蜀茶為重,惟湖州紫筍入貢”[26]180。明代文人作詩十分喜愛紫筍意象,如“忽憶山中二三月,茹有紫筍食有魚”[27]5、“林間煮酒青梅熟,雨后烹茶紫筍香”[27]11、“客來幾度問平安,旋挑紫筍煎龍團”[28]8等,紫筍的加入更增添了閑雅之意。“愛月軒”的裝潢可謂精致考究,充溢著典雅、清明的氣氛,“真所謂神仙洞府”。
再看用以招待西門慶的席面:“四個小翠碟兒,都是精制銀絲細菜,割切香芹、鱘絲、鰉鲊、鳳脯、鸞羹,然后拿上兩箸賽團圓,如明月、薄如紙、白如雪、香甜美口,酥油和蜜餞麻椒鹽荷花細餅。鄭愛香兒與鄭愛月兒親手揀攢各樣菜蔬肉絲,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兒內,遞與西門慶吃。旁邊燒金翡翠甌兒,斟上苦艷艷桂花木樨茶”,接著抹牌玩耍后,再擺上酒菜:“但見盤堆異果,酒泛金波。桌上無非是鵝鴨雞蹄,烹龍炮鳳”,正是“珍果人間少有,佳肴天上無雙”。一系列“銀絲細菜”,與杜甫描繪的“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29]129相類,清新雅致,符合文人審美。香芹切絲焯水,鮮綠脆嫩,佐以蒜蓉、姜絲、醋等調味料,清新爽口。“鱘絲”“鰉鲊”,據《四明志》載:“鱘鰉魚極大而骨脆肉肥,亦可為鲊”[30]3177,乃魚中珍品。清代詩人振采在《詠菜同張大》一詩中寫道:“雕胡玉糝都無取,鳳脯鸞胎盡可裁”[31]1885,將“鳳脯鸞胎”與“雕胡玉糝”相對,分別作為豪奢與樸素吃食的象征,此處“鳳脯”“鸞羹”同理亦代指珍饈佳品。“荷花細餅”由酥油和面,加入荷花花瓣、蜜餞、椒鹽制成,文中形容它是“兩箸賽團圓、如明月、薄如布、白如雪、香甜美口”,以明月、白雪等物形容其精美程度,十分精細考究。盛放卷餅的是經由泥金彩漆工藝制成的小碟,明代泥金漆器出自寧波地區,“純金花文也,朱地、黑質共宜焉,其文以山水、翎毛、花果、人物、故事等,而細鉤為陽,疏理為陰,或黑漆理,或彩金象”[32]85,是華貴金飾與精良工藝的結合,精致繁復的造型,展現了華貴典雅的風格。再配上“燒金翡翠”茶盞中的“苦艷艷桂花木樨茶”,皆為文人雅士所鐘愛。
清雅考究的室內陳設與精致細巧的菜品相映襯,飲食場所與飲食物象組合構建出一個古樸清雅的空間環境,與帶有強烈引誘和性暗示意味的取樂描寫形成鮮明反差,營造出曖昧與情色氛圍。將愛月軒的室內陳設與飲食描寫結合來看,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鄭愛月的自主意識,不同于一般臉譜化、扁平化的妓女形象,鄭愛月的審美和鑒賞能力與文人喜好風雅的審美相合,一位才華橫溢、獨具風情的青樓女子呈現在讀者面前。另一方面,將風月場布置得如此清雅,究其目的還是為了迎合時好,本質上還是將取悅男性作為獲取金錢與利益的手段。含蓄古樸的傳統審美空間與大膽展露的情欲追求相結合,符合時人品雅問趣的審美心理,正迎合了晚明文人的特殊情趣。
上述事例主要說明了飲食物象與建筑陳設構建的空間環境,出現與人物行為相悖的不和諧情況。除此之外,當然也存在空間環境與人物塑造相呼應的情況。“人類作用經常置于自身塑造的和塑造自身的空間之內”⑦,空間的建構以人物為中心,圍繞人的活動展開,二者之間存在密切聯系,可以說人物在活動空間中展示的言行是讀者掌握與理解人物特征的主要依托。
《金瓶梅》作者善于利用飲食空間的塑造展開敘事,表現人物特質,暗示情節發展。第四十九回中西門慶招待胡僧的宴飲場景描寫具有典型特征。不僅西門慶眼中的胡僧“豹頭凹眼,色若紫肝”“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須亂拃,頭上有一溜光檐”,在形狀面貌上與男性生殖器官可謂十分相似。胡僧眼中高遠深沉的西門府邸的廳堂亦是呈現出陽具的樣貌:
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繡球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絳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校椅,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桿兒綾邊瑪瑙軸頭。
再看西門慶宴請胡僧的美食佳肴:
……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筋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包子。西門慶讓胡僧吃了,教琴童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制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兒,一碟子腌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流心紅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鱔魚面……
一桌精制佳肴也充滿了性暗示。“白煮寸扎騎馬腸”是將精制肉餅生劑混合幾味佐料,以灌腸法裝入豬小腸中,再將兩頭扎成段狀,一段段寸扎上桌的⑧。“一龍戲二珠湯”,實為“肉圓腸子湯”,湯中兩個肉丸夾一條纏絞成段的豬小腸⑨,象形與聯想結合,暗指男性生殖器。“癩葡萄”“紅李子”“滋陰摔白酒”“鉤頭雞脖壺”等飲食物象及器具的外形也都充滿了性暗示。龍迪勇在《空間敘事學》中提出“空間表征法”[33]262,即“讓讀者把某一個人物的性格特征與一種特定的‘空間意象’結合起來,從而對之產生一種具象的、實體般的、風雨不蝕的記憶。”[33]261此處以視覺上的感官意象與飲食場所結合,建構了充滿情色意味的敘事空間,強化了荒誕感,在讀者心中有著強烈的表現性,將胡僧形象與具有突出性暗示的空間緊密結合,預示西門慶借助胡僧藥縱欲享樂的情節發展走向。
《金瓶梅》問世之前,飲食描寫的時空特征在小說的總體構思中并不占重要地位,對飲食的描繪以抽象化的描述居多,較少具體描摹。《金瓶梅》細致入微、廣泛詳盡地描寫了各色飲食物象和飲食場景,其敏銳的感官藝術和豐富的文化內涵為后世小說提供了借鑒。此處分別以《林蘭香》與《紅樓夢》為代表,探討《金瓶梅》飲食物象的時空特征和飲食場景與人物之間的聯系兩方面對后世小說創作的影響。
1.飲食物象的多樣化時空特征對《林蘭香》的影響
飲食物象是飲食空間的重要組成元素,蘭陵笑笑生善于利用生活化的飲食描寫,使得情節內容更加貼近生活實際,在現實邏輯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加工與修飾,圍繞某些具有時令特點與地域特色的飲品、食物建構了以地理空間為基礎的飲食場景,為人物行為提供展示空間。通過梳理特定飲食物象,分析其時令特點與地域性特色,可以進一步認識和理解小說中的人物特征及其社會關系。
從清初世情小說《林蘭香》中可以看到《金瓶梅》飲食描寫的直接影響,麥粦麥婁子在序言中評價《林蘭香》:“有《金瓶》之粉膩而未及于妖淫”⑩,《林蘭香》繼承了《金瓶梅》的創作筆法,深切世俗,以耿朗及其妻妾的日常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通過描繪一家之興衰展現清初的社會現實,深得“金瓶”三昧的同時加以揚棄與創新,發揮獨特的藝術個性。該書以北京為故事發生地,與地處冀魯交界的臨清地理位置相近,在飲食習慣與社會風俗上多有相似,故《林蘭香》在飲食物象的運用上對《金瓶梅》多有借鑒。典型事例如第六十回寫愛娘用冰盤招待來客,有“新鮮蓮子、菱米、胡桃、荸薺”,并強調是“剛才在樹上池中采取的”,從時令條件與地理空間背景來看,六月份的北京顯然無法滿足這一故事情節實現的條件,如此描寫主要是為表現耿家在物質需求上的奢侈與考究,這一點與上文提到的《金瓶梅》第二十七回西門慶與潘金蓮食用冰湃鮮果一節十分相似,存在明顯借鑒痕跡。
《金瓶梅》中的飲食描寫真切刻畫出市井暴發戶窮奢極欲、不加節制的物質追求,其日常飲食與節慶宴席中帶有地域特色的地方特產與精制菜肴更是西門慶一家奉行享樂主義的例證與彰顯身份地位的象征,《林蘭香》在繼承《金瓶梅》創作風格的基礎上加以調整,突出雅趣與格調,使之更加契合勛貴世家的大戶氣象與做派。譬如第十八回由燕夢卿打理、籌備招待季貍、公明達的宴席,午后小酌所配果品有“真定鳳棲梨,安邑駢白棗,西域玳瑁殼,南省赭虬珠,宜都柑,華林栗,五斂子,橄欖糖等果”,酒品有“絳雪春、玉露春、竹葉春、梨花春等酒”,這段描寫生動地展現了貴族之家的飲食排場與風韻情趣,同時也體現了作者塑造理想家宅女性的創作旨趣。再如第五十四回中秋家宴上同時出現了“南煎十香豆腐”“北燜五料鮮魚”“京式百果豬肚”等菜品,既有鮮明的京式風味,亦有南北交融的特色,與《金瓶梅》立足運河文化,貫通南北飲食的寫作方式一脈相承。
《林蘭香》通過著重描寫飲食禮品饋贈中的特色物產,刻畫人際關系、塑造人物生活環境、凸顯人物身份地位的寫作手法亦脫胎于《金瓶梅》。第三十四回多位夫人為助夢卿保胎,送來各式滋補、安胎的特色食物,有“天津鮮鯉”“青州大棗”“南海雌雄郎君子”等;第三十九回順哥生痘疹,眾夫人所送禮品包括“莆田荔枝”“土番葡萄”等各色佳品。《金瓶梅》與《林蘭香》兩部作品皆以明代中后期日漸發展的交通資源為前提,融匯全國多地特色飲食物象,描繪各式精美筵席。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式的社會盛景,背后隱藏的其實是腐朽、衰敗的時代末路。《林蘭香》對《金瓶梅》的模仿與借鑒亦有弊處,在飲食描寫中多次出現鋪排式的寫作模式略顯僵化,平鋪直敘的語言風格給人以重復之感。此外,富于地域特色的飲食物象運用在《醒世姻緣傳》《紅樓夢》等作品中亦有不同程度的繼承與發展,篇幅原因不做過多闡述。
2.飲食場景密切關乎人物形象的寫法對《紅樓夢》的影響
空間是人物形象的重要表征,人物的心理、性格以及行為與文本空間具有一致性,從人物的生活環境、活動場所來觀察其個性特征,可以更好地理解其生存狀態與精神面貌。這一點在《金瓶梅》中具體表現為飲食場景描寫所營造的空間氛圍,與人物個性及行為活動構成或和諧或對立的緊密聯系。作為世情小說創作的另一典范,《紅樓夢》的敘事藝術進一步發展,對大家族飲食生活的刻畫細膩逼真、已臻化境,在《紅樓夢》多處飲食物象與飲食場所結合的場景描寫中,可以看到受《金瓶梅》影響的痕跡,可謂“深得《金瓶梅》壸奧”[34]224。《紅樓夢》在繼承《金瓶梅》寫作傳統的基礎上更加注重飲食物象、飲食場所與人物活動的和諧性,表達方式相對含蓄,與人物特征緊密相契。
庭園是明清世情小說人物宅邸建構的典型要素,與人物生活狀貌、身份地位關聯密切,以庭園作為飲食場景中的空間要素,令其與飲食物象相互作用,承載人物飲食活動,是《金瓶梅》與《紅樓夢》等以家庭日常生活為描寫對象的作品的共通點之一,后者受前者影響頗深。譬如上文提及的《金瓶梅》第二十七回,在清幽的花園造景與精制的細巧果菜組合架構的雅致空間中,西門慶與潘金蓮進行性愛活動,充滿諷刺意味。《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寫眾人在敞亮通透的藕香榭水亭內賞桂花吃蟹,品茗飲酒。文中對藕香榭的描寫如下:“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臨水而建,景隨步移。欄柱上的黑漆嵌蚌楹聯寫道:“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給人以曲徑通幽之感。再看置于其中的飲食物象,飽滿鮮蟹往往是文人們揮毫吟詠的對象,賞花品蟹極富文雅意趣。黛玉飲的酒是合歡花浸的燒酒,酒器用的是“烏銀梅花自斟壺”“海棠凍石蕉葉杯”,以花草點綴,材質精貴,制作工藝精良。此處飲食場景中的各類物象大多具有清新典雅的特質,可謂幽韻如云,為史湘云主辦詩會、詩社成員大展詩才提供了頗具詩意的敘事空間。通過比較可以看出這兩部作品在寫作模式上多有相似,但在審美風格上又存在明顯差異。《金瓶梅》著力刻畫人的欲望,附庸風雅的空間元素與直白淺露的情色活動形成鮮明反差,食與色的關系得到了極致的展現,呈現出艷俗、暴露的審丑特質。《紅樓夢》在“雅”的藝術表達層面更進一步,曹雪芹根據個人生活體驗與對人情世態的感知,對飲食場景進行藝術剪裁,加強感官上的審美感受,與人物所行風流雅事和諧共生,構造了圓融深透的深層審美意境。
可以說《金瓶梅》之前未有作品如此集中、細膩地描寫飲食場景,強化飲食物象輔助敘事的文學功能,使飲食場景中的飲食物象與陳設器物等空間要素相互作用,共同服務于人物活動。飲食物象與宅邸內部飲食場所組合構造的敘事空間是分析小說飲食描寫的另一個重要維度。如第四十九回充滿性暗示的府邸廳堂與待客菜肴營造出的情色空間中,西門慶與胡僧把酒言歡,暗示情節走向與人物命運;第五十九回明凈高敞的愛月軒陳設與精美文雅的菜品共同構建出的古樸空間中,西門慶與妓女逗趣取樂,展現了表達個體欲望的獨特方式。
《紅樓夢》在室內飲食空間的構建上亦有受到《金瓶梅》的影響,譬如第五回寫秦可卿房內墻壁上掛著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掛著宋代學士秦太虛所寫楹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桌案上放著武則天鏡室中的寶鏡與趙飛燕舞過的金盤,還有“壽陽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與“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其中唯一的飲食物象是金盤中“傷了太真乳的木瓜”,據傳安祿山與楊玉環之間存在不正當關系,安祿山曾用木瓜擲傷了楊玉環的胸部。此處主要運用了虛構筆法,借許多具有香艷色彩的典故中的器具描寫,來表現室內陳設的靡麗香艷。這段描寫以寶玉視角展開,賦予尋常飲食物象與場所情色意味,亦是個體欲望的獨特表達,為下文寶玉做以秦可卿為意淫對象的春夢做鋪墊。再如同回中還寫到賈寶玉神游太虛時來到的“薄命司”,在司內品嘗了“千紅一窟”茶,清香純美,別有一番韻味。觀其室內陳設:“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對聯:“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對室內陳設的描寫可謂豐富細膩,可見生活化痕跡,說明其創作在相當程度上取材于真實生活,著重寫實。而“千紅一窟”茶則為明顯虛構,“千紅一窟(哭)”,與“萬艷同杯(悲)”相呼應,作者虛設此茶為的是預示紅樓女兒不可避免的悲劇命運。奇幻神秘的飲食物象與生動逼真的室內陳設組合出現,烘托出奇異虛幻的空間氛圍,將現實筆觸與浪漫色彩完美融合。由此可見,《紅樓夢》的表達方式較《金瓶梅》更加集中,對鋪排飲食物象的寫作方式加以改善,以人性與情感為關注重點,更注重物象與環境、空間氛圍之間的整體感與和諧性。在寫作手法上二者亦有區分,在虛實相生的共同基調下,《紅樓夢》更傾向于以實飾虛的寫作特色,呈現出一個富于創造力的真實與虛幻兼具的敘事環境,為滿足讀者的審美需求提供了想象與鑒賞的空間,與《金瓶梅》以虛繪實的創作風格有所不同。
作為我國古代長篇世情小說的開山之作,《金瓶梅》一方面開啟了古代小說詳細敘述特色飲食物象、描摹飲食場面、塑造飲食空間的先河,時空特征明顯;另一方面,“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35]432,《金瓶梅》的飲食敘事也與其男女敘事相呼應,共同譜寫了欲望敘事的交響樂。凡此種種,都對后世小說《林蘭香》《紅樓夢》等產生了啟迪和影響。
注釋:
① 本文所用《金瓶梅詞話》版本為蘭陵笑笑生著,梅節校訂,陳詔、黃霖注釋:《金瓶梅詞話》,(臺北)里仁書局2020年版。為行文方便,以下簡稱《金瓶梅》。本文所引內容皆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注明。
② 相關研究著作如:邵萬寬、章國超《〈金瓶梅〉飲食大觀》(江蘇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鄭培凱《茶余酒后金瓶梅》(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侯會《食貨〈金瓶梅〉》(中華書局2016年版);胡衍南《〈金瓶梅〉飲食男女》(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2年版)等。研究論文如《〈金瓶梅〉酒食文化研究》中收錄的王平、王賽時、李志剛、張廷興等人的論文,詳見趙建民、李志剛主編的《〈金瓶梅〉酒食文化研究》(山東文化音像出版社1998年版)及章國超《飲食場面描寫在〈金瓶梅〉中的作用》(《明清小說研究》2002年第2期);王平《〈金瓶梅〉飲食文化描寫的當代解讀》(《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朱全福《論〈金瓶梅〉飲食消費的奢靡與逾禮越制》(《明清小說研究》2015年第4期)等。
③ 參見王賽時著:《中國酒史》,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15頁。
④ 詳見[以色列]卓拉·加百利著、李森譯:《朝向空間的敘事理論》,《江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5期,第38頁。
⑤ 江守義在《敘事空間的主體意識》中提出“背離性空間”:“指人物所處的空間與人物性格、行動不和諧,空間和人物之間處于一種對立和隔膜的狀態。”見《河北學刊》2010年第6期。
⑥ 參見史小軍:《論中晚明士商關系的轉變及士對商的人文關懷》,《湖南商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第105頁。
⑦ 轉引自[英]R.J.約翰斯頓主編,柴彥威等譯:《人文地理學詞典》,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496頁。
⑧⑨分別參見邵萬寬、章國超著:《金瓶梅飲食譜》,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52、48頁。
⑩ 本文所引《林蘭香》內容均出自隨緣下士編輯、于植元校點:《林蘭香》,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以下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