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麗, 徐智涵
(1. 三峽大學 期刊社, 湖北 宜昌 443002; 2. 三峽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目前學術界關于明代土司家族女性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典型個案如奢香、瓦氏夫人、秦良玉的研究上,亦有少量成果涉及女土司群體。成臻銘利用金石碑刻研究明清土司的“中華情結”時涉及永順土司夫人的政治道德觀和情感世界[1],瞿州蓮通過土司通婚研究土司之間關系的變化[2],用永順土司墓志銘研究明代永順土司的婚姻習俗及其特點[3]、永順土司族眷中女性品德及社會地位[4];龍領首先對明代廣西7位女土司進行研究[5],接著黃明光對明代南方諸省女土官執政現象進行了專題研究[6],黨會先[7]和李瑜玲[8]分別對明清時期川云貴三省女土司和四川30位女土官進行了研究,剖析西南地區涌現眾多女土司的原因,并對其作用進行分類;廖麗以高勝、奢香、秦良玉為例來分析女性土司的設置、承襲與明代土司制度[9]。
然而女土司、土司夫人只是土司家族女性精英的一部分代表,明清時期土司家族女性,還包括女土官、土司妻妾、土司女兒、土司媳婦、土目妻妾、土目女,等等。這些女性屬于民族地區的統治階層,因血緣與身份關系借助家庭宗族與婚姻紐帶,天然具有一定的話語權與影響力。并未掌權的女性精英在土司家族內部繼承權交替之際、內外紛爭之時,是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甚至直接影響整個土司家族的發展走向。亦有少數土司家族女性放縱一己私欲,給家族和地方社會帶來災難性后果。
明代西南土司家族女性精英在生活環境、承擔職責使命、發揮作用等方面與中原地區女性相比存在異同,筆者以之為研究對象,聚焦家庭、權力、情欲三大核心要素,以期推動古代少數民族性別史研究向縱深發展。
土司家族女性社會地位較高,未被限于閨門之內,見多識廣,能力出眾。與漢族女性精英相比,明代土司家族女性精英可自由出入家門,練習武藝,參與公共事務,投身軍政事務,她們對自身職責使命的認知,可以從女土官地方政權運作維系者、土司夫人家庭責任承擔者、土司女兒家族政治聯姻結盟者三大主體身份角度來研究。
1.女土官承擔軍政要務
明朝在少數民族地區實行土司統治。明初朝廷對土司繼承人沒有嚴格的規定,僅劃定承襲人的范圍。《明會典》中有“土官無子,許弟襲;土官無子弟,而其妻或婿為夷民信服者,許令一人襲。”“胥從其俗”[10]“其應襲子孫未及十五歲者,令協同流官管事。”[11]這種允許地方自由裁量、因地制宜的方式因為缺乏明確的承襲原則與排序,反而引發無數矛盾沖突,誠如正統二年曲靖軍民知府晏毅所言“土官承襲……皆無豫定次序,致臨襲爭奪,仇殺連年。”[12]4620
明代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女性未被排斥在政治、經濟、軍事等重大領域與公共事務活動之外,亦有機會繼承統治權,或妻繼夫,或母繼子,或妾繼嫡,或女繼母。整個西南地區少數民族男性長官去世后,無子,女性以妻子或女兒身份繼承土司職務者為數不少。例如楚雄土知府高政去世,無子,妻襲。妻卒,女襲知府[12]4612。直接襲職的女性被稱為女土司、女土官、女土目等,其權力不依附任何人。而那些因承襲者年幼代為執政的女性,主要發揮掌印、護印作用,其權力具有依附性,到期必須歸還。
明代西南土司家族女性精英擔任女土官或代署司務時,決斷軍政要務,妥善處理與周邊土司特別是朝廷的關系,是其重要職責。與男性土司相比,女土司在開疆辟土、爭奪土地上的欲望或野心相對較小,除了爭奪繼承權或聽從朝廷調令征戰外,其治理之策以忠順朝廷、穩定地方為主,較少發動戰爭。例如瓦氏夫人是歸順土知州岑璋長女,田州指揮同知岑猛之妾。岑猛打著從征江西盜之名,率兵剽掠,攻打泗城,占領州治,侵吞土地,被朝廷征討。瓦氏在丈夫去世、田州無主的情況下,忍辱負重,利用智慧和勇氣果斷出手,執掌司中事務,處理好田州岑氏與四鄰各府州岑氏的關系、田州與朝廷的關系。她先后撫養數代遺孤,孫岑芝,曾孫大壽、大祿相繼襲職,皆年幼,州之事務皆賴其“躬為規劃,內外凜然”[13]。瓦氏堅決反對起兵侵擾鄰州縣,對朝廷征令言必聽從。嘉靖三十三年瓦氏以岑大祿年幼請求督府準其親領狼兵征倭,成為抗倭戰爭中唯一的女官參將總兵。田州土司雖經岑猛之亂,又有三代幼主承襲,內部紛爭不已,但瓦氏憑借一己之力,確保孫、曾孫順利承襲,嚴明軍紀,為國盡忠,從而贏得朝廷高度贊譽,為子孫和田州土司的蓬勃發展奠定堅實基礎。
2.土司妻妾擔負侍夫孝親撫幼職責
明清時期西南土司婚姻類型有收繼婚、姑表婚等,女性大多有數重親屬關系,妻妾地位的高低主要取決于司主本人的好惡與授權,嫡庶觀念并不顯著。土司正妻雖然地位高,擁有的權力大小卻因人而異。例如永順土司彭顯英正妻彭氏無子,彭世麒正妻彭氏無子,二人皆較少負責處理家族內外事務,在政治舞臺和公共事務中極少展現身影。彭氏次女與彭明輔母向鳳英皆因生育長子,母以子榮,且能力出眾,被委以重任。
土司夫人首要職責是侍奉丈夫,孝敬公婆。永順土司彭顯英正妻彭氏無子,連娶數人,諸婦“供侍不及公意”[14]84。而次室桑植安撫向寬次女向梭契“奉盥饋之余,尤能孝禮大人。群居諸姬間,一處以和,少不拂逆其意耳。凡使事圓中機活,正齋公篤愛尤深。”[14]90彭世麒清房夫人向鳳英性聰慧,知婦人法度,“事侯甚得其禮,事侯母心色備至”[14]93。彭世麒喜好書畫,“集之者充棟,向皆能保藏之”,且對諸畫了如指掌。世麒建“顆砂別墅”,向氏指畫多合意[14]94。彭世麒出征思恩,一日“欲一詩稿且急”,正恨忘于家,向氏已遣人將詩稿作為家書送到,由此可見夫人侍奉丈夫之用心程度,“所欲必知之。”[14]94
其次是統御群妾,家內和諧。永順土司彭顯英正妻妹彭氏次女慧秀,入門后“課童戒婢,各盡力于諸物,務服勤婦道,楷范嚴明,諸母以下悚然敬畏。”[14]84彭世麒清房夫人向鳳英不是正妻,但被委以總理家務的職責,“自靜房彭鑾英、寶房彭彥英、壯房覃貴英而下,姬氏若干人,咸懷其恩惠,舉無怨言”[14]93。家和萬事興,彭世麒在其執政生涯中,南征北戰,家中全賴向氏為首的土司夫人總理家政,無后顧之憂。因而確保家內妻妾和睦,家庭和諧,是土司十分看重的土司夫人品質之一。
再次是撫養子女。永順土司彭顯英續聘彭氏次女生長子彭世麒,“秀異過人,未四歲,教之字義、小詩。及成童,延師責以經學。”其子讀書時,彭氏“執女工陪之,雖祁寒盛暑未嘗少懈。”[14]84彭世麒共有24名子女,向鳳英能愛之教之如己出。有讀書者,向氏“躬為指畫,百方以佐其勤。”[14]94土司夫人在家族內部能一視同仁對待子女,對讀書子弟給予優待和照顧,從而在子女中間形成重教樂學的風氣,有助于土司階層對儒家文化的學習。
土司夫人在相夫、孝親、育子職責上與中原地區正妻職責相差無幾,但她們才能出眾被任命總理家政,代為處理政事,則是其有別于漢族女性的突出特征。
其一,對家政統籌協調。明代西南土司自署職官名有家政,是土司衙署管理土司內務的最高官員;還有督工內管家,負責管理內務[15]153。但永順土司專設家政使一職,安排家中能干女性擔任,有主母之權,行管家之事,只有綜合素質高、能力強的女性才能勝任。例如彭顯英續聘彭氏次女,嘉其能,“一切內外事屬悉付,綜理略無難色。”[14]84向鳳英“勤能工巧,精于女職,又善處事”,有辨珍玩、識奇貨的特殊本領,彭世麒“故以家政使總之。不惟治其門內,又助侯親賢友善,及諸發號施令,多所裨益。”[14]94土司夫人要肩負管理土司家內事務與應酬往來,保持遠近部落關系和諧等重任,與中原地區女性精英相比,土司夫人的“內助之賢”與“仁惠”形象已超越了狹隘的家內范圍,在地方事務和公共空間得到充分展示。當地方遭遇旱災洪澇,人民處于饑餓狀態時,永順土司彭世麒母“發倉廩賑之”,并坦言“財費不足惜,人命甚可惜;小利不足惜,大義甚可惜也!”[14]85通過她對財富和人命的態度,對小利和大義的認知,可見土司夫人道德境界高,體現了土司家族女性精英天性仁慈、好善樂施、有擔當的精神品質。
其二,對男性掌權者善意規勸。土司夫人身處少數民族政權中心位置,沒有因性別受排斥與打壓,她們可以施展才華與抱負,并直接影響男性對軍政大事的處置。例如向鳳英曾多次勸誡彭世麒不必為細微瑣事勞心費神,性不必太剛嚴,“臨政時常使人覘之,惟恐過傷于侯而患及下也。”[14]94彭世麒頻繁奉命出征,向鳳英每次出征前“拳拳以公義勸侯,勿以私家為系。”[14]94其臨終遺言仍是“愿夫君凡事慎節,堅心事吾老姑,力報國家恩,以保先業。”[14]95男性土司的成功與女性教導之功密不可分,湖南總兵官平蠻將軍懷寧侯在奏報中指出,彭養正“統三軍之眾,而人服稚年,成一戰之功,而威行強敵,允矣職堪藩屏,宜乎世受國恩。其祖母白氏,教導素嫻,而養正成立蚤見,且臨行授以方略,故出師輒奏捷音。”[16]335而欽差總督羅御史報稱“白氏署印以來,法度一新,諸苗頗服,賞赍不慳,似應獎諭,以勵其終。”又稱:“白氏署印未久,政令方新。捐資賞犒,不惜重費”。始初就能行其招徠之心,以后必能堅其效順之志,“理應優賞。”[16]334再次證明了白夫人能力超強,處理政務游刃有余,保境安民卓有成效,因而教育、幫助子孫成長為優秀土司,功不可沒。土司夫人具有較強的政治素養和能力,在規勸、督促男性成為優秀地方長官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其三,對年幼承襲者督導輔佐。土司夫人在家族內部有承襲危機或繼承者年幼時,奮力做好護印工作,代行土司之權,體現其責任與擔當。例如彭顯英去世時,彭氏次女年僅33歲,諸孤幼小,她挑起重擔,“輔導如一,群庶大小,事事資問。”[14]84當時彭世麒16歲,已襲職3年,畢竟年幼,彭氏次女花大量時間與精力輔佐長子,于是永順“數年間,官任乎子,事專于母”[14]84。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多次征調永順土兵,彭氏只要聽聞朝廷調征,寢食俱廢,反復勸告彭世麒“當竭力圖報,切勿擾有司之費,當取名不朽。”[14]84彭世麒嚴格執行朝廷的征調命令,屢建奇功,“是母之教導,以成子之忠也。”[14]85對此,成臻銘在研究中強調,以永順宣慰司為代表的土家族土司之所以能夠“勿以私家為重”“力報國家恩,以保先業”“精忠報國”,是因為土司夫人具有“仁(賢)禮惠雅孝節勤和”道德觀念[1]。由此可見,土司夫人對子女的教育影響深遠,她們或通過母職發揮其政治影響力,或直接參與政治決策,均為少數民族政局穩定、長治久安與經濟社會發展做出巨大貢獻。
3.土司女兒通過婚姻強化家族政治軍事聯盟
明代西南地區土司林立,彼此或結盟或對立,關系復雜。婚姻往往是其結成聯盟的最好方式,也成為土司家族鞏固其地位與權力的手段,因而“姑舅表親婚”(又稱“還骨種”)、收繼婚(又稱填房)在西南土司家族婚姻形態中較為常見。永順土司彭世麒遵守習俗,先娶母家侄女彭氏;彭氏無出,再娶臘惹洞長官向源長女向鳳英(向鳳英父祖與彭世麒姑祖同脈)。彭世麒一女嫁給保靖宣慰使彭九霄,其嫡孫宗舜娶彭九霄長女。以上婚姻皆為姑舅表親婚,明代西南土司利用姑舅表親婚不斷強化土司家族之間的合作與聯盟。
土司家族利用婚姻來結盟,這種聯姻對土司家族女兒是福是禍,主要取決于兩大土司原本的關系。以永順和桑植為例,因為有共同的競爭對手保靖,兩大土司聯姻緊密,永順土司彭顯英、彭世麒、彭明輔、彭宗漢連續4代都娶桑植土司女兒。這種基于世代友好基礎上的聯姻,女性婚姻生活大體順暢。而那些長期敵對、彼此競爭的土司之間聯姻,女性往往是犧牲品。例如保靖土司與永順土司作為湖南地區最大最有影響力的兩大土司,競爭激烈。保靖宣慰使與兩江口長官本出同源,因爭奪繼承權成為世仇。永順土司彭世麒把女兒嫁給彭九霄為妻,本人卻娶兩江口長官彭勝祖次女;彭明輔讓嫡長子宗舜娶彭九霄長女為妻,自己卻與兩江口土舍聯姻。彭世麒與彭明輔都支持兩江口土司與保靖土司互相攻擊,彼此仇殺,并未因聯姻改變對保靖的策略。夾在父族與夫族中間的土司女兒,很難收獲幸福。例如歸順州土司岑璋將女兒嫁給田州知府岑猛,但瓦氏因鎮安與歸順州為世仇而為猛不喜,失寵,無子,與大母(正妻)林氏獨居他處。明代西南土司家族中正妻無子、嫁給宿敵者不受寵且無子等現象較為普遍。
明代西南土司女兒的婚姻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她們是父兄籠絡本地、臨近地區和外地土司及其精英階層、獲得政治、經濟利益的工具,是本家擴大地盤、對其他土司施加影響力甚至直接兼并的有力武器。例如容美土司和土官向氏累世有仇,田世爵卻在向元楫年幼之時對之親善,并將女兒嫁之為妻。后世爵“誣元楫以奸”,“有司恐激變,令自捕元楫,下獄論死。世爵遂發兵,盡俘向氏,并籍其土,皆沒入之。”[17]226田氏女的出嫁,實際上為其父謀奪夫家產業、土地與人口提供了借口與契機。
四川東川土知府祿慶妻安氏在丈夫去世后代幼子祿位攝府事,遭遇阿堂之亂,賴姻親貴州宣慰安萬銓平定叛亂。戰爭結束后,因安氏、祿位皆已早逝,安萬銓便將東川府經歷印交給祿位妻寧著,命之管理地方,又將寧著之女嫁給羅雄土官者浚,留下三千水西兵幫助寧著防衛東川[17]239。安萬銓的這些軍事、政治舉措與婚姻安排,實際上帶有鮮明的意圖,借姻親之名暗中掌控東川。在這場動亂中,祿慶妻安氏只能仰仗貴州宣慰使安萬銓來維護自己和兒子的權力和人身安全;阿堂妻因丈夫反叛被牽連,在避難所仍逃不脫被殺的命運;祿位妻寧著只能被動接受安萬銓的一系列安排,包括女兒的婚姻都被對方一手把控。土司家族女性的被動性、工具性在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明代西南土司家族女性可以參與政治、軍事、經濟活動,成為地方統治階層一支重要勢力。她們或以娘家勢力為依仗,或為夫家勢力代言人,或代表自身勢力,在土官承襲之際直接影響甚至決定土司地區未來的發展走向。明代西南土司家族女性對待權力主要有以下幾種態度和作為。
1.主動捍衛、守住繼承權
明代西南土司承襲,兄弟、妻女、子侄、婿等皆有機會。土司家族以家庭責任為重的女性精英,將家族血脈相傳、世代永昌視為頭等大事,她們一切行動圍繞此目的展開,積極維護自己、兒子、女兒的承襲權,確保統治權不被他人奪走。
田州土司岑猛嬖溺林氏及其子邦彥,瓦氏夫人不得寵。岑猛、邦彥被殺后,土人認為岑猛兒子僅存邦佐、邦相,王守仁卻將四子信息全部報送朝廷,主張“正名慎始,杜后日之爭”,岑芝(邦彥之子)也有繼承權。瓦氏雖無子,但芝自幼“依大母林氏、瓦氏居,官給養田”,瓦氏積極為孫岑芝謀劃。“邦相惡蘇專擅,密與頭目盧玉等謀誅蘇及芝”,并削減林氏、瓦氏莊田。林氏、瓦氏于是主動與土官盧蘇合謀,由岑芝出面奔梧州赴軍門告襲,盧蘇又為芝疏請,派人刺殺邦相,三管齊下。盧蘇與瓦氏誘邦相出,乘夜殺之[12]4719。此事發生后,田州無主,歸順、鎮安、泗城、向武諸土官群起構難。朝廷最終允許岑芝承襲。嘉靖三十二年岑芝去世,孫岑大壽年僅四歲,土人、土官相與構亂,田州爭襲再起波瀾。瓦氏挺身而出,平定內亂。嘉靖三十四年,田州面對朝廷平倭寇的調令,瓦氏親自率領狼兵剿倭。從岑芝繼位,到岑大壽、大祿襲職,瓦氏夫人都起決定性作用。
四川烏撒軍民府與云南沾益州本為一家,權力繼承彼終此繼。萬歷元年,沾益女土官安素儀無嗣,將烏撒土知府安承祖次子安紹慶立為繼承人。安承祖長子安云龍繼承烏撒土知府后被安國享殺死,云龍妻隴氏有遺孤官保。官保本為繼承人,但叔父安紹慶借口“隴氏所出明系假子”請求讓其次子安效良歸宗襲土知府[17]240。安紹慶可以調度沾益兵力,又有姻親水西安氏與之結盟,隴氏是鎮雄女土官者氏女,無所畏懼,以芒部母家兵力為后盾,竭力維護、輔佐官保。雙方仇殺十四年,可惜官保襲位不久病逝,隴氏失去依仗,最終安效良繼承烏撒土知府。
2.不迷戀、主動返還權力
明代西南土司有夫死妻襲、或女承母襲的情況出現,但絕大部分女土官都是因承襲者年幼而代行司主權力。例如云南武定土知府世襲情況,商勝在丈夫弄積去世后襲職,十年后兒子海積襲職。海積病故,無嫡庶兒男,正妻薩周襲職。薩周去世后,土司繼承權轉移到弄積兄弟弄交一脈。永樂十五年弄交妻商智襲夫職,正統三年海積弟、弄交子阿寧襲父職。明代武定土知府承襲中先后出現5位女土司,但繼承權始終回歸到以男性為主體的世系傳承體系中。貴州水西土司產生了奢香、奢播、奢社輝3位女土司,其中奢香是夫死子幼襲職,8年后返還權力,讓子安的襲職;奢播以妻襲職,后權力歸安萬鐘從弟安萬鎰;奢社輝代幼子安位攝事,后因安位去世而歸還權力。四川石柱土司覃氏在丈夫、兒子入獄后襲職,后由長子馬千乘襲職;秦良玉在夫死子幼的情況下襲職,馬祥麟長大后即返還權力。由此可見,云南、貴州、四川等省西南土司承襲權基本以男性世系為主體,女土司的出現只是代行權力,靜候男性承襲者長大成人。
明代西南土司家族夫人掌權后,絕大部分都會主動把權力返還給以父系為主體的家族承襲體系。雖然她們長期受父家或夫家環境浸染,熟悉軍政事務,擅長治家理政,但并不迷戀權力,特別是以母親或姐姐身份代行統攝權的女性,與男性繼承者有直接的血緣關系,犧牲奉獻精神更為濃烈。她們大多對繼承權比較淡然,其從政主要是為了幫助年幼承襲者穩定統治,待其成年或條件成熟即交還權力。倘若護印女性與承襲者之間沒有直接的血緣關系,則容易產生矛盾和摩擦。例如泗城州土官岑瑄去世后,妻盧氏襲職,后主動將政權還給侄子岑豹,卻遭岑豹逼迫與囚禁[12]4721。但也有庶母代掌權力后主動還政實現和平過渡的例子,比如永寧宣撫使奢尾以庶母署司事又主動請求讓阿聶襲職[17]264。總體而言,明代土司繼承者與護印女性是否存在直接血緣關系,對其權力的移交及后續發展會造成影響。
3.沒有獲得繼承權,千方百計爭奪權力
明代西南地區極少數土司家族女性頗有主見,權力欲重,雖因無子承襲被排斥在承襲權外,卻不甘示弱,千方百計爭奪統治權。這類爭奪繼承權的女性,亦分為三種情況:
一是正妻有養子傍身,不愿將權力拱手讓給妾子。永寧宣撫奢效忠去世,妻世統無子,妾世續有幼子崇周。世統以嫡欲奪印,二婦相仇殺。朝廷官員總兵郭成、參將馬呈文等為私欲發兵,奢氏九世所積財富被搜掠一空。世續原本有子,處于有利位置,“亦發兵尾其后”,反而將自己置于奢氏家族對立面。面對官軍的搜掠,奢效忠弟沙卜領兵出戰,并邀請水西兵報仇。當沙卜打敗郭成軍隊后,郭成下令讓世統殺死沙卜,世統斷然拒絕。兩相比較,世統贏得永寧土司境內上下土官土民的擁護與支持。朝廷為了避免永寧的紛爭與戰火,以“邀利起釁”的罪名將郭成等人逮捕,“二土婦冠帶,仍分地各管所屬”,待崇周成年,再“赴襲理事”[17]266。不料奢崇周代職不久就去世,世統撫養的夫弟之子奢崇明成為永寧土司繼承人。世續拒絕把符印還給奢崇明,依附水西,“以印私安疆臣妻弟阿利”,告訴朝廷“印在鎮雄隴澄處”。隴澄即水西安堯臣,因隴氏無后而以贅婿冒隴姓承襲。安堯臣有據鎮雄制永寧之心[17]267。奢崇明作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一直拿不到符印,便以此為借口數次對世續與安堯臣發動戰爭,從而讓永寧等地民眾飽受戰爭之害。
二是妻妾分居,因外界干預為生存發展而爭奪權力。烏撒土知府安效良妻妾權力之爭,既是正妻安氏角逐權力的結果,也與朝廷的干涉有關。烏撒土知府安效良妻、妾素不相能,妻安氏無子居鹽倉,妾設白生其爵其祿居抱渡。安效良去世后,安氏“代效良為土官”[17]242,與其爵并未斷絕關系,分居兩地互不打擾。但崇禎元年四川巡撫差官李友芝“赍冠帶獎賞其爵母子,令管烏撒。”李友芝的公開表態與釋放掌權信息激怒安氏,安氏“始絕其爵。”安其爵為執掌政權夜襲安氏,失敗后與母、弟逃到東川。李友芝支持其爵請制府發滇兵三千支援。安氏恐懼,為自保和沾益土官安邊結婚,“授之烏撒以拒其爵。安邊亦欲偶安氏以拒其祿。”[18]3400朝廷官員支持其爵兄弟,命其爵署烏撒知府,其祿署沾益知州。安邊心有不甘,屢次向總督朱燮元乞降,又因安氏緣故乞師水西安位,“納之沾益,而逐其祿”。但等安氏死后,“安位與之貳”,安邊被其祿遄死,其祿復有沾益[17]243,成為最后贏家。回顧安氏一生,飽經風霜,一生坎坷。前期因安效良為獲得烏撒知府繼承權與芒部隴氏展開長達十余年的角逐較量,較少顧家,安氏無子,獨居鹽倉。中期在安效良去世后安氏自主為政,與其爵互不打擾,僅數年又受到來自朝廷和其爵的挑釁,直接面臨朝廷軍隊的壓力,人身安全和權力維系都受到沉重打擊。后期安氏為自保嫁給沾益土官安邊,又讓水西支持安邊,從而與朝廷、烏撒和沾益一直處在對立位置,喪失民心。
三是女性權力欲重,動用武力獲得統治權。邛部土官嶺柏去世后,妾沙氏欲掌權,但嶺柏子應升帶著官印離開,沙氏沒有官印作為依據,權力的合法性得不到確認,便在土目阿堆等人的擁立下,焚利濟站廬舍,擁兵臨城[17]246,用武力和戰爭來宣告自己的統治權。再比如沾益女土官安素儀無子,以烏撒土官子安紹慶為嗣,“慶死,孫安遠襲。土婦設科作亂,逐安遠,糾眾焚掠沾益諸堡站,陷平夷衛。天啟三年,官兵擒設科,誅之。”[12]4621設科之所以能夠成功驅逐安遠,在于安紹慶從烏撒過繼給安素儀后為讓次子安孝良繼承烏撒土知府,以沾益為后盾展開十余年的爭奪,拉鋸戰爭極大損害了當地其他統治者及民眾利益,因而他們支持設科奪回政權。由此可見,土司家族小部分女性有極強的權力意識,雖然沒有獲得官方或民間公認的繼承權,卻果斷采取各項措施,或對外聯姻,或使用武力,確保獲得地方的統治權。
人類情感包括親情、友情、愛情、愛國情等等,而女性具有溫柔、感情細膩、富有同情心、重視家庭傳承、崇尚和諧等特質。明代西南土司家族女性較少受儒家女性倫理的約束與規范,擅長以山歌舞蹈傳情達意,情感表達更加直接、濃烈。目前學術界關于女土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朝貢、保家衛國、聽召出征等方面,較少關注其情感。研究土司家族女性的情感,重點可以關注其對家庭責任的認知、對忠義精神的體悟,對自我情感的感知。她們或注重家族延續,或注重秩序維護,或重視自身欲望訴求,因而在具體實踐中做出各自不同的抉擇,發揮作用亦有差異。
1.家庭主事者:親情與血脈的交織融匯
土司作為由朝廷任命、代為統攝的少數民族首領,妥善處理地方與中央的關系,是其最為重要的一項職能。土司家族女性盡管較少出現在公眾面前,但遇到特殊事情她們也積極走向公眾視野,圍繞家中男性展開活動。
當家中男性觸犯朝廷律令將被嚴懲時,土司家族女性沒有坐以待斃,而是積極開展營救行動。一是主動向中央朝廷示好,表達忠心,通過進貢馬匹等地方特產的方式來贖罪,希望朝廷網開一面從輕發落。例如散毛宣撫司副使黃縉瑄因謀殺親兄被判斬刑,妻譚氏遣子忠等貢馬贖罪[17]224;施州木冊長官司土舍譚文壽有不法誹謗之言,罪當刑,其母向氏進馬以贖[17]224。上述兩個案例雖然朝廷最終因其罪重,法不可宥,并未修改判決,但對于兩位女性的貢馬行為,明代宗、明英宗都吩咐官員給鈔以酬馬直,給鈔百錠以慰其心。二是借助外力,聯絡周邊勢力聯合行動,向朝廷施加壓力,以此逼迫朝廷妥協退讓。例如思州宣慰使田琛與宗鼎因爭沙坑地結仇。田琛與禧結盟,率兵攻思南,“殺其弟,發其墳墓,并戮其母尸”。朝廷以兵壓其境,“執琛、禧械送京師”。田琛妻“冉氏尤強悍,遣人招誘臺羅等寨苗普亮為亂,冀朝廷遣琛還招撫,以免死。帝聞而錮之。”[12]4673冉氏采取加重地方動亂的方式,逼迫朝廷以招撫免其夫死罪,但自身實力有限,達不到撼動或威脅朝廷的效果,計謀并未生效。
土司家族女性因性格不同、話語權存在差異,對家族事務的影響力大小不一。當家中男性遭遇不幸時,性格剛烈的女性能夠積極向朝廷尋求援助。例如弘治十年黃紹侵占思明、上石、下石三州,殺死思明知府黃道父子。黃道妻趙氏已無夫、子可以依仗,思明亦被敵人占領,她作為一名弱女子卻始終不曾妥協,“累訴于朝”[19]。即使黃紹屢次通過賄賂朝廷派來勘問的官員得以免責,趙氏仍一直向朝廷乞求發兵誅之,為丈夫、兒子報仇雪恨,充分彰顯了少數民族女性執著勇敢、無所畏懼、竭力報仇、勇于擔當的精神品質。土司家族同樣存在性格懦弱、對土司言聽計從的女性。例如龍州宣撫薛兆乾與副使李蕃不合,率領眾人圍執、毆殺李蕃父子。官府查勘此事,薛兆乾心生恐懼,與母陳氏及諸左右糾白草番眾數千人反叛[17]253。其母陳氏初無勸誡、教導之功,后無挽救之策,對兒子一味妥協、順從,結果母子二人俱被朝廷論斬,龍州宣撫司被改為龍安府。薛兆乾的敗亡固然是咎由自取,其母親陳氏未能發揮土司家族核心女性輔佐或糾正男性掌權者的功能,也要承擔監管不力、引導失效之責。
明代西南土司家族部分女性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男性掌權者去世后能指定繼承人。武定知府鳳詔去世后,其所轄四十七馬頭阿臺等人數次向朝廷請求“以印屬瞿氏”,朝廷同意瞿氏以母襲子官。由此可見,瞿氏是一個勇敢、英明、深得民心的女性。她嘉靖十六年掌土知府印,四十二年以年老向朝廷推薦鳳詔妻索林襲職。索林承襲后“失事姑禮”,致使瞿氏大恚,“收異姓兒繼祖入鳳氏宗,挾其甥婿貴州水西土舍安國亨、四川建昌土官鳳氏兵力,欲廢索林,以繼祖嗣。”并誣告索林以求繼祖上位。繼祖詐稱受朝命襲職,驅兵逼奪符印;而索林受朝廷官員支持,繼續主政武定。索林、繼祖展開大戰,繼祖先后數次用兵,巡撫曹忭以索林駕馭地方勢力能力有限,數次生亂,“下令收印”,“令瞿氏暫理府事”。四十五年,繼祖糾眾攻武定新城,被鎮壓,逃往四川依東川婦家阿科等,后被斬殺[20]3455。瞿氏最初選擇繼承人時未深入考察,先推索林承襲,又草率反悔,收繼異姓兒繼祖欲取而代之,且挾甥婿貴州水西土舍安國亨、四川建昌土官鳳氏兵力,致使繼祖野心勃勃,先后三次起兵作亂,為武定帶來一次次危機。繼祖死后風波仍頻起,最終導致武定在明朝中晚期即改土歸流,瞿氏和索林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明中葉即瞿氏執政前期對地方建設之功與晚年社會動蕩之禍不可抵消。慎重選擇繼承人,避免感情用事,在統治集團內部達成一致,是土司家族女性挑選繼承人時尤其需要重視的問題。
2.秩序維護者:忠君愛國意識浸染與影響
女性比男性冒險精神弱些,更加順從、忠誠,喜歡穩定、和平的環境,避免戰爭、暴力,因而是社會穩定、秩序鞏固的堅定維護者。明代西南土司家族女性盡管較少學習儒家忠孝節義倫理,但女性睿智、正直、忠誠等品質使之在土司家族發展與少數民族地方社會發展方面做出較大貢獻。
第一,明代西南少數民族女性精英有遠見卓識。
一是體現在比男性統治者更早做出歸順之舉。例如洪武十四年明太祖攻下云南,武定女土官商勝首先歸附。十五年改為武定軍民府,以勝署府事。十六年,勝遣人來朝,貢馬[20]3453。商勝不僅是云南最早歸附朝廷的少數民族地方政權統治者,而且在得到明太祖任命的第二年立即派人貢馬朝貢,再次表明歸附臣服之意。二是較早留意到少數民族地區文化教育事業的短板,主動提出引進儒教優質資源。宣德九年永寧宣撫阿聶去世后,妻奢蘇代為理政,向朝廷上奏指出少數民族地區生儒皆由土僚擔任,“朝廷所授官言語不通,難以訓誨。”永寧監生“李源資厚學通”,希望朝廷按照云南鶴慶府例,授予儒學訓導[17]265。此建言可謂頗有遠見,為少數民族地區儒家教育的推廣做出較大貢獻。
第二,少數民族女性精英主動參與平定叛亂。
土司家族女性精英是社會秩序的維護者,積極響應朝廷號召,討伐少數民族叛逆之人。例如云南麓川宣慰司叛,威脅土知州刀蓋罕一同反叛。刀蓋罕母親“招曩猛能秉大義,效忠朝廷,悉出金貲,分賚頭目。”母子二人“躬擐甲胄,賈勇殺賊,斬其頭目派罕,追逐余賊過江,溺死數千,斬首數百,得其戰艦戰象,仍留兵守賊所據江口地。”朝廷嘉獎其忠義精神,皇帝專門頒布敕書[20]3462。再比如芒部土司隴壽與庶弟隴政、兄妻支祿爭襲,阿又磉趁機作亂,永寧宣撫司女土官奢爵奉命討伐,擒獲阿又磉等43人,斬敵119人[17]236。芒部護印土舍隴壽襲知府,因隴壽與隴政等爭襲,“恐壽赴京而政等北隙為亂”,免赴京。但隴政、支祿依仗烏撒土舍安寧等兵力,與隴壽仇殺如故。烏撒土婦奢勿收到壩底參將何卿的檄文,聯合烏撒土舍安寧擒隴政等人[17]237。女土司對于朝廷和地方官員的調令,都積極配合,奉命討伐,參與平亂,有力地維護了地方社會秩序,為國家地方長治久安做出貢獻。嘉靖二十五年土舍那鑒殺侄兒土知府那憲,“奪其印,并收因遠驛印記”,懼朝廷討伐,與周邊土司密約謀亂。武定女土官瞿氏、寧州土舍祿紹先、廣南儂兵頭目陸友仁“咸恨那鑒戕主奪嫡,誓死不退。”皇帝命撫臣厚賞瞿氏、祿紹先、陸友仁等[18]3459。《明史》記載此事時,將武定女土官瞿氏放在首位,官方文件十分注重人名的排序,瞿氏不是作為最早的主動反抗叛亂的少數民族政權首領,就是因為她是諸反抗者中影響最大或官職最高者,無論哪種情況,都說明女土官維護地方秩序、伸張正義的舉動贏得朝廷的高度認可。
第三,女性土司較男性土司更為忠順。
女土官執掌或代行權力,以穩定政權、守成為重。例如永順土司彭世麒生母彭氏經常勉勵兒子“蒞政必先于守,守則毋忝爾所生!”[14]84女性土司以保持、守住祖先基業為要務,忌諱挑起戰亂,開啟禍端。例如洪武十六年烏蒙、烏撒、東川、芒部4部率人來朝,烏撒土司為女酋實卜,皇帝在賞賜4部時額外加賜烏撒珠翠。洪武十七年朝廷將東川府從云南劃歸四川布政府司,同時將烏撒、烏蒙、芒部3部改為軍民府,確定其賦稅標準:“烏撒歲輸二萬石,氈衫一千五百領;烏蒙、東川、芒部皆歲輸八千石,氈衫八百領”。關于茶鹽布匹易馬標準,“烏撒歲易馬六千五百匹,烏蒙、東川、芒部皆四千匹。”[18]3392盡管烏撒的歲輸賦稅、氈衫和茶鹽布匹易馬交易量遠遠超過烏蒙、東川、芒部3部,因其首領為女土司,對明廷較為忠順,未生反叛之心。洪武二十一年建昌府故土官安思正妻師克率眾來朝,朝廷詔授師克知府,命討東川、芒部及赤水河叛蠻[17]244。由此可見,少數民族男性統治者往往會根據中央、地方實力進行博弈,雙方關系相對脆弱、不穩定。關于女性土司對朝廷更忠順,明朝官員有深刻體悟。禮部侍郎周洪謨在談論廣西流蠻與都掌大壩蠻相攻時,提出的解決對策就是讓永寧宣撫女土司奢貴治理。因白羅羅羿子本屬永寧宣撫管轄,永寧乃云、貴要沖,南跨赤水、畢節六七百里,宣撫奢貴雖為一柔婦人,能“制數萬強梁之眾”,中間偶有疏漏,瑕不掩瑜,功大于過。朝廷在南境寨蠻靠近赤水、畢節的交通要道設立二長官司,仍歸永寧宣撫管理,“土官有職無俸,無損國儲,有益邊備。”[17]266由此亦可看出,明代朝廷對西南女土官承襲的優待和支持。
3.動亂肇事者:私人情欲與溺愛之害
女性與男性相比更加感性,明代西南土司家庭圍繞司主的妻妾爭寵、妻妾改嫁、與人私通等行為,原本屬于女性私人感情與個體行為,卻因其特殊身份被納入公眾事務的范疇,其情感與行動遠遠超出私人領域與家庭范圍,她們甚至成為地方禍亂的始作俑者。
第一,土司妻妾爭寵,導致家內矛盾升級。
明代西南土司將婚姻作為重要的政治結盟方式,土司妻妾是多方政治軍事勢力平衡妥協的結果。有些強強聯合的土司一旦女性在家族中占據重要位置,會繼續選擇父族女子作為長子或嫡子的正妻人選,從而將父族在夫族的優勢進一步鞏固,影響力進一步擴大。但對土司而言,正妻全憑父母做主,自己毫無主動性與自主權,故與正妻關系微妙。有子正妻境遇尚可,無子傍身的正妻往往獨居他處,土司多與寵妾、愛子生活在一起。
土司對妾室的偏愛和鐘情往往對正妻及嫡子造成巨大傷害。何喬新在《勘處播州事情疏》中專門寫了《播州宣慰楊輝》,詳細描繪楊輝與妻俞氏、妾田氏,嫡子楊愛、長子楊友的復雜關系。播州的權力繼承奉行嫡長子制度,楊輝偏愛妾田氏,令其掌家,嫡子楊愛飽受其苦。楊輝以楊愛年幼為名義,一應政事俱系楊輝主張,田氏專掌家事,莊田籽粒并家財金銀羅緞等物俱系田氏收掌,楊愛并不得干預。當長子楊友13歲時,楊輝捏造楊友18歲,虛報軍功,上奏朝廷使其升本司宣撫。楊友授職后仍同父楊輝居住,不曾上任。田氏與楊友一直圖謀害楊愛,百般構陷,楊輝視而不見,聽之任之。成化十四年楊友與父妾五兒通奸,五兒自縊,楊輝竟然含忍不追究,足見其愛屋及烏,對楊友何等溺愛與縱容。楊友累教不改,成化十七年又與父妾梁真、使女佛真通奸,楊輝本欲重罰,卻又在田氏與楊愛勸說下饒楊友一命。楊輝對楊友的寵愛與對楊愛的淡漠形成鮮明對比。
寵妾依仗土司的偏愛,往往滋長野心,不斷挑起爭端,百般迫害土司正妻和嫡子。例如明末播州之亂的起因,就是播州宣慰使楊應龍寵愛妾田氏,不惜為之“屠妻張氏,并及其母”。楊應龍殺妻的行為令人震驚,妻叔張時照與所部何恩、宋世臣等紛紛向朝廷奏報,“告應龍反”。楊應龍與部將、鄰邦、朝廷均不合,埋下滅亡的種子,最終與二愛妾闔室縊且自焚[17]261。《明史紀事本末》卷六十四《平楊應龍》中增加一個細節“疑嫡妻張奸婬,出之。已,飲田氏兄所,乘醉封刃,取張并其母首,屠其家。”[21]350張氏被楊應龍冠以“奸婬”的罪名被休妻,楊應龍在田氏兄所喝酒后“乘醉封刃”,專程跑到張家殺張氏、其母及全家,足見楊應龍受田氏兄妹影響之深。而《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記載“初,應龍娶妻張氏,失寵。其族弟端龍聘田氏,應龍強委禽焉。萬歷十五年,與應龍在室共語,族弟繼龍偶入戶,遁去。應龍見而詰之,田氏曰:‘妾非張,何例視我﹖’應龍怒曰:‘我不殺此奴,今效尤耶?’乃立殺張首并剮張之母等。”[21]350將楊應龍殺妻歸為其曾強搶妻弟聘妻田氏,田氏告發族弟繼龍與張氏有私情,二件事導致楊應龍對張氏及其家族高度不信任,最終采取過激行動。無論真相如何,田氏在楊應龍殺妻案中發揮重要作用。
楊烈的祖、父二人深受嫡、庶之爭的苦楚,自己承襲后卻重蹈覆轍,溺愛庶子。楊烈之父楊相寵妾愛庶子煦,致使正妻張氏勃然大怒,與嫡子烈聯合,將楊相驅逐,導致楊相客死水西[17]260。楊烈之子楊應龍承襲后,又為了寵妾田氏將正妻張氏殺死,族其家,犯下更大的錯誤,惹來眾怒,埋下滅亡之種。
筆者詳述4任播州土司與妻妾的關系,旨在說明土司家庭妻妾競爭已不單純是女性個體對男性的情愛之爭,更涉及繼承權之爭。土司的重情與妾的權力欲望相結合,不僅極大惡化了正妻與嫡子的生存環境,而且容易造成家族內部的分裂與權力斗爭,并將斗爭擴散到整個地區統治階層,不同派系土官只能站隊表態,從而將爭斗與動亂擴散到更大的范圍,對地方社會產生重大影響。
第二,土司妻妾改嫁,引發司內權力動蕩。
妻妾在土司去世后,守節或改嫁不再是個人私事。明代貞節觀念尚未在少數民族地區廣泛傳播,西南土司地區婚姻習俗與中原地區有較大區別,女性喪偶后忠貞不渝、守節終身、被官府記載嘉獎者屈指可數,改嫁、私通較為常見,無人干涉。以永順婚姻風俗習慣為例,“孀婦再醮,不候服除;同姓為婿;兄納弟妻;弟收兄嫂;女字于人,外家索取骨種銀物”[22]484。改土歸流后,朝廷頒布的《禁陋習四條》中,排在前兩位的就是“禁勒取骨種”“禁違律轉房”,第二條禁令的具體內容為“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婦者,應俱絞罪﹔有娶同族兄弟、伯叔、子侄之妻妾者,俱論服創之遠近以定罪名之輕重,由杖徒以至絞斬。律法何等嚴切,乃永順土民向來陋俗:每有兄納弟妻、弟配兄嫂及婚娶同族兄弟伯叔妻之事,名曰轉房。”[22]485由此可知,明代永順土司境內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婦、婚娶同族兄弟伯叔妻之事皆為常態。“轉房”制度的出現,是為了確保喪偶女性不離開夫族范圍,特別是避免擁有政治、軍事和經濟權力與實力的女性游離在夫族核心圈層之外,從而造成內部實力的分裂與影響力的削弱。
理論上土司妻妾可以主宰自己命運,自由選擇生活方式與婚姻形態,但實際上其行為受到諸多限制。明代西南土司家族女性可以直接襲職,或代幼子執掌權力,土司夫人把象征權力正統性的符印牢牢掌握在手中。一旦土司夫人以土地或符印為嫁妝,改嫁他人,易生禍端。例如邛部長官司土官嶺柏妾沙氏在夫死后曾因子升奪印走,就無法獲得統治權。她在阿堆等人的擁護下擁兵自立,但直到總兵率兵鎮壓時殺死阿堆等人以自贖,才得到朝廷的諒解并授予印信。后沙氏淫于族人阿祭,印復為升所奪[17]246。黎州安撫司馬祥無后,妻瞿氏掌司事,“取瞿姓子撫之,將有他志。祥侄興兵攻城,奪印。”此事最終結果是朝廷出兵平定動亂,黎州安撫司降為千戶所[17]256。
土司家族內部男性對土司妻妾有“異志”“他志”保持高度警惕,因為她們與人私通或改嫁,往往容易感情用事,為人所誤。例如沾益女土官安素儀與羅雄知州繼榮奉朝廷命令征緬甸,兩人合營,“通焉”,繼榮倚沾益兵力為助,后聚眾反[12]4620。沾益原本忠順朝廷,未參與反叛,卻被繼榮牽連,成為其反叛朝廷的依仗。因而少數民族地區土司家族內部男性族人,對女土司的私通舉動高度敏感,并將之作為反對女性掌權、奪回符印的重要借口。
第三,土司妻妾性淫,內亂不斷。
米魯之亂是明代歷史上唯一因女性叛亂導致朝廷派兵鎮壓的戰爭。米魯是沾益州土知州安民女,嫁給普安州土判官隆暢,以罪被逐,返回父家居住。米魯與營長阿保私通,知道隆暢年老,前妻子隆禮襲位,“父子不相能”,于是“令阿保諷禮迎己,禮與阿保同烝之。暢聞怒,立殺禮,毀阿保寨。阿保挾魯與其子阿鲊等攻暢,暢走云南。”朝廷官員居中調和,不料米魯中途毒死隆暢,與阿保據寨反叛。米魯欲殺隆暢妾適烏及其二子,斬草除根,“筑寨圍其城(南安)”,又在普安別筑三寨,令阿鲊等防守。朝廷“責安民殺賊自贖。民乃攻斬阿保父子于查剌寨,米魯亡走。焦俊等責安民獻魯,民陰資魯兵五百襲殺適烏及其二子,據別寨殺掠,又自請襲為女土官。鎮巡官皆受魯賂,請宥魯。”朝廷嚴旨切責,對米魯勢在必得。貴州副使劉福因米魯賄賂,“故緩師”,朝廷兵敗,普安幾陷。朝廷再次派大軍進剿,破二十余寨,米魯被擒伏誅[20]3517。此次事件發生,米魯個人的權力欲望無疑最顯著,為了得到權力,她以身體為利器,先與有實力的營長阿保私通,后又違背倫常與隆禮有私,利用兩個男性達到攫取權力的目的。當隆禮被殺、阿保營寨被毀后,米魯與阿保選擇起兵奪權。安民作為米魯之父,沾益州土知州,知道普安州內部發生爭襲事件、女兒處心積慮奪權對己有利,竭力幫助米魯鏟除潛在的競爭對手,使之成為合法的權力繼承人。米魯之亂在阿保與安民的大力支持下持續了三年時間,朝廷花十萬兵馬才平定叛亂。
《明史》先后記載了數位與他人私通、性淫的西南土司家族女性。例如思明府土官黃朝能女為龍州知州趙寶妻子,寶日荒悍,韋璋之子應被趙楷撫養,往來寶所。黃氏貳于寶,與應通。應殺寶,以兵千人據州,結朝自援。此處黃氏作為知州妻子,卻與情夫共同謀殺親夫,其父支持情夫自立[12]4726。普名聲妻萬氏,“本江西寄籍女,淫而狡。名聲死后,改嫁王弄山副長官沙源之子定洲。名聲有子曰服遠,與萬氏分寨居,定洲誘殺服遠,并其地。”[12]4611生有外心、娘家又有權勢的妻子,對丈夫或夫族的危害甚大。《明史》所載“性淫”的土司家族女性,或依仗娘家實力,或聯絡私通本地土官,或另嫁他地土官,其身后都有權勢男性作為后盾,反映了極少數女性以滿足個人欲望為重,逆向而行,其行為往往引發內部動亂或戰爭,對夫族、父族和地方社會造成巨大危害,而此類女性自己也難逃惡果,鮮有好結局。
明代隨著儒家教育的深入推廣,自上而下的女性教化體系亦隨之建立,貞節觀念開始廣泛傳播,明代中后期社會伴隨心學解放思潮和“尚情觀”“縱欲觀”的出現,對中原地區女性產生較大沖擊,才女群體、妒婦悍婦群體、英烈女性群體大量出現。而明代少數民族地區廣大女性受漢文化影響相對較弱,生活環境更加自由、經濟活動更為活躍、社會地位更高的西南土司家族女性有機會直接參與軍政要務,甚至執掌大權,她們的言行舉止保持較強的延續性和穩定性。少數民族地區女性在家族責任與權力、個人情感與欲望之間自主選擇,思想境界與個人覺悟決定了其影響作用于私人領域還是公眾領域。
總的說來,西南土司家族女性精英受母家和夫家影響,擁有杰出的政治軍事才能,明代朝廷的承襲制度使其有發揮作用的舞臺。家庭責任與使命感強、忠于國家造福社會意識強的土司家庭女性精英往往在齊家、治國方面能有所建樹,對個人、家族、地方社會與國家產生積極影響。而側重個人私欲、權力與情感的女性,因土司家族特殊的身份地位,也將其產生的負面作用擴大化。責任、權力和情感,是了解、評判西南土司家族女性的三把密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