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命運賦予人的,總是掙扎與期待交織。這一切恰如我們的村莊,在它的成長和蒼老里,不斷地有人離開或進入。 看著這一切,又讓人不由得懷疑,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是不是只能苦盡一生,去把日子過老呢?
在這里,我想敘述的,是常圍繞著愛與痛,我們每個人一生都無法回避的生與死。在那片我深深愛著的土地上,有許許多多像父親一樣的他們。曾經他們也像我們一樣,有夢想,有追求,有期待,也有掙扎,還有許許多多與我們的生活內容相疊加的部分,比如愛。
可是,在時間的長河里,生活只是有限的一會兒。他們的深沉、堅韌,還有愛,以及精神,卻很長很長,長到我看不到它們的直徑。我只能在字里行間中,倒數著他們滲透在我成長的半徑里,那些影響我的痕跡。因為只有這樣,我仿佛才能去抓住一點什么,盡管那并不是全部。
1
天微微亮,大明叔就起床了。村莊似乎還沒有從沉睡中醒來,此時,稀薄的月色還沒有完全散去,布谷鳥隱在東山坡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
大明叔推開房門,來到院子里,走到第一扇窗前站定。這是一座剛剛建成的九十平方米的新居。新打的水泥地面仿佛能亮花人的眼。在新房子的臺階與水泥地夾縫處,長出來一叢蒲公英,正自顧自地開放著,不管有沒有人來,也不在乎有沒有人看到。
新居另一側的房門緊關著。透過明亮的窗戶看進去,房間里的物品擺放得整齊有序,唯獨不見人影。房間的主人當然不在家,他還正年輕,正在遙遠的大城市奮斗呢。
大明叔一個人久久地站在空曠的院子里。獨門獨院的煙火,向人們展現著自己的莊嚴和體面。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從外衣口袋里摸出一袋旱煙,抽出一張剪裁好的煙紙,慢慢地卷起一支旱煙。點燃后,他深深地吸上一口,隨后在腳邊處的水泥臺階上坐下來。風吹過他的發絲,向他的臉部襲來,嗆得他直咳。
布谷鳥隱在東山坡上,連續叫了很多天。斷斷續續的叫聲,仿佛要掏空大明叔心里明晃晃的心事。他整日整日地在院子里晃蕩,一會兒去陽臺下的菜園子里拔幾棵草,一會兒又彎著腰,去整理幾下院墻東側葡萄的藤蔓。他那被扁擔壓彎了的肩膀,再也沒有足夠的力氣,挑起生活的脊梁。
直到現在,在每一次的凝視中,大明叔心里似乎都不肯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會是真實的。這么多年灰頭土臉的人生,讓大明叔對生活早就充滿了懷疑。
一年前,當那座陪伴了大明叔三十年的老房子轟然倒塌時,大明叔的心猛地一涼,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丟失了,突然就變得空落落的。
許多年來,大明叔居住的舊屋已經漸漸變為危房。早些年建房的時候,由于地基打得不穩,房屋在經年累月的風雨侵襲中,早已出現了房體傾斜、門窗變形的現象。鄰居們都好心地提醒他,該抓緊時間修建一個安全的住處了。大明叔并非一個沉默的人,可是每每面對有關于這座房子的話題,他從來都是笑而不語。
鄰居們說得多了,看到大明叔依然我行我素,沒有人猜透他心里到底是在打什么譜。時間一長,索性就不再說了。只是在偶爾三兩小聚時,談及大明叔的危房,會無奈地搖頭嘆息。
真相往往隱藏在深處。讓大明叔遲遲按兵不動,其實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這些年,為了幫助兒子在城市有一個家,大明叔和大明嬸早已經傾其所有,山窮水盡了。
2012年夏天,他們拿出大半輩子攢下的積蓄,再加上兒子工作八年攢下的積蓄,才湊夠了在省城買房的首付。這一次,就像是把大明叔和大明嬸單調但平靜的生活突然撕開了一道口子。經濟的拮據使他們原本正常的生活軌跡逐漸偏航。至少在短時間內,他們的生活都無法如愿回到正軌。
重新修建一座房子,大明叔不是沒有想過。在睡不著覺的深夜里,他一個人在心里暗暗地盤算。老屋原來的材料均為土坯和木材,幾十年來遭受風雨侵襲,年久失修,即使推倒重建,可供再次利用的材料也所剩無幾了。
很多時候,勞動之余的大明叔會點上一支旱煙,一聲不響地計劃著生活的細節。他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自我與外部的關系。不出意外,這種與老屋相互依存又相互懷疑的關系,至少還要繼續很多年。
可是,這樣的老屋會在某次意外中撐不住嗎?
大明叔讀書不多,他的數學也算不上好,但是求和的這一套公式,大明叔卻運用得滾瓜爛熟。
每每想到這些數字總和,大明叔都會狠狠地吸上一口煙,過一會兒,又將它們從嘴里緩緩吐出。他看著眼前一縷一縷的煙圈,思維卻一刻都沒有停止,一個個清晰的數字,就像炸裂的豆莢一樣次第蹦出。
他在心里默默地計算著,建一座九十平方米磚瓦結構的新房子,一些木梁、河沙等建筑材料,可以就地取材省去一筆開支。人力、物力,以及其他方面的各種支出,這些七七八八的硬性支出總和,擠破腦袋精打細算,也得五萬元左右。
簡單的數字,展示出了生活的真相。這一筆不小的支出,以他們目前的收入狀況來看,至少五年之內,建新房子的需求再迫切,也要在現實面前讓路了。
2
城市的生活,讓人想到的仿佛永遠都是美好和遠方。
對于那些在城市沒有根基的人來說,那是一條看起來很美,走起來卻艱辛的路。每一個疾走在路上的人,所經歷的一切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大明叔的兒子天宇大學畢業后,就留在了讀書的城市。2012年,在城市奮斗的天宇,用自己打拼八年攢下的積蓄,再加上大明叔和大明嬸傾其所有的幫襯,在城市付了首付,買下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電梯房。
簽訂房屋買賣合同那天,大明叔一大早就坐上去鎮里的客車,從農村信用社取出了他們大半輩子的全部積蓄。當他從銀行柜臺的窗口,接過一沓沓捆扎好的百元大鈔時,大明叔激動得兩手微微發抖。雖然攢了大半輩子的錢,但平生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鈔票?;蛟S永遠都不會有人懂得,大明叔手里這一沓沓的鈔票,建筑了他們內心深處最需要的安全感。
多少年來,汗水、淚水加血水,這些既是他們臉上歲月滄桑的真實存證,也是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在生活面前被碾壓過的余痕。他們用盡半生努力,只為了換來下一代生存的體面和尊嚴,讓他們的孩子在城市的風雨里,擁有一個溫暖如春的屋檐。
大明叔緊緊抱著裝滿鈔票的手提包,神色緊張地坐上前往城市的客車。一路上,原來一坐車就喜歡打瞌睡的習慣也蕩然無存了。一百公里的路程,大明叔緊緊地抱著手提包。這可是他們大半輩子攢下的全部積蓄。他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閉眼的空當,他們畢生的心血就長了翅膀飛走了。
一路上,未來的無限美好,在一次次循環播放的疊加時空中,大明叔的心里像喝醉了酒一樣,抑制不住地想著、激動著。這可是關乎兒子將來幸福的大事呢。
當時給兒子選婚期的時候,根據房地產開發商交鑰匙的工期計算,將婚期定在這一年冬天最合適。最后,雙方父母尊重兒女的意愿,將婚期定在2012年12月12日這一天。之所以選擇這一天,是因為雙十二意味著諸事圓滿。這不僅意味著他們內心對美好的渴望,更是意味著他們對苦盡甘來的期望。
到站時,天宇早已經等候在停車站點。他在下車的人流中,看到了最后出現在車門口的父親。那是多么熟悉的一張臉,那張布滿歲月滄桑的臉也曾年輕過??墒侨缃襁@張臉上,布滿與年齡不符的蒼老、憔悴和愁苦,這讓天宇鼻子突然間發酸。隨著自己的成長,父親的這張臉老了,老得已經沒有了季節。
天宇的喉嚨一陣陣地發緊,一股熱辣辣的感覺一陣陣地朝上涌。他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緊走兩步迎上前,接過父親手里沉甸甸的手提包,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售樓處而去。
遠遠地,早已等候在售樓大廳的售樓小姐就滿臉笑容地迎了過來,將兩人帶到了辦理房屋合同的窗口。天宇拿起筆,認真地將合同從頭到尾反復閱讀。最后,他按照合同上的提示,鄭重其事地在合同上寫下每一個字。一邊寫著,他內心有一股熱浪,在不停地一陣陣地向上涌。
簽完合同,天宇將手里沉甸甸的手提包打開,將還帶有父親體溫的鈔票一捆捆地擺放好。隨后,他又從自己肩上的背包里掏出一大早從銀行取出的鈔票,繼續填補著、擺放著。整個過程,天宇始終沉默著,沒說一句話。
拿到樓房鑰匙的那一刻,天宇和父親激動地相互對視一笑,臉上的笑容似乎遮蔽了所有的心事。
一個房子,對于他,對于父母,對于自己未來的愛人和孩子來講,意味著他們從此將會在城市安一個家。未來的日子,他們將在這個不大不小的房子里,安放一家人的夢想,以及對人間煙火和現世安穩的渴望與向往。
在城市打拼數年,天宇的性子被打磨得越來越穩。處事耐心、得體且包容,即使在奮斗的過程中有些跌跌撞撞,但隨著生活重心的轉移,他在抵御生活風險方面的能力也越來越強了。
工作后,因為不想背離專業發展,天宇一直在廣告領域耕作著自己的專業半徑。業務在不斷豐富拓展,客戶資源也在不斷積累鞏固。2013年秋天,天宇和一個要好的同學合伙創辦了自己的廣告公司,專門負責室內裝潢設計。經過一年的艱難打拼,目前公司的發展形勢逐漸向好,并已步入正軌。
同女友自大三戀愛至今,已經經歷了九年的愛情長跑。天宇一直規劃著:在有能力承擔生活風險后,給女友一個安穩幸福的家?,F在,他終于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可以給深愛的人提供一個溫暖如春的屋檐了。
想到這里,天宇有些激動,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他仰了仰頭,試圖不讓眼淚溢出來。緊接著,又假裝要打電話,走到走廊盡頭,一點點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片刻后,他慢慢走回來,走到父親身邊。父親看著他,沒說什么。他們一前一后,走出了售樓處。
3
成年人的世界,柴米油鹽才是生活。百般滋味,也只有嘗過以后才知道。每個人都不容易,誰不是為了家人生活,苦苦地撐了一年又一年呢?對于天宇更不例外。
小區的房子精裝修,已具備了家的雛形,鑰匙拿到手,只要將行李和生活用品搬進去,就可以稱作“家”了。
搬進新房的那天,天宇的未婚妻請了半天假,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乘坐地鐵從城市那一頭的城區趕了過來。天宇之所以將新房選在了新城北區,是因為女友通過多年努力,終于在這一年公考“上岸”。新單位就在新房不遠,等與原來的單位工作交接完畢,就可以到新單位正式上班了。而天宇與朋友合伙新開的廣告公司,辦公地點也選在了與新房的小區毗鄰而居。這是不是就是世人常說的“雙喜臨門”呢?
在自家新房的廚房里,一家人歡天喜地各自分工。大明叔和大明嬸負責采買生活用品,天宇和女友則歡天喜地,在一應俱全寬敞的廚房里,極盡努力地烹調著幸福的滋味。
這一頓飯,全家人幾乎用盡了所有的激動和熱情,精心地準備了一桌子的飯菜。一家人在頻頻舉杯歡慶的氛圍里,用心地調節語言的節奏和對話的口吻。他們慢慢地喝著杯里的酒,歡喜地品嘗著最難忘的菜肴,回憶并述說著家族史上幾代人的前世今生。
這些話題剛開始是歡喜的,但是隨著回憶的一點點滲透和逐漸地深入,不斷出現的是一個又一個場景。很多經歷過的辛酸往事,那些有關于掙扎和愛的人與事,就順勢滑了出來。
多年后的這一天,回憶起那段往事,對于他們來講,是一個有點憂傷的話題。掙扎與錯位構成了現實高度的疊加,也展現了幾代人的不屈和堅韌。沒有人能夠估量出,對于內心太想過好的這一家人,他們在心理承受能力上的彈性有多大。更讓人無法體會的是,在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辛酸背后,那些富有彈性的灰色地帶里,他們在小心翼翼地生活背后,到底隱藏了多少常人無法體會的堅忍與堅韌。
盡管在此之前,天宇就已經做好了無數次的心理建設,可是在這一瞬間,在喜悅與辛酸一連串無止境的替換里,那些不斷出現的過往,一次又一次地和他的情感暗暗地做著無休止的較量。
在喝干手里的第二杯白酒后,面對未婚妻好奇的探詢,往事的辛酸、很多年的悲傷,都一股腦兒地堵在了他的喉嚨里。當他剛想張開口發出聲音的時候,卻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
4
城市留下了天宇,但它又那樣吝惜自己的包容,只向天宇打開了一條極小的縫隙。
為了留在這個城市,能夠擁有更好的生活,天宇只有用盡他的堅忍和堅韌,以倔強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打開曾向他緊緊關閉的這個城市??墒撬胍纳睿瑓s始終在他能達到的距離之外。這些年在城市,每一個細節都印刻在天宇的記憶里。倒是那些快樂的事,常常只剩下極少一部分格外清晰的鏡頭,其他部分都模糊了。
從大學到工作,十二年來,天宇的生活重心都圍繞著這個城市進行。這些年,他單槍匹馬在這個別人的城市奮斗,畢業后留在這個城市的廣告設計行業。為了打開市場局面,他時常需要離開這里,在A市與B市之間穿行,在一個個客戶間周旋,洽談廣告設計業務。無數個艱難的日子,以及經歷的那些委屈與辛酸,天宇都選擇了默默隱忍。
如果身影能看到自己的背影,這兩條正副線還可以互相交接,且相互懂得的話,它們一定很憂傷。因為它們會知道,自己的主人把快樂都放在了前面。相比傾訴的暢快,天宇從來都是在深呼吸后,選擇用身體的疲憊來訴說??傆幸惶?,一個人默默地吞咽下的所有委屈和憂傷,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喚醒人生的某個部分。
這些年的顛沛流離,讓溫情在天宇的城市生活里總是顯得那樣稀薄。很多時候,天宇在下班后,還要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為自己找尋合適的棲息之所。對于像天宇一樣在城市里一窮二白起步的人來說,找房子并不是簡單地看房子。房租的數字,才是首先考慮的要素。
在可操控的生活成本支配范圍內,房租的彈性不能太大,雖然這也會直接關系到居住質量的好壞。但對于天宇這樣的人來講,居住質量卻似乎又并不重要。還未找到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壤,又怎能有資格奢談享受?這一點,天宇比任何人都清楚。
很多個夜晚,天宇一個人慢慢地迎著自己的影子回“家”。夜,讓人更加接近自己。天宇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此時并沒有能力,讓自己在一條直線上,同時暢想他鄉、城市和遠方。
夜晚時分,從天宇身邊駛過的公交車,像個裝滿謎團的盒子,把一些來自不同方向的人,帶去一個看似相同的方向??此齐S意,卻又像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陰謀,相互牽扯,又相互獨立。
天宇跟隨著自己的影子朝前走,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還會遭遇怎樣讓人始料不及的故事。他清楚地知道,從自己呱呱墜地于大山里的那個家時,就已經意味著自己的未來要獨自面對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奮斗。父母已經付出了足夠多,但仍不足以支撐他的夢想。
不知道命運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運。一個人在這樣的城市街頭默默行走的夜晚,天宇看著自己在路燈下拉長了的身影,那些在城市里的艱難和無助,無數次地反復碾壓著天宇硬撐著的堅強。
此時,時光在無助的長夜里流淌得很慢,可以捕捉到月亮一點點西斜的痕跡。天宇深情地望著遠方,那些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它們真的都與自己無關嗎?
他在心里默默計算著在銀行卡里逐漸增加的存款數字。那些數字符號代表的,并不是簡單的一些數字,它們每一次的遞增都意味著,他離城市里“家”的距離,又縮短了一截。
天宇倚在一個樓盤的大廣告牌下,一聲不響地望著遠方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他想象著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可以擁有足夠的能力,飛向顛覆命運的高度。
有多少時刻,每當生活觸及冰點的時候,在黑夜里深陷絕望的天宇,也會放下自己的偽裝,放任自己陷入精神內耗的長夜。錯位與惶惑構成了天宇內心的茫然,進一步渲染了他迫切想要改變命運,卻又求而不得的焦慮、尊嚴和危機。
暗夜里,天宇無法清晰丈量出,自己與城市里想要的那個“家”的距離有多遠,更無法去計算有關于美好的概率。他甚至還會有一些恐懼,害怕突然在某一時刻,一個意外的浪頭襲來。那樣會將毫不防備的自己一下子打回原形,瓦解所有的斗志和努力。他不敢保證自己還有能力,去承擔生命中的下一段遺憾和痛苦。
他開始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多久才能達到符合自己的波長,找到屬于自己成功的機會。
無數次經歷挫敗后,坐在城市的小酒館里,天宇會看到一群年輕人的迷茫。幾個和他一樣漂泊在城市里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放下日間的壓力和焦慮,大口喝著酒杯里的扎啤。彼時的他們,在最虛榮的年紀,卻一無所有。
在短暫的輕松和歡愉里,他們忘卻了之前經歷的各種辛酸和艱難,他們滿懷豪情,規劃著幾年以后,自己在這個城市里的未來。想通過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來縮短自己與這座城市的實際跨度與距離。
隨著酒精的作用逐漸發揮,他們在一頓情緒輸出后,暫時蕩開了日間快節奏的高壓和焦慮。漸漸地,在酒精的麻醉下,有人的堅強率先瓦解了。在淚水決堤的釋放中,理想和現實不斷地切換著、爭斗著。
天宇有無數次想要放棄在城市里安一個家的想法??墒?,如果那樣做了,他又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夢想。畢業那天,當象牙塔的大門關閉,將他們這些“天之驕子”留在社會時,他之所以選擇繼續留在這個讀書的城市創業,恰恰是因為它給予自己的人生很多豐富的可能性。
當初,天宇決定留在這個城市,并不是盲目的,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懂自己。他有精神世界的韌性、廣度和深度,也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激情和豪情,來作為在這個城市奮斗的資本。他要賺很多的錢,在城市的某一座高樓里買一套房子,安一個自己想要的家,背離那些他熟悉的、他的父輩們經歷過的苦難和灰暗。
想到這里,他極力克制,努力壓縮著自己的失望和痛苦。可是,卻沒有人知道,有些人的悲傷,與難過說一聲再見,真的需要很長時間。
5
兒子在城市里買了房子,安了家。大明叔和大明嬸最大的心事,終于重重地落了地。是啊,他們也該為自己的未來考慮了。
人活著,房子對我們的意義,更像一個“生活先知”。它可以為尋常的生活場景帶來另一種更舒適的打開方式。房子會讓一個人有底氣,有尊嚴,有安全感,有幸福,這就是中國人心中“家”的意義。
在中國農村,房子對于農民來說,就是最大的“面子”。他們拼命地努力勞作和賺錢,極力地節衣縮食,從牙縫里省了一輩子,鉚著一股勁兒地想要蓋一棟好房子?;蛟S并沒有人懂得,房子對于他們來說,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棲息之所。更進一步來講,一棟體面的房子,不僅象征著自己在村里的身份地位,還可以提升自己在村里的聲望。更多的是,也為了讓自己和家人,在村里比別人多一分體面和尊嚴。
大明叔的遺憾一直空著。兒子在城里置辦下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子,卻沒有足夠的能力做一塊補丁,用細密的針腳,為大明叔縫補情感上的遺憾和空白。
這些年,未能建起一座高大敞亮的房子,總讓大明叔感覺在鄉鄰面前矮上一頭。
農閑時分,每當鄉鄰們三五成群坐在一起閑聊時,大明叔最怕別人聊到房子。對于他來說,活到現在,房子是最讓他受挫的一件事了。這個每天都在生長的痛點,它的生長速度,似乎遠遠超過大明叔那張臉的衰老速度。
大明叔那張老得沒有了季節的臉,一天比一天地愁眉緊鎖。眼看著已土埋半截,卻還沒有一座撐起體面的大房子。一想到這里,大明叔的心事,就會像東山坡上的荒草一樣,瘋狂地生長。他經常在半夜醒來,坐起身,打開火炕邊掛在墻上的小壁燈。借著小壁燈幽暗的亮光,大明叔坐在深夜的苦悶里,卷上一支煙,一口一口地吸著。
大明叔在心里默默地盤算著一個賬呢。隔壁的二力子去年剛剛建起了大房子。那房子足足有九十平方米,不僅地基挖得深,建房的底座打得也足夠高,足夠氣派。先不說內部裝修,光看那氣勢,立起來的房子足足比自家的房子高出一個房尖,在氣場上遠遠地壓倒了自己。
想想自己,剩下的光陰還有幾十年,這座岌岌可危的老房,不管怎么算,也都撐不起時間的脊梁了。想到這里,大明叔將手里的旱煙吸得更用力了。
聲音在沒有語言的時刻,卻到處都是寂靜的回響。而村莊,卻從來都不習慣用聲音去表白。
2016年6月,脫貧攻堅倒危房扶貧政策的普惠,給大明叔的生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驚喜。大叔明原有的六十平方米的危房推倒后,在國家補貼四萬元的基礎上,其余部分由個人出資,在舊址開工,新建起一座九十平方米的新房。隨著大明叔家的舊址新房交替變奏,時代的變換,就這樣寫在了大明叔家的一磚一瓦之中。在那些深情的凝視中,佇立在時光中的紅瓦白墻,在季節暈染的漸變里,終于消解了大明叔多年的心事,并散去了。
在這一年,“過去式”的村莊,在“現在時”的變化里,開啟著與時代相對稱的加速度成長。很多像大明叔一樣的村民,他們深鎖在心底的那些一連串的心愿,再沒有哪個角落會被忽略。在時代的變遷里,他們的幸福,就這樣寫在了新居落成的一磚一瓦之中。
東北的6月,正午的陽光絲毫不見羞澀。一束束閃亮的光線透過時光的縫隙,火辣辣地照在這一片熱情的黑土地上。
時鐘的時針和分針重合在數字十二的一瞬間,隨著一片吆喝聲,房屋的大梁在左鄰右舍的興奮中被高高舉起。
這一刻,大明叔究竟等了多久?時鐘嘀嘀答答,卻不愿作答。
院子東側,臨時搭起的簡易大棚下,大明嬸那小火里慢熬的粥,將村民們熟悉的幸福配方慢慢放大。在這一時刻,一種力量仿佛被永遠置頂。就像許許多多如大明叔和大明嬸一樣的人,在歷經半生苦難后,終于鼓起勇氣,與過去的辛酸進行了和解。
夜幕下,穿村而過的東拉河靜靜地流淌著。大明叔那拔地而起的新房框架,以不動聲色的方式,打開了人們想要的美好生活。
房場四周,月色、星光和燈火交相輝應。立體而又生動的光陰,終于在一聲不響的日子里,慢慢轉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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臍帶對于嬰兒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存在。它在母體內,成為供養嬰兒生長的生命線。而農民離開土地,離開了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村莊,則宛若嬰兒脫離了母體的那條臍帶,剪斷了與故鄉的最后一縷聯系。
當嬰兒呱呱墜地之時,臍帶需要被剪斷,使其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體。從此可以真正實現用口鼻呼吸,體驗這個世界帶給柔軟的肺部最初呼吸的疼痛。
我一直認為,每一個游走他鄉的人,都是一棵移動的、沒有名字的草木。他的樹冠可以高過塵世的各種頭銜,聲名也可以遠播千里。而他的根,這獨屬于靈魂的穴位,卻一直固定在故鄉的那方水土之上,由故鄉深情地供養著。
其實,對于大明叔的心事,盡管他一直隱藏得很深,但是大明嬸心知肚明。從買房最初,天宇就和父親商量,讓他們將村里的田地盤出去,跟隨自己到城里享享清福??墒谴竺魇搴痛竺鲖馃o法接受這樣的安排,離開了土地和村莊,置身事外,這意味著將他們和土地的關系被生生地攔腰斬斷,從此八竿子也打不著邊。
想到這些,大明叔心里就惶恐不安。這樣的生活,對于像大明叔他們那些人來講,就好像一粒種子,落在了一片水泥地上??此仆獠織l件優越,它們卻找不到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壤。顯然,就目前來講,這并不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安排,這樣的生活只能讓他們害怕。與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似乎只有村莊才更符合他們的人生節奏。
大明叔心里明白,雖然兒子在城里買了房子,也是他們老兩口的第二個家,但城市和鄉村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是缺失自我的生活,另一個是隨心自由的空間。離開土地,究竟是對還是錯,他已得到了內心的求證。
大明叔還怕萬一,萬一兒子在外面拼累了,想回家了,只要村莊里有房子,那就還有一條退路。房子會永遠站在這里,敞開胸懷接納他們。
累了,故鄉有房子,他們就可以回家。老了,想尋求清凈,他們還可以回家養老,種菜釣魚打牌。無論是哪一種歸來,都比大城市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好得多。這個未公開的譜,也是大明叔一直堅持的,克服一切困難也要修建新房子最深層次的原因。
村莊和土地,是一塊秘藏的圣符,也是一座精神的殿堂。近些年,村莊里越發寧靜了。隨著年輪的增長,村莊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去了城里。他們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在城里讀書的孩子。還有一些年輕人在掙夠了錢后,最后在城里買了房子定居。
在中國許許多多個農村,有三分之一的老人,因為年老的孤獨和無助,選擇去了城里投靠兒女。還有三分之二的,像大明叔和大明嬸那樣的老人,因為過不慣城里的生活,選擇再次回到了故鄉堅守。他們用執著,拼湊出了村莊晚年的完整。
那個傍晚,綠意蔥蘢中,大明叔正在新居的院子里忙碌著。從他認真的歡喜里,我捕捉到了時光的氣息,仿佛看到了當年修建新居現場的細節。
此時的大明叔,正在長滿藤蔓的葡萄架下,細心地梳理著攀爬凌亂的枝條。在他目不轉睛的凝視里,那些與時光標配的綠色藤蔓,它們緊密相挨,如此相近,又如此和諧。
我站在柵欄之外,默默地看著忙碌在時光深處的大明叔,唯有在心里默默地感謝,感謝大明叔與村莊之間的相互依存。
剩下的時間,就用來享受快樂吧。眼前不多的歡愉,似乎才更符合他們的人生節奏。畢竟,他們已經老了,未來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由著他們為自己做主了。
那么,就讓生活來回答吧。畢竟,他們之前和之后的生活,都和村莊有關。
作者簡介>>>>
宋雨薇,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安徽文學》《青海湖》等刊物,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選載。曾獲孫犁散文獎和吉林省第六屆公木文學獎。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