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我小時候住在大帥府前小樓,對門住的就是韶華的家人。韶華家人多,他和夫人住在紅樓,他父親領著三個孩子住在我家對面。韶華是我父親的領導,韶華夫人陶書琴和我母親是互相信任的朋友,我母親大名薛淑琴,兩位母親名字同音,因而更加親切。那時我們都叫韶華夫人小陶阿姨。小陶阿姨有三個兒子,卻對女孩子情有獨鐘,我姐姐跟小陶阿姨格外親,現在還念念不忘小陶阿姨在鴨蛋殼上畫的仕女圖給她童年帶來的快樂和藝術啟蒙。韶華家里的三兒子小名“小三”,大號周海宏,比我小兩歲,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經常住在我家里。我母親對他最是疼愛。小時候我倆整天玩在一起,形影不離,他是我的跟屁蟲。長大后海宏成長為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有很多精彩講座,我經常去聽,成了他的粉絲。
有一天,我和海宏結伴正在大院瘋玩瘋跑,有人告訴海宏他爺爺來了。海宏和我一貫共享玩具和食品,所以毫不吝嗇決定爺爺也共享。我倆手拉手一溜煙兒跑回家里見爺爺。我從小就常常聽大人們說起海宏爺爺的傳奇,他是1939年入黨的老黨員,從小就是秘密交通員,在敵占區從事抗日工作,與日本侵略者斗智斗勇,早在抗日戰爭時期就立過功。我腦補出的畫面是周爺爺身長八尺,聲如洪鐘,手持雙槍,百步穿楊。見到才發現老人家不過中等身材,不但沒有雙槍,而且滿口河南話聽不太懂,就是一位樸樸實實地地道道的老農民。
相處時間長了,周爺爺的河南話懂得越來越多了,我從這位農民老爺爺口中聽到了很多英雄事跡。日軍占領河南滑縣以后,離周爺爺家二十里的地方有個叫洪村的大集,周爺爺以趕集的名義去洪村取封機要信送到大王莊,半路被偽軍發現抓到日本憲兵隊。皮鞭抽、老虎凳、灌辣椒水,一通大刑伺候,周爺爺始終反復講那幾句話:“一個戴草帽的人讓我捎封信,我也不識字,不認識這兩人,也不知道信里說的啥。”偽軍見多次大刑拷打也審不出名堂,就把周爺爺交給了日本人。日本憲兵隊長軟硬兼施,用金錢誘惑周爺爺把八路供出來。周爺爺假裝見錢眼開,主動積極答應給日本兵帶路去找八路軍。日本兵以為他就是個貪財的老百姓,就放松了警惕,周爺爺趁機逃離了憲兵隊。智慧的表現,不是源于高智商,而是源于低姿態。周爺爺肯定不知道這些理論,但是他的低姿態確實充滿了智慧,也救了自己。
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機智勇敢的父親,韶華從十幾歲就參加了抗日活動,成為一名小八路。韶華原名周玉銘,只讀過四年半書。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在敵人后方當過小游擊隊員、連隊文化教員。解放戰爭年代任《西滿日報》隨軍記者。抗美援朝時期,韶華隨軍到了朝鮮戰場,寫下了《燃燒的土地》,這是韶華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抗美援朝戰爭結束后,他回到了祖國。1955年,全國開展全面經濟建設,韶華被派到遼寧大伙房水庫建設指揮部任黨委副書記兼宣傳部部長,他全身心投入到水庫建設的工作中。這期間他以新中國水利建設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浪濤滾滾》面世。1989年,茅盾故居的工作人員王增如告訴韶華,他們在整理資料時發現茅盾先生點評的《浪濤滾滾》,點評文字每頁都有,加起來超過一萬字。韶華把這本書拿給中國青年出版社總編輯王維玲,王維玲看后說,這些點評文字體現了茅盾先生小說創作的美學觀念,很有價值,于是決定出版點評本。此時,《浪濤滾滾》距離第一次出版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韶華自己在創作上也有許多反思,就著茅盾的點評,韶華決定原書一字不改,又寫了近萬字的“作者自白”,用不同型號的文字排在原文中間。如此,《浪濤滾滾》又出版了茅盾點評本,留下一段佳話。
從大伙房水庫到清河水庫,又到撫順特殊鋼廠和儀征化纖廠,韶華20世紀50年代長期在基層體驗生活。他曾任《東北文藝》副主編,遼寧省委宣傳部文藝處長,遼寧作協黨組書記、副主席等職。1984年在全國第四次作家會員代表大會上,他被選為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他出版的主要作品除了長篇小說《燃燒的土地》和《浪濤滾滾》,其他如《過度年代》《三角紅黃白》《省委書記和他的秘書們》《阿Q后傳》等作品也精彩紛呈。報告文學《做噩夢年代》《說假話年代》,短篇小說集《你要小心》《身邊人物志》等八部,隨筆《談天說地》等,寓言《新聊齋夜話》等六部,總計830余萬字。用高產作家來評價韶華,一點不為過。
人一老了,就樂于回憶過去,韶華晚年亦如此。我逢年過節看他的時候,他常常沉浸在回憶中,對我的提問總是有問必答、滔滔不絕。每一次我都能聽到他講的精彩片段,有的驚心動魄,有的忍俊不禁,有的令人深思。韶華身材不高,少年時正值戰爭,饑一頓飽一頓營養不良影響了身高增長,十幾歲了還“與槍一邊高”。因為身量不高,不夠顯眼,他反倒不容易被敵人發現。有一次領導交給他一個任務,把傳單貼到留固鎮敵人據點里。留固鎮離韶華家鄉僅一里多路,是敵人新近安插的一個大據點。韶華當時離開家鄉參加抗日隊伍不久,非常想家,正好回家看看爹娘,于是拍著胸脯對領導說:“保證完成任務。”當時正值盛夏,韶華用布衫裹著標語,赤著脊梁繞過幾個敵人據點回到了家。韶華父母見到他非常高興,因為鬼子大掃蕩,父母得不到兒子的消息正在擔憂呢。韶華說了組織上交給的任務,他父親毫不猶豫地說:“那好辦,留固鎮只有一個排的偽軍,白天才出來活動,晚上都躲在炮樓里不出來,我們就半夜從城墻豁口進去貼,不會被發現。”于是,韶華又自己寫了一些“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之類的標語,讓母親熬了桶糨糊,趁著月黑風高潛進留固鎮內,貼了幾十張標語,過后神不知鬼不覺又回到家里。次日,韶華同父親假裝去趕集,看見偽軍們正在神色慌張地清理著標語,老百姓們則交頭接耳越傳越神:昨晚八路大部隊從留固鎮經過,沒稀罕端偽軍的小據點,貼幾張標語是警告他們少干壞事。韶華聽了這些傳言,心中暗暗好笑:上陣父子兵,自己和父親兩個人就是大部隊!標語在群眾中產生了這么大的影響,更讓他興奮不已。
當然,抗日斗爭中不總是一帆風順,更多的是艱難困苦。一次敵人大掃蕩把他們包圍在一個村,包圍圈越縮越小,戰友們危在旦夕。領導決定化整為零,喬裝成老百姓往外跑。當地老百姓都是剃光頭,韶華在隊伍上梳分頭,他的發型一看就知道是八路,這樣很容易暴露身份,韶華只好求一個老百姓把分頭給剃成光頭。這位老鄉的妹妹是韶華同團的戰友,關系不錯,老鄉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可惜老鄉人爽快剪刀卻不爽快,好不容易找到一把舊剪刀,鈍鈍的,還豁口,也來不及磨了,老鄉著急忙慌一點一點往下剪。韶華只好硬著頭皮挺著。這哪里是剃頭,分明是一縷一縷地往下拔頭發,痛得韶華滿頭是汗也不敢聲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頭發總算是剪完了,像鬼剃頭似的,左一塊右一塊,十分可笑。當然,在那么緊張的形勢下,誰也沒心思笑,好不好看更是沒人關注。韶華頭發的二次磨難是在抗美援朝期間。韶華隨軍采訪,很長時間也沒剪上頭,幾乎長發飄飄了。好容易有了一個休整期,戰友們趕快洗澡理發。當地的一個阿媽妮家里有一把理發推子,戰士們排隊請阿媽妮幫忙剪頭。韶華是隨軍記者,當然不好和小戰士們爭先,只好悄悄排在隊伍末尾。阿媽妮那把推子本來就不快,加上理發的人太多,排到韶華時推子已經鈍得不能使了,但是也沒人會磨推子。阿媽妮好心催促,韶華只好坐下了,結果與上次的痛感旗鼓相當,頭發幾乎是一縷一縷被薅下來的。韶華心里暗自叫苦,還不好意思讓阿媽妮停下來,也不能讓阿媽妮停手,因為下一次理發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呢。“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韶華每當講到自己兩次痛苦的剪頭發經歷,總會用這一首東漢樂府民謠結尾,一邊吟誦還一邊護著自己的頭發,仿佛害怕頭發再被薅去一般。
解放戰爭時期,韶華作為戰地記者隨前衛團攻打四平。團長考慮到韶華的記者身份,特意給他配了一匹馬。這匹馬個頭不大,土黃色鬃毛,一只眼睛發炎直流膿,同團長的棗紅色坐騎沒法相提并論,人家團長的坐騎是“馬作的盧飛快”,韶華的馬卻是“古道西風瘦馬”。瘦馬是匹公馬,它可不管門不當戶不對,對團長那匹母馬展開熱烈的愛情攻勢。有一天晚上夜行軍,前面部隊不知什么原因停下了,后面部隊還在繼續前進,不一會兒隊伍就擠到一塊了。團長正坐在馬上了解前方的情況,韶華的黃馬乘人不備,躥到團長的馬后,前腿一抬騎上了棗紅馬。團長的馬也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兩馬情濃意切,團長則被黃馬擠下了馬背。團長被這發情的黃馬搞得摔了個大跟頭,非常生氣,罵道:“他娘的,是誰不管好自己的馬,黑天半夜,現在要行軍打仗,是干這事的時候嗎?警衛員,看看是誰的馬這么缺德。”警衛員知道是韶華的馬,就牽著韁繩把馬還給韶華說:“記者同志,你可要看好這匹馬,它是一匹好色的馬。”韶華接過韁繩一個勁點頭稱是,不承想這黃馬根本不聽韶華的指揮,在后來的幾天中連續惹禍,一個不留神就去追團長的母馬,弄得韶華哭笑不得,最后在離開前衛團時不得不代表黃馬向團長致歉。團長卻笑著說:“這不怪你,只能說這馬太好色,打仗的時候還不干正事,再不干正事我就把它騸了。”戰爭已結束了很久,不知為什么,這匹黃馬后來的命運一直讓韶華牽掛,不能忘懷。所謂“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殘酷的戰爭中,馬也得被迫參與。但愿隨著和平到來,它和那棗紅馬能幸存下來,“有情馬終成眷屬”,并肩在家鄉的草地上馳騁,再也不要成為戰馬!
四平戰役打得非常艱苦,敵我雙方陣亡人數都超出想象,韶華幾乎從尸體堆中跑到了最前方指揮所,恰巧看見了那位騎棗紅馬的團長。團長對警衛員吼道:“誰讓記者來這里的?趕緊把他送到地堡里,戰斗結束再讓他出來,你必須保證他的安全。”本想親自參加戰斗的韶華被關到地堡里。地堡里雜亂無章,可以想象國民黨軍逃跑時的倉促、狼狽。在散落在書桌上的文件中,韶華竟然發現了兩部書,一本是《古文觀止》,另一本是《白衣怪》。《古文觀止》扉頁上寫著"自強購于四平軍次”字樣,筆跡蒼勁有力,一看就是練過書法的人寫的。韶華如獲至寶,沒想到在殘酷的戰爭中還能收獲這么好的精神食糧。這一本《古文觀止》陪伴了韶華很長時間,人和書結下了深深的友誼。如果不是戰爭,這本書的前后兩任主人會不會成為同學、朋友、師生呢?
在遼寧作家中,如果要找一位在基層掛職體驗生活時間最長的人,當屬韶華。從撫順大伙房水庫到八三石油管道局等單位,生活中真實發生的事情往往比作家創作的情節還有故事性。韶華正是得益于此,創作了反映水庫建設的長篇小說《浪濤滾滾》。1964年,小說被北影導演成蔭改編成電影劇本,發表在電影雜志上。韶華時任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他的頂頭上司是一個文藝界有名的“權威”,很多表演藝術作品經他審查,作者都被弄得狼狽不堪。韶華決定“智取威虎山”。上司本來對文字興趣不大,韶華出書時他也沒有啥說法,當他得知改成電影劇本要拍片時,馬上來了精神,讓韶華把成蔭找來,談談劇本的事。當時文藝界圈內人都知道,上司一關注某個作品,輕則提一大堆意見讓作者修改,重則強令停止拍攝。韶華和風塵仆仆從北京趕來的成蔭商議對策,二人都很緊張,最后還是成蔭見多識廣,認為上司作為原創地主管領導,如果電影拍成功了,他本人也關心過,也就有了政績,不會提顛覆性的意見,況且夏衍和陳荒煤(電影局局長)也已經有明確說法,給上司戴個高帽,這事能過。第二天,韶華和成蔭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上司的辦公室。上司一臉嚴肅,先聲奪人,指出作品中的主人公不是水利干部,怎么會對水利工作有那么出色的領導,應改成主人公當年在延安時曾指揮過抗洪,所以才有后來的指揮建設才能。成蔭趕快做謙虛狀,說領導的意見太好啦,與夏衍、荒煤同志的意見大同小異,接著又把上面肯定的意見重點描述了幾句。上司一聽,緊繃的臉松弛下來:“既然上面和我們的意見都一致,那么就趕快拍吧,我們省里支持這件事。”韶華同成蔭走出辦公室后相視一笑,韶華指著成蔭轉道:“了解上司者,成蔭也!”
“文革”開始后,馬加、方冰、思基、韶華、慕柯夫成了作協里被批斗的主要對象。批斗會結束后,造反派不在身邊的時候,韶華總要同方冰開個玩笑,說方冰的老腰彎了四個小時都沒事,身體真好。方冰回應說,如果每天多加四兩主食,老腰再彎四個小時都沒事。“牛鬼蛇神”們被他倆逗得哄堂大笑。讓別人快樂是慈悲,讓自己快樂是智慧。韶華就是這樣既慈悲又智慧。這種樂觀豁達的精神,是那些在艱苦斗爭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的必備能力,仿佛剛剛被批斗的不是自己一樣。有一支歌曲里唱的是“小伙兒心胸多寬廣”,被韶華改成了“‘老伙兒心胸多寬廣”,用于自我調侃。韶華還在私下里給這幾個老哥們兒傳授了自我調節心態的秘訣,即“三不急”:一不積極參加檢舉揭發;二不消極,要頂住,要活下來,保持樂觀心態;三不著急,不著急被解放,結合進班子里。這“三不急”可謂他自我調節心態的哲學,正是這種哲學觀的指導讓他熬過了那段歲月,身體毫發無損。精神是否也毫發無損?我計劃今年春節去看望他時,問問老人家。
韶華那一代人幾乎都有記筆記的好習慣,他長年累月筆記就積到了二十多本,筆記本里有不少真知灼見,還有調查思考、品評時弊等,特別是還有一篇兩萬字早年上書給高層的諫言信,這些東西要是落入造反派之手,妥妥定個“現行反革命”,死有余辜。韶華想給燒了,但又怕在家燒時產生的煙火被人舉報,那豈不是不打自招了?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作協鍋爐房夜班只有一個工人值班在崗,韶華就把筆記本和書裝了滿滿一麻袋,故意把《青春之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書放在上面,對鍋爐工說這些書都是大毒草,你把它們燒了還能為國家節省燃料錢。鍋爐工說我看看都是什么書,翻了幾下就把他知道的《青春之歌》挑了出來,說這本書不是毒草,我留著看看,其他的你自己燒吧。就這樣,韶華把那些筆記本親手都燒掉了,心疼之余安慰自己:生活和思考在筆記本中,運用它的智慧在我頭腦中。
在那個讓人窒息的年代,不用說表達觀點,就是真實記錄被人發現也是罪行,但一個作家的良知又讓韶華很難放下手中的筆——我記錄,我存在!由智慧養成的習慣稱為第二本性,韶華自創了一種方法,他把不能說的話用一些符號或圖形替代語言,再打亂順序以后,旁人即使看到也不知所云。唯有他自己知道要表達的真實意圖。他深信,總有一天這個記錄本會重見天日。插隊到農村之后,盡管生活十分艱苦,他還是改不了記筆記的習慣,但又怕筆記中的內容被當作“變天賬”,于是他就用自創的“天書體”寫日記,筆記本上畫滿了奇怪的符號,圈圈點點,其他人即便是仔細琢磨也很難知道是什么意思。原以為這樣天書似的筆記安全了,但是隨著斗爭的深入,上綱上線、誣陷舉報的事層出不窮,韶華覺得這筆記本留著早晚是個禍端。農村沒有鍋爐房,多的是廁所大便坑,于是韶華就把日記剪成紙屑,化整為零,每次大便時用棍子把碎紙屑攪和在大便里邊。別看具體操作方法臭氣熏天,但是非常安全可靠,用這種“攪屎棍”方法處理好幾次也沒被人發現,當然就沒惹上什么麻煩。韶華的智慧在于他總是清楚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尤其是在逆境里面。
韶華還是一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看見什么就會研究制作出什么,權當創作之余換換腦筋。他每有一件新發明都會做一個編號,據他自己回憶一共做了近兩百件稀奇古怪的東西。那時候全國人民都沒有條件“買買買”,韶華的“四大發明”解決了生活中的許多具體問題。
“四大發明”是我和海宏對韶華眾多發明的高度概括。第一大發明是一個電唱機,居然能同正宗廠家生產的電唱機一決高下,放上唱片,絕不失音,唱片在手工電唱機上轉呀轉呀,我常常趴在旁邊看上半天,琢磨不明白聲音究竟是怎么出來的,心中對韶華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第二大發明是一架仿古洋琴,這件作品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全靠一己之力純手工打造,難度之大可想而知。韶華閑暇時就拿起兩支小棍敲上一曲,臉上露出揚揚自得的微笑。他就是這樣,無論生活有多少苦難,總是能夠享受自己別出心裁帶來的樂趣。第三大發明是一輛兒童三輪自行車。當年思基家的孩子有一輛兒童三輪自行車,我喜歡得不得了。思基家孩子比我大不少,他們長大不玩了,思基就把這輛小自行車送給了我。我如獲至寶,開始和海宏輪流騎著玩。二童一車,人多車少,逐漸就有了爭執。我認為我是車主,理應“主騎”,大部分時間霸占在車上不肯下去。海宏主張“均貧富”,一人騎一半時間。我當然不同意,我倆時常為爭奪“騎車權”發生爭執。我倆找到韶華評理,韶華二話不說,親手給海宏做了一輛兒童自行車。韶華手工做的童車與我的那臺別無二致,只是焊接處略顯粗糙,車骨架鐵管噴漆工藝差一些,不過聰明的韶華還有招,戲法不靈毯子蒙,他用一些布條綁在上面,不足之處就看不到了。此后我倆一人一臺不爭不搶了,韶華就這樣用豐富物資的方法解決了孩子們的“戰爭”。第四大發明是一張席夢思床墊。那時一般人家都睡火炕或硬板床,韶華請木匠打了個木框,木框底子是木板,里面放上彈簧,彈簧釘在木板上固定位置,上面用鐵絲拉成網連接彈簧,在鐵絲網上面鋪上一層帆布、一層棉被,這樣一張罕見的席夢思床墊橫空出世,引來不少議論,以致“文革”時這張床和家里的一臺鋼琴成了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主要罪證。韶華夫人陶書琴畢業于魯藝,精通鋼琴和美術,所以成了韶華和海宏鋼琴的啟蒙老師。韶華在改革開放后出訪時,為老外彈了一首曲子,讓國外同行很是驚嘆,沒想到中國作家還是鋼琴演奏家。韶華的三兒子海宏則更是憑著在這臺鋼琴上練就的童子功考進中央音樂學院,后來當上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師,成為中國音樂教育方面的頂級專家。
“四大發明”之外,韶華還有一個愛好是做泥塑。他在寫小說之余,經常寫一些寓言故事,然后再把寓言故事里的人物做成泥塑。眾所周知,泥塑人物需要相當的美術功底,每個看過韶華泥塑作品的人都會嘖嘖稱奇,那不僅有巧奪天工的技藝,更有奇思妙想的寓意。韶華認為,智慧存在于運用知識的能力之中,生命在于追求,他不斷追求未知世界,他對一切新思想、新技術都充滿了好奇心。當年他自己做二極管收音機,還喜歡攝影,搞個暗房自己沖洗膠卷,這都令人難忘。電腦剛剛進入民用時代,他就買了一臺電腦并迅速學會了打字。從此鳥槍換炮,不再用紙和筆爬格子了。
韶華出生于1924年農歷十月初七,今年一百歲,是目前遼寧作協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老作家中壽命最長的一位。作為專業作家,他無疑是高產的,一輩子創作出版了幾百萬字作品。他在音樂、美術、攝影方面的造詣更讓人嘆為觀止。無論何時何地,哪怕遇到驚濤駭浪,他也能很快從逆境中走出來,讓人生更加精彩。有人天生有智慧,每次和韶華聊天,我都想起叔本華的《人生智慧》,其實叔本華是人生智慧的理論家,韶華才是人生智慧的實踐者。
作者簡介>>>>
陸天,原名陸虹,生于1961年,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政治學研究生畢業。曾在遼寧省文化廳等政府機關及華潤雪花啤酒公司等央企工作,系知名企業家。現從事文學及短視頻創作。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