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組詩）

永州（之一）

來到這里，你的腳步要輕些

一不小心，就會踩醒它泥土中的火焰——

那些睡眠了上萬年的陶罐和谷種，埋藏了

數千年的馬蹄和刀劍

你的眼睛要睜大一些——

要分得清它頭頂的天空和水中的倒影

分得清一個在正午的陽光下寫生的外鄉人

他筆底下的水墨和淚眼中的風景

你的耳朵要靈醒一些——

聽得見它四個季節花開的聲音

聽得見它田土里種子發芽的隱秘的轟鳴

嗯，最緊要的，是你的心胸要再寬廣一些

左心室要盛得下它的瀟水，右心室要盛得下它的湘江

舌尖之上，要盛得下它呈給你的一場山水盛宴

來一趟也不容易，如果你要帶走點什么——

就裁一截九嶷山的云霞，摘一朵陽明山的杜鵑吧

千萬不要企圖帶走這里的一塊石頭

這里的每一塊石頭，都刻下了一個永州人的名字

——死去的，活著的，以及那些

還沒來得及從石縫里，開出花來的

永州（之二）

我愿意把你想象為一個古典的女子

總是撐著一把油紙傘，獨立瀟湘之浦

看水中你的倒影，洲上的一群白鷺

多雨天空中的云卷云舒

看得累了，我多希望你收起那把紙傘

跳上一只木筏，隨湘江之水款款而來

特別是在長沙城里這個飄著細雨的黃昏

我走進了一家叫著你的雅號的茶館，一位操著

與你相同口音的女子，為我泡起了一壺

仍帶著你山野之氣的——谷雨

瀟湘夜雨

讓我帶你走進瀟湘夜雨，我的愛人

讓我為你披上古典的裝束，赤腳

或踏一雙輕巧的木屐

要不要提一盞燈籠，或打不打傘

都無所謂

這夜，其實是一方透明的紗巾

這雨，其實是一絲溫軟的蟬翼

讓我們不要走近那叢濃密的芭蕉

萬一大雨來時

它有太憂傷的歌曲

也不要走近那些青草覆蓋的墳塋

當我們走過

那里會閃出妒嫉的磷火（即使在雨夜）

發出幽怨的嘆息……

讓我們只靜靜地等待一道閃電

去到那二水交匯之處

看兩只藍色的手臂如何在黑夜緊緊相挽

聽兩條千里奔騰才得相聚的河流

如何替我們說出了，巖漿一樣

埋藏在我們心底的，癡戀的

話語……

一個人的香零山

煙波浩渺，大野蒼茫

此刻，我獨坐香零山上

任天風吹拂，花草搖曳

瀟水吻過腳踝，發出

秘密的喧響

一個人坐在香零山上

仿佛遁出時間之外，又仿佛居于世界中央

沒有人尋問我的蹤跡

我也不關心人類、江湖，和大地這個棋盤上的

風云跌宕。甚至那個爽約的人

也暫時退出了我的記憶，并由她

此刻也將我遺忘

一個人坐在香零山上

從日出到日落

我始終沒有驚動腳下的瀟水

瀟水，也沒有驚動它懷里的雁群

和傍晚，天幕上次第展開的星光

桐子坳：張狂的秋天

十幾棵銀杏樹，有韻地，散落在

桐子坳的山坳里，輕輕張開

金黃的翅膀，竟可以把秋天

鋪展得，如此炫目，如此張狂

仿佛多色彩的秋天，就只剩下了

我們眼中的，這一抹金黃

仿佛全世界的秋天，就只凝成了

桐子坳頭上的，這一片輝光

站在一棵800年的老銀杏樹下

置身桐子坳滿眼盡帶黃金甲的輝煌布景當中

我屏住了呼吸，更不敢隨意落下腳去

我怕一張口，就驚擾了某個魂靈

一挪動腳步，就踩著了一朵

仿佛沉睡又似乎燃燒著的火焰

如果說這世界還有什么更好的埋骨之處

我不會輕易說出：桐子坳

更不會輕易提起，在桐子坳的這個下午

——是的，就是這個下午，當它向著黃昏靠近

有那么一瞬，我突然愛上了死亡

又無限渴望，若嬰兒初生

我更愿意寫到那些細小無名的河流

我更愿意寫到那些細小無名的河流——

比如，在我的故鄉，我更愿意寫到舂水、泠水

而不是瀟水、湘江

我愛這些細小河流的固執、偏狹——

當它們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向一條更大的河流

交出流水、魚群、風帆，和遠方

但絕不交出：開滿鮮花的原野

白楊成行的堤岸，和

布滿卵石，與暗藏火焰的

河床

——這就像那些守護在它們身旁的人

最終向時間交出了肉身

卻絕不交出：肉身包裹的骨殖

骨殖中的鐵，和內心的

燈盞

我的心還不能裝下如此巨大的落日

一個老人在湘江邊凝望落日

他背影顯露蒼茫

仿佛要把這落日和黃昏一同吞進去

但我的心還不能裝下如此巨大的落日

——在我將體內的一些東西掏空之前

在我的眼神變得跟那凝望落日的老人

一樣安詳、寧靜之前

嗯，我的心還不能裝下如此巨大的落日

從江華到江永

天空打開祭壇。四野草木清亮

復活日的盤王，手持神杖，端坐云端

叮叮當當敲打，他新的宮殿，和婚床

馮河之上：天使與亡靈，一同閃現

燕子的尾巴，和蝴蝶的翅膀，相互斑斕

如果此時，我昨夜結識的瑤家女子

穿行其間，大地將帶來微微震顫

哦，四月，春天在加速

新修成的高速公路在加速

而我懇求，一匹馬慢下來

用它減速的四蹄，扶住路邊——

一朵紫云英的搖晃，和

一棵懸鈴木的張望

秋天的蘆葦放大了它的影子和蒼茫

秋天，我來到白河灘，野茫茫的一片蘆葦

被風吹著，放大了它的影子和蒼茫——

我站在這片蘆葦的中央，被無數蘆花的嘴唇

吹著，放大了內心的寧靜，和安詳

板塘水庫

像少女的秘密，隱藏在羞澀的深處

板塘水庫，隱藏在山巒

與天空的深處

驚鴻一瞥，我仿佛看見

夢中的瑤池，又仿佛拾到

哪位南國佳人，不經意遺落的

一條水晶項鏈

這少女的肌膚，我躊躇了很久

要不要在她如蠱的魅惑里，投下我的俗身

——哦，罷了，罷了，連影子寫在上面

都將是：玷污

作者簡介>>>>

樂家茂，詩作見于《詩刊》《詩選刊》《星星詩刊》《揚子江詩刊》《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報刊，入選多種年度詩歌選本，獲永州市首屆文學藝術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