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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村軼事(短篇小說)

2024-03-29 12:31:47王月邦
青海湖 2024年1期

王月邦

電話是靳院長打過來的:“老徐你過來一下,有件事情要征詢你的意見。”

我將手中的案卷材料放進柜子里,爬上四樓來到他的辦公室。除了靳院長,里面還坐著一個人。那人看見我,微笑著站起來。靳院長急忙介紹:“這是組織部的袁副部長。”然后指著我說:“這就是刑庭的老徐,再有兩年就退休了。如果不是照顧老同志,說實話,我真的舍不得他走。”

坐下后,袁副部長說:“是這樣,老徐同志,最近縣上由于人事調(diào)整,有一些村的工作隊缺人,需要抽調(diào)人員補缺。在化解社會矛盾糾紛這塊,有幾個重點村,人員要從政法隊伍中選派。如果你愿意,就去橋灣村,為工作隊和村委會的工作做好法律指導,你是老法官了,派你去我們放心。其實橋灣村那邊的工作基礎不錯,就是個別群眾對村委會意見大,誰是誰非,需要甄別和調(diào)解。這個村離縣城近,不需要住宿,走著上班就可以了。”

靳院長也轉(zhuǎn)過頭來:“老徐啊,你這個年齡,每年要辦一百多件案子,忙得焦頭爛額的,該輕松一下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們也可以另行派人。”

我突然覺得靳院長有點拐彎抹角,組織部領導都在眼前了,還說征求我的意見,我敢說不同意嗎?我站起來說:“我服從組織的安排,啥時候去報到?”

“不差這一天兩天,”袁副部長笑了,“本來想讓你擔任第一書記的,把小楊換下來,但因考慮到你的年齡,擔子不能壓得太重。這兩天你準備一下,下周去村里就可以了。”

中午回家,妻子聽說我要下村,嚷道:“再有兩年也就全身而退了,這是圖的哪般?噢,我明白了,你們院長這是卸磨殺驢。”

我說:“別瞎猜,這是組織的決定。村里的工作比辦案輕松好多,也是照顧老同志的意思。”

妻子仍舊不解:“年輕人下鄉(xiāng)鍛煉,那是為了提拔。你這個年紀去村里混,別人還以為發(fā)配了呢,人前頭不光彩。這樣吧,反正女兒也參加工作了,你也基本混到頭了,干脆提前退休。”

我沒再理她,走進書房,開始考慮下村的事。我們的縣城所在地在陽坪鎮(zhèn),而橋灣村是陽坪鎮(zhèn)的一個村,在縣城南面,有兩公里多吧,那里不通公交,走過去又費時費力,想了半天,我就把那輛破自行車從地下室里搬出來。那車是多年前妻子上班的公司解散時,她用最后得到的五百塊錢買的,有許多年沒騎了,如今已是銹跡斑斑。我想好了,現(xiàn)在就去找小楊報到。待在家里聽妻子無休止的嘮叨,頭皮疼。

我騎著自行車一路向南,來到橋灣村的時候,看見一堆人正在村委會門前爭吵,一浪高過一浪。一個胖子站在臺階上喊道:“這也是給大家遞個飯碗,入股浩豐酒業(yè)公司的,每家就能安排一個就業(yè)名額,年底還有分紅。這是互利雙贏的事情,錯過這村沒有那店。”

下面有人問:“我家兒女都在外地,我六十多歲了你要不要?”

又有人喊:“那點紅利,還沒銀行利息多。前面入股的人,想退都退不出來。”

這時從里面走出一個年輕人:“這個是青苗補償款,不愿入股的可以領走,全憑自愿。”

人群慢慢安靜下來,有人開始散去。看見那兩人進了辦公室,我便在墻角里放好自行車,隨后跟了進去:“哪位是楊書記?我是法院的徐元哲,今天過來報到。”

年輕的那位轉(zhuǎn)過身來,很熱情地和我握手,一邊拉過旁邊的胖子:“這是村書記鄭豐添,老資格了。有徐法官進村相助,今后我們的工作就好辦了。”

坐下后鄭豐添說:“我們這村里,本來風平浪靜的,這幾年搞城鄉(xiāng)一體化,千頭萬緒的事兒就來了。你說這拆遷吧,整村拆遷也就罷了,結(jié)果是五年里征地三次,到如今還沒拆干凈。上面不落實政策,我們也無能為力,頭痛死了。”

說完看著小楊。小楊忙說:“住宅已經(jīng)拆了的,補償和安置都兌現(xiàn)了。就七社的二十多戶,住宅或耕地只征了一部分的,意見就大,跟村委鬧了好多次。帶頭的就那個徐春城,今天他沒來,但這些人回去,肯定找他商量。”

我看看窗外,外面的廣場上還站著幾個人。鄭豐添也向外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

“這樣吧,”鄭豐添回過頭來說,“徐法官你也是剛來村里,不要急,先熟悉一下工作環(huán)境再說。那些人處心積慮跟村委會搞對抗,特別是像徐春城那種人,就得用法律治他。”

接著打電話叫來婦聯(lián)主任王敏蘭、會記鄭雄和兩個支部委員,算是開一個簡短的見面會。小楊把我向大家作了介紹,然后各自發(fā)言,說了一堆廢話。

鄭豐添說:“這次上級為啥派徐法官來橋灣村?就是要整治村里的歪風邪氣,就是要收拾那些刺兒頭!知道不?徐法官多少年判決的罪犯,幾火車都拉不完,還怕村里這幾個土鱉?大家下去后要做好宣傳,告訴那些人,沒事別找不自在。”

第一書記的辦公室設在村委會的二樓上,陳設簡陋。三十多歲的小楊已經(jīng)在這里熬了三年,熬出了一些白發(fā),熬出了一些牢騷,做夢都想回到城建局。小楊說:“一進這辦公室我就頭痛,每天一堆一堆的事情。我們工作隊原來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調(diào)走,一個被鎮(zhèn)上借去搞統(tǒng)計,也不知啥時候回來。這次你來了,我們工作隊實際就是兩人。我這個第一書記,基本上就是村里的秘書,黨建、扶貧、鄉(xiāng)村振興、基礎建設等各種材料和報表,壓死人。你看這柜子里放著的,地上堆著的,想找份材料都插不進腳去。”

我環(huán)顧四周,他說的沒錯。我說我想知道群眾反映的主要問題。他嘆了一口氣,手在口袋里摸,摸出半包煙,取出一支遞過來。我們就這樣相坐著滿嘴冒煙,落暉從窗戶透進來,屋子里斜著幾根光柱。

“就因為這拆遷,”好半天他說,“第一次征地規(guī)模較大,原本幾十畝屬于公共地的荒地、灘涂、林地、道路、水渠等的補償款,共四百多萬元由村委會保管,后投資在南街集貿(mào)市場建了許多商鋪出租,說好了年底給村民分紅。建成后三年時間,村民沒拿到錢,便向上反映。上面派人來查,鄭豐添說是用于基礎建設和村委會日常開支,并拿出一堆發(fā)票,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部分村民仍舊揪住不放,四處告狀說要搬掉這座大山。”

“后來又局部拆遷兩次,紅線劃過去,卻把七社的二十多戶落在外面,據(jù)說是這些釘子戶串通一氣漫天要價。前面拆遷的已經(jīng)住進了樓房,七社的這些人就罵村委會不為群眾辦事,欺哄上級部門,早晚不得好死。”

我問:“你們提到的那個徐春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個無賴,”小楊想都沒想就給出了答案,“瘋狗一樣,見誰咬誰。這個人,你不要理他,把他當回事情,他就跳起來。”

末了又說:“徐春城孤身一人,腿有點瘸,看著也很可憐。他老婆幾年前病死了,有一個兒子,職校畢業(yè)后去了廣東的旅游公司打工,過年才能回來一次。”

我想找鄭豐添談談,找了他幾次,都不在。村干部實行坐班制,但每天來充數(shù)的,也就婦聯(lián)主任王敏蘭和會計鄭雄。

鄭豐添除了當書記,也搞企業(yè)。幾年前鄰村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釀酒公司倒閉拍賣,鄭豐添和幾個人合伙將其買下來,不知是他們經(jīng)營有方還是喝酒的人突然有錢,效益猛地好起來,直到后來這個公司被評為優(yōu)秀民營企業(yè)的時候,鄭豐添已經(jīng)擠走了其他的幾個合伙人,徹底一家獨大。

再后來,鄭豐添陸續(xù)把本村的幾十個人帶進了他的公司,使失去土地的部分村民的就業(yè)問題得到了緩解。就憑這,他有資格驕傲,有資格不坐班,有資格不把駐村工作隊掛在眼里。

鄭豐添好幾天不閃面,小楊就有點坐立不安,每次打電話過去,鄭豐添說馬上就到,結(jié)果等到夕陽西下也不見他的人。這樣有三次吧,小楊不好意思再打電話了,對我說:“我們過去看看,最近他可能很忙。那個浩豐酒業(yè)公司,確實不錯。”

我知道小楊有工作上的事情要與鄭豐添商量,他沒有時間去那里閑逛。我們坐上他的那輛破吉利向東駛?cè)ァ4巴猓徊饸Ш蟮拇迩f一片瓦礫,幾臺推土機在上面橫沖直撞,塵土遮天蔽日。

進入浩豐酒業(yè)公司辦公樓,小楊帶我直接上了三樓,沿走廊往中間走去。看得出,他對這里很熟。當我們走到鄭豐添的辦公室門口敲門時,隔壁的會客室里傳來鄭豐添的聲音:“是楊書記嗎?到這邊來。”

我和小楊走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還坐著幾個人,正要退出來,鄭豐添急忙招呼道:“一家人還客氣啥?來來來,坐坐坐。”

接著介紹:“這幾位都是我的老客戶,鐵打鐵的交情。浩豐酒業(yè)公司能走到今天,也是仰仗了他們的大力支持。剛進來這兩位,是我們駐村工作隊的楊書記和徐法官。徐法官剛到村里工作,法律層面的問題還要靠他解決。這樣吧,我們?nèi)ネ饷娉詡€飯,大家也聯(lián)絡一下感情。”

那幾個客戶急忙站起來:“鄭書記的好意我們領了,天也不早了,我們還得趕回去,晚上有事情要辦。”

鄭豐添又挽留一番,見客人執(zhí)意要走,便將他們送出門外,返身回來后說:“這幾天事情太多,吃住都在公司,沒顧上村里的事,讓你們辛苦了。”

小楊從腋下抽出那個檔案袋:“鎮(zhèn)上要報表,扶貧這一塊,返貧動態(tài)監(jiān)測要不要調(diào)整?還有基礎建設的資金投入、村容村貌、組織建設成效、群眾意見反饋等等,這些都沒有具體數(shù)字,編都編不出來。”

“這村里的工作,不像機關單位。”鄭豐添看看我,笑了一下,“征地拆遷以來,每戶或多或少都拿到了補償款,個個都是地主。要說返貧,大病、殘疾的有一些,但不多,可以報上幾戶。本來我想把那些釘子戶納入進來,堵住他們的嘴,不要滿世界叫喚,但實踐證明這辦法不行。基礎建設?村容村貌?都拆成那樣了,還怎么收拾?給會計說說,把村里那幾個環(huán)衛(wèi)工的工資趕緊發(fā)下去,不然也跟著叫喚。”

這個情景,簡直就是鄭書記在給楊書記安排工作,楊書記言聽計從地把鄭書記的指示認真記下來再去實施。我心里有些別扭,問鄭豐添:“群眾意見是怎么征求的?每次都怎么報?”

鄭豐添用手撥開眼前的煙霧:“用不著我們?nèi)フ髑笠庖姡麄冏约壕驼疑祥T來了,說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像賠付標準太低,狗窩、地窖沒有評估,安置補償費太少,說到底就是想多要錢。冤有頭債有主,這不是村委會的事情。”

說到此處,他的情緒明顯地有了反應:“七社的那二十幾戶,鎮(zhèn)上也不是沒想過辦法,但開發(fā)商死活不肯。因為他們的莊廓坐落在西南角,緊鄰一道斷崖,所以只征去了東邊的耕地,沒征住宅。他們不是上訪去了嗎?還不是給擋回來了?上下執(zhí)行的一個政策,不能由著他們!”

我說:“聽說你安排了村里幾十個人就業(yè),這個就是善舉,我知道失去土地的村民最關心什么,最需要什么。”

他的眼里立時放出光來:“其實村委會是辦了許多事情的,比如在征地丈量時,我們故意把皮尺放松一些,讓大家多點收入嘛,雖然違反政策,但群眾都很擁護。就有那么幾個人,不配合政府拆遷,卻給村委會拆臺。”

我發(fā)現(xiàn),鄭豐添很會揣摩別人的心思,你的話沒說完,他的主意已經(jīng)出爐,十多年的書記,沒白當。

在橋灣村的西南角、一片殘垣斷壁的邊緣,我找到了徐春城的家。這次小楊沒來,他說他要整理黨建材料,下周上級要來檢查。我知道他的那點小心思,他是不想去跟徐春城那種人糾纏。

“徐春城,徐春城在嗎?”我放下自行車,向前面喊道。

半天沒有回音。正要再喊,卻見一扇門打開了半邊,里面一個沙啞的聲音說:“在哩,有啥事進來說吧。”

我走進屋里,眼前黑了一下。視野漸漸清晰,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面前,四十六七歲的樣子,滿臉胡子拉碴,神情詫異地看著我。

我急忙說明自己的來意:“我是工作隊的徐元哲,今天找你談談。”

徐春城就那么站著,也不讓我坐,嘶啞著嗓子說:“說吧,啥事?我還忙著呢。”我笑著說:“你也不讓坐,我站著怎么跟你說話呢?”

徐春城怔了怔,隨后攤開右手晃了一下。我坐下來,取出煙遞給他一根,他接住了,用腳撥拉過來一把小木凳,我發(fā)現(xiàn)他的右腿確實有點拐。

“也就隨便談談,有啥說啥。”我開始忖度對面這個人的心思,“家里的,村里的,工作隊的,好事壞事都說,有啥意見就提。”

又是一陣沉默。好半天,徐春城突然問道:“你的本本呢?”

我摸不著頭腦:“本本,什么本本?”

“就記錄的本本,”他提醒道,“每次來人找我談話,都帶著一個本本,問了好多,記了好多。有啥用呢?沒解決任何問題。”

說完他猛地站起來:“你走吧,我們之間沒啥好說的!我也聽到了小道消息,說你是法院的人,是專門來收拾我這號人的。行啊,你把我關進去,怎么判由你。”

我正要解釋,徐春城那只臟兮兮的大手已經(jīng)伸過來,把我從凳子上拉起來,然后推出門外:“我現(xiàn)在就跟你走,不過在走之前,我要去一趟村委會,有些話我要跟鄭豐添說清楚!”

他的叫喊引來了幾個鄰居,站在廢墟上看我的窘?jīng)r。我掉過自行車,對徐春城說:“我還沒說兩句呢,你就吼起來。有手不打上門客。”

徐春城站住了,定定地看著我。我想這話可能戳到他的痛處了,他一準會暴怒起來。他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后將目光移到我身邊的自行車上,脫口道:“這輛破車,有些年頭了。”

這家伙情緒變化如此反復,我有些哭笑不得。我說:“每天要下村走路,沒它不行啊,老古董了。”

他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仍舊盯著自行車看,后來干脆蹲下來,端詳了半天說:“騎這樣的破車,你可能不是贓官。”

他又說:“我以前修過自行車,擺的是地攤。現(xiàn)在別說地攤,家都快沒了。”

這時旁邊的鄰居插話道:“那時在南街,修車的就他一家,收益好著呢。不像現(xiàn)在,滿大街的汽車跑,再差也是電車。這位領導你可是個節(jié)儉人。”

我對徐春城說:“你先回去吧,往后我們再談。你是有經(jīng)歷的人,我很樂意聽你講過去的事情。”

他的嘴角擠出了一絲苦笑,沒再纏我,眼睛瞟著我和自行車走遠。

回到辦公室,我還在為剛才的境遇懊惱。聽到樓上傳來的說笑聲,可能是王敏蘭在小楊那里,逗她的孫女玩。我轉(zhuǎn)身出門,去找鄭豐添,這回他居然就在辦公室里,和會計鄭雄趴在桌子上對賬。見我進去,鄭豐添就直起身來:“剛才去找你,楊書記說你去徐春城家了,怎么樣?”

“那人性情古怪,把我趕出來了。”我如實相告,“那個徐春城腦子沒有問題吧?”

“我說嘛,徐春城那人不好對付。”鄭豐添打抱不平起來,“我說你去找他干啥嘛?這不,碰一鼻子灰。他腦子好著呢,專揀軟柿子捏,怕硬的橫的。打擊報復駐村干部,這又是一件罪狀!”

鄭豐添沒再出聲,在地上來回轉(zhuǎn)圈。這時他的司機過來,說是市場監(jiān)管局的要來檢查,便接他走了。

小楊是靠不住了,我得去找一個人,孫志坤,那個板凳還沒有坐熱就溜號了的村主任。孫志坤在南街集貿(mào)市場經(jīng)營著他的五金店,生意還算不錯。孫志坤四十歲上下,從言談舉止能看出他的睿智精干。他帶我走進去,遞過來一杯茶水,然后坐下來,等我說話。

我說:“你店里這么多的貨,生意一定不錯。拆遷后住進城里,生活品質(zhì)就不一樣了,這也是鄉(xiāng)村振興的成果。”

孫志坤想了一下說:“全憑鄭浩照顧,給我定的租金最低,不然我也搬走了。”

“鄭浩是誰?”

“就這個集貿(mào)市場的老總,鄭豐添的兒子。鄭豐添本來有兩個兒子,老大就這鄭浩。老二鄭海刁蠻頑劣,喜歡喝醉酒開瘋車,第一次撞在電桿上,沒死,第二次撞在同一根電桿上,死了。所以鄭豐添把鄭浩當心肝寶貝。鄭浩把持著這個集貿(mào)市場,手下有一幫弟兄,每年大幅抬高租金,把一些老商戶逼走了。有一天鄭浩來到我的店里,指著墻上的一條縫隙說這個是危房,租金減半收。所以我才留了下來,后來一想,他就是想堵我的嘴。”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高樓間,落在深秋的黃昏里。好半天,他回過頭來說:“徐法官,你先找徐春城問問情況,然后再來問我,看我們說的是否一致。當然,有遺漏的,我還要補充。”

猛然想起,今天是寒露,一個充滿寓意的節(jié)氣。

市委督導組要來檢查創(chuàng)衛(wèi)工作,村容村貌就是其中一項。鎮(zhèn)上的領導有些緊張,首先就想到橋灣村這塊地方,一大早就開過來幾輛車,車里鉆出來許多人,然后開會,定任務,壓擔子。

帶隊的梁鎮(zhèn)長說:“這次聽說是不打招呼的,隨機抽查,走到哪里算哪里,哪里有問題算哪里倒霉。時間不等人,你們快快表個態(tài)!”

鄭豐添說:“這個容易,就七社那個破地方,用綠鐵皮一圈,誰看得見?最好,把廣場這塊也圍在后面。北面這個路口留一道門,寫上‘施工重地,閑人免入’,就這么簡單。”

大家笑起來。梁鎮(zhèn)長說:“用啥辦法我不管,反正不能出問題。最好不要抱僥幸心理,把那些垃圾去處理一下,要快。一旦查出問題,村委會和工作隊,一個都跑不掉。”

開完會,一群人跟著梁鎮(zhèn)長走了,又去別的村定任務壓擔子。鄭豐添站在廣場上,用手摳著沒有幾根毛的腦袋說:“最好把七社的那些人也遷走,省得我們勞心費神。現(xiàn)在大家去現(xiàn)場,把那里收拾一下。鄭雄你給鄭浩打個電話,叫他送幾車鐵皮過來。還有,一臺推土機,二十個‘站大腳’。”

我和小楊、王敏蘭來到七社,發(fā)動群眾打掃巷道里的垃圾。不用說,具備臟、亂、差的首先就是徐春城家,那些磚頭瓦塊還堆在原處。王敏蘭說:“這家的工作沒法做,好幾次村委會派人去打掃,卻被徐春城罵了回來。”

我讓他們?nèi)e處動員,自己轉(zhuǎn)身去找徐春城,門鎖著,人不在。之前聽說他在河灣里有處菜棚,料想就在那里,便一路尋了過去。

果然他就在菜棚里,見到我,他只是抬了一下頭,又彎腰忙手里的活。這個菜棚不大,也就半畝地吧。崖頂東邊的耕地都被征走了,除了那半邊破院子,這塊土地應該是他最后的歸屬。

我說:“徐春城,你門前那一大堆垃圾,今天給拉走吧,村里正在衛(wèi)生整治。”

他直起腰來,瞪圓了眼睛說:“那不行,不能拉走,那些就是證據(jù)!哪有拆遷拆半個院子的?要么全拆,要么不拆,結(jié)果弄成這個樣子,還討不到個說法。”

他的這個理由還算站得住腳。我說:“我看了你的院子,他們的做法對你確實不公平,我會向有關部門反映。如果你不愿意,那些垃圾就給你留著,說不定以后有用。”

他張大了嘴巴,欲言又止的樣子。出門的時候,我聽到他在后面喊道:“你那輛自行車,過兩天我給你修一修。”

鄭豐添這兩天心情很好。他主持召開了一次會議,會上他說:“這兩天大家辛苦了,村里的衛(wèi)生大變樣,辦公室也窗明幾凈的。安置小區(qū)那邊的衛(wèi)生由社區(qū)管理,不用我們操心。但有一張測評表,三百多戶,每家都要填寫,叫他們在‘很滿意’一欄打勾。明天楊書記帶幾個人過去,突擊一下。”

正說著,會計鄭雄從外面闖進來:“那道鐵皮墻,倒掉了好長一段!我去看了,不是風吹倒的,是有人故意掀翻的。”

鄭豐添的臉色變了,氣沖沖地出門。大家隨后跟出來,往西南方向走去,走出那道缺口,前面就是徐春城家了。徐春城此時就坐在那堆廢墟上,手拿一把菜刀在磨,“嚓——”“嚓——”“嚓——”

金屬跟磚塊摩擦的聲音尖銳刺耳,聽得讓人頭皮發(fā)麻。鄭豐添看看左右,然后朝徐春城喊道:“徐春城,這些鐵皮是你扒掉的嗎?”

徐春城不回答,越發(fā)使勁地磨他的菜刀,“嚓——”“嚓——,嚓——”

“這就是默認了,”鄭豐添說,“走,回去給派出所報案。”

一行人又回到村委會辦公室。我說:“要報案嗎?電話你打還是我打?”

鄭豐添擺擺手:“那個貨,先前破壞選舉,被拘留了五天,誰料出來后更加猖狂,竟敢在村委會門口叫罵。這次一旦進去,出來后要是……”然后看了一圈,意味深長地吐出一個字:“啊?”

大家心領神會,各自走散。鄭雄帶了幾個人,把那些鐵皮重新豎起來,派幾個環(huán)衛(wèi)工日夜巡查。

此后幾天,我協(xié)助小楊到安置小區(qū)和七社發(fā)放征求意見表,收回來不足一半,大多填寫得亂七八糟,罵村委會,罵鄭豐添。鄭豐添翻看著那些表,猛一下丟到桌子上,鼻子里開始往外吹氣:“升米恩,斗米仇啊,不知道感恩,還倒打一耙!徐法官你怎么看?”

我再也無法壓制內(nèi)心的憤怒:“少數(shù)人有意見,那很正常。可是有那么多的人,把矛頭直指村委會和村干部。群眾普遍反映的問題,到了村委會這里卻變成了無理取鬧!而相反的是,他們的呼聲被漠視,他們的訴求被擱置,他們的利益被損害,甚至把他們用鐵皮隔開,這不就是造成干群關系對立的原因嗎?不查找自身的問題,卻把責任推給別人,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

辦公室里一時鴉雀無聲,空氣似乎凝固住了。奇怪的是,鄭豐添的臉色突然由陰轉(zhuǎn)晴:“我這人呢就是個直筒子,有啥說啥,徐法官你可能誤會了。其實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為了工作嘛。今后希望你多多指導,一同把村里的事情辦好。”

他說的可能是真話,但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人設已經(jīng)崩塌。橋灣村現(xiàn)在的這個情況,干群關系還怎么調(diào)和呢?不找出問題的根源和實質(zhì),再怎樣和稀泥也于事無補。

我說:“安撫群眾情緒需要實際行動,不能光喊在嘴上,要有看得見的效果。”

鄭豐添想了想說:“我看七社的許多人對入股興趣不大,干脆把青苗補償款發(fā)下去,錢拿到手里就是看得見。”

說完,鄭豐添轉(zhuǎn)身往外就走。鄭雄從后面追了上來:“昨晚徐春城又拆了鐵皮墻,守都守不住,這個事情咋辦?”

鄭豐添回過頭來:“梁鎮(zhèn)長說,抽查沒抽到我們橋灣村,督導組都已經(jīng)走了。讓他拆,盡管拆,有力氣就好。”

群里發(fā)了幾遍通知,第二天一早就有許多人來到廣場上。辦公樓門前擺著一張桌子,那里坐的是小楊和鄭雄,小楊叫名字,鄭雄數(shù)錢,發(fā)的是現(xiàn)金。發(fā)了六七個人之后,小楊叫道:“徐春城,徐春城在嗎?”

人堆里擠出來徐春城,走過去看鄭雄數(shù)錢。鄭雄將一沓錢遞過去,嘴里說道:“這是七千六百塊,當面點清,簽上名字快走。”

“錢沒發(fā)夠。”徐春城盯著鄭雄大聲叫道,“還有利息呢,利息哪去了?”

聽他這么一喊,領完錢走散的人又回來了。鄭雄紅著臉說:“這才存了多長時間?有幾個利息?拿上錢快走,我沒工夫跟你攪沫沫。”

小楊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端倪:“鄭會,這錢不含利息嗎?”

鄭雄反問道:“難道村委會是白服務的嗎?那點利息,還不夠跑路的油錢!”

“咣”的一聲,徐春城的拳頭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上面的筆和印泥盒跳起來,“這點錢,我徐春城可以不要,但還有這么多的隔壁鄰里,他們的錢你不能少了一分!發(fā),馬上就發(fā),不然我就去鎮(zhèn)上揭發(fā)!”

這天是周末,我和妻子說好了要上街轉(zhuǎn)轉(zhuǎn)。正要出門,突然鄭豐添打來電話:“徐法官啊,這次可得感謝你啊。鄭雄給我說了,要不是你果斷處置,徐春城那貨不定又鬧出啥事情來。工作隊真是給我們村委保駕護航的,真的十分感謝。我也罵了鄭雄一頓,錢再少也是大家的,不能截留一分一厘,村委會的信譽不能敗壞。你說是吧?”

我說:“徐春城那個人本質(zhì)并不壞,就是戾氣有些重。以后他要有點風吹草動,我去處理。”

那頭鄭豐添又是連聲感謝,并說實在不行就給他個低保戶吧,名額還有,可以調(diào)。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那個像吃了秤砣的家伙擂了一拳之后又準備掀桌子的時候,我急忙跳過去把他從臺階上拉了下來:“你過來,我有事情跟你說。”

他掙扎著叫嚷:“你別管我,你應該管管他們,那些狗官!”

我將他拉出人群,低聲說:“你不是要給我修自行車嗎?走,現(xiàn)在就去修。”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轉(zhuǎn)頭看看那邊的人群,然后接過我的自行車,推起來。我們慢慢地向西南方向的七社走去。廣場上的人們怪異地看著我們,脖子伸得像鵝。

過程就這么簡單,那天他蹲在地上修車,我坐在旁邊抽煙,從廣場上回來的人都看到了,我們沒搞陰謀詭計。

所以,鄭豐添有這點表示也在情理之中。

和妻子在商城里走進走出,滿目的流光溢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轉(zhuǎn)到了南街的集貿(mào)市場,不遠處是孫志坤的五金店,我想過去打個招呼,主要是套個近乎。

還沒走到門口,就見孫志坤將一個醉漢從里面推出來:“你都說了幾十遍了,我記著哪。你快回家去,不然碰見鄭浩,又挨一頓打。”

那醉漢語無倫次地說:“鄭浩他有今天,也是靠我。他和扁頭的事兒,我全都知道。”

我不想看到孫志坤尷尬,急忙拉著妻子從旁邊繞過去。

那個醉漢我認識,叫任虎山,以前我判過他的刑,出獄后好像在南街一帶開鋪子賣豬肉,一言不合就想割人肉的那種操刀鬼。

我想,孫志坤一定知道鄭豐添的許多仔細,他也許就攥住了書記大人的三寸,之所以能沉得住氣,是因為他在等待一個機會,一次足以把鄭豐添扳倒的致命一擊。

前面孫志坤讓我先找徐春城了解情況,但打開這個缺口很難,所以費了一些時日。算算下村快一個月了,我的工作沒有一點進展,倘若督導組下來檢查,我拿什么匯報?

于是我再次走進徐春城那間黑漆漆的屋里,和他面對面地坐下。這次,我?guī)砹笋v村日記,打開來放在臟兮兮的條幾上。

“說吧,”我注視著他的眼睛,“把你的心里話都說出來,就像跟朋友拉家常那樣。”

他的戒心有所松動,嘴角翕動了一下,仿佛拿出了很大的勇氣:“我姓徐,你也姓徐,五百年前是一家。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那我就說說。”

我說:“我想知道真相,而你是最了解真相的那個人。說吧,先從你的這條腿開始。”

他說:“我敢肯定,我這腿絕對是鄭浩打斷的!兩年前村委會換屆時,鄭豐添還想連任,聽說私下已經(jīng)做了串通,因此村民們意見很大,但沒人敢出頭,就攛掇我?guī)麄內(nèi)ユ?zhèn)上反映。鎮(zhèn)上說要調(diào)查,卻遲遲不見動靜。黨員大會投票的那天,我和幾十個村民在廣場上喊口號,鄭豐添就叫來了公安,說我破壞選舉,把我拘留了五天。出來后,鄭豐添已連任書記,我們又去鎮(zhèn)上反映,因情緒失控秩序太亂,結(jié)果把我們給轟出來了。晚上幾個人湊在一塊喝破煩酒,喝大了往家走,黑暗里冒出一個人,用啥東西在我右腿上猛地砸了一下,當時我就聽見‘咔嚓’一聲響。那次我的傷情是粉碎性骨折,公安查了好久,沒找到兇手,但大家都認為是鄭浩替他老子出氣,那小子心狠手辣。”

“你和村民極力阻止鄭豐添連任書記,是出于啥原因呢?”

“鄭豐添最初當書記時,口碑還行。五年前搞征地拆遷時,鄭豐添事先知道了消息,將他家的承包地邊緣不斷向外擴展,也不管是沙地還是荒草灘,開墾了許多。后來他又將幾戶村民栽種的樹木買下來,其中我的最多,賣了一萬多塊錢。那時我老婆病重,需要錢。大家懷疑他是不是瘋了,那沙地草灘上種不出好莊稼,楊樹也蓋不成像樣的房子。誰料幾個月后,通知下來就開始丈量土地登記樹木,鄭豐添一下子發(fā)了,補償款多領了七八十萬塊,你猜我的那些樹木估價多少?四萬多塊!后悔死了,有這些錢,也許我老婆的病就治好了。這時大家才知道被鄭豐添騙了,命窮啊,吃屎都趕不上熱的!后來村民們合計,認為鄭豐添擴展的那些土地,是屬于村里的公共地,應歸全體村民所有,他不能獨吞!還有村里其他公共地的補償款四百多萬塊,也沒有征求村民意見,被村委會截留用于投資,就是那個集貿(mào)市場,一個外地老板投資百分之六十,村里投資百分之四十。后來又有兩次小規(guī)模的拆遷,鄭豐添還是一手遮天,見到錢眼睛倏地綠了。”

說到這里他似乎累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的本子上已經(jīng)寫了五頁了,第六頁即將開始。

“起先他把兒子鄭浩安排在集貿(mào)市場當副總,也是為了遮人耳目,副總當了兩年,鄭浩和扁頭那一班人設局,將老總灌醉丟到旅社里,找一個妓女來拍了裸照,逼人家辭了職。鄭浩當了老總后,把集貿(mào)市場搞得烏煙瘴氣,隨意漲房租,加收管理費,開設地下賭場,放高利貸,臭名遠揚。本來那些商鋪本村村民優(yōu)先承租,但后來,鄭浩把許多商戶擠走了,現(xiàn)在本村人在那里開店的,也就孫志坤一家。”

終于寫完了,我合上本子。看著亂糟糟的屋子,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家這個狀況,應該算是低保戶了。村委會有這個意思,讓你拿點補助。”

他聽了這話就像彈簧一樣從凳子上跳起來:“讓我去當?shù)捅簦刻澦麄兿氲贸鰜恚∏皫啄晡依掀挪≈兀瑑鹤渔伥巫舆€在上學,后來我的腿又受傷,得到的補償款,幾下子就用完了,那時我是真的低保戶,村委會為啥不給我指標?我的貧窮是誰造成的?就是鄭豐添,就是鄭浩!現(xiàn)在我兒子能掙點錢了,我也賣點菜,日子過得好一點了,不貧窮了,這時卻給個低保戶,這是欺負誰!”

他怒目圓睜,臉上的肌肉擰成一坨一坨。我急忙站起來,將他壓坐在凳子上:“你發(fā)啥火呢?有事慢慢說嘛。”

他再次跳起來,吹著粗氣說:“明天我就到鎮(zhèn)上問個一二三,我不信天下沒有王法!等我給兒子娶了媳婦安了家,我就去找鄭豐添和鄭浩拼命!”

我安慰他一番,然后騎車回家。第二天剛到村里上班,梁鎮(zhèn)長突然打來電話:“喂喂喂,你們怎么搞的?徐春城又來鎮(zhèn)上鬧,快來把他領走!”

我急忙去找小楊,小楊不在。出門碰見鄭豐添和鄭雄,把情況一說,鄭豐添連連搖頭:“我和那貨不對付,徐法官還是你去吧,你去就有辦法。”

我很生氣,跨上自行車就往鎮(zhèn)上跑,剛到北街,信訪辦那邊又打來電話:“喂喂喂,你們怎么搞的?徐春城又到這里纏訪,快來把他領走!”

那天我?guī)е齑撼腔卮鍟r,辦公樓前面的廣場上集聚著一群人。見到徐春城回來,其中一個說:“你一個人蹦跶啥呢?沒用!下次去帶上我們,人多力量大。”

然后那人把目光移過來:“你是法院的法官,聽說判過的罪犯有幾火車,那你把鄭豐添父子也判掉,橋灣村就太平了。”

我說:“你們先回去,我會入戶走訪。但你們要明白,我只是作為工作隊的一名成員來了解情況,而不是以法院的名義取證。我不能私自辦案,這是我們的紀律。”

當天下午,我就叫了小楊去村民家中走訪。走了幾家,作了一些記錄,小楊就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小楊擔心道:“徐法官,我們的方向是不是搞錯了?重點應該是鄉(xiāng)村振興的成效,不是把那些陳年舊賬翻出來,這不利于我們和村委會的團結(jié)啊。”

我說:“這才是群眾的心聲,他們的所想所思所盼,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這跟大局不沖突。我們心心念念的民生問題,為啥到了這里就成了死角,你沒看出來嗎?充當兩面人影響干群關系的正是鄭豐添,鄭書記。”

小楊吃驚地瞪大眼睛:“你想搞他?那可得慎重,他在村里樹大根深。”

“不是我要搞他,而是群眾不答應。現(xiàn)在公安機關正在重拳打擊農(nóng)村黑惡勢力,我們工作隊更應該站出來,揭露鄭豐添之流的惡行,使他們受到處理,那時才有和諧的干群關系。”

小楊想了半天終于拿定了主意:“法律上你懂,你說怎么辦吧!我早就憋不下這口氣了!這不是小事,我們工作隊可要行動一致。”

楊書記沒被鄭書記收買,我放心了。接下來的時間,我和小楊走訪了七社和安置小區(qū)的一百多戶村民,了解到許多情況。最后,我們走向集貿(mào)市場,去找鄭浩。

起初鄭浩還很客氣,把集貿(mào)市場的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重點提到創(chuàng)收效益和發(fā)展前景,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態(tài)。當問及收入和支出明顯不平衡、群眾對此意見很大時,鄭浩剛才的笑容立時一掃而光,變成了盛怒和咆哮:“村委會辦公樓、廣場、村道,那不就是錢嗎?你們到底啥意思?工作隊也不能隨便整人吧?沒啥好談的,你們回去干點正事!”

話不投機,我和小楊起身離開,鄭浩的手下扁頭那幾個人已出現(xiàn)在門口。我和小楊從他們中間擠過去,剛走下樓梯,就聽見水杯摔在地上的碎裂聲。村民所言非虛,鄭浩真的是驕橫狂妄不可一世。

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往東就是孫志坤的五金店,走進去,有幾個人正在買東西。孫志坤讓我們到里屋坐,好半天才打發(fā)走幾個顧客,回來倒茶。

“我聽說了,這段時間你們?nèi)ミ^許多人家。”孫志坤笑了,“大家都猜,這次工作隊上門調(diào)查,可能要在鄭豐添屁股下面撬一杠子,讓他徹底滾蛋。”

“我們可沒那權(quán)力,那要通過組織程序。”我說,“今天找你,就是要最后核實一下。徐春城說的許多情況,村民們只知大概,他們關心的主要是集貿(mào)市場的分紅。”

孫志坤站起來,拉過一把凳子踩上去,從一堆貨物的下面抽出一沓稿紙,然后遞到我的手中:“都在里面,你細看。”

我翻開稿紙,那是一份十多頁的檢舉材料,一項一項寫得非常清楚,還附有一些計算過程,最后是幾十個村民的簽字和捺印。

但我還有一個疑問:“你不當村主任是出于什么原因?”

“鄭豐添挪用公共地補償款、侵吞集貿(mào)市場租金、私分扶貧款項的事被我發(fā)現(xiàn)了,鄭豐添想堵我的嘴,要送五萬塊錢給我,被我拒絕了。不是你的菜,別去掀鍋蓋,不然要吃官司的,我敢嗎?后來他不停地找我,我不勝其煩,就辭職不干了。后來鄭浩低價收我租金,我也不想太得罪他們,所以沒再聲張,但心里還是不安。”

臨別,他又悄聲補充道:“徐春城被打斷腿的事,南街賣肉的任虎山知道,兇手就是扁頭。”

任虎山不是橋灣村的人,找他談話顯然不妥。孫志坤說:“任虎山以前也跟著鄭浩混,人見人怕,據(jù)說后來因跟扁頭爭利,被鄭浩他們給打了出來。”

孫志坤提供的材料很重要,詳明、具體、一針見血,不像徐春城說的那樣雜亂無章。接下來的時間,我想我應該寫一份匯報材料,交給縣督導組請他們定奪。

風聲傳到了鄭豐添的耳朵里,第二天他就把我和小楊叫過去:“聽說工作隊在搞我的黑材料,很好呀,我也提供幾個證人,先去問梁鎮(zhèn)長,問詳細點。我跟二位,本來是不錯的合作關系,也很敬重你們。但你們聽信那些謠言,往我頭上扣屎盆子,這個我不能接受。”

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梁鎮(zhèn)長給他站臺,他不怕。我說:“我們只是在了解情況,把存在的問題作一歸納總結(jié)。這是我們的正常工作,何來整人一說?前面我們也征求過你的意見,難道我們是聽信你的謠言去整那些村民嗎?”

鄭豐添怔了一下,隨即笑了:“我是說,現(xiàn)在這世道,只要是干部,在村民的眼里你沒問題也有問題。那北邊的吳家村也不是鬧了一陣,照樣給壓下去了,現(xiàn)在一點動靜沒有。還有,陽坡村的那個女人,他她男人明明是被別人撞死的,她卻賴上鎮(zhèn)政府,要錢給錢,要房子給房子,折騰了好幾年,結(jié)果上半年被一個外地的老光棍拐走了,終于消停了。”

翌日,鄭豐添照常在村委會上班,看著和往常沒什么不同,時不時還逗王敏蘭的孫女玩。我和小楊上樓翻看以前的村委會記錄,里面涉及村里重大事項的內(nèi)容也比較完整。村民反映的問題,應該是發(fā)生在執(zhí)行過程中,這個環(huán)節(jié)有很大的變數(shù),適于渾水摸魚。

忽然聽到外面人聲嘈雜,隔窗望去,廣場上已聚集了許多人,遠處的人群還向這邊走來,絡繹不絕。

“怎么回事,”我問小楊,“這么多的人?”

“我也不清楚,”小楊也有些蒙,“群里沒發(fā)過通知啊。”

我們急忙下樓,看見臺階上擺了兩張桌子,上面鋪著紅絨布,是臨時布置的主席臺,鄭豐添、鄭雄、王敏蘭和村務監(jiān)委會的兩個成員正襟危坐。

我和小楊面面相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時鄭豐添講話了:“大家往前靠一下,開會時間不長。是這樣,我們村入股的集貿(mào)市場,運行也有幾年了,因為前期需要大量資金搞設施、擴建、維護和各種開支,沒掙到錢。今年,集貿(mào)市場經(jīng)過整頓和優(yōu)化,盤活了一些僵尸鋪面,煥發(fā)了生機,開始掙到錢了,先拿來三十萬元,按人頭二百元分紅。初次盈利,別嫌少,以后會越來越多。現(xiàn)在就開始領錢,我念名字,一戶一戶來。”

靳院長打來電話:“老徐你怎么回事?兩個月了,也不來單位看看。工作情況如何,過來跟我談談吧?”

我急忙騎車趕過去,將村里的情況向他作了匯報,最后提到鄭豐添父子可能涉嫌犯罪的事實,我說我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要么跟他斗爭到底,要么單位將我召回,除此別無他法。

靳院長頓了一下說:“昨晚梁鎮(zhèn)長給我打電話,說是你不認真配合工作,誤導群眾輿論,揪小辮子,嚴重影響了村委會的正常工作。你說我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詞嗎?最起碼也要打個折扣。法院就是伸張公平正義的,豈能向惡勢力低頭?連續(xù)幾年的掃黑除惡戰(zhàn)果累累,但一些社會毒瘤還沒有摘除干凈,特別是一些農(nóng)村黑惡勢力仍在為害一方。上周縣委政法委召開會議,對這項工作做了動員部署,要求重拳出擊除惡務盡。現(xiàn)在你遇到這種情況,只能迎難而上,千萬不要退縮。如有疑難問題,及時和我聯(lián)系。”

我點點頭,猛覺心里有了底氣,回去后便趕著寫材料,晚上拿回去加班。第二天說好的要幫小楊整理檔案,剛到辦公室,王敏蘭就闖進來,說是安置小區(qū)出了點事,一家因為樓上漏水,另一家是因為兒子不贍養(yǎng)父母,兩家兩個單元一起鬧,左鄰右舍不得安寧。她說:“你是法官,過去斷這官司,手到擒來。”

我和王敏蘭趕過去,先去漏水的一家,兩個男的正扭在一起,身邊幾個人在勸。樓下的那個罵道:“無法無天了,你以為你是鄭豐添啊?”

看見我,他們放開手,帶我去看現(xiàn)場。廁所天花板上濕了一片,掉下一片泥皮。我說:“叫個匠人收拾一下,盡量恢復原狀,樓下修多少,樓上賠多少。不要打架,否則損失更大。”

接著又去另一家,屋里兩位老人唉聲嘆氣,兒子已經(jīng)摔門離去。打電話過去,那邊說:“有這好心,接到你們家養(yǎng)去!”

老頭控訴:“鄭豐添把村民不放在眼里,而我這兒子,把老子不放在眼里。”

正在勸慰兩位老人,手機響了,是梁鎮(zhèn)長。“老徐你干啥吃的?徐春城跑到市里上訪去了,越鬧越大!快去把他截回來,這事兒弄不好,你要接受處理!”

我趕緊打電話給小楊。一路上撥打徐春城的電話,關機。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漫長得讓人看不到盡頭。終于到達市里,先去汽車站找,去市委市政府一帶找,沒有,打電話,仍然關機。

我和小楊開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尋找,直到午后,兩人都精疲力盡,停車準備找飯館吃飯。這時后面突然有人喊道:“徐法官!”

轉(zhuǎn)頭看時,正是徐春城,一拐一拐地向我們快步走來。他的出現(xiàn)令我惱怒不已:“你瘋到哪去了?讓我們找得好苦!”

走到面前的這個家伙全然不知我們剛才的艱辛,嘴一咧笑了:“上訪啊,鎮(zhèn)上不管,縣上不管,我就到市上。日鬼哈的,把身份證忘帶了,他們要登記,沒進去門。”

“這會兒要去哪里?”我問,“該不會又去省上吧?”

“日鬼哈的,沒帶身份證。”

“你來這里,鄭豐添怎么知道的?”我猜想是鄭豐添向梁鎮(zhèn)長通風報信的,肯定是。

“我坐的是孫志坤的車,當時鄭雄看見了。孫志坤常來這里取貨。”

明白了。

我如釋重負:“走,我請你吃飯去。喝酒不?”

“早就不喝了。”他吁出一口氣,“自從挨了那頓打,腦后長了只眼睛。”

沒想到的是,還沒等我的材料交上去,鄭豐添首先把我告了。縣督導組組長是組織部的袁副部長,那天他把我叫去,指著按了十多個紅指印的舉報材料說:“這是橋灣村村委會提交的,說工作隊破壞干群關系,打擊報復村委會班子,挑唆徐春城四處上訪。這些情況你要說明一下。”

我說:“鄭豐添這是惡人先告狀,意圖混淆視聽。施小恩而行大惡,以此遮掩他的犯罪事實。在我的材料沒完成之前,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會擴大對方的過錯。我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并以黨性保證。”

袁副部長想了想說:“我相信我們的干部,不會做出違紀的事情,因為你們與利益沒有瓜葛。鄭豐添是否有犯罪行為,你們一定要了解實情,同時要把握好尺度。徐春城越級上訪一事,工作隊和村委會都有責任,沒有把控好局面。幸好沒出大的問題,所以縣上也不作處理,只在鄉(xiāng)鎮(zhèn)一級通報一下。”

幾天后通報發(fā)到橋灣村,鄭豐添組織開會。念完通報后,鄭豐添陰陽怪氣地說:“這樣的通報,這樣的批評,以前從沒出現(xiàn)過呀。你看徐法官一來,我們就變成后進村了,你說怪不怪?這人丟不起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時,孫志坤站起來了。

孫志坤振振有詞地說:“工作隊這些年的工作,我們都看在眼里。脫貧攻堅那會兒,辦公室的燈亮到天明,幾十戶低保戶脫貧,上門看看就知道變化有多大。鄉(xiāng)村振興開始以來,工作隊積極爭取資金支持,河灣那邊的生態(tài),安置區(qū)的文化設施,鄉(xiāng)風文明,哪一樣少了他們的心血?因拆遷尚未全面完成,環(huán)境治理等還難以實施,這有多方面的原因,怪工作隊嗎?徐法官剛來時間不長,他深入農(nóng)戶是為解決實際問題作調(diào)查研究,民意征集是前期的準備,別往歪里想。哦,你還想著人家把工資交給你啊?人家也是養(yǎng)家活口的人,你是養(yǎng)人家了還是供人家了?自己不撒泡尿照照!我勸有些人,不要再搬弄是非了!”

說到此處,孫志坤有些激動,正要繼續(xù)說下去,忽聽外面汽車響,有人喊道:“鄭總慰問黨員來了,有好多東西!”

屋里一陣拉動凳子的聲音,一些人已奔向門外。外面?zhèn)鱽磬嵑频穆曇簦骸懊咳艘淮住⒁煌坝停瑒e搶。”

身邊的一個人說今天是啥日子啊,運氣這么好?接著他查了一下手機,結(jié)果是農(nóng)歷十月一日,寒衣節(jié),鬼節(jié)。

我終于寫好了材料,一份是給督導組的匯報材料,一份是給政法委掃黑辦的舉報材料。舉報材料落款處是以駐村工作隊的名義,我和小楊都簽了字。我們先把匯報材料交給了袁副部長,袁副部長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說要和紀委溝通一下。

接下來還有一道手續(xù)要補,那就是徐春城的報案材料。

在徐春城昏暗的屋子里,我對他說:“你的傷情屬于重傷,現(xiàn)在還沒過追訴時效。你可以寫個報案材料,任虎山只是個線索。至于鄭浩和扁頭是否真兇,公安局會給結(jié)論。”

他說:“你給我寫一下,我連初中都沒念完。”

我說:“我不會給你寫,你找別人寫。我要是寫了,人家還以為我攛掇你呢,要出于自愿。記住寫兩份,一份交給公安局,另一份給我。”

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一下,站起來走到角落里:“是尕鑫子嗎?好著哩。菜長得旺勢著哩,賣菜的錢我存起來了。腿?沒事,徐法官給了我好多藥,效果不錯。拆遷的事正在解決呢,別擔心,你好好上班就行。”

然后“嗯嗯”了半天。最后他說:“吳家村的,那個姑娘攢勁啊,你過年回來,我們?nèi)ヒ娨娒妗!?/p>

打完電話,我問:“是你的兒子嗎?聽得出他很關心你啊。”

“是我的尕鑫子,沒娘娃。”他坐下來,“他走那么遠,沒有個依靠,我就想啊要不要把他叫回來。人家已經(jīng)住進高樓了,尕鑫子回來就要住這殘缺不全的破屋,我這老子當?shù)酶C囊。”

他的眼里潮潮的,似乎就有波濤涌來。臨出門,我叮囑他:“別再胡亂上訪了,要按規(guī)矩來。種好你的菜,吃好你的飯,心情放寬一些。”

不料到了第二天,這家伙不知聽到了什么消息,竟然沖到督導組辦公室去了,把袁副部長堵在了門口。

他扳住門框質(zhì)問袁副部長:“你是管徐法官的官吧?我剛才聽說,你們下了個處理的文件?徐法官多好的人,給我們平頭百姓說話,說錯了嗎?你說說他犯了哪條?你說說!”

袁副部長愣了半天才斷定他是橋灣村的徐春城。袁副部長說:“那是鎮(zhèn)上的通報,不是處理決定,兩碼事性質(zhì)不同啊。通報也不是針對徐法官的,點名批評的是工作隊。你回去吧,別鬧。”

徐春城聽不進去,問袁副部長:“你的官大,還是梁鎮(zhèn)長的官大?”

袁副部長哭笑不得:“啥官大官小的,都是為人民服務嘛。要不,你去鎮(zhèn)上問問,他們會給你明確的回答。”

袁副部長笑容可掬,徐春城可能看出來了,這個也是好人。他掉轉(zhuǎn)身,下樓直奔鎮(zhèn)政府。

兩個保安認得他,將他堵在門外。徐春城的聲音比平時大了十倍:“是……讓我來的,放我進去!”

一時心急,他忘了剛才去過的那個地方,見過的那個人。

保安伸過頭來:“誰?誰讓你來的?”

徐春城不耐煩了,喊道:“把姓梁的給我叫出來,今天他要給我一個說法!”

這個時候,鎮(zhèn)上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徐春城又在門口叫鬧,嚴重擾亂辦公秩序。快來把他領走,不然我們要報警了!”

我和小楊急忙趕過去,見徐春城坐在臺階上,一左一右兩個保安守著他。我過去將他拉起來,一股怒火忽地躥起:“昨天你怎么答應的,今天就忘了?大丈夫一諾千金,我最討厭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

他可憐巴巴地說:“他們對你、對工作隊不公平,這是打擊報復!這個通報我不服。”

我們將他塞進車里,一直拉到他家。他后悔道:“剛才路過法院,停一下就好了,我找找你們院長。”

“好了,有完沒完?”我的怒火再度升騰,“別以為你在幫我,你這是在害我!我是搞法律的,只要有足夠的理由,我不會自己去說呀?這下可好,你整出這么個動靜,別人還以為我在幕后指使呢!”

他不以為然道:“明明是他們搞錯了,還不許問問?明天我去市里,后天去省里,就是不服!”

“沒見過這么頑固的人!”我罵道,“你一連串的上訪,定你個尋釁滋事罪一點也不冤枉!你去吃牢飯,你的尕鑫子咋辦?你這個只知泄憤逞一時之快的家伙,從不為別人的安穩(wěn)著想!”

他像經(jīng)霜的葉子般蔫下來,倒在沙發(fā)上。我知道這話觸到了他的痛處,尕鑫子是他的全部希望。

我和小楊往外走。我回頭說:“今天是干部打群眾,你去舉報,你去上訪,我絕不逃避。”

身后傳來一陣嘶啞悠長的哭嚎:“嗚——哇——”

鄭豐添知道此事后來到我的辦公室,可能是被鄭雄傳染了,話沒出口先咳了一陣,咳完后惺惺作態(tài)道:“徐法官,你也見到了,徐春城這個人就是人渣,看把你折騰的,滿世界找他。我想你對你兒子,都沒這么操心過。”

我說我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很聽話。鄭豐添笑了:“徐春城的眼里就沒有好人,油鹽不進的犟板筋,給他一根竿兒,他就爬上來。要再這樣你得搬去他屋里住,或者帶他去旅游。”

看來他把這個不安定因素完全甩給我了。

有一次到鎮(zhèn)上開會,梁鎮(zhèn)長把我叫到一邊:“老徐,你把那個上訪戶看緊點,讓他待在家里,讓他閉上臭嘴。最好,搜集他的罪狀,把他關進去!你的任務是化解干群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已經(jīng)被通報一回了,再要出點紕漏,你得受處分!”

徐春城終于把報案材料交到了公安局,也給了我一份。我把工作隊的舉報材料、孫志坤的舉報材料、走訪記錄及其他證據(jù)線索全部梳理一遍,并歷數(shù)鄭豐添、鄭浩父子等涉嫌惡勢力的罪狀:侵占集體財產(chǎn)、挪用集體資金、變相非法集資、故意傷害、尋釁滋事、套路貸……然后,交到了政法委掃黑辦。

回來的路上,小楊對我說,單位已經(jīng)同意了他的請求,打算到年底換人,那時他就可以回去搞自己的專業(yè)了。

我這才想起他在城建局工作,搞的是園林規(guī)劃。要是綠色谷地項目啟動,他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他跟橋灣村有緣。

材料交上去一如泥牛入海,好多天沒有動靜。這時候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jīng)飄飄揚揚地落下來,滿世界銀裝素裹。早上起來,雪還在下,妻子說騎自行車不安全,你打車過去吧。出門上了出租車,腦子里還想著那些材料和證據(jù)。司機問去哪里,我說法院。到了法院下車,才知走錯了路,習慣使然。但既然來了,就進去看看,去找靳院長,匯報一下工作。

坐下來,靳院長說:“橋灣村的這個事情很大呀,縣上非常重視。前天縣上召開了掃黑除惡斗爭推進會,會后專門研究了你們提交的材料,一致認為這是涉及民生領域的惡勢力犯罪,必須嚴厲查處。”

我說:“我本來是抱著調(diào)和矛盾的愿望去的,但結(jié)果與我的預期大相徑庭。我可能背離自己的初衷了,但我不得不這么做。”

靳院長嘆一口氣說:“你堅守了公平正義,保持了法官的本色,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只要是法院人,都會這樣做。原以為那邊的工作好辦,沒想到讓你承受了這么大的壓力。年終總結(jié)后,我就換人過去。”

從法院出來,我如釋重負。雪還在下,撲在身上,撲在臉上,急速,冷硬,如射來的箭矢。

終于有一天,公安局突然行動,先抓了鄭浩、扁頭一伙,投入看守所。鄭豐添聽到消息后,急忙從公司趕到村委會上班,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小楊過去叫門,鄭豐添在里面說:“別敲了。我還沒死呢,你們就這么等不及!”

我下樓走過去,那扇門里沒有一絲聲響。我輕輕地敲了下門:“是我,徐元哲。”

門居然開了,鄭豐添肥胖的身軀立在門口:“從你來的那一刻,我就感到了一種威脅。我知道跟你吃頓飯都很難,所以我在盡力彌補以前的虧空,只是因為窟窿太多,我來不及將它們抹平。命是一堵大墻,跨不過去。”

我說:“我跟你素昧平生,相互沒有私仇,因為工作上的關系才走到一起。你背棄黨性原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做出許多損害群眾利益的行為,你無法逃脫法律的懲罰。去自首吧,爭取一個從寬處理的機會。”

門又慢慢地關上了,鄭豐添拒絕了我的勸告。

當天下午縣紀委來人,將鄭豐添、鄭雄、王敏蘭等人叫去調(diào)查,晚上沒有回來。

鄭豐添等人被查,鎮(zhèn)黨委指定小楊負責村里的全盤工作。小楊決定召開一次黨員大會,讓大家談認識找問題,主要是穩(wěn)定人心。通知下去,黨員沒來幾個,群眾卻擠滿了半個廣場,憤怒的聲浪淹沒了一切。

村委會被一鍋端了,現(xiàn)在誰是管事的,出來跟我們見見面啊!

我和小楊向他們解釋,民生問題是頭等大事,黨和政府一定會給他們做主的。別急,先回去等有關方面的查處結(jié)果。

他們高聲叫嚷,唾沫星子亂飛:“你們拿著工資,當然不急。我們呢,雞一樣土里刨食,能不急嗎?鄭豐添剝削我們的,要給我們吐出來!

中午時分,天空中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廣場上仍舊攢動著密密麻麻的人群,地上的積雪都被踩化了。我和小楊正啃著方便面,突然從外面走進來幾個人,要找小楊書記。外面的一些群眾見狀,也擠進來看究竟,小楊想推他們出去,他們?nèi)缦鹌そ钜粯佑謴椈貋怼?/p>

這時來人開口了:“我們在鄭豐添的公司見過一面的,你們可能忘了。說實話吧,鄭豐添就是個大騙子,他讓我們?nèi)牍梢话俣f元,說是以低價給我們供酒,結(jié)果這大半年過去,我們連入股證明書都沒有拿到。最近我們了解到,他集資根本就沒經(jīng)過相關部門的批準,而這些錢他卻拿去投資了房地產(chǎn),就寧夏的那個開發(fā)商,他們才是真弟兄。現(xiàn)在他進去了,可我們快要跳樓了。”

圍觀的人們聽了這話,轉(zhuǎn)頭就往外跑。他們終于轉(zhuǎn)過神來,鄭豐添招工入股就是騙人的鬼話。浩豐酒業(yè)公司里有幾十戶人家共二百多萬元的“股份”呀,天哪,這可是要了老命!人們又向東邊的浩豐酒業(yè)公司奔過去,浩浩蕩蕩。

浩豐酒業(yè)公司已經(jīng)停工。人們將辦公樓圍得水泄不通,有公司的工人,也有趕來的村民,身上落滿了雪。

梁鎮(zhèn)長帶著一群工作人員在門口維持秩序。梁鎮(zhèn)長喊:“鄉(xiāng)親們冷靜一下,不要吵鬧。幾個代表正在里面談呢,至于結(jié)果如何,大家還要等待。”

剛喊完,幾個群眾代表垂頭喪氣地從里面出來了:“中層以上的都跑光了,就剩下個前臺,一問三不知!”

院子里群情激昂,罵梁鎮(zhèn)長:“你這個肥頭大耳朵,哄娃娃們哪?做不了主你就滾開!”

梁鎮(zhèn)長尷尬地笑著,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我,便叫道:“有法院的徐法官在這里嘛,他可以回答你們的法律問題。”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梁鎮(zhèn)長請上去的還是被群眾揪上去的,混亂中后背還挨了幾拳。我說鄉(xiāng)親們哪,別把我當外人,然后我感到一陣暈眩,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幾個瓶子在頭頂晃蕩,同時看見了幾個白大褂,和夾在白大褂之間的那張胡子拉碴的臉。是徐春城。他嘴唇干裂,頭發(fā)凌亂不堪,滿臉的疲憊,見我醒來就說:“我問了醫(yī)生了,累的,死不了。”

幾天后我去村里上班,見到小楊。聽他說,那天我暈倒之后,集聚的人群馬上安靜下來,呆呆地看著我被救護車拉走。稍后派出所來人,將幾個趁亂鬧事的人帶走了。浩豐酒業(yè)公司已被查封,集貿(mào)市場正在整頓。

小楊還說,聽說昨天,梁鎮(zhèn)長也被監(jiān)委帶去調(diào)查。當時是上班時間,梁鎮(zhèn)長剛從廁所出來,有人說監(jiān)委的人找他。梁鎮(zhèn)長慌了,不知怎么就爬到樓頂上。監(jiān)委的人隨后也找到了樓頂,說不大點事情你別胡來。梁鎮(zhèn)長知道自己的事有多大,轉(zhuǎn)頭往下看了看,這樓怎么只有四層呢?跳下去怕摔不死,又怕真的被摔死,所以兩腿一軟就坐了下來,說了句很經(jīng)典的話:蘿卜是菜便宜是害啊,媽的鄭豐添!

王敏蘭被放回來了,見到我和小楊就哭起來。她說:“我五十歲的人了,不該去的地方走了一趟,這叫大家怎么看我呢?這婦聯(lián)主任,打死我也不當了。”

緊接著傳來消息,縣上已經(jīng)作出決定,在橋灣村七社臺地至河灣一帶打造特色民居和綠色谷地旅游景區(qū),明年春正式啟動。

鄭豐添鄭浩和扁頭等七人被檢察院批準逮捕,鄭雄被取保候?qū)彙_@個惡勢力犯罪團伙的覆滅,昭示著橋灣村社會風氣的根本好轉(zhuǎn)。

十二月初,我參加了市委舉辦的社會矛盾糾紛排查化解培訓班,時間是十天。當培訓進行到第七天的時候,突然傳來徐春城的死訊!

是小楊發(fā)來的微信:“徐春城,他去救火,房子塌了,他沒跑出來。他死了,救火死的,已經(jīng)埋了。沒時間細說,我要去開會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請假返回,直奔橋灣村。到了徐春城家,門兩邊白色的挽聯(lián)還在,地面上散落著一些紙錢。推開門,里面坐著一個年輕人,臉上掛著淚痕,見到我就站起來:“您是徐大大吧?”

我料定他就是徐春城的兒子徐鑫,一個白凈高挑帥氣的小伙子。我問:“你怎么知道我是徐大大呢?”

徐鑫說:“我跟我爸通話時他經(jīng)常提到您,他說您不茍言笑為人正直,把他這個農(nóng)民當兄弟,甚至他說的您的面貌特征,也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跟現(xiàn)在見到的一樣。”

從徐鑫的述說中,我逐漸還原了事情的經(jīng)過。上訪戶徐春城這一次的壯舉,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那天下午,卸任婦聯(lián)主任王敏蘭在七社的家里做飯,已經(jīng)起鍋燒油了,忽聽孫女在院子里叫喊。王敏蘭急忙出去查看,孫女鬧著纏著要去買零食,王敏蘭就帶她去了南頭的小賣部,全忘了煤氣灶上的油鍋!大火燒起來的時候,煙霧升上半空,這時正從菜棚趕回的徐春城見此情景,急忙跑過去,見一些人已進入院子亂喊亂叫,說是王敏蘭在屋里還沒有出來!

火勢兇猛,焮天鑠地。趕來救火的人越來越多,報警的,叫人的,找工具的,亂成一團。王敏蘭快出來啊?女人們急得哭起來。就在這危急時刻,徐春城突然扔掉手里的鐵锨,一頭撲進大火里去了!

消防隊緊急趕來滅火。王敏蘭也慌慌張張地從外面回來,大家才知道這家里沒人。

大火終于被撲滅,王敏蘭當時就暈過去,被送去醫(yī)院。人們沖過去,廢墟里刨出徐春城,已變成一截炭。

我對徐鑫說:“你爸走了,他是個平民英雄。他的事跡,我會向上級報告。”

徐鑫垂淚道:“有我爸,我才走那么遠。現(xiàn)在他不在了,我回來找誰呢?這次回去,我不想再回到這個傷心的地方了。”

我連夜趕寫徐春城的事跡,為他的身后爭取正當?shù)拇觥P齑撼鞘怯⑿郏菫閾尵人松敭a(chǎn)而死的,是可以被評定為烈士的,所以我想報上去試試。

翌日,在征得小楊同意后,我將申請書和事跡材料交到縣政府辦和民政局。當時徐春城烈火中救人獻身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前兩天市報的記者還作了專題采訪,所以縣政府十分重視,急忙派出人員進行調(diào)查,走訪了許多人家,寫出了厚厚的記錄,然后帶回去研究。

幾天后,政府信息港發(fā)了一則消息,對橋灣村工作隊提出表揚,說是在工作隊的教育和幫助下,原來后進的部分村民思想觀念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成為鄉(xiāng)村振興中文明鄉(xiāng)風的忠實踐行者,尤其是村民徐春城奮不顧身跳入火海搶救他人生命財產(chǎn),不幸獻出寶貴生命……

得不到解決徐春城善后待遇的結(jié)果,我又去政府辦和民政局催問,不是主任不在,就是局長開會,讓我明天再來。激憤之下,我?guī)Я瞬牧希活^闖進了信訪辦。

終于,由民政局牽頭,政府辦、信訪辦等部門聯(lián)合舉辦的議定徐春城善后待遇論證會召開,并邀請我和小楊參加。

會上,大家肯定了徐春城的英勇壯舉和做出的重大犧牲,絕對是正能量突出。隨后有人質(zhì)疑:“徐春城以前曾被處理過,此后又不斷借拆遷問題上訪,影響不好。這次雖然勇敢地沖入火海,但里面沒人,結(jié)局不太圓滿,所以不宜認定為烈士,但可在撫恤方面給予優(yōu)待。”

我反駁道:“徐春城是英雄,是為搶救他人生命財產(chǎn)而死的。至于他過去當上訪戶的所作所為,甚至因行為過激曾被行政拘留,那是與農(nóng)村惡勢力作斗爭的體現(xiàn)。沒有犯罪記錄不能認定為有劣跡,烈士評定標準也無這方面的禁止性規(guī)定。徐春城以前雖有過錯,但這次舍己救人所折射出的人格力量,足以沖淡以往的那些瑕疵。希望大家考慮,能否認定他為烈士。”

沉默了半天,信訪辦的領導提出:“理是這個理,但關鍵是我們所崇尚的烈士,光榮而偉大,有積極的貢獻價值和良好的社會影響,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和標桿。如果徐春城成了烈士,我們學習他什么呢?總不能學習他當上訪戶吧?所以這種有爭議的問題,還是放下,不要給它對號入座。撫恤家屬方面,盡量給予照顧。”

論證結(jié)果: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徐春城不宜評定為烈士,對其親屬進行慰問,解決實際困難,撫恤金從優(yōu)發(fā)放。

回來的路上碰到王敏蘭,她說從醫(yī)院出來后,她就帶著孫女去省城跟兒子兒媳住在一起。這兩天是來走走親戚,還是農(nóng)村好啊,城里能悶死人。

“徐春城命苦啊,多年來過著老是變不好的日子,為自己也為大家和鄭豐添他們斗,是個有骨氣的人。一想起他,我就感到自己的罪孽沒法饒恕。”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想,這個冬天過去,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她一定還會回來。那時候,橋灣村的人們將會迎來真正的鄉(xiāng)村振興得償所愿,他們?nèi)耘f是這片土地上的主人。

我將要求提前退休的申請遞到靳院長面前。我向他表明自己的堅決態(tài)度:“再有一年我就六十歲了,早退晚退一個樣。在橋灣村,因我年齡大,第一書記不敢安排工作;在陽坪鎮(zhèn),我四處反映情況,被人當成了上訪戶;在院里,我占著這個編制,年輕人上不去。這是我最后的抉擇,請你別再勸我。”

走出法院大門,黃昏已在樓宇間落下來。一路走一路想,橋灣村的片段如飛鳥般紛至沓來。轉(zhuǎn)過東街義烏商貿(mào)城時,接到一個電話,一看是徐鑫打來的。徐鑫說:“徐大大,我決定明年春天回來,把我家的舊房翻新一下,搞鄉(xiāng)村旅游。我的那點小專業(yè),說不定用得上呢。”

我情不自禁地說:“那多好的事呀,你的根在橋灣,家鄉(xiāng)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再說,還有徐大大呢,你爸說過,我們是一家人,你別認生啊。”

打完電話,我覺得臉上濕漉漉的,伸手上去,攥住一把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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