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1967年生,大專學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副高職稱。作品在《人民文學》《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作家》《天涯》《山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雨花》《綠洲》《湖南文學》《清明》《長城》等發表或轉載。出版有長篇紀實作品、小說集、散文集七部。曾獲“恒光杯”全國公安文學獎、第二十四屆孫犁散文獎、第四屆廣東省九江龍散文獎、第三屆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有為杯”報告文學獎、江西省第六屆谷雨文學獎等。
動物對草木有一種天然的親近,草生草長,草枯草滅,一輩子相依相伴,這就是生命的常態。
草木是世間最平和淡泊的物種,為此,漢語中有“草民”這樣謙卑的詞語、有“草藥”這種鮮活的智慧、有“草根”這般樸實的安慰。藏在草里的村莊,那是原初的鄉土,是人世最樸拙的素描。
植物是大地的毛發,它以一種地域標志覆蓋著塵世的驚奇,很多人都知道本草治病,卻未必知曉本草醫心。植物雖不開口說話,但它的氣味就是傳遞情感的暗語。
醫者有敏銳的知覺,擅長察言觀色,以病情分辨世情,用藥理參悟事理,以藥性解讀人性。黃連清苦,赤芍熱情,白芍含蓄,甘草中庸。藥草和人一樣,擁有獨特的氣息和鮮明的個性。
我在山鄉的后園見過成片的曼陀羅,此花雖然奪目,但暗藏陰險,全株有毒,人畜小心,不過可以入藥,能止咳平喘,麻醉止痛。在廣東雷州半島、海南、廣西和云南南部,有一種箭毒木,是一種劇毒植物和藥用植物。此樹流乳白色汁液,汁液中含有劇毒,一經接觸人畜傷口,即可使接觸者心臟麻痹,血液凝固,窒息而亡,故又名“見血封喉”——可見藥毒本為一家。金銀花清香撲鼻,腰肢緊束,耳環一樣垂掛于樹梢高處。盛花期的藤蔓在樹上如金似銀,黃白相間,一片斑斕,由此金銀花又名雙花。就因這個命名,引發了天大的誤會。
新冠疫情期間,“雙黃連”一夜爆紅,人們想當然地認為,雙黃連就是中藥黃連的提取物,為此有人在黃連上大做文章。其實雙黃連與黃連沒有半毛錢關系,雙黃連由金銀花、黃芩、連翹三味中藥組成。金銀花又名雙花,設計者采取雨露均沾的方式,三味中藥各取一字,雙黃連的藥名由此而來。
有些人喜歡不懂裝懂,斷章取義,浮光掠影,以偏概全,只看表面,結果造成南轅北轍的錯誤。醫藥是治病救人的頭等大事,千萬不可草率,嚴謹的事情還得嚴肅對待。
其實醫學是一個不太適宜談論的話題,它不是茶余飯后的消遣,更不是信口開河的怒罵,而是生老病死的探尋。一個純屬外行的人,隨意評判如此專業復雜的問題,很容易被感覺牽制,陷入非此即彼的極端。
人體太過復雜,疾病異常狡詐,那些無影無形的陰招,讓人防不勝防。種種跡象顯現,現代醫學已知的范疇與人體的實際狀況相差甚遠,連萬眾仰慕的醫家都認可只知道百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都不到。那么還有大片的未知領域便是醫學盲區。可以想象,一架沒有導航的飛機在盲區飛行,其運行過程存在多大的風險!
越是頂尖的專家,對醫學的局限越是深有體會。人體任何一個細胞都比一臺電腦要復雜得多,更何況人體是一個由無數細胞構成的龐大系統。醫學不是萬能的鑰匙,醫生也不是再造生命的神仙,絕不可過分夸大醫學的能耐,目前的醫療技術還無法讓人類長生不老、百毒不侵。
在漫長的歲月中,醫藥家積極探索,發明了數以萬計的藥物來對抗疾病,但真正能夠完全治愈疾病的一半都不到,為此,醫學在很多方面都表現出它的無奈。最常見的心腦血管疾病、高血壓、糖尿病、慢阻肺、腫瘤等,這些疾病雖然耳熟能詳,但難以治愈,頂多能做到緩解癥狀,讓患者帶病生存。
秘史般的醫學有著無法確定的未知性,永遠不知道下一分鐘將要發生什么,下一步將會出現什么狀況。歷朝歷代的醫家都在努力探尋醫學的未知世界,這個云遮霧罩的過程充滿了誘惑和風險,只有具備探險膽識和犧牲精神的人才敢涉足這個領域。神農嘗百草,為探索草本的奧秘,中毒而亡;華佗因提議開顱,結果讓自己無辜喪生;扁鵲雖然洞穿了蔡桓公的隱疾,但屢勸無效,只好逃離齊國,最終還是無法保全自己,死于同行的妒忌。
自西醫進入國門,中醫就飽受誤解和非議。信者視為文化瑰寶,不信者如洪水猛獸,視為糟粕毒瘤。中醫論戰,唇槍舌劍,火星四濺,一場接一場的口水戰在兩大陣容中持續展開,爭鋒相對,互不相讓,最后誰也說服不了誰……
中醫之爭似乎注定是一個不會終結的話題,這場羅生門之爭只見起點,第一個百年早已遠去,第二個百年也已開啟,可爭論不僅沒有緩和的跡象,反而在某些方面變本加厲。面對中醫曠日持久的爭論,我不由得想到了倉頡造字的情境。“天雨粟,鬼夜哭”,這種描述并非上古時期的虛構想象,而是天地在場,情感共鳴的真實描摹。
文字如一柄雙刃劍,既可用來贊美,亦可拿來扼殺,所以連鬼也哭泣。一個多世紀以來,中醫遭到許多質疑,好在它寵辱不驚,像野草一樣頑強生長,才算熬過了一場接一場的風霜雨雪,在大災大難中沒有枯萎滅絕。
中醫為何會飽受非議?“醫”字在上古時期寫作“毉”,古人造字形聲會意,可見起源時的狀態,巫已經占據了醫的半壁江山。
正如托馬斯·劉易斯所描述的境況:“醫學一直承受著一種壓力,要它對它所對付的疾病向大眾提供解釋。而炮制一些無所不包的、統一的理論,乃是這個行當最古老、最心甘情愿的要緊事。最初,需要祛除的害人精怪是主要的病根病源,而薩滿教巫師的職責僅僅是發展和改良畫符念咒的技術。”
托馬斯·劉易斯是美國科學院院士,在美國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許多讀者對這位著名醫學家、生物學家、科普作家極為推崇。他上面闡述的雖然是西方醫學史的最初狀態,然而這種描述完全適用于東方醫學的發展軌跡。
在倉頡造字之前,人類生產生活只能依靠人放天養,全憑口口相傳的經驗。由于沒有文字記錄,所以前人對世界的認知非常模糊,對自然的開發十分有限,造成生產力低下,技術落后。不過這種狀況從倉頡造字之后,開始發生明顯變化,文字的力量日益顯現,它能夠客觀記錄當時發生的事件,將歷史和經驗固定并保存下來。通過文字的積累和分析,逐漸提煉出有用的知識。比如神農嘗百草、伏羲演八卦、黃帝創內經,先民的智慧通過文字傳播,變成了指導生產生活的科學依據。從經驗中提煉出來的醫學借助文字得以進步,扁鵲創立望、聞、問、切的四診合參技法;東漢末年華佗掌握了外科手術,提出用開顱術治療曹操的偏頭痛,為關云長刮骨療毒更是眾所周知的佳話。張仲景、孫思邈、李時珍等一批先賢將中醫學從一個高峰推向了另一個高峰。
每當翻開中醫典籍,在葳蕤的草本中就能聞到一種特殊的氣息,這種氣息氤氳在字里行間,從中既有老子的倡導,又有莊子的修為。古人編撰的醫書文辭精辟,哲理深奧,處處閃爍著醫學與自然的渾然天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道至簡,這是中醫演進的精髓。在包羅萬象的世界中,有許多難以窺視的堂奧,一直在等待后人去探尋。倉頡造字,羊大為美,《詩經·小雅·車舝》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可見古人仰慕高山,崇尚大行,他們更多的是敬畏自然,贊美性靈。而近觀當下,所謂的仰慕多為諂媚,歸屬于好大喜功,甚至逐利忘義。即便我等草芥般的凡夫俗子,也常會妄生欲念,夢想住大房子、享大富貴、得大產業。其實萬事萬物皆有規律,小中有大,大中有小,大和小相互依存,彼此轉化。就如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者,未必都能獲得強壯的身體。大境界不是靠大派頭成就,那些脾氣越大的人,總是自信越小,經常說大話的人,往往都是小人物。
中醫擅長從大處著眼,從小處著手,它可大至天地宇宙,小至毛孔發絲。放置大環境中,微小的個體生命就如滄海一粟,很多時候就像鄉野農夫,只在一小塊土地上耕耘,但耕耘時眼光需要眺望天下,思想要能容納整個世界。只有運籌帷幄,方可決勝千里。
讀過《黃帝內經》的人,從中可以體察古人的生存智慧,咀嚼每一段文字,都有會心之意。讓人感覺這不僅是醫學,更像哲學、美學和處世之學。“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何來”,順著這些妙言佳句,可以理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心境。
我們處在腳步飛奔的年代,競爭日趨激烈,每個人心頭都有一種不堪重負的感覺。環境污染、食品安全、資源緊缺,引發各種心理疾病,表現出失眠、憂郁、焦慮等現代病癥,使人陷入困惑和無奈。這種狀態在《黃帝內經·素問》中竟然已有描述:“上古之人,其知道也,法于陰陽,和于術數,起居有常,不妄作勞……而今時之人不然也,以酒為漿,以妄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不知持滿,不時御神,務快其心……故半百而衰也。”
閱讀這樣的文字,讓人感覺循循善誘的醫家不僅在教人養生治病,更像在傳授處世之道。看似淺白如話,實則厚重繁復,深意藏焉。在張弛有度,豐盈曉暢的敘述中,營造出一種留白跳躍的空間,讓溫柔的小情懷蘊含浩蕩的大境界。
世事紛繁,當你為某些庸常小事斤斤計較的時候,是否應當靜下心來反思一下自己,這樣的行為是不是離真正的幸福越來越遠?在繁忙的工作中,擠出一點時間去戶外散步,呼吸新鮮空氣;去運動健身,在大自然中陶冶性情。可是這些看上去極容易做到的事情,在現實中卻很難心隨所愿,順利完成。
天地相通,感應萬物,中醫治病強調整體,講究陰陽五形。人體與自然環境息息相關,四季變換、情緒心態、地理條件對人體均產生重要影響。為此,純正的中醫講求辨證施治,整體考量,把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視作庸醫所為。
中醫是一種文化,更是一種生活態度。大多數人都屬凡夫俗子,都在為衣食住行而奔波。煩惱憂愁、痛苦悲傷與生命相伴,在無法排解時可追隨中醫的思維去看待世界,獲取一些不同的感受。
五年前的盛夏,為探尋中醫藥奧秘,我開啟了一趟隔行如隔山的艱難之旅,這是一次冥冥中的約定。在時光深處,我溯河而上,用雙腳探尋本草的源頭和身世。面對莽蒼山林,我渴望來一次信馬由韁、了無牽掛的行走,所以事先特意不做任何規劃,往哪個方向去,率性而為,聽憑感覺。可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就如圈養的動物,終究做不到古人那種奔放與灑脫。臨行的前夜,還是改變了主意,擔心盲目的行走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在實用主義大行其道的年代,很多人都習慣了精心設計、周密安排,現實中每個人都是一道固定的程序,在各自的軌道上機械運行,經年累月,從不改變。
為節省時間,提高效率,我專門借了一本測繪出版社新出的分省地圖,書是精裝版,銅版紙印刷,磚頭一般厚重。打開漆藍的封面,從前往后翻閱,當翻到第138頁時,像一塊磁鐵一下就定住了我的眼珠。接下來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目光就鎖定在北緯30度那個綠豆般的圓點上。盡管之前多次想過,第一站首選神農架,但不知為何在最后一刻出現動搖,目光還是偏離了方向。
濃縮的圓點孤零零地立于鄂東南方向,像一粒隔世的種子,撒落在長江中下游北岸。圓點背倚大別山脈,面臨長江黃金水道,自古就是交通要塞。
我的目光緩緩離開紙頁,行程已經逼近,那個圓點在逐漸放大,放大成一片典雅的山水,讓蘄州古鎮從歷史深處浮出水面。古鎮雖小,但不尋常,它是明代大醫藥家李時珍的故里,《本草綱目》的源頭,它的存在就如一個地域的標高,一個念想,一個物證。點石成金,在這里完成從野草到藥草的歷史性跨越。
八個月的時間,我跑遍了二十多個省市,南下北上,進山出山,對中醫藥的氣息有了最真切的體驗。隨著追問的深入,我在欣喜之余有了更多的無奈和隱憂。面對中醫藥如此宏大的主題,所有的生命都已經涵蓋,一個人就如一滴水、一粒塵埃,消散在歷史的深處。煎熬過后,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已經體力透支,十分疲憊,一旦停頓,就不想再走。
有人問我:怎么會去關注中醫?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但在沉默之后我也會追問自己,吃盡苦頭,遭受不解,究竟是為了什么?回想起來或許與中醫藥的緣起于一段少年記憶。有一年,做西醫的遠房叔叔患上鼻咽癌,那個時候醫療水平不高,叔叔在省城醫院確診為鼻咽癌后既沒有住院做手術,也沒有放化療,只是開了一些藥,在家保守治療。那段時間,嬸嬸經常偷偷流淚,擔心死神隨時都會降臨。
好在叔叔是個樂觀派,印象中他經常用超大的茶杯喝藥湯,那種淡黃色的藥湯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氣味,聞著有點刺鼻,以致我們這群孩子都不太敢進他的屋子。
叔叔喝的湯藥是他自己上山采挖的,一邊喝藥,一邊照常在醫院門診上班,給別人開西藥,輸液打針。退休之后他精神狀態依然不錯,飲食起居與正常人毫無差別,直到八十三歲才去世。而且他的同事說,叔叔去世不是因癌癥發作,而是壽數已盡,含笑而去。為此,我對叔叔常喝的湯藥感到好奇,他自己分明是西醫出身,為何會采用中藥來療理自己的疾病。叔叔對中藥肯定有他獨特的見解,可惜他一直保守內心的秘密,從不談論,更不公開,甚至有人探問,他也是語焉不詳,敷衍幾句。后來我想,做西醫的叔叔行醫一輩子,開的都是西藥,為何自己卻用中藥?叔叔也許是不想做西醫的叛徒,讓人對他之前的行醫過程產生懷疑。
懸絲診脈,伸手使知病情,兩根指頭就是一家醫院,很多人都感覺這是對中醫的神化。銀須飄髯的中醫讓人聯想到仙風道骨、氣定神閑的畫面,數千年前形成的中醫理論,時到今日依然屬于前沿,許多治療手段和方法現代科學依然無法破解。回看中醫望聞問切的四大法寶,就像一架精密儀器,沉靜、智慧,而充滿溫情。中醫的面目純凈入定,全神貫注,病人宛如接受長者的愛撫,藥理與哲理潛移默化,心靈欣然感應。醫療在這里不再是一處冷漠的技術,而是一種人性化的溫情藝術。
草木豐盈,生生不滅,中醫以一種逆向思維在追根溯源,內病外治、冬病夏治、左病右治,無不呈現出中醫的繽紛之美。治病必求本,用藥如用兵,中醫的高妙就在于出其不意。盡管本草矮小,卻能生生不息,我們在安康無疾的日子里對它并不在意,只有一旦病倒,才會彎下腰身,放低姿態,體察萬物,用一種懺悔的心情去仰望本草。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