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兢業
翠葉生了個胖兒子,五嬸高興得就差在村里敲鑼了。涂著紅點兒的賀喜雞蛋收了一竹簍,滿月時還余下幾十枚。
翠葉對志紅說:“娟子說供銷社進了‘的確良,咱把雞蛋賣了,也扯上一身?!?/p>
志紅一邊應著,一邊往竹籃里裝雞蛋。
五嬸過來說:“這雞蛋不能賣。”
翠葉沉下臉問:“我嘴里省下來的,為啥不能賣?”
五嬸笑了,說:“娘知道是你嘴里省下來的,這些雞蛋我有打算?!?/p>
志紅的手放下了,但翠葉的臉沒放下,她問:“啥打算?”
五嬸說:“天暖了,咱家那只‘固始黃該抱窩了。我把雞蛋挑挑,孵窩雞崽?!?/p>
翠葉說:“俺咋扯‘的確良?”
五嬸說:“咱孵窩雞崽,雞崽到中秋就下蛋了。每只雞一年下七百枚蛋,三十只雞能下多少蛋?娘到時候給你扯兩身‘的確良!”
翠葉笑了:“娘,一年多少天?。俊?/p>
五嬸說:“三百六十五天!”
翠葉說:“一只雞一天下幾枚蛋?”
五嬸說:“娘逗你呢,掛著孵雞呢?!?/p>
翠葉說:“不賣了,孵吧?!?/p>
五嬸把雞蛋到院子里,一枚一枚地對著太陽觀察,精挑細選了四十枚雞蛋,放在桌子下面鋪了麥秸的竹簍里。“固始黃”咕咕叫了幾聲,飛進去,伏下身子,張開翅膀把雞蛋蓋得嚴嚴實實。五嬸把盛著水、谷子的碗放在竹簍旁,“固始黃”渴了餓了,就跳下竹簍,啄幾口谷子喝口水,抖抖羽毛,又飛進竹簍內。
七天了,五嬸倒了一盆溫水,把“固始黃”身下的蛋一枚一枚地掏出來放進去,雞蛋在水里扭動著。
五嬸對翠葉說:“小雞在蛋殼內踢腿呢!”
五嬸把扭動的雞蛋撈出來用棉花擦干,又放在“固始黃”身下;把沉在水底的撈出來放在一旁,不多不少三十只。
五嬸覺得時間過得真慢,每天都要掀開“固始黃”的翅膀瞅瞅?!肮淌键S”伸喙朝五嬸的手(口+邦)(口+邦)地啄,五嬸甩著手說:“護崽哩!”
二十一天了,是雞崽破殼的日子,五嬸天不明就起床了,她端著罩子燈蹲到竹簍旁?!肮淌键S”咕咕叫著,膀子下蠕動一堆黃色的絨球,五嬸驚叫道:“小雞出殼啦!”
五嬸把小雞捧到篩子里,端到太陽下。“固始黃”咕咕著跟了出來,看著五嬸把它的孩子放在架子上,下面點燃了一把艾,青煙把孩子熏得嘰嘰地叫?!肮淌键S”飛上去,對著五嬸撥動孩子的手,狠狠地啄了一下。五嬸說:“別叨,熏了艾,恁的孩子就壯實了?!薄肮淌键S”仿佛聽懂了五嬸的話,拍著翅膀抖起羽毛。五嬸把熏過的小雞放在地上,小雞跟著“固始黃”開始蹣跚地走路了。
五嬸的家住在村頭兒。五嬸上工,“固始黃”領著雞崽跟在她身后;五嬸鋤地,“固始黃”領著雞崽上玉米地里捉蟲;五嬸隨身帶一只罐頭瓶,把挖到的蚯蚓、捉到的螞蚱都裝到瓶子里;五嬸下工,對著玉米地咕咕咕喊上幾聲,“固始黃”就領著雞崽躥出玉米地,跟在五嬸的身后回家。
娟子說:“五嬸,你對雞崽比孫子還親哩!”
五嬸說:“我對孫子親,也對雞崽親?!?/p>
娟子說:“以后喊你‘雞奶奶?!?/p>
五嬸說:“現在就喊?!?/p>
娟子朝著五嬸喊:“雞奶奶——!”
“哎——!”五嬸答應的聲音又脆又長,引得社員們都笑了。
小雞長得有一斤多重了,二十九只母雞,一只公雞。
“賴八縣”說:“五嬸,你咋恁會抱窩?”
五嬸說:“恁娘才會抱窩哩!”
娟子說:“五嬸,一只雞就是一個銀行,看你開了多少銀行!雞下蛋了,別忘給翠葉扯‘的確良?!?/p>
五嬸說:“放心吧,五嬸吐口唾沫砸個坑!”
雞崽長大了,“固始黃”不愿領它們了,可幾只雞崽還跟在它的身后,啄也攆不走。
一日午后,下起瓢潑大雨,五嬸打著傘來到玉米地頭兒,拖著又長又脆的聲音喚雞。雞聽到五嬸呼喚,順著地墑溝跑出來,跟著五嬸往家跑。五嬸把雞趕到棚子里,數來數去,不見了那只“固始黃”,還少了五只雞崽。五嬸打著傘又到地頭兒,扯著喉嚨喚,仍不見“固始黃”。
傍晚,雨停了,“固始黃”沒回家。
第二天,“固始黃”還沒蹤影。
“固始黃”靈性著呢,肯定下雨迷路進錯家門被藏起來了。五嬸在村內吆喝:“俺家的‘固始黃迷誰家了,快放出來,不放出來俺要罵呢!”
社員們端著碗在大槐樹下吃午飯,便和五嬸打趣。
娟子說:“少了幾個銀行,罵,大聲罵!”
“賴八縣”說:“五嬸,你咋沒迷誰家?”
五嬸說:“我不會迷?!闭f罷吆喝起來:“我迷誰家了,跟恁爹睡啦——!”
人們哄地笑了。
“賴八縣”說:“跟俺爹睡啦!”
人們的笑聲更大了。
五嬸紅著臉說:“幾只毛雞子,俺不會罵,算了。”
五嬸回到家,見那只“固始黃”在棚子里呢,又數了數雞崽,一只也沒少。
三十八年后,翠葉從柜底兒翻出兩件“的確良”,捧在手里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