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初,“鋼琴銷量斷崖式下滑”成了社交平臺的熱議話題。記者采訪了多位鋼琴行業從業者及消費者,發現中國的“鋼琴熱”自10年前就開始有冷卻的跡象。而從其風靡到遇冷的曲線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鋼琴教育的功利基因是一個重要因素。
考級
2001年,李月的父母為她買了一架鋼琴,“一萬多塊呢!”她的母親用神圣而鄭重的語氣說道,仿佛給家里請了一尊佛。
當時,中國鋼琴家郎朗開始在國際上大放光彩,他父親苦心栽培他的故事,鼓舞著無數中國父母效仿。不過,中國的“鋼琴熱”還乘著一波特殊的“高考加分”浪潮——1987年出臺的《普通高等學校招生暫行條例》中規定,有藝術特長的學生可在中高考中享受額外加分。這項政策經過摸索和實踐,落地為一項細則——器樂類取得業余九級以上的等級證書,中考可加10分。
李月母親認為,鋼琴是最好的選擇,原因包括“入門簡單,容易獲得成就感,考級更快”“有利于開發右腦,提升記憶力”“培養女孩優雅的氣質”等。母親打算,李月在小學畢業前考過九級,這樣既能夠獲得加分,又不會耽誤初中學業,“1分可以甩掉上百人,10分可以甩掉多少人,你想想”。
當時的鋼琴是中國家庭升學策略中的“明星產品”。李月的鋼琴老師陳真華在省會城市少年宮工作30多年,她回憶,1990-2010年是她的職業巔峰期,學生多到“接不過來”。不少家長和李月母親一樣,看重鋼琴簡單易入門,還會直接提出教學任務——在中考前過完九級。數萬元的鋼琴價格、每小時上百元的課時費,對1990年代的大多數家庭都很吃力,但不少父母展現出“砸鍋賣鐵也要學鋼琴”的決心,有一位母親甚至不惜當掉所有的金銀首飾。
但陳真華也承認,中國家長對考級的執著,使鋼琴教育變得很無趣。“有的老師只教考級,五線譜都不熟悉的孩子,讓你把曲子死記硬背下來,也能過十級,甚至在藝考中拿到不錯的成績。”巨大的考級市場,催生了不健康的行業潛規則,有的鋼琴老師甚至每介紹一個孩子去考級,就能從考級機構拿到回扣。
后來,李月喪失了對鋼琴的興趣,但每當她想放棄時,母親總勸她忍一忍,“只要過完九級,我再也不管你彈不彈”。最后解救她的是國家出臺的一個新規定。2008年,也就是她小升初那一年,國家取消了藝考加分——“一切藝術考級成績不再作為中高考的加分項目”。加分政策取消后,原本堅持不懈的母親也泄了氣,“反正也要上初中了,課業負擔大,你不想學就不學了吧”。
李月的經歷大概是中國一代琴童的典型樣本。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的一項研究《鋼琴無用:上海中產階層家長的文化資本培養策略》發現,中國中產階級家長對鋼琴的態度比西方“更功利”:學鋼琴并非為了培養文化資本,制造品位“區隔”,而是以教育回報為目標。因此,鋼琴不僅無用,而且占用了可以用于提高學業成績的課余時間。鋼琴考級的意義也不在于評估音樂能力,而是成為簡歷的一部分,有可能在學校選拔中有一定用途。當升學與學琴發生沖突時,家長會很快放棄鋼琴,轉而尋求對成績提升更直接的課外輔導。因此在幼升小、小升初兩個階段,琴童往往會大量流失,“初中后仍在學習鋼琴的人,可謂鳳毛麟角”。
新的“加分項”
麥克最近忙于轉讓自己在上海普陀區中心地段的高級琴行。2023年,他的店鋪利潤只有40萬元左右,是前年的一半。以往單價8萬-10萬元的名牌鋼琴占銷售額約50%,現在卻鮮有人問津,顧客大多選擇兩三萬元的便宜鋼琴。
陳真華也感受到,“鋼琴熱”的退潮,從10年前就有跡象了:找上門的學生越來越少,到后來幾乎不再有新學生,課時費也再沒漲過,“以前一小時200塊,現在還是200塊”。隨著疫情后經濟形勢仍未見明顯改善,家長們的消費降級更加明顯,“更多孩子選擇上少年宮的集體課,租琴或者到琴行練習”。
白熱化的升學競爭,讓鋼琴越發不受家長待見。多家一線城市小升初咨詢機構告訴記者,近年來升學競爭白熱化,瞄準頂尖公立中學的家長,往往不會在藝術教育上花費太多時間。“現在更有價值的是‘市三好、語數英相關獎項,比如作文、奧數、英語競賽,再者就是科創類獎項。藝術類特長過了幾級、拿了什么獎,最終濃縮到簡歷上也只有一行字。除非你是考音樂附中,否則沒有太多價值。”
即使在藝術教育賽道,鋼琴也已經不再是明星產品。袁紅是一家全國性藝術考級機構的省級代理,從2004年開始承辦考級活動。她注意到,大約從2015年起,她所在機構的全國鋼琴考級人數增長曲線就變得平緩,一直穩定在數萬量級;與此同時,朗誦、唱歌、跳舞等門類的考級人數卻迅速增長到了十余萬。“鋼琴的投入產出比太低了,多少年才練出來一個。前期買一架鋼琴數萬元,一對一的課時費又貴,還需要家長每天陪練。相比之下,唱歌、跳舞都是集體課程,一小時50塊都不到,考級也更容易。從數據來看,朗誦現在是最受歡迎的,花時間少,容易出成績。”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夏杰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