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洋的詩 [組詩]

遠洋

傾聽春天

每年凜冬將至，你都要打開碟片

聽梅紐因演奏貝多芬的春天

盡管你早已不再是那個單衫少年

打開柴門，踏冰破雪

翻越崇山峻嶺

汗氣蒸騰地走在上學路上

——那時你的前額閃耀太陽的光芒

雙眼凝視著迷蒙遠方……

每年最寒冷的日子，你都在小提琴聲中回想

一條融雪的激流，怎樣沖出峽谷

如同你瘦小卻結實的赤腳

多么急切地奔向開花的原野……

此刻，仿佛內心突然解凍

你滿臉老淚縱橫

一碗蘿卜湯

那時候，上學不是背書包

而是帶著鋤頭或鐵鍬

整學期、整學期地

挖山造田，改河造田

一天晚上收工，幾個同學

一道去柳林村

張本志家

可嚇壞了他的父母親

慌里慌張，里里外外

搜尋東西招待我們

良久，給每人端上一碗蘿卜湯

幾小塊蘿卜下肚，頭暈眼花的我

頓時長了精氣神

細咂摸，湯味鮮美

口舌生津

幾十年過去

我吃過多少中餐西餐

多少山珍海味

都比不上

那碗蘿卜湯的味道

唉，它總是令我長嘆

又仰頭發出——

天問

熬 鷹

無論怎樣啄擊，也解不開勒緊的束縛

鷹爪將鐵鏈抖得叮當作響

鷹喙已鮮血淋漓，昂首向天

發出悲憤蒼涼的長嘯

瞠目怒視，一次次向獵手撲去

對垂頭可得的鮮肉一臉不屑

七天七夜，站在一條繩索上

被不時敲打，不能入睡

幾回跌倒落地，耗竭得穩不住影子

連對天空的夢也被剝奪

終于唳叫喑啞，眼露乞憐

天之驕子的神氣已然消失

不再掙扎，不再抗拒梳理和撫摸

終于成為依人小鳥

投入獵手懷抱

每一根桀驁的羽毛都變得柔順

從此被玩弄于股掌之中，欣然自得

為主人獵殺所有不馴之野物

螽 斯

他御秋風而行，駕臨我的客廳

為十六層高樓上家中自囚的我

三年不聞絲竹管弦的我

專開一場獨奏音樂會

他帶來白露的情書，霜楓的請柬

一株殘荷的余香，美人遲暮的消息

把一層西域薄雪鋪在床前

令我觸目驚心——

乍聽似雛鳥學啼，細辨如挫磨鋸齒

仿佛母雞喚小雞啄食，急急切切

又像孩童練琴，嘶嘶啦啦

音調短促而刺耳

白天闃寂無聲

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弄出點響動

似乎試探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從黑暗古籍里鳴奏一陣陣音響

我久已成為自我的囚犯

我的感官封閉了，我的聽覺失聰了

縱是天籟也充耳不聞

何況如此喑啞

然而，這膽怯而固執的聲音

這單調而低沉的聲音，在失眠的通宵

不斷敲擊著我結繭的耳膜

漸漸鑿開我結冰的心

我終于聽出：這是一個藏在《詩經》中的靈魂

正在發出災年的憂患之聲

收腳跡

我在門口撒上一層灶灰

希望你回來時留下驗證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是在忙著

到處收拾你的腳印——

你還是遺腹子時

追尋被土匪暗殺的外公

那不是你的，卻也等于是你的

外婆赤腳穿草鞋的腳印

你翻山越嶺去看望

被寄養在親戚家夭折的小舅

在崎嶇坎坷的山道上

歪歪斜斜的小腳丫子印

你正月初六出嫁，八月初六

扔給你一只破木碗

被趕出家門

踉踉蹌蹌，走過泥滑彎曲的田埂

深一腳淺一腳，■過寒冷的河流

到村莊對面牛棚的腳印

你遠遠地到深山里，到處搜尋和刨挖蕨根

——那饑荒年代活命的糧食

在崖壁上踩失了的腳印

你在爺爺斧頭的威逼下走進池塘

淤泥中深陷的腳印

還有，那些在冬天的冰水里犁田耙田

滲血的腳印

那些在插秧、割谷、挑著沉甸甸的稻捆時

浸著汗漬的腳印……

你的腳印，都被父老鄉親雜沓的腳印重疊

都被塵土覆蓋，被泥濘抹滅

你很難分辨出，究竟哪一雙

是你扭曲的、破碎的腳印

我知道，即使你把你在世上的腳印

都一一找回

你也不能越過窮命的山嶺

在另一個世界重活一生

但我仍然希望：你收集一生的腳印

把它們清晰地留在門前

美麗異木棉

秋天的早晨，去看一位美人

她站在池塘邊，臨水照影

一抹暖暖的陽光

正灑在她綴滿鮮花的頭頂

倒臥在岸旁的就是母親

多年前被一場風暴摧折

但很快從身體里抽出新枝

亭亭玉立——誰家少女初長成

不畏霜寒，迎著將臨的冬天

綻放出最絢爛的歡笑聲

她要替媽媽活下去，要活得更美好

這簡單的信念，足以支撐纖弱的腰身

她讓我的眼睛重新明亮

讓我的心又燃起青春之火

我還有什么可擔憂的呢——盛開吧

把每一天都當作生命的節日

蝶 變

用翅膀與風暴搏斗，橫渡重洋

越過沙漠，從一塊大陸

飛往另一塊大陸，你的大腦里有指南針

永遠不會迷失

無法逃脫蟑螂的追捕、蜘蛛的網罟

就沿途播撒生命種子，一代代

從卵到蟲，從蛹到蝶

經歷痛苦的蛻變與重生

最愛與伴侶在微風中翩躚

也留戀鮮花綻放的山谷

栩栩然的時刻，仍拒絕進入莊子的夢

拒絕在人世間逍遙游

為追尋太陽的溫暖

一代代赴死遷徙

用柔弱的翅膀在千年沉寂之地

掀起摧枯拉朽的颶風

芳香之路

我走過一段濱海長路

忽然有芳香撲鼻而來

我環顧四周，不見一朵鮮花

也找不到一棵開花的樹

我猜林蔭深處有一位美人

正悄悄地向我拋灑清芬

但并沒有倩影，也沒有

什么芳蹤讓我能夠追尋

芳香令這條偏僻的道路

成為美麗可愛的地方

也給我孤寂的心頭

帶來羅曼蒂克的遐想

唉，不管多么崎嶇和坎坷

只要有芳香就已足夠

喜 喪

三月，我在畫廊中穿行

在雨水流瀉的沙石小路上

我的單車螞蚱一樣蹦蹦跳跳

一陣鑼鼓和嗩吶聲

引我拐進山坳里的小村

一個響器班子，嗩吶和鑼鼓吹吹打打

正在為亡逝的老翁送行

沒有人默哀，沒有孝子哭天搶地

也許，這哀樂與喜慶的調子

與他的洞房花燭夜，甚至

與他的滿月酒時沒什么不同

“人生七十古來稀”——

大塊肉，大碗酒，全村聚集

說說笑笑，吃喝一頓

哀悼變成滿地紙花

屋檐下，燕子忙著銜泥筑巢

老母雞在孵窩，小豬仔拱爛白菜心

頑童們捂著耳朵點炮仗玩

春天的喪事也辦得喜慶

一個人的靈魂柳絮那么輕

飄舞飛揚，春風送它上白云

再騎車上路，只覺得山光水色

勝過世上所有黃金——我的衣裳鼓起帆

沉重的肉身仿佛也能御風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