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龍術(shù)（節(jié)選）

胡亮

落葉有兩種掃法：僧人式掃法，清潔工式掃法。詩人懂得兩者的差異性。

總會找到足夠的詞或容器：珠穆朗瑪峰，甚至還填不滿馬里亞納海溝。

元好問教我一個詞組：“萬古新”。

理想與面條擦出了詩之電火。

阿赫瑪托娃教我一個詞組：“隱形墨水”。

阿赫瑪托娃——也許還有茨維塔耶娃——寧愿承認(rèn)自己是歐洲詩人。俄羅斯部分土地在歐洲，部分土地在亞洲。亞洲怎么就招惹了她們呢？

他們批判大象不會上樹，批判松鼠沒有翅膀，批判禿鷲不會鉆地洞，批判穿山甲沒有漂亮的尾翎，批判錦雞沒有獠牙，批判老虎沒有蒲扇般的耳朵和一米多長的鼻子……如是而已。

詞法，句法，均有奇技淫巧。

既有高級的口語，就有低級的口語；既有高級的書面語，就有低級的書面語。那么，口語與書面語之爭就存有四種情形：高級與高級之爭，高級與低級之爭，低級與低級之爭，低級與高級之爭。除了兩者之爭，還有兩者之交：高級或不高級之交。高級的口語與高級的書面語之交，就是一切寫作的至境。但是，非要說得這么清楚嗎？

每一眼都是第一眼之必要。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之必要。

天啦，老是這樣，我更愿意談到“字”而不是“詞”。

克羅齊教我一個詞組：“小的大詩人”。經(jīng)我與楊碧薇博士討論，小的大詩人或有兩種：局部的大詩人，片面的大詩人。前者比如陳子昂，后者比如黃庭堅(jiān)。

只要羞愧沒有失傳，詩就不會失傳。

頹廢和官能主義，有時候，甚至就是最低限度的堅(jiān)持和反抗。談?wù)摵笃诎貥澹犬?dāng)注意及此。

我們可否借助拖鞋、釘子或紅燒肉這樣的事物來闡述詩學(xué)或哲學(xué)呢？

我們愛上了字和詞，同時呢，不免懷恨在心。

余光中教我一個詞組：“兌了水的浪漫主義”。他用以指稱維多利亞時代的英詩，這讓我著實(shí)有點(diǎn)兒猜不透。

這次我與艾略特說的不一樣：我們既是語言的奴隸，也是語言的奴隸主。

詩人總是偵破著——并設(shè)計(jì)著——字與詞的萍蹤。

“巧克力”和“奇書”，對狄蘭·托馬斯來說，兩者皆有助于忘憂。

“興于喜悅，終于徹悟。”當(dāng)過皮匠的弗羅斯特如是說。

“蒹葭”二字，比蒹葭更美。這會不會導(dǎo)致我們對蒹葭的虛美呢？

耳朵可以失明，眼睛可以失聰，心可以瞎，花兒可以啞，天地萬物可以聾。

詩之二分法：客廳之詩，臥室之詩。

詩之二分法：詩大于人，人大于詩。

詩之二分法：作為變形記之詩，作為還魂記之詩。

“一個平庸的時代，”陳先發(fā)說，“平庸就是它最大的資源。”

詩與盤山公路的相似處在于：向左，向右，都是為了某個峰頂。

走出困境的詩人太少了，以至于，這些詩人像是走進(jìn)了困境。

龐然大物或會造成滑稽感（幽默感）在詩中的缺席。

詩是這樣一種未知數(shù)：它讓巧舌變得支支吾吾，讓愛變得笨拙，讓墮落得了光輝，讓嚴(yán)肅與荒誕互為掩體。

“清空如話。”俞陛云談及李商隱《夜雨寄北》時如是說。此外，我完全同意后者舉出賈島《渡桑干》與此詩并讀。附帶說一句：德清俞氏，自曲園，而陛云，而平伯，真可謂詩心不絕。

“它哀傷得幾乎可以收進(jìn)教科書。”畢曉普談及童年時如是說。

詩人共有的幸與不幸：總是能從字的夾縫里找出一縷躲閃不及的不完美。

李賀、凡·高、顧城和海子：他們都被抵押給了自身的天才。

泰山有花期，海棠就有百丈崖。

除了談?wù)撛娭疅o用，還有機(jī)會談?wù)搻壑疅o用：媽媽，愛與詩，都擋不住您的牙齒掉落。

真理也有陰影；而且呢，很多人只樂意（選擇性地）看到真理的陰影。

以詩為文者眾，以文為詩者寡。蘇軾《記承天寺夜游》、張岱《湖心亭看雪》，都是以文為詩的極品。

絕大多數(shù)詩人沒有終生寫作的資格，換句話說，他們并沒有大量制造次品的權(quán)利。從這個意義上講，或應(yīng)更信任這樣的詩人：在某個短期內(nèi)靈光乍現(xiàn)，然后再也不寫作，并拒絕自認(rèn)為詩人。

不小心說漏了嘴之必要。

見垂絲海棠如見故人之必要。

“紅色”“黑色”和“白色”，其政治學(xué)語義均已劇增。“黃色”，其政治學(xué)語義在驟減，生理學(xué)語義卻在劇增。“藍(lán)色”，其宗教學(xué)語義漸滋，而物理學(xué)語義未泯。“綠色”，物理學(xué)和詩學(xué)語義均已劇增。

蜜蜂喜歡油菜花，不喜歡黃金。我們說“黃金般的油菜花”，是否構(gòu)成了對蜜蜂的冒犯呢？

與一只灰斑鳩交換心臟之必要。

才者，累也；情者，累也；臭皮囊者，亦累也。

詩中達(dá)利之必要。

詩人要不斷成為他的詩的陌生訪客。

“即便不停改變主意，”夏宇說，“誘引之物恒以萬物之名顯現(xiàn)。”

詩是字的如意算盤，也是字的極限運(yùn)動。

“其小無內(nèi)”，詩之現(xiàn)代主義也；“其大無外”，詩之后現(xiàn)代主義也。

溪聲和山色都是偈子。

“語未了便轉(zhuǎn)。”陳衍談及楊萬里時如是說。

隨便摘一枚竹葉，都會扯痛山神的耳朵。

孤獨(dú)地贊美！——難道還能有其他的贊美方式嗎？

漢人所作樂府《枯魚過河泣》，展示了獨(dú)步而駭人的想象力。王夫之只用兩個字作評：“無限！”陸憶敏《沙堡》、鐘鳴《枯魚》，兩詩均用其典。

名詞暫借作動詞，或暫借作形容詞，形容詞暫借作動詞，此物屬性暫借給彼物，凡此種種，往往可收得奇效。

我們允許一個人有多重面孔：個人的，單位的，或社會的面孔；欲望的，道德的，或無懈可擊的政治的面孔。這不是重點(diǎn)；重點(diǎn)在于，他選擇用哪張面孔蓋住其他面孔呢？

何者飽含更多的真理？一座圖書館，還是一只柑橘？

“月畢竟是何物，”金圣嘆假裝不解，“乃能令人情思滿巷如此？”

司馬遷愛游俠，甚于貴胄。杜甫愛宋玉，甚于屈原。金圣嘆愛李逵，愛魯達(dá)，愛武松，不愛宋江。吾愛孫二娘，不愛扈三娘。

袁中郎談乃弟之詩，極喜其疵處，以其疵處亦多本色，而其佳處未脫氣習(xí)故也。這番見解發(fā)表于1596年，彼時，袁小修僅二十七歲，袁中郎僅二十九歲。

詩里沒有樂觀主義，只有樂觀主義猜想。《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可以為證也。

為了一眼看到白骨，詩人忽略了臨時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