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雄春
在交通路與園林路的交會處
“太帥”是善春自嘲的稱謂。它由“大師”演變而來。
最初我對善春的稱呼是李總,那個時候李總的夫人在小縣城臨街門面有個花店,花店里擺的大多是些花花草草,零星的幾個盆景放置在不顯眼的角落,顯得格外孤獨。我以為不顯眼的、孤獨的會比主打的那些花花草草便宜,結果李夫人告訴我:孤獨有孤獨的美,孤獨有孤獨的價值,它的價值遠超那些熱鬧的花花草草。
李夫人言罷,移民初到小縣城的我,不禁有些臉紅,但一想到我亦如盆景般孤獨,便對它有了一見如故的感覺。加上它還是故鄉長江邊常見的三峽蚊母,據為己有也就順理成章,順理成章之后,一見如故變得刻骨銘心。
時間一長,去花店次數越來越多,倒不是買花草買盆景,而是請教一些盆景的養護知識。很多時候,買花草的人很多,我總是等李夫人忙罷才開口。
直到有一天,我剛到花店門口,李夫人正急匆匆地忙著關店門,一轉身見到我,猶豫了一下說:“走,你跟我一起去園子里,讓我們家善春好好跟你講講怎么養盆景!”
李夫人騎著三輪車,我坐在車斗的車沿上,看著臨街兩旁的梧桐樹正吐著新綠,瞬間對這座陌生的小縣城充滿了無限的好奇,也寄予了新的美好希望。
李夫人說車輪行駛的這條道叫交通路,右拐后直行走到頭是園林路,交通路與園林路的交會處就是自家的盆景園。到現在為止,移民20多年了,我都還摸不清楚小縣城有多少條道路,交通路、園林路是我第一時間記住的兩條路。記住它們的方法也很簡單:園林路上的盆景通過交通路才能被運到花店。
方方正正的圍墻將盆景園給圍了起來,僅臨街處開了個大門進出。還未抵達門口,隔著鏤空的鋼管鐵門,一黃一黑兩只狗就搖著尾巴來到了鐵門前。李夫人下車開門之際,我也從車斗里跳了下來。見有生人,兩狗便大聲汪了起來。李夫人跺了跺腳,吠聲立即止住。
進到園內,看著一盆盆盆景按大小規格整齊地擺放在一條條臺子上,視覺震撼的同時,頓覺此乃隱于鬧市的一世外桃源,此生有之,足矣。
一條條臺子的正北邊是一個大棚。在大棚里,我第一次見到了李總。李夫人向他介紹我后,他停下手中正在給盆景蟠扎的活,深吸了一口即將燃到煙蒂的香煙,扔到地上用腳踩滅,雙手摁著左腿大腿處,以此為支撐,吃力地離開小板凳,站了起來。原來,他的右腿不便。
“善春,我拖幾個盆景去店子里啦!等下有人來看的……”李夫人出了園門,李總才跟我交談了起來。問及貴姓,李總說十八子,見我有些疑惑,又說木子李。
比起李夫人的花店,李總的盆景園更具有吸引力。盆景園我自然也就去得多了,多了以后,一黃一黑二狗也不再認生,我進門,它們也搖起了尾巴,以至于每次都讓我恍惚地覺得:自己就是這盆景園的主人,仿佛這一園的盆景都是自己的。
跟李總的交流也慢慢從僅限于盆景養護,延伸到生活日常,稱呼也從李總變成了李老師。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20多歲的我閑暇時光太多,卻不敢承認這閑暇時光其實就是一種迷茫。閑暇時候就走進李老師的園子里,看他侍弄一園子的盆景。無所事事的我,一待就是半天,李老師卻不覺得煩,該干嗎干嗎,有時候還讓我幫忙搭把手。每次去,李老師都沏一紫砂壺茶,他一杯我一杯。有時候是一次性的塑料杯子,有時候是紫砂杯。見我三口兩口就干完一杯,李老師半開玩笑地說:“這茶雖不是什么好茶,但也要靜下心來慢慢品,方得其味……”一段時間以后,我試著裝模作樣地一邊慢慢品茶,一邊看李老師如何蟠扎、修剪,李老師意味深長地說:“做盆景也要像喝茶一樣,要靜下心來,方能玩出味來……”
兩靜之后,我開始到處尋找可以做盆景的素材,為此做了很多功課,向李老師請教了很多問題,他也毫無保留地都講給我聽。當他得知我在山里采的一些樁材成活后,伸出大拇指表示肯定的同時,鼓勵我大膽地去嘗試蟠扎造型,給了我走上盆景之路的信心。
當然,到李老師園子里喝茶的盆景愛好者不止我一個,去得頻繁了有時還能撞到一起,借李老師的茶,碰個杯便成了盆友。今天跟這個撞到一起,明天跟那個撞到一起,盆友越來越多,某一天居然在李老師的園子里來了個大團圓。李老師覺得這天的日子喜慶,于是請大家一起聚餐。
這些盆友后來都有了自己的盆景園,包括我。
這其中有國際酒店的劉總、職業高中的音樂老師車老師、養牛協會的牛會長、農機公司的平銷售、豬場的衛場長,還有跟我一樣從事裝飾加工的個體戶超哥。
聚餐之后,盆景微信群也建了起來。每天群里出現頻率最高的消息就是:同志們!都到李老師園子里喝茶去啊!消息一出,有時間的就都一一前往。喝茶只是一個方面,向李老師討教才是重點。
那個時間段,我曾冒出過拜李老師為師的念頭,叫上盆友們做見證,舉行儀式的那種,和跟李老師差不多年紀的衛場長說起,衛場長居然說他也正有此意。當我們半開玩笑地跟李老師說起時,他謙虛地說:“算不上。也不能誤人子弟。”后來我們又一次提出,他又說:“都是朋友,相互交流足矣,何必要弄出個師徒來顯得生分……”不死心的我們第三次提及時,李老師一本正經地說:“想要我收徒弟可以啊!先把銼鋸子、磨剪刀學會了再來……”
鋸子和剪刀是盆景作業中的易損工具,我們眾多盆友的鋸子都是李老師幫忙銼的、剪刀都是李老師幫忙磨的,看李老師銼得多、磨得多,卻從來不曾也不敢輕易嘗試。正當我們鼓足勇氣,準備自己操刀,以此來促成師徒之美事時,李老師曾經的師傅托人帶來數把鋸子請其幫忙銼之。
我們見狀,心想:李老師的師傅都銼不好鋸子,我們又何德何能銼得好?敬畏是一方面,估摸著李老師拿銼鋸子說事,實則是在給我們臺階下也不無可能,是另一方面。
拜師失敗之后,我們眾盆友達成一致意見,尊李老師為李大師。畢竟經過我們進一步的深入挖掘,了解到李大師早在曾經的師傅門下學徒時,就有盆景制作論文發表在《花木盆景》等國家級行業刊物上,獨立完成制作的盆景作品還獲得當年在成都舉辦的盆景比賽的金獎,不管是理論上,還是實操上,都夠得上大師級別。于是在盆景群里的消息變成了:“同志們!都到李大師園子里喝茶去啊!”再后來簡化成了:“同志們!都到大師園子里喝茶去啊!”
喝的茶多了,我們眾盆友覺得破費了大師的茶水費,就經常性地輪流做東請大師喝酒。細心的車老師還摸清了大師的生日,從第一次召集我們眾盆友為大師慶生開始,接下來的每一年,都是他做東召集我們為大師慶生。
幾年前,李夫人關了花店,一心一意地到盆景園幫大師打下手,園子里盆景的數量、質量都達到了全新的高度。大師也有更多的時間為我們眾盆友的園子現場“把脈”了。現在,我們眾盆友的園子重心各異,有的只是自娛自樂,有的卻因為某一樹種的流行炒作,不惜代價地購入數百上千的品種苗,期待培育后能賣個好價錢。大師從不過問和關心我們的重心,在他心中,只有樹、只有樁,只有在有限的時間里,怎樣最快地讓每一棵樹、每一個樁出彩。
有了李夫人的幫襯,大師便有了更多時間跟我們閑聊。當我們問及,為什么是曾經的師傅?師傅不是一輩子的師傅嗎?大師沉默了許久才委婉地向我們講起當年的故事。當年的他是正兒八經地拜了師傅的,可后來顯現出了“青出于藍勝于藍”的才能,師傅擔心“才高蓋師”,便給他“小鞋”穿,自幼患有小兒麻痹癥導致右腿不便的他,自尊心受到強烈的打擊,于是向師傅請辭離去……至此,我和衛場長才明白,大師不收我們為徒的真正原因。
我們半開玩笑、半安慰地說:“強!大師就是大師……”
他卻說:“不要叫我大師,叫我太帥好了。在如何做盆景這點上,我知道得多,而在擺架子方面我卻沒有,所以大字加一點,師字去一橫,即太帥……”說完,自嘲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受微微有些前凸的上排牙影響,更加合不攏嘴。
叫大師他本人不喜歡,叫太帥我們叫著又不習慣,大家開始學李夫人叫他善春。盆友們都比我大,也都跟他年齡相仿,只有我小一大截,總覺得我叫善春是對他的不尊重。搞得每次見面都是他主動跟我打招呼:“作家來了啊……”
我已記不清今年是車老師召集大家為他慶生的第幾年,在大家放下碗筷的那一刻,車老師跟我們說:“明年善春生日,照例請大家作陪。這是我車某人的保留節目……”
聞言,那句“善養百花為朝露,能生萬物是春風”的俗語瞬間涌上我心頭。
從金銀花到金彈子
第一次上電視是沾了金銀花的光(好像到目前為止也就上了這一次)。
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金銀花,倒不是因為它的花香,也不是因為它的藥用價值,而是把它那含苞待放的花朵采下來曬干之后可以變現。幫母親采摘幾次之后便將其牢記于心了。牢記于心的同時也慢慢表現出怠工的情緒。母親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明確表示變現之后可以滿足我的一兩個消費需求,比如:一塊油炸粑、一個日記本。沒過幾日,怠工情緒復發,母親明確表態“加碼”。再過幾日,再復發,再加碼……發展到最后便成了我們各自為營、自負盈虧。畢竟漫山遍野的金銀花沒有確切的主人,誰都可以將它采下據為己有。接過供銷社阿姨遞來的變現鈔票,第一次感到家鄉物產回饋給我的那份喜悅。喜悅的還有這筆“巨款”的支配權。
如若沒有這段童年經歷,我斷然不會在從峽江移民搬遷到江漢平原后的某個春日里,將一株金銀花幼苗移植到新居的后院里。在我的意識里,金銀花似乎只能是長在大山里的,而眼下的平原居然也有,喚醒我的童心的同時,也讓我覺得自己是只“井底之蛙”。
父親在新居后院的水泥地坪邊上,用紅磚圍了幾個花壇,卻沒有種上花草,母親便在里面栽上些香蔥。廚房緊挨著后院,母親經常在鍋里的菜快熟之時,再到后院薅一把香蔥來調味、增色。后來父親在香蔥中間栽了幾根平原朋友送他的葡萄藤,土地和時光卻沒有見證他們的友誼之情。
我把金銀花幼苗栽到了靠近水龍頭的那個花壇里,可能因為近水樓臺先得月,它長得飛快,一兩年時間,藤蔓就攀爬到了二樓的防盜網上,還開了花,引來不少蜜蜂和蝴蝶。
有一年,金銀花春天開了一次,秋天又開了一次。來后院見到它的人都說第一次看見秋天還開的金銀花。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寫點小文章,偶爾到市里的晚報副刊上發一發,跟副刊的編輯見過幾次面。我把情況跟編輯描述了下,想著看能不能弄個報道。沒想到編輯竟然跟市電視臺的記者朋友說了此事,記者覺得有點意思,就聯系了我,專門到家里的后院拍了視頻,還讓我站在金銀花前,做了采訪。
平原的朋友給我打電話,說在市電視臺頻道看到了我,還看到了后院的金銀花。只可惜家里不是閉路電視,天線轉來轉去怎么也收不到市電視臺。朋友說:“你說話的口音在向我們平原的彈舌音轉變呢!”
后院的金銀花,春天的花比秋天的花香,每一年都開得密密麻麻,我和母親卻沒有采摘過一次,任其從燦爛到凋零。有一年,偶然發現秋后的花還會結果,圓圓的,豌豆粒大小,由綠變黑,最后掉落在地。一些落在花壇的泥土里,卻沒有一顆發出芽來。
沒幾年,金銀花的兩根主根就長得巨粗,相互纏繞著呈麻花狀。防盜網上的藤子不像爬山虎那樣吸住墻往上攀爬,只圍著現有的藤蔓來回纏繞,臃腫得像個球。漸漸地,防盜網已不能承受其重,加上一些鳥雀來啄食金銀花的果實,弄得到處是鳥糞,最終父親砍斷了藤蔓,挖起了地下之根。隨后,父親將幾個花壇的紅磚都砸了,用水泥封平了地面。
沒有了金銀花之后,好幾年都不習慣。直到有一次平原的朋友來家里,問金銀花怎么沒了,我簡單地回話,他感覺我的彈舌音已跟他別無兩樣。
或許我跟綠植有不了情緣,后來的一次偶然機會,在我所移民的小縣城里,發現了一個盆景園,園內在峽江常見的三峽蚊母,一下子勾起了我的思鄉情結。就是這樣一次偶然的眼緣,讓我喜歡上了盆景,并與盆景園的主人交上了朋友。
除了三峽蚊母,我漸漸喜歡上盆景園里所有能夠用來做盆景的植物,并在與園主的交往中,對它們有了些了解。當然,首先要學會認識,記住其最明顯的特征,為日后在廣袤的大自然中遇到時可以準確無誤地辨識出來,并將其挖回來作為素材培育成盆景打下堅實基礎。我跟園主說,不知道自己學不學得會,畢竟盆景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多。園主反問我:“你的彈舌音是怎么學會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學會的!”
“有些事情不要刻意,經歷了某些過程,時間一到,自然就會了……”
有了園主的鼓勵,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從野外挖回一些本地的盆景素材,其中就有胡禿子、野山楂、火棘等。應該說從最初每次挖回來都讓園主幫忙確認,到后來的胸有成竹,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因為無懼、無憂。那時候挖回來的素材,都直接栽在后院后面的一小塊兒泥沙地里。泥沙地保水、接地氣,成活不成問題。
這一小塊兒泥沙地先是父親的麥地,后來是母親的菜地。菜地緊連著向后延伸的麥地。我拿盆景素材去占地之后,母親的菜地就一點點向麥地擴張。父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默認了這溫水煮青蛙式的操作。
本地盆景素材積累得差不多了之后,又向外地素材延伸。在園主的指點、幫助之下,接觸的第一個外地素材就是金彈子。它的主產地在四川,離老家比較近。
一日,見園主剪下的金彈子枝條很多,加上剛獲取相關扦插知識不久,便想著索取一些扦插試試。園主慷慨相授,說,金彈子扦插的成活率不高,你試試吧,權當一樂。
我怕直接扦插到地里遭到父母的破壞,且園主說扦插的基質最好是干凈的河沙,便在自家與鄰居房屋的過道巷子里,挨近自家的墻邊,用紅磚塊打了個長方形的圍子,裝上河沙,扦插上園主給的金彈子枝條。
在巷子里打圍,父親本就不高興,母親求情才沒說什么。可能在父親眼里,這些金彈子枝條都不會發芽、長根,到時候還是要拆掉的。不承想成活率還很高,高到讓園主都驚訝。
金彈子扦插苗瘋長的時光里,父親患病,無暇再反對,直到最后離我們而去。
父親走后,我用母親侵占父親麥地的方式,一步步侵占她的菜園,在菜園里用紅磚和水泥板做臺子,放上泡沫盒子和塑料盆,再把素材從地里挖起來,裝到泡沫盒子和塑料盆里養胚,把喜歡的事情做得越來越有模有樣。最終成了一個盆景園,一個用鋼絲網圍起來,有大棚,有成品、半成品盆景,以及若干素材的盆景園。母親的菜地被圍在了園子的最中央,小到只有一間勉強擺得下一張雙人床的臥室那么大。
兩年前,我拆了巷子里的圍子,將扦插成活的金彈子遷移到了園中。一年前,金彈子開始掛果。當年,園主所言的金彈子枝條全是雌株,得到了印證。
從金銀花到金彈子,讓我有了寫作之外的另一個愛好。在已培育出從根莖葉到花都是紅色的四季金銀花的當下,我時常會想起父親。如果父親還在,我對盆景的熱愛不會井噴式展開,也不會知曉:那些年,后院那株春、秋都開的金銀花,不過是一株普普通通的四季金銀花而已。只要溫度、氣候適宜,一年四季都會開。
當年扦插的時候,金彈子在盆景江湖里只要是母的,只要結幾個果就流行。如今玩金彈子的品位已提升到葉片、果型、果色等的綜合考量。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二分之一,還有更重要的二分之一就是造型。
跟上八年級的女兒說起這些的時候,她用一口峽江方言,一臉天真地問了一個令我措手不及的問題:你給那么多的樹造那么多不同的型,最終你給你自己造個什么型呢……
小葉紅芽三角楓
初識三角楓是在好幾年前初夏的車燈下。
那天天色將晚,剛認識不久的老鄉向他的一位朋友吹下海口,說能弄到新鮮的正宗鹿血酒。他補充說需要我開車前往,不遠,40公里不到。老鄉的朋友看了看我說:“陪我們去兜兜風!”畢竟在老鄉的引薦下,老鄉的朋友幾天前才光顧了我的盆景園,也可算是熟人了。
快到的時候,老鄉指著鄉間小道兩旁,車燈下一簇簇像小手,卻只有三個手指的葉片,跟我說:你看這一大片都是三角楓。幾十米長的小道兩旁都是。
返回途中,我再一次留意了車燈下的三角楓。沒過幾日,我就獨自一人到此挖了一些三角楓回去。其中有幾棵本身自然骨架很好的,就直接上了盆。沒想到它的成活率很高,只要溫度、濕度適宜,還會長出氣生根。這些氣生根先是懸著,慢慢長長之后再扎進土里。如此頑強的生命力讓它在野外的石縫、溝壑處都能活出它想要的樣子。
為了繁殖培育更多的三角楓,我試著把一些被挖斷的根栽了起來,卻始終不見發出芽來,刨起根來看,跟栽下的時候一樣新鮮。實踐證明:三角楓的根不會發芽。根不會,就拿枝條做實驗,誰知扦插成活率幾乎百分之百。
因為好活、好養,每年我都會前往那個地方,挖回一些三角楓。有一年,帶我入門的盆景老師來家里,看到院子里密密麻麻的三角楓,東瞧瞧西看看之后跟我說,這三角楓的葉片較小,是好品種,到了春天發芽的季節再看看是不是紅芽,如果是,那就是絕好的品種。
有了老師的交代,接下來的幾個春天里,我都仔細觀察:3月一到,三角楓新吐出的葉片粉嫩鮮紅,嬌艷欲滴,和淡灰色的枝干形成強烈對比,極具視覺沖擊力……確定是紅芽后才敢跟老師分享。得到了老師的肯定和贊賞,讓我愈發喜歡小葉紅芽三角楓。
光喜歡不行,還要有行動。先是對已經成活的自然骨架很好的幾棵進行了造型,這是我第一次嘗試用鋁絲蟠扎。由于對枝條粗細度跟鋁絲直徑的比例掌控不好,鋁絲細了根本彎不了枝條,鋁絲粗了又容易把枝條折斷,反復嘗試、更換幾次之后,樹皮便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很是擔心還能不能活。不承想,一個星期后傷痕處竟開始愈合,時間一長,蟠扎的鋁絲都陷進了枝條里。把鋁絲解下來不到一個月,陷進去的凹槽神奇般地愈合了。
后來,拿三角楓練手的時日長了,對鋁絲的軟硬度以及枝條的柔韌性有了把握,也就不需要拿書本上的比例出來硬套了。老師說,這僅僅是盆景入門的第一步,想要在蟠扎時做到快、準、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因為基礎不牢,失手將一根上了盆、快成型的三角楓頂枝給折斷了。折頂就相當于斷頭,是極其嚴重的“事故”,如果再從頂端育芽、發枝、造頂得要好幾年。實在不甘心的我,將另一棵三角楓頂枝的合適部位削了塊皮,將斷頭的那棵三角楓頂端也削了塊差不多大小的皮,然后將兩個木質部分貼合在一起用鋁絲纏牢。就這樣,兩棵三角楓還是吸收著兩個不同盆土里的營養,各自生長,卻在貼合的部位慢慢變成一體,最終,后來的頭成功地移花接木,成了先前那棵的頂。由于兩棵三角楓的葉片、色澤都相差無幾,圓潤地愈合后根本看不出“端倪”。
這并不是我憑空想象出來的辦法,而是從相關盆景書籍中學來的,加上看了好幾次老師在他自己園子里的實際操刀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小試牛刀。這次嘗試讓我全方位地了解了什么是靠接,更用實際操作做了闡釋。
近年來,受日本唐楓影響,小葉紅芽三角楓越來越受到人們的喜愛。它葉小,是成為優秀盆景素材的先決條件,又因為芽紅,預示喜慶,且跟日本唐楓相似頗多,就讓很多人覺得:到不了外國,有本土的月亮也挺好。甚至有人認為唐楓本來就是日本在唐朝時期引進的我國楓樹。這種歷史的可能性也許存在,但真正的原因卻是因為日本某些產地的楓樹,從樹干流出的液汁,可制砂糖,因此稱為“糖楓”,后來因為書寫錯誤,變成了“唐楓”。
日本唐楓從幼苗開始就都在培養缽里栽培,久而久之,葉片變得越來越小,呈革質化,夏天不會輕易焦邊,枝葉也越來越茂密。外形猶如輪盤狀向外發散,虬曲秀美,一掌之握,輕盈美觀,其觀賞價值已甩小葉紅芽三角楓好幾條街。而且由于細心養護,精心加工,有的經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幾代傳承養護,精神傳承已蔚然成風。
而我們從田野山崗挖回三角楓的那天起,就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怎樣讓其快速成型,產生效益。很多人在對日本的工匠精神嗤之以鼻的同時,還認為盆景這東西是退休之后老人用來打發時間的無用之物,殊不知日本對盆景的啟蒙教育是從4歲就開始的,且不論男女。
三年前,我再次來到生長三角楓的那條鄉間小道,企圖獲取點什么,不料小道被擴成了水泥路,路邊豎了塊牌子,寫著兩行醒目的大字:“進入保護林區,嚴禁亂挖亂伐。”
我在小道附近一座寺廟的山上又發現了一片三角楓,挖了些回來栽種,次年發現都是大葉的。老師建議直接丟棄,以免浪費時間、浪費感情。我卻萌生了拿這些大葉三角楓做砧木,來嫁接小葉紅芽三角楓的想法。
對于盆景玩家來說,嫁接這門技藝是一輩子都繞不過去的,也是需要花一輩子去潛心學習的。因為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嫁接方法;不同的樹種有不同的嫁接方法;同一種樹,不同的樹齡有不同的嫁接方法;不同的區域有不同的嫁接方法……不會嫁接的我,一下子又回到了不會蟠扎繞鋁絲時的窘境,心里沒譜,斷然不敢拿金彈子素材練手。嫁接金彈子的目的是讓公的變成母的,可以開花結果;更深層次的是讓母的變成更好的開花結果的品種,果型、果色都好看,有點像美女整形越整越好看的意味。嫁接的品種枝條珍貴、稀缺,最好能一次成功。就像整形醫生一樣,每刀下去都要恰到好處,不然后果很嚴重。這對于我這個還沒入嫁接之門的新手來說,無疑膽戰心驚。
拿三角楓素材練習嫁接,減去了需要結果的壓力,又增添了變大葉為小葉的可能。一減一增,讓我平添了許多信心。未來的日子里,學會了在枝干上嫁接后,還可以把那些剪下來的三角楓的根拿來做砧木,進行嫁接,讓根部以上都是小葉紅芽,說是原生,估計都沒人懷疑。
一想到這些,就激動得整夜睡不著覺。
破桶而出的鬼箭羽……
這是我擬發微信朋友圈的標題。
為此我也做足前期準備:在未破桶之前用手機為桶和鬼箭羽拍了好些照片,開拍前還花了點時間布置背景,甚至給桶與鬼箭羽相互交融的那個點,拍了個特寫。
桶是鐵的,裝油漆的那種。直徑大概跟小孩子坐的塑料圓凳子差不多,高度應該有40厘米吧!是我還在檢察院上班的時候,院里建設籃球場,施工隊刷地面油漆后剩下的空桶。有四五十個,跟后勤科科長溝通后統統拖回了家,投到了盆景園里,為儲存盆景用土而備。后勤科科長也是個喜歡盆景的人,因此,他很支持我。后來,他有一些難養的樁子,還寄養在我的盆景園里。
起初,我也不認識鬼箭羽,還是在一本比較舊的介紹盆景的書上看到的。這本書是我在一同村的村民家偶然發現的,看了下有點意思,加上那個時候我已開始關注盆景,于是向他索要,誰知他慷慨地送給了我。但書后面已缺失好幾頁,好像都是在注解前文中某些引用內容的出處,所以并不影響對其重要內容的閱讀。
這本書上介紹的可以用來做盆景素材的植物,很多我都認識,但也有一些不認識,鬼箭羽就是其中之一。鬼箭羽其實是衛矛的一種,因其枝條上對稱分布著四條(兩兩相對)薄如紙片、寬約3到5毫米的“四棱鋒”,整個枝條看上去像極了古代的箭羽而得名。
中國最早的書目《別錄》中對鬼箭羽的記載也比較神奇:“鬼箭”“神箭”。看得出來鬼箭羽的名號其實早已名震江湖。漢代辭書《釋名》中特別講了鬼箭羽起名的二三事:“齊人謂箭羽為衛。此物干有直羽,如箭羽、矛刃自衛之狀,故名。”
這里提及的“箭羽”部分,可說的故事還是挺多的。因為鬼箭羽的枝干上有“直羽”,看上去就像古時候所用兵器中那種帶羽毛的“箭”。而另一方面,因為箭羽長得像箭,人們又自然聯想起,遇到箭時,會自動拿出矛刃來防衛,于是便又有了“齊人謂箭羽為衛”。
以上兩段是這本書最后一頁上的詳細注解。僅此兩段已足以讓我想象得出衛矛最真實的樣子,一下子就在我的腦海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讀罷這兩段的瞬間,突然覺得這本書缺失的那幾頁跟前面的正文同等重要。
當烙印與野外的實物碰撞到一起的時候,我的內心有一種雀躍歡呼的成就感。這種成就感遠比學生時代解對一道方程、一篇作文被當作范文誦讀更具自豪感,也更持久。不用對照書中的照片,我就敢斷定,眼前的實物就是鬼箭羽。挖起它拿給帶我入盆景之門、以盆景為生的“大師”看時,他竟然不認識,也從來沒有以此為素材制作過盆景。于是我把書上的原文背誦給他聽,重點強調了“四棱鋒”這一最顯著的特點。他將信將疑,我將書本拿給他看,他最終確定我挖回來的的確就是鬼箭羽。后來,我和他一起到野外挖回好些鬼箭羽,算是正式把它納入了我們的盆景素材范疇。
鬼箭羽好像到處都有。桶里的這棵是在50公里外的一盆友處挖回來的。長在一堰塘的圩堤坎上,呈自然的懸崖式。挖回來之后,由于它的須根分成兩個部分,兩部分之間差不多有近20厘米的間距,考慮到盡可能地保留完整的須根種植,成活的概率更大,便沒有對根部進行裁剪。不裁剪的問題是:實在找不到可以容納下近20厘米的根的盆。就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時候,我的腳碰倒了一空桶,靈機一動,在桶的中上部用角磨機開了個4厘米見方的孔,把鬼箭羽的根直接從孔中穿了進來,填土培植,盡最大努力復原它在野外懸崖式生長的樣子。
那個時候才開始入行,對盆景用土一竅不通,更別說備土。填的都是就近取的園子里地上的淤沙。就這樣,鬼箭羽活了。用了幾年時間對它進行了蟠扎、修剪、造型,它一步步向理想中的形態靠近,今年竟然還開出了花,結出了果。紅色的果莢里藏著一粒紅米,當果莢完全展開,一粒粒的紅米大有為了找到適合孕育新生命的地方,隨時隨風而去的架勢。雖然這盆鬼箭羽滿樹的果莢,卻與別的盆景素材不同。別的樹冠基本都在盆沿之上,種子熟透了可以直接落向盆中的土中,而它的整個樹冠都游離在桶之外。懸崖式生長注定其根在上,冠之重心在最下面,而后由一枝條向前向遠探索的同時往根回望,大有懸崖勒馬、起死回生的意境。
一來訪的盆友對這滿樹的紅果很是喜歡,跟我說起他家后院栽種的石榴樹,大水大肥地伺候著,結了數得清的幾個石榴,而眼前我這桶里貧瘠淤沙栽的鬼箭羽卻紅果滿枝頭,真是想不明白。
其實很多時候樹跟人是一樣的,越是在貧瘠的土壤,它越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不久矣,在生命即將結束之前,它想做的事情跟人是一樣的,那就是傳宗接代。所以,它拼了命、耗盡全身的養分也要將“碩果”掛滿枝頭。這是生物界的自然規律。
盆友調侃我說:再玩幾年盆景,怕是要成哲學大師。他對眼前鬼箭羽的喜歡又更深了一層,執意要把它連桶“盤”回家,還說剛好陽臺有個空位,足以讓它安身立命。
見他是真的喜歡,加上鬼箭羽命硬不會輕易“掛”掉,便建議換個盆了再送他。一是減輕其重量,二是讓其更加出彩。于是便有了這一節開頭的一幕。
“破土而出的鬼箭羽……”其重點在省略號上,省略的內容因閱讀的人不同,可以是多種多樣的。但這條朋友圈最終并沒有發出來,因為在省略的內容上出了問題。當我用角磨機切開鐵桶,破桶而出的鬼箭羽連著土球,著實讓我傻了眼:原本以為換一個大一點、深一點的懸崖盆,其懸崖勒馬、起死回生的效果定當展現得淋漓盡致,殊不知,最大的問題出現在了根上。我似乎忘了當初兩部分須根間隔了差不多20厘米,在接下來養護的幾年里,間隔之間的根部并沒有再長出新根來,不管是哪一部分須根都制作不出懸崖式造型中根部凸出盆面的曲形根盤,更別說上盆了。
痛定思痛,決定剪去根部的后半部分,只留前半部分,重新用大的雙色盆養根。這次入盆將懸崖向下的角度向上調整了不少,從原來的大懸崖變成了現在的小懸崖。樹冠部分沒有做任何修剪,雖然冠與根的比例有點失衡,冠多于根,有“掛”的風險,但從其他好幾盆衛矛的上盆養護中,得知鬼箭羽的生命力是超強的。再說已經造型好的樹冠是舍不得剪的,也無從下手剪。
幾年前因舍不得剪,為如今的根盤埋下了“禍端”,眼下舍不得剪樹冠,有“掛”的風險。跟盆友表示要推遲幾年才能將鬼箭羽送他的歉意時,也表達了自己內心的矛盾。盆友在電話那端笑道:看來你功力還不夠,等學會了舍得,盆景和哲學都將更上一層樓。
眼下,衛矛已經換盆20天有余,一部分葉子還是先前的綠,一部分變成了紅色。我知道這是晝夜溫差大的緣故,跟三角楓、黃櫨葉子變紅一樣,都是自然界的自保現象。沒有黃葉掉落,說明生機盎然。
滿樹的紅果莢一天天減少,它們隨風飄向了他處,或者被鳥雀吞進腹中,而后再排向大地。紅葉越來越多,可能還等不到全部紅透,就要迎來紛紛凋零的命運。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寒冬過后的春風能生萬物。
包括我。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