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鐘

那年,馬千里還被大家叫作小馬,剛在所里提了副所長。官職雖然不大,擔子卻不輕。成天帶班備勤,轄區走訪,重點人員管理,特種場所抽查,忙得不亦樂乎。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發量卻向五十歲靠攏,再加上經常熬夜休息不好生出的眼袋,氣質上便多了幾分超出年齡的穩重可靠。挺好,咱們人民警察就應該從里到外長得讓群眾信賴,能省下不少溝通成本。
一天晚上剛到飯點兒,“110”熱線接到一群眾求助電話,報警人稱在家喂烏龜被咬傷,央求警方火速救援。馬千里正趕上夜班,接到警情后又氣又笑,開車趕路的途中向輔警寶貴發了些覺悟不高的牢騷,譬如如今派出所工作范圍越管越寬,既要扼住犯罪分子伸向人民群眾的黑手,還要讓家養的烏龜王八松口之類。總之,剛泡好沒吃幾口的老壇酸菜面一點兒沒糟踐,全經他那張嘴巴轉化成了負能量。但到了現場,饒是馬所長在一線經年磨礪,見多識廣,看到眼前的慘象也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報警的是位二十八九歲的小伙子,眼巴巴苦哈哈一臉倒霉相,右手中指被一只普洱茶餅大小的老龜死死咬住,傷口血肉模糊,幾可見骨,腫脹得如同胡蘿卜。此時,小伙兒瞅見兩位民警出現,真如見到親人一般,淚珠滾瓜一樣往下落。
馬千里先暗自穩穩神,關切地問:“乖乖!咋傷得這么重,啥時候咬的?”
“快一個小時了。平常小黑它可溫順了,今天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剛要喂它肉,它便吭哧一口咬我指頭上了。”小伙子低語哽咽,鼻涕也不甘落于淚水之后開始在上唇跑馬圈地。
“學驢叫了嗎?”寶貴問。民間傳說,王八怕驢踩,一聽見驢叫喚便馬上撒口逃走,之前只有所耳聞,而今料想眼前的烏龜和王八外形相似性格相仿,大概也許似乎可能會有效。
“嗓子都喊啞了,沒用。你們來之前我還試著用火機燎,也不行,越燒它咬得越狠。”
“小伙子別拖了,它可比人心眼兒實,一定不會松口的!干脆用刀把它腦袋剁下來!然后我帶你去醫院縫針。”馬千里邊說邊抽出腰間的警用匕首。
“別別,警官,小黑是我從小養到大的,快二十年了,我不舍得。”
“你這瓜娃,寧可自己疼,卻不肯殺它。都說千金難買鱉松口,這下倒難辦了,難辦了呀!”馬所長將匕首收回刀鞘,用手狠狠搓了兩把大腿,這是他遇到難題后的下意識動作,故而警褲兩旁永遠磨得锃光瓦亮。他搓著搓著忽然一拍屁股,計上心頭。
“我有個辦法,但你需要受點兒罪。疼能忍嗎?”
“能!只要不傷了它,多疼都能忍!”
馬千里扭頭回捷達車里踅摸一陣兒,回來時手里多了瓶竹葉青,里面還剩半瓶殘酒沒喝完。他蹲下沖小伙兒說:“深呼吸,忍著點兒!”擰開瓶口對著手指傷處與龜嘴縫隙,將酒液似牛毛粗細地慢慢灌下去。
伴著滿屋酒氣,小伙子慘呼連連,凄厲之音幾乎把馬千里的左耳喊失聰了。但他只是頭向外歪了歪,手上倒酒的力道依舊扎實,不慢不灑,直至涓滴不剩。大龜神態也頗有趣,被酒當頭澆下,先是小眼睛緊閉,脖子往殼里縮三分。奈何“敬酒”難拒,五六分鐘酒勁上頭后,它便開始醉眼迷離,伸脖松嘴,咕嚕嚕仰面掉到地上再也翻不過來,陷入與狄奧尼索斯吹牛侃大山的狂喜之中,四只灑脫的小爪子還不住地朝宇宙虛無處無力地扒拉。由此看來,吃吃喝喝的糖衣炮彈不光害人,連烏龜都不放過。小伙子手指終于松脫,在乘警車去縣醫院的路上對著馬千里他們一個勁兒地道謝。
回所后已近九點,寶貴邊往嘴里扒拉涼透成坨的面條,邊問馬所長怎么敢執勤期間放半瓶酒在車上。馬所長點上煙狠吸幾口,笑罵道:“上周大半夜去夜市鬧事的劉老蒙子,還記得嗎?是他落在車上的,就是喝多了吐咱們一車的那個!”片刻之后,他又嘆了口氣,“甭管誰,喝高了都是那副鱉形!”
責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