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孔穴針灸治要》書名質疑

何鵬慶 唐莉莉 雒成林

甘肅中醫(yī)藥大學針灸推拿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針灸甲乙經(jīng)》作為繼《內經(jīng)》之后我國現(xiàn)存較早的針灸專科著作，其對于針灸理論與臨床以及中醫(yī)文獻學的研究意義深遠。在研讀《針灸甲乙經(jīng)》的過程中，筆者注意到目前對《針灸甲乙經(jīng)》所本書目，即《黃帝明堂經(jīng)》書名認識較為混亂。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幾類觀點：其一，大多數(shù)學者[1-2]根據(jù)《針灸甲乙經(jīng)》序——“比按倉公傳，其學皆出于《素問》，論病精微，《九卷》是原本經(jīng)脈，其義深奧，不易覺也。又有《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皆黃帝岐伯選事也。”認為：《針灸甲乙經(jīng)》是由皇甫謐匯集、編撰《素問》《靈樞》《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三部醫(yī)學典籍而成，從而有《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之書名；其二，有學者[3]甚至認為《明堂孔穴針灸治要》是《明堂孔穴》與《針灸治要》二書的合稱。

考究古代典籍，并未見到《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之書名，亦無《明堂孔穴》及《針灸治要》之稱，而每多見《明堂》。基于以上現(xiàn)象，筆者對《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作為書名這一認識提出質疑，認為導致此類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原因，或許是后世錯誤解讀《針灸甲乙經(jīng)》序言的結果，皇甫謐所述之書名當為《黃帝明堂經(jīng)》，而非《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現(xiàn)據(jù)相關文獻，試述如下。

1 “明堂”析義

“明堂”一詞由來久矣。該詞在中醫(yī)學著作中，最早見于《素問》 《靈樞》，后被《明堂》《甲乙經(jīng)》等沿用并發(fā)揮。簡要概述“明堂”一詞的含義，大致如下。

1.1 “明堂”乃古代帝王布政之處所 “明堂”是黃帝宣明政令、議論政務的場所。《素問·五運行大論第六十七》曰：“黃帝坐明堂，始正天綱，臨觀八極，考建五常。”[4]130《素問·著至教論第七十五》述：“黃帝坐明堂，召雷公而問之。”[4]191楊上善釋曰：“明堂，天子所居室也。”[5]338王冰注曰：“明堂，布政之宮也，八窗四闥，上圓下方，在國之南，故稱明堂。”[5]337張介賓述：“明堂，天子布政之所，圣人向明而治，故曰明堂。”[5]337此處“明堂”指的是一種建筑，是古代帝王宣布政令之所。該種用法可能源自于《禮記》《孟子》等典籍。

1.2 “明堂”系針灸著作之代稱 《銅人腧穴針灸圖經(jīng)·序》述：“洎雷公請問其道，乃坐明堂以授之，后世之言明堂都以此。由是關灸針刺之術備焉，神圣工巧之藝生焉。”[6]雷公問道于黃帝，黃帝坐明堂授之以道，乃后世所言明堂之由來，由此針灸之技藝得以流傳于世。可見，明堂與艾灸、針刺技術有關，針灸類著作多以“明堂”命名，且針灸著作多以“明堂”而代稱。

黃龍祥先生在《黃帝明堂經(jīng)輯校》[7]259-260一書中指出：十二經(jīng)脈五腧穴具有自四肢末端依次向上留注及因時取穴的特點，該特點與古代“明堂”有十二宮，王者月居一室，且依次輪居的認識相符合，據(jù)此認為古代有關腧穴之書以“明堂”為名。該用法可能與古人常用的“取類比象”法有關。

總之，“明堂”系針灸著作、尤其是古代記載腧穴之書的代稱。

1.3 明堂指鼻頭 “明堂”亦指人體部位——鼻頭，又稱準頭。該種用法主要見于《靈樞·五閱五使第三十七》及《靈樞·五色第四十九》。《靈樞·五閱五使第三十七》曰：“脈出于氣口，色見于明堂，五色更出，以應五時，各如其常，經(jīng)氣入臟，必當治里。”[8]93又《靈樞·五色第四十九》曰：“明堂者鼻也，闕者眉間也，庭者顏也，蕃者頰側也，蔽者耳門也，其間欲方大，去之十步，皆見于外，如是者，壽必中百歲。”[8]116“明堂”可指鼻頭，因鼻位于面部中央，鼻骨高挺且平直，故以“明堂”代稱。診察明堂之色，可知曉內在臟腑之疾及壽夭、預后。

1.4 明堂是上星穴之別稱 “明堂”亦可用作腧穴名。唐《太平圣惠方》卷五十五及卷九十九述：“明堂一穴：在鼻直上入發(fā)際一寸。”[9]1168，2212《太平圣惠方》所言“明堂一穴”當系《針灸甲乙經(jīng)》所述之上星穴，《針灸甲乙經(jīng)》曰：“上星，在顱上，直鼻中央，入發(fā)際一寸陷容豆。”[1]131可見，“明堂”是上星穴之別稱。

綜上，“明堂”一詞在針灸學中，主要用于代稱針灸相關著作，特別是腧穴相關著作。此外，其亦與穴名有關，是上星穴之別稱。

2 《黃帝明堂經(jīng)》其書及別稱

《黃帝明堂經(jīng)》，又稱《明堂》，是繼《內經(jīng)》以后系統(tǒng)講述針灸經(jīng)脈、腧穴及各科臨床病證之針灸治療方法的針灸專科文獻。《外臺秘要·卷三十九·明堂序》曰：“夫明堂者，黃帝之正經(jīng)，圣人之遺教，所注孔穴，靡不指的。”[10]1077又如真柳誠先生在《黃帝醫(yī)籍研究》一書中述：“《明堂》系匯集針灸刺激部位，即孔穴諸反饋信息之書，推知孔穴基本內容之最古文獻。”[11]361可見，《明堂》是黃帝學派之醫(yī)學著作，所涉內容主要與針灸腧穴相關。

《明堂經(jīng)》原書現(xiàn)已遺失，原書成書后被魏晉時期、唐代等多醫(yī)家傳抄、繼承，但至唐中期，后世傳抄本亦皆散佚，全書原貌不得而知。現(xiàn)存《明堂》版本主要有：《針灸甲乙經(jīng)》明堂、楊玄操《黃帝明堂經(jīng)》及《明堂音義》、《備急千金要方》及《千金翼方》所錄明堂、楊上善《黃帝內經(jīng)明堂(類成)》《外臺秘要》所錄明堂、敦煌本《明堂》殘卷及丹波康賴《醫(yī)心方》所錄明堂等。

考《明堂》諸版本相關內容，其多以《明堂》的形式呈現(xiàn)，并未見到《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之書名，亦未見到《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的相關表達。

3 《明堂孔穴針灸治要》書名存誤辨

在《黃帝明堂經(jīng)》以后的中醫(yī)學文獻中，并未見到《明堂孔穴針灸治要》這一書名的確切文獻資料證據(jù)。目前，最早見到《明堂孔穴針灸治要》這一書名表達的文獻資料，當是1956年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影印出版之明刻《醫(yī)統(tǒng)正脈》本《針灸甲乙經(jīng)》[12]。在該版本《針灸甲乙經(jīng)》“黃帝三部針灸甲乙經(jīng)序”一文中，筆者發(fā)現(xiàn)“又有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的表達，詳如圖1所示。

圖1 1956年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影印本《針灸甲乙經(jīng)》圖

現(xiàn)今醫(yī)學史對《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的關注與研究亦始于新中國成立后，學者多以為歷史上存在《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一書，且認為《明堂孔穴針灸治要》是皇甫謐編撰《針灸甲乙經(jīng)》時所參考的書目之一，現(xiàn)今該書已遺失。

基于古今文獻資料的矛盾之處，筆者對現(xiàn)今學者認為歷史上存在《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一書，且該書是皇甫謐編撰《針灸甲乙經(jīng)》所據(jù)書目之一的觀點提出質疑，具體理由簡述如下。

3.1 《針灸甲乙經(jīng)》序言錯誤句讀的結果 《針灸甲乙經(jīng)》序言述：“近代太醫(yī)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遺論甚精，皆可施用，按《七略》藝文志，《黃帝內經(jīng)》十八卷，今有《針經(jīng)》九卷，《素問》九卷，二九十八卷，即《內經(jīng)》也。亦有所忘失，其論遐遠，然稱述多而切事少，有不編次，比按倉公傳，其學皆出于《素問》，論病精微，《九卷》是原本經(jīng)脈，其義深奧，不易覺也。又有《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皆黃帝岐伯選事也。三部同歸，文多重復，錯互非一。”[1]上述序言中，皇甫謐主要說明其編撰《針灸甲乙經(jīng)》的部分原因及所采用的方法。《素問》《九卷》(今之《靈樞》)、《明堂》三書皆出自黃帝、岐伯一脈，內容多有交錯、重復之處，鑒于此，皇甫謐根據(jù)“事類相從，刪其浮辭，除其重復，論其精要”的原則，編撰《針灸甲乙經(jīng)》以重新梳理黃帝學派的針灸相關內容。

根據(jù)皇甫謐序言寫作特點，對比前后文，筆者以為“明堂孔穴針灸治要”與“其學皆出于《素問》，論病精微”“《九卷》是原本經(jīng)脈，其義深奧，不易覺也”共同呈現(xiàn)著“書名——概述書目主要內容及特點”的表達結構，用以說明黃帝學派三部醫(yī)學典籍的內容及特點。“孔穴針灸治要”主要在于說明《明堂》一書的主要內容及價值所在。

根據(jù)以上陳述可見，“《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的出現(xiàn)當系錯誤句讀《針灸甲乙經(jīng)》序言一文的結果。

3.2 從書名命名慣例角度質疑 《明堂孔穴針灸治要》因印刻之難，古代漢語往往存在“一字多義”的情況，作品呈現(xiàn)著用詞考究、語言凝練、表述恰當?shù)奶攸c，尤其是在書名的命定方面，該特點更為突出。王志謙[13]根據(jù)《易經(jīng)·系辭上》以及張介賓的相關論述，認為《靈樞》蘊藏著“通變化之道，函萬象之理”的深刻內涵，含義深邃。又黃龍祥認為《黃帝明堂經(jīng)》以“明堂”為名，與古代人慣用之“取類比象”法相關[7]239-240。可見，古人對書名命制之考究，突出用詞精煉、寓意深邃等特點。此外，縱觀漢唐醫(yī)學典籍，醫(yī)書之名往往具有簡短、扼要的特點，如《黃帝內經(jīng)》《外臺秘要》《備急千金要方》等，極少出現(xiàn)《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等字數(shù)較多的書名。從古代書籍命名習慣這一角度而言，《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作為書名似乎并不妥帖。

3.3 基于《甲乙經(jīng)》之成書質疑 《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現(xiàn)今學界多以為《針灸甲乙經(jīng)》是皇甫謐編撰《素問》《靈樞》《明堂孔穴針灸治要》而成。如果該觀點正確，那么《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當為《針灸甲乙經(jīng)》編撰時期影響較大的書目之一。除《針灸甲乙經(jīng)》引用外，其他醫(yī)學著作勢必會引用影響力較大之《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中的相關記載，但考證醫(yī)學史資料發(fā)現(xiàn)，并不存在明確引用《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一書相關內容的有力佐證。

黃龍祥先生認為《黃帝明堂經(jīng)》成書的大概年代為西漢末至東漢延平年間(公元138～106年)[7]240。真柳誠先生考證認為《黃帝明堂經(jīng)》編撰成書年代為集成漢代傳統(tǒng)及文獻之曹魏時代(公元220～265年)，即三世紀中期[11]379-380。綜合上述兩位學者的認識，《黃帝明堂經(jīng)》成書年限當為公元138～265年間。又《針灸甲乙經(jīng)》系皇甫謐編撰《素問》《針灸》(即《靈樞經(jīng)》)及《明堂經(jīng)》而成，是《黃帝明堂經(jīng)》的主要傳本之一，黃龍祥先生認為《針灸甲乙經(jīng)》約成書于魏·甘露年間(公元256-259)，且早在六朝時期已廣為流傳[1]。根據(jù)《黃帝明堂經(jīng)》與《針灸甲乙經(jīng)》成書年代，《黃帝明堂經(jīng)》在《針灸甲乙經(jīng)》成書年代早已廣為流傳，且《針灸甲乙經(jīng)》以后諸文獻，如《外臺秘要》《備急千金要方》等綜合性醫(yī)學著作亦有引用《黃帝明堂經(jīng)》的痕跡與證據(jù)。

《針灸甲乙經(jīng)》是《黃帝明堂經(jīng)》的重要傳抄本之一，從《針灸甲乙經(jīng)》成書這一角度而言，筆者以為《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一書似乎并不存在。

3.4 “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的正確理解 綜述以上認識，筆者以為并非存在《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一書，《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作為書名出現(xiàn)，當是錯誤句讀《針灸甲乙經(jīng)》序言的結果。

日本學者谷田伸治認為以往多將《針灸甲乙經(jīng)》序中“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理解為《明堂》之全稱或別稱，此理解與下文“皆黃帝岐伯選事也”中的“皆”字相矛盾，且《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一書不見于任何古代書目及引書目，“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一句的正確句讀當是“又有《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皆黃帝岐伯之撰事也”[11]361，500[14]101-102。

從《針灸甲乙經(jīng)》序的寫作特點、古代命名習慣及《針灸甲乙經(jīng)》成書的反證等角度，筆者贊同谷田伸治之論。“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當讀作“《明堂》，孔穴、針灸治要”，其意在表達：《明堂》是專門記述孔穴(即腧穴)與針灸治要(針灸治療相關內容)的專門書籍。“明堂孔穴針灸治要”與“《素問》，論病精微，《九卷》是原本經(jīng)脈，其義深奧，不易覺也”一道構成排比句式，以指出黃帝學派醫(yī)學著作《素問》《靈樞》《黃帝明堂經(jīng)》的核心內容及特點，為后文交代《針灸甲乙經(jīng)》編著之部分原因及編撰方法作鋪墊。

4 結語

《外臺秘要·卷三十九·明堂序》曰：“夫明堂者，黃帝之正經(jīng)，圣人之遺教，所注孔穴，靡不指的。又皇甫士安，晉朝高秀，洞明醫(yī)術，撰次甲乙，并取三部為定，如此則明堂甲乙，是醫(yī)人之秘寶，后之學人，宜遵用之。”[10]1077《明堂》者，黃帝學派之經(jīng)典也，承圣賢之述，論注孔穴甚精，皇甫謐取《素問》《九卷》《明堂》三部之論，撰次《針灸甲乙經(jīng)》，成“明堂甲乙”，為后世之典范。

《黃帝明堂經(jīng)》是黃帝學派的醫(yī)學著作之一，其主要內容與腧穴、刺灸法、各科臨床病癥的針灸治療相關，是我國較早期的針灸專著，原書雖早已亡失，但被《甲乙經(jīng)》等后世典籍所引用而得以存留。現(xiàn)今學術界認為《針灸甲乙經(jīng)》引用《明堂孔穴針灸治要》，并將《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作為書名理解的觀點，當是錯誤句讀《針灸甲乙經(jīng)》序的結果。筆者以為，《針灸甲乙經(jīng)》序的正確句讀當是：又有《明堂》，孔穴、針灸治要，皆黃帝岐伯之選事也。即皇甫謐編撰《針灸甲乙經(jīng)》時所參考的書目當為《黃帝明堂經(jīng)》，而非《明堂孔穴針灸治要》；“孔穴、針灸治要”則是對《黃帝明堂經(jīng)》一書核心內容的高度概括。

基于相關文獻資料及邏輯推理，文章對《明堂孔穴針灸治要》這一書名提出質疑，并指出《針灸甲乙經(jīng)》序言的合理認識與正確句讀，希望藉此澄清《針灸甲乙經(jīng)》研究中存在的一點錯誤。因資料缺欠等歷史因素，文中觀點多屬一家之言，難免錯謬之處，懇請學者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