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峰
時間倒回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和路遙《人生》中主人公高加林一樣,高考落榜后,我有幸在一九八二年的秋天,被陜西省第三建筑工程公司一處一隊招收為農民合同工,當時隊部就駐扎在西安市太乙路延河無線電一廠大院內,距離路遙工作的單位陜西省作家協會(建國路路七十一號),也就是幾站路。懷著對文學的熱愛,我在參加工作不久,就主動去省作協認識了路遙,我倆的交往直至路遙去世,斷斷續續,就那么幾年時間,路遙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里有幾個我與路遙交往的片斷,回想起來,歷歷在目,著實令人難忘。
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秋日,正值我休班的日子,我冒昧來到省協作七十一號門房,打問路遙的辦公住址,看門房的老頭問我:“你是哪里人?找路遙做甚?”我一一回答了老頭的提問。老頭說:“路遙今在,外面下雨,他在后院平房看書,你去了就說沒看見我,自己偷偷的溜進去的,不然他會怪罪我的”。我欣然答應,一陣小跑就找到了路遙。
見到路遙時,他正在看書,我慌恐地站在他的面前,自我介紹了一番,路遙放下手中的書,認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點了支香煙,漫不經經心地問道:“你是清澗人,哪里的?”“沒考上大學?在西安工作?你找我甚事?”我回答說:“我是李家塔公社的,咱倆家離家不遠”。“我在省建三公司一處一隊工作,找你沒事,就是想認識你這個作家,我也喜歡文學”。路遙一邊站著,一邊拿出一個紅皮本本,然后帶著商量的口氣說,“今天外面下雨,你來了,正好我也有了一個采訪的對象,我問你幾個簡單的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好不好,老鄉?”
路遙問:“你家幾口人?”
我回答:“原來七口人,我媽去世后,現在只剩六口,我們兄妹四人,爸爸在縣里當炊事員,爺爺和我們住在一起”。
路遙問:“你媽是怎么去世的?”
我回答:“1977年農歷7月7日,我媽媽為了在河里撈上兩筐泡著的苦菜,結果被洪水推走,后來在鄰村的一個水壩上找到,她已去世,大雨天里,鄉親們抬回村里,那時媽媽只有38歲,我16歲,剩下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說著說著哽咽了。路遙一直在抽煙,右手不停地在做筆記。看到我傷心的哭了,他說:“哎呀,你也和我一樣,天生是個苦命的娃娃。”我低了低頭。
路遙問:“你會不會受苦?”
我回答:“會,一般農民會干的,我都會干。”
路遙問:“你都干了些甚活?”
我回答:“掏過荒地,提過泥包,背過石頭,收過麥子,打過場,砍過柴,還有很多。”
路遙問:“跟誰干活?”
我回答:“在家跟爺爺和三大,在外和鄉下進城打工的人。”
路遙問:“你先說一說背麥子的感覺。”
我回答:“正是夏季,驕陽似火,爸爸領我去離家很遠的山里收割麥子,快到中午了,爸爸和我背著麥子,要翻過幾架山,才能回到家里,爸爸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太陽一曬,渾身冒汗,但是不敢休息,生怕歇著碰掉了麥粒,一直背到溝下有水的地方,父子倆喝口涼水,就把麥子背到了場上,那是很累人的。”
路遙問:“你再說一說背石頭的感覺。”
我問答:“背石頭第一感覺就是石頭壓在背上一股刺骨的冰涼,因為上衣穿一件單布衫,二是人小石頭大,壓的腰都直不起,背幾回就腿軟的動不了了。”
路遙說:“真的,我也背過石頭,就是太沉了”。路遙熄滅了煙,不再采訪我了。他接著說:“時候不早了,你還得回去,咱倆認識了,以后有時間再來,我愿意認識你這個老鄉,你在單位好好干,注意安全,爭取轉正,以后能留在西安就好了”。
這時外面的雨還在下著,我走在建國路上,心情格外的高興,因為我見到了平生第一個作家,而且是清澗人,路遙平易近人的品質,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靈,我暗自發誓,一定要向他學習,希望能成為一名作家。
認識路遙之后,只要有休息時間,我就去與路遙攀談,我倆約定俗成,只要白天他在家里休息,他的門上經常掛著一個紙牌,“請勿打擾”。這時我就輕輕地在門上敲三下,再等一會兒,路遙就開門了,我將建國路買的半斤水餃遞給他,他高興得喜出望外,沒一會功夫,他就吃完了水餃,然后點一支香煙,使勁地吸,然后和我坐著交談,他總是習慣地拿出那個紅皮本本,在上面認真地記著我說的話。有一次我告訴路遙,我聽說西北大學要創辦一個青年作家班,招收學生,我想報名,但是有一個條件我不具備,就是報名的人必須是省級會員,路遙聽后,馬上動筆給省文化廳處長馬少亭寫了封信,讓他給我辦理一個省民間文學研究會會員,然后又給西北大學中文系教授劉建勛寫信,希望他在同等條件下給予照顧。后來馬廳長給我辦理了會員證,劉教授我只見了一面,在西北大學正式公布錄取名單時,我發現一塊去的我和喬盛沒有錄取,只有路遙的弟弟王天樂錄取了,這樣我的大學夢又一次破滅了,那天西安下著大雨,我站在西北大學的校園里淚流不止。工作的艱苦,生活的壓力,使我不得不選擇前者,將熱愛文學的夢想壓在心上,業余時間,不停地讀書,不停地寫作,而絕大多數作品沒有發表。盡管如此,路遙刻苦寫作的精神,一直鼓舞著我,激勵著我,使我直至后來返鄉務農,在農村的煤油燈下堅持寫作,直至在省部級刊物上發表作品,我一直記著他對我的熱切期望。
路遙成名之后,我卻返鄉務農,生活的重負,使我正式成為一個農民,每天在農村種地,晚上在煤油燈下寫作,這樣的苦日子在老家農村過了幾年,后來我不敢沉淪,堅持向報刊電臺投稿,一九八九年十月,被原華能精煤公司大柳塔煤礦招聘為宣傳干事,兩年之后,命運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我成了國家央企的一名正式干部,一直從事新聞宣傳工作,業余時間堅持文學創作,先后在《人民日報》《詩選刊》《延河》《陽光》《中國作家》《工人日報》等報刊雜志發表作品數百篇,先后出版了了詩集《人在旅途》《神圣的煤》《大地之光》《盛開的烏金花》《一座山的高度》;散文集《思想家園》;中篇小說集《峽谷太陽》。其中有兩本詩集獲得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兩本詩集入圍第五屆和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本人被評為全國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這些榮譽的取得,都離不開路遙精神的鼓舞,路遙是我學習的榜樣。
路遙去世的一周前,榆林市文聯副主席張泊給我捎話,說路遙病重,住在西京醫院,想見我一面。于是,我從神木大柳塔鎮出發,坐了兩天的大巴車,我來到了西安。找到了省作協編輯遠村,是他領我去了醫院,當時我給路遙買了日本富士蘋果和梨,路遙見了我,猛得從病床上坐起,一臉驚喜地握住了我的手,“你咋才來?”我說:“知道得有點晚”。路遙說:“聽說你轉了正,咋鬧好了,我可想你了,等這次出院后,我想到你那里,住在賓館里,創作比《平凡的世界》更大的長篇,你支持我嗎?”我說“沒問題,一定大力支持”。啦了幾分鐘的話,護士就催著出了傳染病房,從此再也沒有見到路遙。路遙去世之后,我悲痛欲絕,跑到大柳塔郵電局向省作協發了一份電報,“沉重悼念路遙老師!!!”之后獨自喝了一斤白酒,醉臥在床,幸虧被室友吳玉明先生發現,才幸免于難。
人生短暫,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我已退休回家,每當想起路遙的形象,腦海里總會浮現出一副慈祥的面孔,他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可他卻英年早逝。路遙一生無私奉獻,扎根人民,歌頌人民,實現了作為人民作家的夢想,作為他的一位朋友和學生,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向他學習。路遙精神永放光彩!追求文學依然神圣!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