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依稀記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你穿著一件粉色的條紋短袖,坐在靠窗的座位,瞇著眼沖我微笑,臉上帶著靈動的表情,像極了宮崎駿筆下的魔法少女琪琪。
你洪亮的聲音、挺拔的身姿、娟秀的字跡、優異的成績,都讓別的同學望塵莫及。大家都喜歡你、崇拜你,而你總是謙虛地笑一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第一次批評你是在什么情況下?當時你緊蹙眉頭、低頭不語,手中緊握著一張69分的數學試卷,任由我猜測你“考砸”的原因。你也知道,你正在走下那個自己塑造的“神壇”。同學們看你的眼神早已不再是崇拜,更多的是懷疑。漸漸地,你變得沉默。
“你怎么現在才來,我們都在等你啊!”“是啊,怎么這么晚啊,馬上要比賽了!”周末,舞臺劇賽前的排演,你遲到了,其他同學對你抱怨起來。你想要解釋些什么,但是話到嘴邊又被咽了回去。你站在旁邊扮演著旁白的角色,嘴邊殘留著還沒來得及擦掉的午餐油漬。排演間隙,你坐在角落里玩著手機。那時的我滿腦子都是劇本細節,我只是看了你一眼,沒有靠近你。
你開始陷入無止境的沉默。我忍不住找到你,可是你依舊低頭不語。我沒有再問下去,只為了保護你僅剩的驕傲。
不知何時,你對墻有了依賴。你開始喜歡靠在墻上聽課,靠在墻上寫作業,靠在墻上思考,放在你面前的課桌似乎成了擺設。你從不肯把手臂置于桌上。即使在我的強烈要求之下,你也僅僅是把手腕搭在桌上。你不僅依賴教室的墻,也依賴走廊的墻。你總是靠著走廊外側的矮墻行走,怕妨礙別人。我對你的這些不自在的行為感到奇怪,所以開始暗中觀察。
隨意丟放在腳邊的書包,五六支散落在桌上的水筆,缺了封面、翹著角的書本……你,散落著頭發,把頭埋在這些雜亂中,專心地用筆在指甲周圍畫著黑圈,一圈、兩圈、三圈……你的書上潦草地寫滿了自己的名字,卻沒有任何筆記。偶爾叫你朗誦課文,你的聲音卻小到極致……我想要找到你的一絲進步,哪怕一次默寫全對,我也想給你無限的夸獎,可是你就像墜入深淵,我抓都抓不住你。
你開始找各種理由不來學校,即便來了,也會想方設法不出操、不上公共課,甚至逃課。一次次逃離班級的你,可曾想過我是多么焦急地尋找你的身影?那天,我找遍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為了保護你的自尊,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發生了什么,而你選擇了一個狹小的衛生隔間,在那兒一待就是一個小時……當我找到你的那一刻,你是否注意到我眼中焦急的淚水?
你也許不知道,私下里我和你的母親有過多少次聯系,我們如同偵探一樣去推測你身上出現這種巨大落差的原因。是不是因為二胎妹妹分散了父母對你的關注?是不是因為連續的考試失敗使你喪失了信心?還有,我給你寫的那封長信,你認真看了嗎?還記得好幾次與你在學校長談,去你家中看你,真不知你心里是如何看我的?是否覺得我小題大做?但是善良的你不管自己有多么難過,也要讓我們安心,我實在忘不了你那故作堅強、強顏歡笑的神情。每次想起,我都會在心里暗暗發愁。
當我們排除一切可能,得到的卻是一個最可怕的結果——重度抑郁,這個結果恰恰印證了你的種種變化。你說你總能聞到那股從手臂根部散發出的味道,所以你夾緊雙臂;你說你總能感到大家對你的冷眼相待,所以你獨來獨往;你說你總能聽見別人對你的侮辱謾罵,所以你無心學習……可是,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你困在自己壘起的高墻里掙扎,我們進不去,你也出不來。
后來,你暫時離開學校,在家休養。那一段時間,你常和我打電話,說身邊發生的趣事,你滔滔不絕,與之前判若兩人。然而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藥物的作用。你在電話那頭是否能感受到我心如刀絞?
如果可以,我一定會更早地觀察你、靠近你、了解你。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在你感到無助、孤獨時給你一個溫暖的擁抱。如果可以,我寧愿你不要那么優秀,不要那么善良。如果一切能夠重來,該多好……
幾個月后,剪了短發的你回歸班級,對我說要從頭開始。你一有空就往老師的辦公室跑,去請教問題,查漏補缺,我每天都能看到你忙碌的身影。可是我又不愿你如此拼命,我擔心你的情緒,擔心你的身體。漸漸地,你的成績有了起色,你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那年盛夏,你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我知道你并不滿意。畢業典禮那天,你帶著小小的遺憾離開教室,頭也沒回,堅定地離開。我默默地看著你的背影,愿你一切安好。我想,與你的羈絆也許就到此為止了。殊不知,第二年年初,你竟提著自家榨的芝麻油來學校看我。你歪著頭,害羞地沖我微笑,那種表情真的久違了。
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了做老師最大的幸福,因為那個我牽掛的女孩,那個靈動的魔法少女琪琪真的又回來了。
(本刊原創稿件,老老老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