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河流的認識

我們旅行的目的，更多的是沖著自然風景去的。我也是。一片卓越的峰巒——其中一座巍然卓立，云霧繚繞；一條明澈婉然的河流——發源于某個雪山合圍、明鏡似的湖泊，清澈得縹緲虛幻；或發源于一涓溪流——如同從觀音凈水瓶中傾倒出來的仙露一般圣潔；或者源自一片永不消融的白雪，一團若隱若現的白霧，一朵時有時無的云，甚至源自一滴水，源自純凈而凜冽的空氣，源自無。它們構成了人類想象中的仙境，至少是仙境遺落在人間的幻象，住著傳說中的神仙妖魅，分布著莊嚴的廟宇道觀。但有些地方純粹是人間的，裹著人世的煙塵，遺落了太多人類的痕跡。比如我的老家南江。

南江無疑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我喜歡邊疆，而它剛好與漢中接壤，當然，它雄踞內地，只是川省的“邊疆”，而不是真正地理意義上的——它印證了我們對地域的開拓，從而改變了我對邊疆的認識。

往往，如果我們的腳步走不到那個地方，僅憑書本、史籍，是不能認識一方土地的。沒有比腳上沾上南江——即使是我的故鄉的泥土更為踏實的感覺。所有的書本比不上你在當地喝到的一口井水，呼吸到的一口空氣，聞到的一縷炊煙，聽到的一聲歡笑或哭泣。

在南江的旅行是漫游式的，有時緩慢有時匆促，但滿足了我所有關于南江的想象。它與我從書本中獲得的印象完全不同——構成它的歷史、傳說、居民、道路、山嶺、巖石、河流、草木、天空、氣候、空氣原來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

涉及一個縣、一個地區的介紹，甚至一個朝代，歷史向來概略。對其建置沿革，即使像《南江縣志》這樣的地方志對南江的記述也是極為簡略的：

南江古屬巴國之地，漢為益州之境。南北朝時期梁普通六年（525）立縣。西魏恭帝二年（555）改梁之東巴州為集州，州治所在今公山鎮。隋開皇三年（583）集州轄難江、曲細、符陽、白石四縣。隋大業三年（607）廢集州，唐武德元年（618）復置，難江縣屬之。宋熙寧五年（1072）廢集州，難江縣改屬巴州清化郡。元至元二十年（1283）難江縣并入化成縣，屬四川行中書省廣元路之保寧府巴州轄。明正德十一年（1516），以“南”易“難”，復置南江縣。清代，南江縣仍置，屬川北道保寧府……

一個地方的千年歷史，加上我省略的一百五十五個字，也就三百七十字。從上述文字可知，沒有哪塊土地未經歷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南江雖地處邊荒，但動蕩與安寧、征剿與安撫、欣慰與哀傷都曾交替存在。但現在，這一切已然遠去，人類的經歷被時間靜靜地抹掉。這也許正是時間的偉大之處。

時間如河流一樣，消逝不歸，所以，它與河流具有同樣的神秘性。

幾乎每個人的旅行，都是從故鄉開始的。我的旅行開始于去認識河流。但作為一個在山里長大的孩子，印象最深的是層層疊疊的青山，小時候，很少有對河流的認識。

二

四川自古盛產良木，特別是楠木——在南江縣赤溪鎮西廂村，至今還遺留著一株八百余年的金絲楠。歷代王朝的皇城宮殿，都會從四川砍伐木材，以供所需。

到清乾隆年間，朝廷每年在四川伐木的經費高達數百萬兩白銀。四川總督阿爾泰每年都要親自去山中探查木材資源。當時的南江是“狐貍豺狼之所”，有“猿愁鳥絕之遙”，但正因人煙稀少，“山林孕毓既久，所產巨木良多，至今百余年，宮室橋梁悉取資于此”。

伐良木本已不易，還要將其運到北京更難。永寧道知府孟端因開發馬邊有功，受到了阿爾泰的器重，便將此重任交給了他。據《清實錄》記載，天壇內的望燈桿年久失修，其為金絲楠木所制，高九丈九尺，直徑二尺七寸，一時難得如此巨木。望燈桿是皇帝每年祭天用來懸掛天燈的，不是一件小事，北京的衙門便屢次行文催辦。孟端剛好此時到京，軍機大臣就問他四川采辦木植一事。孟端趁機吹噓了一番自己的領導，說阿爾泰正在巴蜀山中“采購巨木，自出己力辦運，現已在途”。這話傳到了乾隆皇帝耳朵里，龍心喜悅，便感動地對朝臣說，阿爾泰為朝廷辦事，把自己的養廉銀都搭進去了，行為可嘉。但他覺得大臣自掏腰包為朝廷辦事不妥，便下旨“此系壇內所需，自應正項報銷，毋庸該督自出己資”。

當時，阿爾泰的確在向北京運送巨木，運去了“長九丈五尺以外之楠木二株、杉木一株”，受到朝廷嘉獎，但他并非“自出己力辦運”。后來，阿爾泰在湖廣轉運糧餉不力，被皇帝追究，這本是個瀆職之罪，最多奪職流放；不想查出了他在運送巨木中并沒有“自出己資”，乾隆因此認為他欺君罔上，虛偽至極，龍顏震怒，將其處了斬。孟端那句吹噓領導的話最后要了阿爾泰的命，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歷朝歷代運往京城的大樹不知多少，唯有阿爾泰的那次運送，因為下屬的一句吹捧成了一個要命的神話，這個諷刺性極強的悲劇結局我以前從未聽說，后在旅途得以知道——在旅行中知道未知的東西，或者說探尋已知卻未明確的知識，也正是我們旅行的意義所在吧。

而大巴山的良木，多從南江、明江順水漂下，在下兩河口被攔截，然后扎成巨筏，經巴河、渠江，入嘉陵江，從長江運出。

三

為放木頭扎成的巨筏，氣勢特別恢宏。

南江河上游還有一個上兩河口。上兩河口原有個上兩街道，簡稱“上兩”。下兩河口是相對于它而言的，簡稱“下兩”。下兩街道沿河而修，一邊懸于河岸，一邊是當街的門面，街后頭是陡峭的懸崖，有一條石梯路搭建在懸崖之間，可通東埡。下場頭有一棵黃葛樹，以前，那好像是南江縣唯一的一棵。數十級石梯路從樹下一直延伸到河邊的碼頭。

在枝葉繁茂的黃葛樹下，從南江上游和明江順水放下來的木料會收集在這里。然后由放筏人把成千上萬的木料扎成一張張巨筏，待初夏到中秋期間洪水暴漲時，再將巨筏帶入洪流之中。這時，不少人會站在河的兩岸看熱鬧，在成百上千人的驚嘆聲中，木筏如奇異的巨艦，順流而下，向著巴河飛馳而去。

我采訪過老街上的老人，問過這種放筏的歷史，他們也不知道始于何時，只說他爺爺、他祖爺的時候就開始了，要往上說，可能有這條河、有人的時候就有這個營生了。即使在南江到巴中公路已經修通，但汽車很少、運力有限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洪水仍是最便宜的運輸工具，這種行業還很興盛。

據在下兩長大的作家王敦賢先生說——那時候，每到桃花水發，下兩河口那棵黃葛樹下的河面上便攔起一根“保子”，把從南江河上游陸續放來的漂木收到一起，然后便開始扎筏子了。這種筏子，規模極大，一般由百多立方米木材扎成。最大的，竟達二百立方米以上——這相當于六七十輛汽車的載運量了。

做這個營生的人叫“筏工”。他們會用篾繩和撬棍把木料綁扎成長方形的筏，再在其上用木頭搭成三個略高于筏面的平臺，前邊的一個叫作“前梢臺”，臺上豎有一根粗大的木樁，叫“王爺樁”，掌握木筏方向的前梢條就綁扎在王爺樁上；最后的平臺叫“后梢臺”，王爺樁上也綁扎有一根掌握木筏方向的梢條。一筏有前、后兩駕長，十水手，中間的平臺有用木頭和稻草搭起的“人”字形草棚，放筏時，水手做飯、睡覺都在草棚里。

扎木筏前，前駕長相當于包工頭，先同當地木材公司簽訂合同，然后由他招募后駕長和水手。

木筏扎好，就等桃花水來。桃花水也即桃花汛，每年三月桃花開時，河流春汛即到。唐人顏師古在注《月令》時說：“蓋桃方花時，既有雨水，山谷冰泮，眾流猥集，波瀾盛長，故謂之桃花水耳?！倍鸥Α赌险鳌吩娬f：“春岸桃花水，云帆楓樹林?！庇晁葋恚€要擇時放筏。洪水正在上漲，水勢不明，可能水量不足；洪水一旦消退，筏在途中，水勢減弱，放不多遠，灘淺河窄，巨筏就會擱淺。滯留途中，迸退不得，只得等下一場洪水來臨才能脫身。最佳時機是，洪水漲到一定水位，水勢穩定，可入渠江，進嘉陵江才行。

渠江主要行航河道上有不少險灘，僅巴河就有主要險灘七十余處。有些險灘亂石林立，最為險惡；有些灘漕口窄，灘口長，部分峽谷河道變窄，兩岸懸崖高聳。即使渠江干流三江至渠河咀，也有險灘一百一十五處，平均二點六公里即有一險灘。所以，放這種大型木筏，最關鍵的人是掌握前梢的前駕長。他必須諳熟沿途水文，要有極為豐富的經驗，需多次闖過鬼門關的老水手方能擔當此任。掌握后梢條的后駕長，則是配合前駕長行動，所以成敗集前駕長于一身。

起筏是最精彩的表演。水手們在梢臺上排開。駕長與眾水手相對，站在梢條的另一邊。待一切準備停當，駕長對著南江高聲喊道：“開——筏子啰——”待他的聲音撞擊著街背后的懸崖，再被那面懸崖彈射到鐵甲山的山崖，最后傳回到人們的耳朵里時，留在岸上的一名水手，便騰地躍起，高舉手中利斧，用力砍斷牢系著筏子的纜繩，筏子離岸，扎入江中，即被洪水裹挾。那名水手不能遲疑，一躍入江，泅水登上筏子。這時，駕長又大聲招呼大家聯手，一起出力，高喊一聲：“聯手兒啰——”隨即把水中的梢條壓起來，“喂”給對面的水手。眾水手齊聲吶喊：“嗨！抬呀——”一齊用肩膀接過梢條，使足氣力，腳步一致，將梢條抬給駕長。駕長又將梢條壓起來，“喂”給水手們。這樣幾個回合，巨筏便進入了中流，起伏于驚濤駭浪之間，如離弦之箭，向著巴中的方向飛躍而去。

巨筏穿灘過峽，很難掌控，一旦撞上河岸，則可能散架，筏成散木，人落洪流，非常危險，而闖灘又尤為要命，所以，駕長必須準確、迅速地找準“燕子口”使梢。

從下兩到重慶的水道約有七百二十余公里。從下兩河口出發，經巴河，過渠江，進入嘉陵江，然后抵川內最大的木材集散地重慶。沿途經過的口岸計有巴中、曾口、平昌、達州、三匯、臨巴、渠江鎮、鮮渡、瑯琊，然后入廣安市，由東北向西南斜貫廣安中部，流經恒升、石筍、觀閣、代市、觀塘、協興諸鎮及廣安市區、華鎣市、岳池縣，然后入重慶合川區東北部，流經渭溪、龍市、小沔、官渡、云門、香爐、蛟龍、古城、淶灘、喻家、蒲家、渠嘉等鄉鎮，于合川市城北七點五公里處的釣魚山下云門鎮姚家溝村附近的渠河咀入嘉陵江。

四

那時候，在下兩河口人的心目中，重慶是個遙遠、繁華，遍地都是西洋景的龐大都市。嘉陵江以東地區，古為“巴”，即現在的川東和重慶市，這個地區的人相比于以成都平原為主的“西川”，民風更為豪爽、剽悍，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因為這條河流，人們前往重慶更為便捷，所以“巴人”在內心也覺得重慶跟自己關系更近。的確，在當時，重慶無疑是人們心目中最向往的都市。當時的人不管以什么方式，只要能夠到達那里，親歷都市繁華，回到下兩這條小街后，都會被人刮目相看。在臨河的茶館里，有人會為他泡上茶，聽他講一路的見聞。他們也樂于添油加醋，或實或虛，把一路歷程講得天花亂墜。

雖然危險、艱苦，但一個小伙子要是能當上水手，在兩河口便是件引以為榮的事。那意味著他是個走南闖北，見識過外面世界的人，人們看他的眼光會不一樣，姑娘們眼里的光都要亮很多，眼水都會深很多。

水手們經歷了無數險灘惡浪和長時間的水上漂流之后，在重慶會領到不錯的報酬。筏入江中，水手們就只能在水上漂流，無法靠岸，吃喝拉撒睡都在筏上。所以在重慶上岸后，都會盡情游玩幾天，之前是逛大街、下館子、轉商場，有的也進賭場，入煙館，鉆柳巷。后來就只能逛街吃喝了。但有一項享樂，則是他們最希望的，那就是看堂子戲?！短珡R驚魂》《林沖夜奔》《貴妃醉酒》《別窯投軍》《吊孝思春》《夜奔殺灘》《五臺會兄》《霸王別姬》《周瑜之死》《李陵碑》《斬王莽》《玉簪記》《江油關》都是很多人想要看的。

下兩河口的人，之前酷好川劇，不少人成癖成癮。一些商戶除了不時湊錢邀請巴中、南江、達州，甚至成都、重慶的劇團來演出，一幫川劇愛好者還自發組建了一個川劇團，遇到趕場天或逢年過節，就為鄉親義務演出。有時候也走村串寨，到鄉下去演。一九四九年之前，每個村都有祠堂，有的村還有寺廟，唱戲都在祠堂或寺廟搭臺子。祠堂掀掉，寺廟拆毀后，戲班子就會在曬壩、學校操場搭個臨時舞臺，這叫作“野臺子”。

兩河口是個古老的場鎮，自古處于米倉道上，一直頗為熱鬧。場上有一個很高的戲臺，因為古老，人稱“萬年臺子”，劇場則是露天的，全無遮攔，誰都可以去聽、去看。一遇下雨，有戴斗笠的、披蓑衣的、打傘的。住在街上的觀眾自帶板凳，趕場的人背了背篼的，就將其倒扣，當作凳子，扛了貨包的，也坐在貨包上，其他人或蹲或站，伸頸仰脖，望著戲臺，沉浸其中，人人忘我。

而水手們在重慶看的戲，進的都是“堂子”，也就是正兒八經的劇場。進場后，自有帶靠背的座椅，還有蓋碗茶，舞臺是雕梁畫棟的，戲臺不高不低，視覺剛好。那些演員都是金震雷、熊再新、王清廉、高慕蓮、陳淡然、羅開新這樣的名角。他們的表演或穩重、細膩；或嗓音寬厚，唱腔吐詞清晰明亮，韻味十足；或虎虎生風，聽來動情，猶如美酒年深而香濃，又像雷鳴九天而長響；或聲如鶯啼，纏綿婉轉。這對于身處偏遠小鎮的下兩河口的川戲迷來說，無異如聞天籟，身臨仙境。而有幸看到這樣的大師登臺，更會覺得不枉此生。因此，筏子到了朝天門后，堂子戲一定要看上幾場。他們與一般的觀眾不一樣，除了欣賞，還會學習，把這些名角的戲記上幾招幾式，然后帶回家鄉的萬年臺子上，表演給鄉鄰們觀看。

水手們在重慶歇息的那些日子，會給老婆或相好的女人買上一瓶“郁金香”擦臉油、“友誼”雪花膏防止小孩皮膚皴裂，給他們買上幾只蛤蜊油；給老人扯幾截陰丹布或細洋布；再帶些鄉場上難以見到的罐頭、糖果、餅干，然后才踏上歸途。

據王敦賢先生描述：“特別值得一記的是，水手們每次到了重慶，領到報酬之后，都要自認股子，湊在一起為家鄉的俱樂部添置幾樣戲裝或是一撥響器（鑼鼓）。這些水手通達得很，在他們看來，能夠把筏子順利地放到目的地，已經是一件幸事。雖則經歷了些險灘惡浪，在筏子上連續喝了幾天渾水，吃了好幾天咸菜下干飯，但在這大城市里，看了些沒看過的，吃了些沒吃的（更何況還欣賞到了那美妙的堂子戲呢?。@已經足夠補償了。錢財，他們倒是看得很輕的。買幾件川戲行頭，回去讓大家飽飽眼福，也算是答謝鄉鄰吧！因此，盡都舍得出錢。下兩河口俱樂部里，但凡像樣的川戲行頭，幾乎都是放筏子的水手們這樣一次次添置起來的。”

放筏一般都在白天，天黑時水手會找一個窩口，把木筏停靠下來。也有為趕潮頭，連夜放筏的，這只有具有高超技藝，對沿途一切了如指掌的駕長才行。王敦賢先生長于下兩，后來到縣川劇團當過藝徒、演員，對下兩河口有很深的感情，對川劇也情有獨鐘。據他所說，敢于放夜筏子的駕長，下兩河口就有好幾個?！坝袝r候，一伙喜好川戲的水手，事先約好，同登一張筏子。開筏前，營房里除放進米面衣物之外，還加進一撥川劇鑼鼓。筏子過了陡灘密布的巴河，水勢兇險的渠江，進入嘉陵江后，江面愈次開闊，水流漸漸平緩，暴雨過后，天空格外晴朗。入夜，月白風清。此時已無須駕長掌舵，只需后駕長輕扳梢條，任其順水漂流。這時候，勁足的川戲鑼鼓驟然驚破夜的寂靜，鑼鼓剛罷，響起鼓板。接著，是高亢、渾圓的唱腔在江面上蕩漾開去?！段迮_會兄》《尚書問婿》《轅門斬子》等折子戲就這樣一折一折地唱下去?！?/p>

這的確是一種奇妙的場景，大江奔流，浪濤拍岸，巨筏在浪濤中起伏搖晃，天空或陰云集結，或明月高懸，或星辰滿天，銀河燦爛，夜風拂過，水汽氤氳，樹林如剪影一般，遠山如黛，偶有一星民居的燈火閃爍，流水把幾聲犬吠傳來。那十幾個人，卻認真地畫了臉，隆重地披掛起來，在那個水上舞臺上，吼唱起來，深夜不寐。聽眾只是他們自己和滾滾江濤，多么詩意，何等曠達！

放筏的水手的生活有些像美國西部片里的牛仔，牛仔們在西部的曠野中出沒，水手們則沉浮于流水之間。他們展示給人的，是英雄的、詩意的一面。水火無情，正如尼采所說“——我們離開了陸地，乘船航行！我們把身后的橋，——不僅如此，我們還把身后的陸地切斷了！”所以，水手們的每一次放筏，都是向死而生。有一首民歌也唱出了放筏的危險：

女：哥哥你放筏下重慶，

妹妹我岸上送一程。

一千個險灘闖過去，

我早早等在楊柏林。

男：哥哥我放筏下重慶，

妹妹你趕緊去嫁人，

浪急灘險八百里，

我可能回不到楊柏林。

下兩河口每年都要放出好幾掛，甚至幾十掛巨筏，失事在所難免。最易發生的，是筏子觸礁，這會導致巨筏散架，水手們落入激流。但敢于從事這個營生的水手，都是浪里白條，水性極好，一旦落水，便會趁筏子散架之際，抱住一根浮木，順水漂流，尋找上岸的機會。

過去交通不便，水手放筏到了重慶，還得走路回家。水手們在木筏上，很多時候就是穿個短褲，木筏失事于轉瞬之間，所有東西落入江中，來不及搶奪，死里逃生之后，除了身上的短褲，再無一縷，身無分文。只能徒步，沿途討要，路途短，數日可歸；路途遠，則要十天半月。待回到下兩，自然如乞丐一般，不名一文。但只要人沒事，家人也會欣喜，他自己也不會沮喪。遇到街坊鄰居慰問，只風輕云淡地說，莫得啥子來頭■，就是喝了幾口江水！下一掛巨筏招募水手，他們又去應聘了。

駕長倒是有些難堪，放垮一張筏子，名聲會受損，經濟損失也很大，得自己承擔。一九四九年后放筏，因為木料均為國家的，每根木料上都有木材公司的標記，沿河兩岸的重要節點都有撈料的人。他們把木料打撈上岸之后，會按公司名號整齊地碼好，立上一個“某某打撈”的標記，水消之后，就會有木材公司的人來收取，按立方付給打撈費即可。

五

放筏是下老河口人心目中一件大事，也像這個鎮的靈魂，這件事存在，其魂也在；這件事沒了，鎮子就只余一副軀殼。但后來，隨著交通的暢達，河流的改變，特別是筑壩修了水電站之后，江河堵塞，舟楫減少，帆影頓無，河流本身的靈魂已經殘破，放筏已不可能，這個營生也就消失了。

楊紹元就是當年的水手，跟我家沾親，他曾經跟我說，下兩一下沒了那股氣，小伙子沒了精氣神，姑娘沒了夢里的偶像，情歌也沒人唱，柏樹林已沒人鉆，茶館也冷清了，那些有關都市的信息少了，川劇的新招式再也不知道。那些險灘和激流成了水手的夢。

原來這里是個小地方，但因為有巨筏的聯結，這里是外面世界的一個部分，是與重慶這個大都市聯系緊密的一塊飛地，通過這一江湯湯流水血脈相連，同頻共振，但此后這里日漸閉塞、蕭條，收縮成了一個無人知道的偏僻之地。此后，只留下了一些與其有關的日常詞匯——這也足以說明放筏對下兩河口人生活浸透之深。如要問一個年輕人找到對象沒有，就會問他（或她），你找到聯手兒沒有??？“聯手”就是駕長招募的一起去放筏的水手，也就是同筏搏擊急流險灘的人。人們也把因情私奔叫“放筏子”，把因特殊原因產生的異地情叫“漂”，比如有人說“李家那個二女子跟張家二娃子偷偷聯手兒了，爹媽不同意，只能放了筏子，可能漂到新疆去了！”

后來，隨著森林的砍伐，面積逐漸縮小，特別是修通了南江到巴中、廣元、漢中的公路后。筏影逐漸變淡，遠去，最終消失。水手們健康有力的肢體、油亮的背影、曬脫了皮的黢黑面孔、豪放的笑聲、粗魯的話語也已隨風而逝，成為記憶。后來，水手們漸漸老去，先后作古，下兩渡口上的放筏入的故事也就成了傳說。

但故鄉的這條河流依然在向前奔騰，通向大江大河，通向無邊的大海，流逝不歸。

（選自2023年第4期《十月》）

原刊責編"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