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草木

同化川的每一寸土地都背負(fù)著傷。凸起的山丘是傷，凹陷的溝壑是傷，龜裂的土地和浸出的泉水都是傷。歷經(jīng)百年，土地蟄伏不動，我依然能感覺到它的疼痛。高的樹，低的草，貼著地皮的苔蘚，都為土地的休養(yǎng)生息出過大力氣，每一種植物都汗津津地立在土地上長大長高。所有的植物不是在用繁盛的枝葉遮蔽著土地的傷，而是用密集的根系重組和再造著土壤，植物將棄之不用的根系、莖葉置于土地上爛掉，化為泥土，替土地將虛空和裂痕彌合起來，這就是土地的休養(yǎng)生息。

同化川的每一座大山都在詮釋著土地的生長，每一道溝都在呈現(xiàn)著山水的鋒芒。東山敦厚，它用丘陵的憨態(tài)佐證著我對山的描述。西山卻大不相同，山脊如同刀背，在群山中顯得突兀，它插在赭黃的土中，兩肋的土都順勢潑灑了，露出山的骨架，骨瘦如柴。都說西山的土是地震時潑灑下來的，這是關(guān)于同化川更為久遠(yuǎn)的事情。“爛灣”用它千瘡百孔的地貌呈現(xiàn)著西山曾歷經(jīng)的創(chuàng)傷，虛土上依然草木葳蕤，自西向南像臂彎那樣承載著花草樹木，在人們口口相傳的稱謂中衍生出了一個蘊(yùn)含詩意的名字——南灣。

榆樹是同化川的本土樹種，榆錢兒在人們生活困苦時填補(bǔ)過糧食的空缺。于是，它就率先獲得了在土地上自由繁衍的特權(quán)。每年榆錢兒成熟的時候，風(fēng)往北吹，被風(fēng)掠走的榆錢兒在北灣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榆樹一茬一茬地長，聚集成林，南灣成了名副其實的榆樹灣。

你根本不知道一場大雨會在什么時候降臨，那一道蜿蜒著橫貫同化川的山水溝，會給人以慰藉。多少年來，草木歸林，人畜歸路，大水歸溝，相安無事，幾百戶人家才能四平八穩(wěn)地在山與水的庇護(hù)下盤踞、衍生。

每一次回到同化川，南灣總是以滿山的青松迎接著我，母親也會用一碗漿水面迎接我。一碗開水煮的面條，澆上一勺漿水，再拌上一碟酸菜，香得人要流淚。吃罷面，喝上一口湯，身心通透，文思泉涌。吃飽了，仰面往炕上一躺，同化川的人和事，如遮幅式寬銀幕電影，每一幀鏡頭上全是主角。馬尾松、沙打旺、草木樨、甘草、蜀葵、杏樹、蛇床子等等悉數(shù)登場，無論它們以哪一種形貌出現(xiàn)，都是一副可親的面目，像親人那樣跟你噓寒問暖。

無論我什么時候回到同化川，日暮時分總能看到炊煙。我這不爭氣的肚子，望見了炊煙就開始不住地喊餓。我在城市里待了二十幾年了，大多數(shù)習(xí)慣都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而望見炊煙就忍不住饑腸轆轆的毛病，一直被我隨身攜帶。

馬尾松

我被人裹進(jìn)襁褓從田家溝抱到同化川的那一年春天，一車馬尾松樹苗也被人運到了村里。樹苗幼小，枝葉稚嫩，十幾棵樹苗被扎成一捆，像裹進(jìn)襁褓的嬰孩。鄉(xiāng)親們在地上站成一排，將松樹苗一捆一捆從車上接下來，他們都小心翼翼，輕抱輕放，生怕用力過猛而使它們受到傷害。

父親不無感慨地說，他記住這些松樹苗，并非記性好，而是在我沒有來到同化川之前，他也從來都沒有見過馬尾松。鄉(xiāng)親們?yōu)榱丝次乙谎郏锻陿涿缇蜖幭嗯艿轿壹遥惹翱占诺脑鹤樱T庭若市。這應(yīng)該就是我來到同化川時，父老鄉(xiāng)親最為珍貴的見面禮。

坡地上，整齊排布的平臺迎接了幼小的樹苗。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栽種馬尾松，除了滿腔的熱忱，沒有任何經(jīng)驗。怕剛栽種的樹苗缺水，人擔(dān)牲馱，所有的樹苗都在南灣的土地上飽飲了一次泉水，移栽后的水土歷練，還得樹苗自己承受。馬尾松在南灣的土地上黃皮蠟瘦地趴了三四年，才漸漸從土壤中接續(xù)了可供成長的養(yǎng)分。等這些樹苗都在南灣的土地上扎穩(wěn)了根，甩開枝葉兇猛生長的時候，它們才算是真正融入了這片土地。

我幼時幾乎吃遍了同化川每一個正在哺乳期的母親的奶，得濟(jì)的同時，也讓我在成長中就比同齡的孩子遭受了更多的掙扎。五娘是鄉(xiāng)親中喂養(yǎng)我最久的人，以至于每次看到五娘的女兒方蕓瘦小羸弱的身影，我就覺得自己虧欠了她許多。我不知道馬尾松在移栽之后經(jīng)歷了怎樣的困頓和痛楚，看到它們大都長得高大偉岸，就放心了。每一次站在高大的馬尾松下，我總能看到它們在成長中留在樹干上的疤痕。我小時候因腸胃不好，盡管吃了那么多奶水，依然錯過了肋骨發(fā)育的最好時期。塌陷的肋骨，鼓起的小腹，曾是我內(nèi)心自卑的根源，更是銘刻在我心里的傷。

馬尾松執(zhí)意讓同化川在灰暗的冬日里綠著，寒風(fēng)整日都在糾纏著馬尾松，想從它身上揪下一撮綠色的松針，以彰顯它的淫威。馬尾松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它們的執(zhí)念激怒了風(fēng)，風(fēng)就在南灣不住地叫囂，掀起樹下的枯枝和樹葉，使勁摔打，馬尾松不為所動，依然用它青翠的松針抵御著寒風(fēng)。沒有從馬尾松身上得到任何好處的風(fēng)，將榆樹、柳樹的枯枝全部掠走，枯敗的飛蓬禁不住寒風(fēng)的推搡，被連根拔起，在風(fēng)中奔走呼號，貼著地面低飛的柴屑將同化川引入了冬日的深寒。

山上的馬尾松，川里的莊稼，都是一年一個樣，多一點兒也不長。松果是馬尾松花費了一年時間結(jié)成的果，其外殼堅硬，曾有幾年，一到秋天我就把還未開裂的松果采摘下來，壘在糜子地邊，用來驅(qū)趕鳥群。

到了春天，坡地里鋪下厚厚一層松塔，像花兒一樣盛開在地上。干透了的松塔是上好的燃料。這時候，所有人都想撿拾一些回去生火煮茶。本該到了樹木返青的時候了，松樹林突然之間像得了某種傳染病，一傳十，十傳百，枯敗的松針紛紛脫落。若是躬身在林間撿拾松塔，松針就會在身上落下一層。發(fā)現(xiàn)馬尾松接連枯死，我感到害怕極了，只覺得馬尾松成片枯死，似乎與我偷偷采摘過尚未成熟的松果有關(guān)。

一時間，猜疑、恐慌像風(fēng)一樣在南灣彌散，馬尾松的這種怪病也在不斷蔓延。林間突然不斷有形狀怪異的甲殼蟲拖著厚重的翅膀飛行，我才發(fā)現(xiàn)每一棵枯死的馬尾松樹身上都布滿蟲眼，我們懷著愧疚將所有枯死的樹木砍伐了，當(dāng)作柴火塞進(jìn)了爐膛。一場大雨過后，甲殼蟲遁隱，松樹的松針不再枯黃，一場關(guān)于馬尾松的瘟疫就此消散。留在南灣的馬尾松不再像先前栽種時那樣每一個寬展的平臺上有一棵松樹，有許多平臺上只長滿著荒草，松樹已經(jīng)不知去向，消失的馬尾松必然是倒在了成長途中。

每一次回到同化川，我都要去林地里，與其說我是去林地里看馬尾松，不如說去林地里回味一下我的童年時光。這一茬栽種的樹苗都已然長高，同年在同化川出生的那一撥孩子，大都離開了這片土地。每一次回到同化川，站在一棵馬尾松下，用手撫摸一下粗糲的樹皮，我能感覺到它也在用粗糲的樹皮撫摸著我。站在那軟綿綿的松針上，就像是自己被母親輕輕地托在掌心里。

在同化川，每一個從遠(yuǎn)路上歸來的孩子，都備受親人的疼惜。

蜀葵

不知是誰隨手將一把蜀葵的種子撒在了大路邊，于是每一年都會有一排蜀葵列隊站在那里，用一簇簇繁花迎來送往。天氣干旱時，它們的身上也蒙著塵，葉片暗淡，花兒的顏色和香味似乎也被塵土封住了一樣，我從來都不敢在一株蒙塵的蜀葵跟前做長久的駐留，我怕塵土也會悄然落在身上，我卻看不到。

從南灣到榆樹灣，是我在童年時走過的最長的路。有時候在這條路上走著走著，看到蜀葵，就被它盛大的花事所迷惑，立在路邊賞花，便忘記了要去南灣還是榆樹灣。有一次，父親打發(fā)我去南灣的苜蓿地里割苜蓿，路過蜀葵地，我發(fā)現(xiàn)蜀葵一邊開花，一邊結(jié)籽。它的花并沒有引起我的興趣，我的注意力全都在花底下結(jié)的種子上。把手伸進(jìn)蜀葵底部，拽下蜀葵的種子，再花時費力地剝一點兒果仁出來，然后放在嘴里咀嚼，縱使無法從果仁中獲得能量和香味，還是自顧不暇地剝了吃、吃了剝。到了黃昏，我提著空籃子回到家，進(jìn)門前被圈里的驢一聲長嘯嚇醒，便趕緊折回身往南灣跑。

被我吃掉的蜀葵種子就從此消失了，而被我遺落在土地上的種子，遲早會在同化川的土地上長成一株開花結(jié)果的蜀葵。

不知是誰曾悄悄地警告過蜀葵，淺層的土壤太干，要想活下去就得把根往深里扎，于是蜀葵都是在用大多數(shù)時間扎根。只要根能汲取水，它就開一朵花，等這一朵花開敗了，結(jié)了果，再打發(fā)第二朵花出來，以此類推。它從不冒險，它的葉脈里蘊(yùn)藏著那么多的花苞，它絕不會將所有的花都開在枝頭。同化川的果樹、杏樹、梨樹，偏偏將一樹一樹的花開得繁盛，這是極其危險的事情，春天的天氣冷暖無常，白天驕陽似火，晚上趁你不注意就把霜撒下來了。果樹、杏樹和梨樹，常常會因一夜霜凍而白白長一年葉子，無果而終。

關(guān)于蜀葵，我一直覺得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可是具體是什么事情，再也想不起來了。我常常沉浸在蜀葵的花事里，總有不重樣的快樂像蜀葵的花兒不斷地展開。蜀葵那么多的種子，吃是吃不完的，蜀葵的種子吃多了，從嘴到胃油膩一路。走起路來感覺像是裝了齊嗓子眼兒的一肚子酥油，稍有不慎，那油就會從嘴里噴射出來。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吃不完的蜀葵種子被我裝進(jìn)了衣服兜里，走起路來不僅嗓子眼兒里有油在撲閃，幾個衣服兜也在我行走中不住地晃蕩。我從來都沒有像此刻這般富有過，脘腹脹滿，衣兜鼓囊，這種富足簡直讓我原本瘦弱的身體快要吃不消了。我強(qiáng)忍著盡量不把吃進(jìn)去的花籽吐出來，減輕脹滿的唯一辦法是把兜里的花種子全都掏出來，隨手拋撒在路上。

在空中散落的花種子，像正月廿三晚上被父親揚(yáng)撒在夜幕中的火花，夜色中的火花承載著父親的寄托和希望，而被我拋撒的種子只是減輕我身體的負(fù)重。

我會在夜幕的掩映下悄然回到一片漆黑的窯洞里，摸黑揭開被子，悄然躺進(jìn)夜色里，看窗外的星空。這時候，一顆星星忽閃著從被窩里升起，穿過窗欞，向天空中飛去，最后混入天幕的星星中不見了。我才回過神，原來是被我在前一夜壓在了被子下的螢火蟲，它帶著我在前夜的所有秘密，飛走了。蜀葵自落的種子和被我撒進(jìn)土里的種子，每年都會衍生出新的蜀葵長在路邊，從此，蜀葵就成了土地自種自收的植物，它也從這片土地上獲得了長久繁衍的智慧。看到蜀葵郁郁蔥蔥地生長，我禁不住想，當(dāng)我像父親那樣老去時，就會慶幸這片土地依然沒有改變它的用途，只要撒上種子，它就會長出莊稼，給它什么種子，它就長出什么植物來。

土地依然像我年輕時那樣，呈現(xiàn)出勃勃生機(jī)，給我希望。我只需像往常一樣，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行走和觀察上，我的雙手開始喪失用處，腳下的土地絕不會因為我少拔了一次草而歉收。它像一個故人，我從來都不指望它會帶給我意外驚喜，它卻從來都沒有令我失望過。

蛇床子

整個夏天，西山頂上的每一種植物都在執(zhí)意將西山一再拔高，而溝底潺潺的流水，也在矢志不渝地將溝壑挖深。我被南灣坡地上的蛇床子美艷的花朵吸引，懵懂中只覺得那潔白的花兒就是花仙子，自帶著仙氣，將我迷得神魂顛倒。

蛇床子開花時像茴香，花朵像一朵朵打開的白色的小傘，我們習(xí)慣了叫它野茴香。蛇床子開花時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幾乎和茴香的味道一樣，在山野里散落的蛇床子似乎也有大小年之分。有一年顯得零零落落，有一年卻用白色的花兒覆蓋了山野，形成一片蛇床子的白色花海。面對潔白的蛇床子的花兒時，我常會出現(xiàn)幻覺，總覺得有一個衣袂飄飄的女子，在花海中靜立。我對蛇床子最初的認(rèn)識，只停留在它的花期，并不知道它究竟對我有什么用。

夜幕降臨時，五娘在爐子上熬藥，她還要在灶上煮一鍋土豆。柴火潮濕，點火時只冒煙不出火苗，濃煙放了一屋子，她黑著臉從廚房里出來時，滿嘴灰黑。我從爐子中取了燃燒的炭當(dāng)火引子，五娘接過去點著了火，等火燒旺了，再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就轉(zhuǎn)身出去了。她說中藥鍋里還差一味藥，藥還在園子里長著。她去找藥的時候，我看見砂鍋里的所有中藥像密集的魚群，都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各種藥草混在一起，像先前混雜著長在南灣的林地里一樣，都在拼了命地釋放著香味，這些味道混雜在一起，熱氣騰騰地向外冒。

藥的味道我太熟悉了，父親用這種藥治過我身上的疥瘡，聞到這個味道，我依然感到渾身刺撓，有一種像伸手在身上抓撓的沖動。我們那時候都是在鄉(xiāng)中學(xué)寄宿，一時間，這種病就在所有的學(xué)生之間傳播。身上生了疹子，奇癢，不抓不快，一抓一大片，潰爛，真是苦不堪言。在這種病盛行的那些日子，真是令人坐臥難安，病斑大都生在隱秘處，不便言說，自己的痛癢全靠自己承受著。隱瞞是肯定隱瞞不住的，總有心細(xì)的大人發(fā)現(xiàn)孩子身上的病。我看過醫(yī)生開具的藥單，盡管字跡潦草難辨，但我還是依稀看到了“蛇床子”。經(jīng)過幾次藥浴之后，我身上的傷很快就結(jié)痂了，刺癢感消失了，渾身舒爽，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竟然當(dāng)著五娘的面，詳盡地把我的經(jīng)歷說與了她。五娘臉上溢滿了喜悅。

五娘在夜幕下熬煮中藥的情景，似乎證實了方蕓也感染了疥瘡的事實，只是礙于情面我不便開口去問。事實上，我清晨擔(dān)水時路過村醫(yī)門口時，村醫(yī)門口圍著很多人，我看見五娘也在人群中。疥瘡害在孩子們的身上，求醫(yī)問藥的事情全是大人。當(dāng)疥瘡這種傳染病大面積蔓延時，所有人都像無頭蒼蠅，六神無主，村醫(yī)這時候就是人們心中的救世主。村醫(yī)其實也是同化村的村民，他本善良，當(dāng)意識到疥瘡在集體宿舍寄宿的孩子們中間蔓延時，他毫不吝嗇地將醫(yī)治的方子公之于眾。令人們欣喜的是，這些藥草全都能在南灣的土地上獲得，一時間，村民們掀起了一陣采藥的風(fēng)潮。這陣風(fēng)很快就息了。

這次采藥風(fēng)潮，并沒有影響到蛇床子在南灣的存續(xù)和繁衍。如果沒有人指導(dǎo)你對癥使用，蛇床子放在我們手中也是一把無用的種子，不如將它們?nèi)鲞M(jìn)土地里，讓土地替我們保存著，待到用時，再去南灣索取。這便是在同化川生活過的人們在土地上獲得的生存之道。

甘草

同化川的土里一定有很誘人的東西，不然誰也不至于掘地三尺依然神采奕奕。為了得到甘草根上的那一點點甘甜，人們不惜在土地上挖下一個個比甘草根大幾十倍的坑。

多數(shù)草的滋味或是苦澀的，或是辛辣的，而甘草的滋味在一攤草中給了我驚喜。甘草的甘甜，是舌尖上拓荒般的發(fā)現(xiàn)。我從甘草的根上嘗到了甜頭以后，便開始對挖甘草上了癮。

甘草的根就是埋在土里的那些誘人的東西。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年輕時總感覺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氣。有時候，坑挖得大了，也覺得吃力，只要坐在虛土上，嚼一根甘草，頓時口舌生津，又恢復(fù)了活力。有時候坐在高處俯瞰，我挖下的四方坑在南灣的草灘里密密麻麻，捏在手中的甘草根卻只有那么幾根，我突然就對挖甘草失去了興趣。我覺得應(yīng)該將兩膀力氣放在干大事情上，可是小小的同化川連村主任都一天干著一些雜七雜八的瑣碎事情，哪有什么大事等著讓我干呢？父親天沒亮就拉著我去挖地骨皮，挖甘草，我看不上。花那么大的精力，流那么多汗，挖下那么大的坑，卻為了挖一根胳膊粗的狗芽子根，剝下皮曬干了，連半斤都不到，根本劃不來。

挖甘草和地骨皮的人把原本就土質(zhì)疏松的南灣挖得越發(fā)地破爛不堪了。

我喜歡在沒事的時候去南灣的林地里游逛，天一黑就回家。我不是怕天黑時有鬼怪，鬼怪有什么可怕的，我是怕有人白天挖下大坑，我摸黑回家時跌進(jìn)坑里。真是怕啥來啥，有一次我時間沒把準(zhǔn)，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盡，半路上就掉進(jìn)了一人多深的四方坑。也許是甘草見我掉進(jìn)了坑里，一著急就把一股莖葉低垂下來遞給我，我拽著一把甘草沒怎么費勁就爬上來了。從此后，我心里便衍生了對甘草更為深切的感情，同時，也養(yǎng)成了我把鐵鍬橫在腰間，用臂彎托著鐵鍬在南灣游逛的習(xí)慣。

挖過甘草的那一撥人都老了，挖不動了。同化川的甘草并沒有因為少了挖它們的人而肆意繁衍，草灘里似乎一直有另外一雙手在暗地里控制著它們，讓它們不至于消亡，也不至于繁盛到欺壓別的植物。

挖藥材留在南灣的坑，都是我們在困苦的日子中日漸形成的虧空。盡管每個人都在盡力地填補(bǔ)著，土地也在時光中自行修復(fù)著，一些大的坑洞，一直洞開著，任憑我們怎么努力都無法填補(bǔ)。所有的坑洞中，有一個大坑是我挖的，我用那里的土夯過院墻，筑過屋墻，坑越挖越大，從坑里掏出來的土，全都掛在老院子、老房子上。那個坑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在我的心里，那個坑就是怎么也填不滿的歲月啊。

（選自2023年第11期《朔方》）

原刊責(zé)編" 曹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