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中的陪伴

寒冬凜冽，華燈溫暖，一年的最后一天，站完最后一班崗，我踏著璀璨的燈光回家。告別一年的忙碌，將所有的辛勞打包，盤點收獲的行囊，成績、汗水、挫折、榮耀，每一件都是時光的饋贈。

■辭暮爾爾，煙火日常

錯過了與家人圍坐，燈火可親的黃昏，我躡手躡腳走進家門。屋內一片漆黑，四下沉靜，我熟練地按下玄關燈，柔和的橘色光暈瞬間瀉滿客廳。落地的書架上，一本本新書裝幀精美、整齊排列，這是單位“全員閱讀”活動送來的精神食糧；鋼琴上潔白的水仙優雅綻放、清香四溢，這是綠意在踐行與冬日的美好約定。

它們都在以我喜歡的樣子，欣欣然等我回家。而此刻，我最想看到的是一張圓圓的笑臉，帶著一點調皮，帶著一絲嗔怪，喊著我最熟悉的昵稱擁抱我。可是現在已過午夜零點，她應該坐上星星駕駛的馬車，抵達純真的夢境。我渴望從她均勻的呼吸聲中分享她日間的喜悅，那些我未曾看見的忙碌和新奇。我還記得早上出門前她從房間里特地對我發出的鄭重叮囑：晚上我給你烤個面包，你要早點回家噢！

面包有沒有烤？我不探究。我只想來到女兒的房間門前，看一眼剛在新年鐘聲里長大一歲的姑娘。辭暮爾爾，煙火日常，今夜星光燦爛。我輕輕推開房門，讓房門和門框之間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指寬的縫隙。在朦朧的光暈中我看見一個探出被窩、好夢正酣的圓腦袋，一圈姿態可掬的長毛絨小熊坐擁在枕邊。

■大手牽小手，繽紛的童年

熟悉的畫面，牽絆著童年。我眼前浮現出女兒剛上幼兒園時的情景。那時候，我是一位銀行柜面工作者。每天坐在三尺柜臺內，隔著厚厚的防彈玻璃，撥打著算盤，清點著現金。一周中會有兩天接送庫，成為到達網點最早、離開最晚的柜員。年幼的女兒便交由奶奶接送上學。早上迎著晨曦我將她送到奶奶家，晚上下班后披著星光接她回家。走過一段漫漫夜路，回到家后，就是我們母女倆的快樂時光。我倆喜歡面對面在地上坐一會兒，一大一小的身高差，正好形成30度俯視的銳角。這個角度我可以看到她光潔明亮的額頭，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翹起的嘴唇。

我非常喜歡女兒與我說話的姿態，坐得筆直的上身，端正并攏的雙腿，神情認真嚴肅卻又帶著一絲調皮的滑稽。紅菱般的小嘴時張時合，學著電視上會講故事的“小青蛙”，繪聲繪色地告訴我白天幼兒園中發生的有趣故事。這些故事令勞累了一天的我，步入一個輕松愉快的世界。我會在這些故事中結識許多小朋友，看到他們眉間呼之欲出的成年，重溫一個已經遺忘的年代，在跳房子、滾鐵環、捉迷藏中找回無憂無慮的童年。她還會讓我知道時尚的電腦游戲以及最受歡迎的卡通人物，“塞爾號”“仙蒂”“美洋洋”，這些輪換著的新鮮花樣使已不年輕的我不再索然無味。

當然，女兒也會將一些令她生氣的事情告訴我，比如樓道里有了不該有的西瓜皮、大街上有了打架圍觀的人群、信箱里的報紙被陌生人取走了……每次說完之后她會加上句“真是沒有公德心呀”以作總結。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令我發笑，我仿佛看見她站在生命溪流的淺處，明辨著暗石和急流，即使卻步也會躍上明艷的云霞向陽飛渡。

■你在亦我在，四時常相見

我始終是女兒忠實的傾聽者，我非常慶幸擁有了她的信任。付出和陪伴是每一位母親的使命，親子關系是生命的獎賞，更是世間一場深厚的緣分。臺灣女作家簡嫃曾在《頑童小番茄》中寫道：“每個孩子都是一座寶礦，他們是未來世界暫時寄放在我們這邊的奇珍異寶，我們終會退避讓位。在清退之前，如果有機會替未來做些什么，那就是從自己的身上摘下誠心，撥一些時間，送給孩子們。”

我努力地摘下誠心，讓女兒感受到關懷和愛。可惜，隨著她一天天長大，我能撥給她的時間越來越少。雙休日加班、突發的任務、日終營業的棘手事件，都會沖散我們相聚的家庭時光。更痛心的是，數年前的一年連續兩度入院，令我近半年的時光在醫院度過。由于孩子的父親常駐深圳工作，我又倒在醫院里，女兒只能和年近八旬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來自農村，是位做家務的好手，但除了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其他字都不認識。

女兒的功課成了我最掛心的事。學校的家長會無法參加，每日的作業無法檢查，考試的成績不得而知。當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被手術后錐心刺骨的疼痛折磨得放棄求生欲念時，意外收到了女兒制作的賀卡。信封上歪歪斜斜寫著“to老媽”，旁邊是個五官擠到一起的笑臉。翻開賀卡的那一刻，我的心瞬間被一股強烈的暖流擊中。我看見潔白的卡紙上，一筆畫劃端正地寫著：“祝您不要生病。”這行小小的、童稚的祝福語仿佛黑暗中的一道金光，給了我支撐下去的力量和勇氣。雖然身處狹小的病房，我卻感受到流金溢彩的萬里朝霞，藍過亙古的朗朗晴空。這是愛的饋贈，女兒的賀卡陪我熬過了人生中最艱難最痛苦的時光。你在亦我在，四時常相見。

■照顧和分離，都是陪伴

女兒進入高中以后，按照學校的住宿制度，每周一至周五都須住校，只有周五放學才可回家。每到周五下班，不管白天工作多忙多累，我都會買上一大堆新鮮的瓜果蔬菜，在廚房里忙里忙外，把家里捯飭得熱熱鬧鬧，直到馱著書包的女兒走進家門，才松了一口氣，懸了一周的心方落下來。其實，我知道我的擔心很是多余的，市重點高中有著嚴格的管理制度和良好的生活環境，但是莫名的忐忑總會在平日整理女兒空空的房間時，不自覺地爬上心頭。

面對滿腔熱情的我，女兒倒是顯得淡定自若，低頭扒著飯，我問一句她答一句，機械得像個木頭人。看到她吃得碗底朝天，剛想去廚房為她添飯，才轉身就聽到一句：“媽，我吃飽了，寫作業去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滿腹失望，女兒和我之間的距離似乎被硬生生地拉開了。望著她在書房寫字臺上奮筆疾書的身影，我直直站立在房門口，茫然不知所措。雖然我知道高中的學業繁重，孩子們壓力也大。但這樣的遭遇令我非常有挫敗感，甚至有點受傷。我無奈地轉過身，回到廚房，一邊洗碗刷鍋，一邊安慰自己。高中時代學業沉重，由不得絲毫懈怠，是人生旅途中一段艱難的跋涉。我賦予了她的生命，卻不能代替她行走，付出與陪伴只是我的使命。小鳥在大鳥的庇護下成長，終有一日會羽翼豐滿，展望廣闊的藍天，飛向屬于它的天地。我應該飽含期盼，為這一天的到來感到欣慰、感到歡喜，照顧和分離都是母親在孩子身上必須完成的任務。

我一味希望能與自己的孩子保持親密，卻忽視了她成長的感受。嘗試懂得，學會體諒，女兒有女兒的艱辛，母親有母親的不易。生命只有一次，失望與希望有著同樣的尊貴。母親是女兒最親密的老師，看似女兒日常生活中平凡的點滴，隱然折射著母親的影子，我在讓女兒承擔的同時自己也要反省修行。我們穿著同樣的衣衫，女兒是粉色的青春年少，我卻是月白的沉穩安定。母親與女兒較勁無關對錯，只是一場愛的角力。

■深情告白，在陪伴中相互成就

三年高中是一場智慧和毅力的考驗，幸運的是我和女兒都過關了，并汲取經驗，獲得成長。當我看著她坐上新生接駁電動三輪車，幸福地向我揮手，轉身駛向復旦光華樓時，忍耐許久的淚珠終于從眼眶里歡暢地落下來。女兒長大了，個子比我高了，再也不是那個會在額頭上貼個白紙條，寫上“生氣當中”的小皮孩了。她會在我出門上班的時候提醒我戴口罩，會在我去超市時提醒我帶上購物袋，會在母親節到來的時候為我送上一本心儀的書籍。最令我感動的是她在“下廚房”App的指導下，廚藝日益精進，取代了我圍爐做飯的身影。擇菜、洗菜、烹炒，都是費功夫的事，每做一頓飯繁雜又耗時，女兒卻干得有滋有味，極具耐心。她切的土豆薄如蟬翼，拌的醬料色香味俱全。“愿意做菜給別人吃的人是比較不自私的”，果然，自從女兒學會做菜以后，家中瑣事逐一被她包攬。堆積雜物的陽臺變得井井有條，家中的地板每日光亮可鑒，我從繁重的家務中得以解脫。

時光流逝，人過中年的我神采奕奕地投入到全新的工作中。進入大學后，女兒回家的時間更少了，變為一月一次。每次女兒從學校歸來，都會樂呵呵地告訴我一些學校里的新聞，與我分享課堂上的精彩內容。她會告訴我被稱為“國寶級”的駱玉明教授講課是如何引人入勝，年輕的張怡薇教授是如何備受學生們追捧，在女兒繪聲繪色的描述下，我非常榮幸地成了一名校外的旁聽生，彌補了年輕時沒有學習中文專業的遺憾。我亦會向女兒推薦她不在家時我翻閱的好書，與她交流讀書心得，探討書中智慧。雖然僅是一個雙休日的短暫相伴，卻是我們母女之間最深情的告白。我喜歡這樣的角色互換，我們可以平等地交換思想，取長補短，在陪伴的時光中相互成就，遇見更好的自己。

謝謝女兒贈我好時光。讓我參與了你的成長，分享了你的喜怒哀樂，握住生命豐盈的酒杯。親愛的孩子，無論我身處何方，你始終在我心里，就像此刻，柔和的夜色中，我卸下一身疲憊，站在你的門口，隔著一個夢的距離，祝福著你，祝福著每一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