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敘事之精神探秘

摘 要：張鮮明《信使的咒語》以99個夢幻場景，打開了一個神秘的潛意識世界。夢中的“我”是作家主體分裂出的另一個不戴社會面具的人，“我”經歷的惶然、被追趕的驚悚等一系列戲劇化場景——危險而美妙的游戲，拓展了人的意識邊界與語言敘述的向度。張鮮明夢幻敘事背后的文化譜系及文本生成機制源自其獨特的文化基因——豫西南豫鄂山區地緣文化的氣脈、父母的遺傳，以及他的語言的自覺。他的夢幻敘事具有獨特的文學原創性。

關鍵詞：夢幻敘事；潛意識；《信使的咒語》；《寐語》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1.003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715（2024）01-0019-06

夢幻敘事在中外文學作品中并不陌生，我們皆知的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和中國當代作家殘雪的一系列作品，但我們對此還缺少深入的專題研究。河南詩人、散文家、“幻象攝影”者張鮮明，在其敘事體《信使的咒語》一書中，記錄了幾十年來的夢境，可謂典型的“夢幻敘事”。正如評論家耿占春在《〈信使的咒語〉：夢、神話與精神分析》一文里指出的：“《信使的咒語》就是一個夢的博物館，一個夢境的長廊，這些夢幻敘事和神話一樣，為一切不可言說之物提供了一種話語，并揭示著已經失去或暫時隱匿的‘世界的本質與秩序’。”［1］在此文里，耿占春為“夢幻敘事”做出了恰切概述，夢幻敘事“意味著置身于意識與潛意識之間，非語言與語言之間，無意義與意義之間，不可理喻之事與隱喻符號之間。夢幻敘事是對可記錄的身體——潛意識的一種虛構，又是對虛構體驗的一種真實記錄”［1］。

進入《信使的咒語》的夢幻場景，就如同進入陌生世界里一個接一個危險的游戲。那是深藏于內心深處的晦暗領域，讓夢、無意識或潛意識獲得了文學性及其修辭形式。

一、危險的游戲：潛意識世界的孤身歷險

人類潛意識的夢境，隱藏著無限的可展開情景、意象和隱喻，折射出被意識忽略了的豐富駁雜的潛意識世界。闡釋夢境，是人類探察內心世界的方式之一。

我們翻閱一下文學里的夢境——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借夢來諷喻現實；卡夫卡以夢來隱喻生存的荒誕；博爾赫斯設置夢一般的敘事迷宮；卡爾維諾筆下的人物在不盡如人意的城市里做著白日夢；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則以亦夢亦幻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的講述，呈現出拉丁美洲一個世紀以來光怪陸離的歷史；殘雪潛入意識的暗河，她筆下陰郁的情境里處處是猜忌的氣息和暗算的危機，她的夢與現實沒有邊界……

夢，已成為文學創作永遠不會枯竭的礦藏。

夢——人類的潛意識暗河，隨著外部世界的變遷而呈現著不同的形態和聲音，被不同時代、不同作家賦予獨特的形態與意義，夢的暗河折射著人類精神的流變及難以界定的種種可能。

愈是現代，文學藝術與夢愈是難解難分——夢幻、荒誕、意識流、蒙太奇等，在文學或影視作品中時頻頻出現。當代發展迅速的人類科技、生物學、醫學、精神科學等，還將會研究發現夢的新形態、新價值，從人的內部機制來探察人性的復雜及意識的邊界。

張鮮明《信使的咒語》及之前出版的《寐語》，皆為夢的紀錄。詩人張鮮明做夢之持久、頻繁遠遠超乎常人，他告訴筆者，做夢成了他的習慣——從童年做到成年，夢伴隨著他的文學創作而生長。

張鮮明夢幻敘事的主角——“我”，這個天真的成年漫游者——冥冥之中被拋入無意識暗河的孤獨者，其所經歷的都有著不測的危險，他的夢有情節，有場景，有戲劇效應。“我”的一幕幕離奇游歷，令讀者仿佛置身于正在上演的一幕幕神秘劇情里，比如夢《苦——啊！》［2］45-46：

我坐在一片麥田邊上，麥田里的麥稈一根根高大粗壯如參天大樹，卻依然是麥子，密密麻麻的，一片金黃…… 我來到這里是為了躲避什么，也可能是在與人玩捉迷藏，反正是很緊張……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個人。沒有看清這人的長相，只看見他的身影…… 既然有人發現了我，我繼續躲藏下去就是一種恥辱，我必須離開。

麥稈是那樣的密，麥田無邊無際，沒有路，也無法辨認方向，加上我穿著長長的戲裝，根本無法正常行走。怎么辦？呃，有了，我可以像仰泳那樣，從麥子的上方飛出去……

既然我穿著戲裝，那就應該來一句道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用力地吐出來：“苦—啊！”

背朝大地，面向天空，四野茫茫，我看見我的這句道白在空曠的天空下像一片白霧慢慢地飄散開去。……

四周是無邊的空虛，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但我知道，在這個地方，為了不墜落在地，就必須不停地呼叫。我一聲接一聲地念著道白：

“苦——啊！”

“苦——啊！”

再比如夢《樓的驚變》［3］46：“我”看見一個平躺著的大樓，像是唱片。一個圈是一個樓層。突然它不甘于此，它要站豎起來試下自我價值。它豎起來變成笛子，大樓里的人們緊緊吸著笛子的內壁。“我困在里面，怎么出去呢？“我”想變，變成塵埃、螞蟻，變成音符才能逃出去。對死亡的恐懼令“我”急忙使盡渾身解數變戲法般地逃生。

夢中“我”的奇幻動作、奇幻場景及特有的童年視角，使張鮮明的夢境更純粹，更有趣，也更神秘。讀者在陌生的驚悚的閱讀歷險中，竟不乏溫暖、愉悅之感，如同置身于危險而又美妙的游戲。

也正是“我”的童年視角，張鮮明的夢里不見暴烈肅殺的戾氣，不見社會生活中的模式套路，也不見意識形態教化而來的成見。夢中的漫游者“我”，是不戴面具、滿懷好奇的大孩子。

夢世界里這個“我”究竟是誰？

是《信使的咒語》的作者——從事媒體工作的記者、作家張鮮明的替身或影子；

是自我的第三只眼——探察直覺、潛意識的探測器；

是先民與自我的重合，是兒童的我與現在的我的重合……

在這個夢的世界里，“我”是游歷者、觀察者、表演者、講述者、逃離者，是被冥冥之手拋入這個既虛幻又真切的陌生世界里的人。“我”始終在游走，游走在一幕又一幕的曠野、山間、院場、斷墻邊、昏暗的屋子等，莫名地介入諸般人事。“我”成了一個半隱身的人——無人交流的、沒有觀眾的漫游者，雖然身邊風、草、大地、樹木、家具等都是有感覺有靈性的。

張鮮明筆下的夢，是純粹的夢，無限流動的夢，沒有入口和出口。

這讓我想起了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那個持矛不停沖撞的騎士——世界文學史上不衰的形象。堂吉訶德這個人物形象的價值，在每一個歷史時期都會被重新估量。比如，最后的騎士——騎士文學的挽歌；行動的理想主義者等。如把他與《信使的咒語》里的“我”并置，發現他們皆有性情的天真，在社會化進程中人類逐漸被遮蔽或失去的“童性”，在他們這里存在著。

在理性退場的夢幻敘事里，赤裸的人性在童心的狀態下無忌展現，無論是悲傷、良善、美好，還是令人羞愧的自私與施虐。《信使的咒語》和《寐語》中各種場景里的“我”，都是這么一個孩子般的成年人，他獨自在夢幻世界里歷險，走著，看著，聽著，逃奔著，與各種人事交集著、沖突著。他用自己的肢體和感官去觸碰周遭，來探察陌生的世界。在這里，夢呈現的是現象本身，你無須牽強尋找與現實的對應。如果執意去尋找張鮮明夢幻敘事的隱喻，是否可以這樣解讀：“我”的危險游戲，隱喻著尚未進入規訓性的人類潛意識；隱喻著人類潛意識的神秘與自由；隱喻著人類認識和探索的永無盡頭。

二、鮮明之幻：夢世界的生成及想象力的譜系

夢之于張鮮明，仿佛是他存在的一個證明。成年后的他仍無休止地做夢，并且他回憶夢、記錄夢、追尋夢，使夢成為詩學的自覺。不知不覺地，與他如影相隨了幾十年的夢，驀地生長成了一個自在自為的魔幻世界！與日常現實世界并存。

與《信使的咒語》同時，作家出版社重點推出的還有他的詩集《暗風景》，攝影詩集《幻游記》，三本書的封面都標上了的“鮮明之幻”———“夢幻敘事”“魔幻詩歌”“幻象攝影”——張鮮明夢幻、靈幻風格的精準提示，精神圖式的獨特呈現。“幻”，顯然是張鮮明給自己的標識性定位，是進入其文本的玄牝之門。

那么，張鮮明的夢幻敘事有著何樣的精神圖式？其“圖式”背后有著怎樣的文化譜系？其夢幻敘事又是怎樣的生成機制？

張鮮明出生在離神農架不遠的鄂西山區，他家對面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樹蔭遮蔽著整個廣場，樹的肚子通向一個很深的地方，那里生長著幾十條碗口粗的長著紅冠子的蟒蛇。大樹旁邊住著一家戴姓人家。他聽爺爺說，蟒蛇叫一聲，這家就要死一個男丁。

他的家族故事也彌漫著巫意和神話的色彩。老祖宗講，家族救過一個狐貍精家族，事后按照狐貍精——白胡子老者的指示，在一個老樹樁下面挖掘到一塊大青石，青石下有硯臺和藥方。自此，家族人皆喜讀書，出了文人和名醫。

張鮮明的父親愛做夢，還寫詩填詞記錄夢，日常里他還總用編織的幻象打消一家人的愁苦，父親為家人描繪的生活藍圖總使絕望拐彎。張鮮明記得小時候過春節他家沒有錢買鞭炮，他拽著父親鬧，父親說：“孩兒，等你長大工作掙錢了，咱家就在新蓋的三層樓頂弄一個長長的竹竿放炮，連著放它三天！”［4］平日里很樂觀的父親，還有著纖敏的感覺。張鮮明記得兒時父親描述某年大批人餓死之后的場景：那一天他進了淅川縣城，到縣城西關的大碼頭，白日里大太陽出著竟然烏云滾滾，冤魂們的瘴氣霧一樣飄蕩，丹江河灘上的沙洲上空瞬間暗黑，父親的頭發梢都豎起來了，像進到了地獄……

張鮮明的母親愛聽戲，還會講故事。在農村的地頭，母親常給婦女們唱歌唱戲。娘家曾住縣城劇院隔壁的母親，給張鮮明講過許多戲曲故事，而且母親也講夢。有一次母親說，她餓死的五歲女兒給她托了個夢：媽，我變成了蟲翼，不吃麥子只吃草籽，我看見麥子了就給你叼回來……

兒時的張鮮明，每當遭遇饑餓、打擊、恐懼的時候就想，這要是夢就好了——早上睜開眼就沒有了。饑餓難耐時，他望著天上飛的鳥對母親說：“媽，它們要是掉下來多好，我們就能吃飽了。”［4］他時而做白日夢。正如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里在墻角擦亮一根又一根火柴、尋找火光中溫暖幻象的小女孩，又如莫言《透明的紅蘿卜》里那個獨自瘋狂地拔出一個又一個紅蘿卜、被人視為啞巴的瘦弱小黑孩（有一天小黑孩又被大人羞辱后，他趴在地里將拔出的紅蘿卜一個個對著太陽照，想找回之前他發現的美好瞬間——胡蘿卜須須上金色的光）。在張鮮明的夢里，童性思維的光芒隨處可見。

夢，不期然地成了童年屢遭苦難的張鮮明的精神救贖。夢演示的諸般荒涼、驚恐、逃離、失落、不知所措的場景，成了他釋放被壓抑情緒的潛意識出口，他因夢得以超越饑餓、流浪和父兄曾被關押的恐懼，超越殘暴的血腥與人格侮辱。如五歲那年夏天，他聽到鎮上開會的人說，如果資本主義復辟，就要人頭落地。要在某月某日，將某某出身的人們被趕到山上砍頭，用他們的血染紅雪山的山頭。他趕快跑回家告訴父母，父母說他胡言亂語。他不敢再說話，晚上早早躲進被窩。那天夜里他夢見自己被人反綁著跟大人一起來到東邊的山上。山上一個個被砍掉的腦袋像南瓜一樣成堆扔在地上，露出白花花的骨頭……第二天一早，他發高燒說胡話，父母叫來鄰居堂奶奶為他叫魂。他還想象把眼下的苦難變成夢，在某天醒來就消失了。

夢撫平了他童年、少年不堪承受的身心創傷。然而，不是所有的苦難經歷者都能為自己找到釋放的出口，從這個意義上講，張鮮明又是苦難中的幸運兒，因為有夢，他活過了不堪的年月；因為夢幻敘事，早年的痛苦得以藝術的升華。

是否可以說，張鮮明獨特的文化基因——地緣文化的影響及來自父母的遺傳基因，構成他精神圖式最初的底色。

對張鮮明筆下紛繁奇幻的夢，我們能做出怎樣的解讀？讓我們跟隨敘事者“我”，進入作者的夢幻空間——

我看到——其實是感覺到——有一些東西出現在地平線上，它們在行走。這些東西從形狀上看，就特別像是河灘里的鵝卵石，它們正在努力地成為某種意象，從而讓自己成為詩歌。

——《就像一只興奮的跳蚤》［2］177

我騎在一個木梁上往下看。這是一個幽暗的空間，空間里出現了一張虛擬的紙張。這種紙張比這個世界上最薄的紙還要薄，是透明的，接近于虛無，上面記錄著我的夢……

一個女人出現在現場……沒想到，她的眼珠竟然可以像蟾蜍的舌頭那樣猛烈地彈出，又閃電般縮回。隨著她眼珠伸伸縮縮，承載著我的夢的那些藍色紙張上出現了一個一個的洞孔，一些漢字從那洞孔里滴滴答答往外流……

——《盜夢》［3］175-176

作家在敘事中通常都有一個分裂的自我。寫作者的張鮮明清醒地認知到他的兩個我：一個是記者的我，采訪、組稿、策劃、熱情滿懷地做事情，談笑風生輕松自如地處理問題；另一個是摘下社會面具不再模仿大眾的我，待晚上回到住處，那個為生存而展現的與內心意念相違的我，就回歸到真實的我，如同歸窩的老鼠安然于自己的洞穴。他說：“我心里有個按鈕，按下鍵，就屏蔽了塵世的世界。雖然有時候也還止不住流露出分裂的跡象，領導不計較，同事們也包容我。”

由內心的自我驅動，張鮮明將他的夢一一回憶并記錄下來。某一天，他打開電腦里的一個文件夾，啥時候記錄了這么多的夢，自己讀來也覺得陌生，“是我記錄的嗎？”當他把幾十年來夢的記錄呈現出來，讀的人皆感動于心。

《信使的咒語》每個夢里那一次性乍現的靈光，讓人情不自禁地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自以為是的日常經驗。如果將《信使的咒語》交付于精神分析的釋夢與民間巫術傳統的釋夢，將會顯得迂腐和滑稽。雖然張鮮明的夢世界里存在著上述釋夢對應的元素，比如可用于精神分析解釋的夢——作者早年缺乏安全感的惶恐記憶的折射，夢里的集體無意識，夢里隱現的楚文化巫傳統元素（作者兒時受到巫韻的浸染），某個夢里偶爾可析的隱喻。但是，上述從精神機制的研究與治療的分析闡釋及出于生存的實用功利的釋夢，都輕賤了夢，使夢變得生硬而失卻夢的自在可愛，尤其是對于張鮮明的夢。

《寐語》《信使的咒語》的情節、意象、心性多元地呈現出詩的元素。詩怎么能簡化，怎么能還原呢？詩與夢的敘寫，都體現出對直覺的賦形能力，相對于詩的知性直覺，夢處于原始混沌的感知。但作為詩人的張鮮明，他的尋夢、記錄夢的自覺已經與詩創作一起，融于他的精神構建。他天性敏感，對心靈事物至今懷著如初的好奇及探索的熱情，筆者在世紀初曾被他詩歌里潛在的靈異氣象觸動，暗自斷定他的創作將會獨秀于文學之林，至今還記得他的《瘋蝴蝶》［5］80-81：

這瘋蝴蝶

一定是從她的夢中飛出來的

要不然，怎么會

如此不要命地，如此精準地

撲向我

這是她一貫的做派——

當年，她一腳踹開

一排排酸棗刺似的睫毛

把玉米棵和狗尾巴草

搓成翅膀

馱著我

飛起來

是的，我能認出來——

這瘋蝴蝶是從她眼里飛來的

……

沒想到，大半輩子了

你竟然背負著村莊

像秦香蓮那樣

一路追來

我的瘋蝴蝶啊

你扇動翅膀

我洶涌如海

人的內心——一個充滿無限能量的內宇宙，那潛運著的能量聚集、生成，你無法預測它何時突現瞠目的奇觀。雖然二十年前我已發現了張鮮明詩中獨有的意象——樸野靈奇的意象。那時我不知他有這么多的夢——他元意象的豐厚儲備，更未料到二十年后作家出版社重點推出他的夢幻系列三部曲！這夢幻三部曲會聚的奇幻意象，構成了壯觀的魔幻景觀。

三、語言的自覺：文學敘事的原創性拓展

精神圖式如何變得更豐富，更具吸納力，更具形而上的美感？這需要作家具備深厚的詩學積淀。首先體現在作家生命體驗的深刻性和徹底性，這來自命運，更來自體驗的自覺，即是否能進入生命意識的“新大陸”。筆者曾在《黑暗的大陸——探秘埃爾弗麗德·耶利內克的世界》一文里談道：“新大陸往往從痛苦和恐怖開始。那些原創性的大師都經歷了他們各自征途的痛苦——恐懼、惡心、虛無、孤獨……心態不一，形態各異，本質卻是一致的——痛苦。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尼采、荷爾德林、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薩特、魯迅等大師都伴隨著相近的體驗——從痛苦中超拔出來的沖動……許多人在這探險的途中被甩下。更多的人根本看不到這片神秘的大陸，或者不愿意深入這條陌生、恐怖的地帶，他們滿足于已經熟識的世界。這神秘大陸的探險之路屬于極少數渴望走進精神深處的人——這里通向人的意識的暗河，驗證著心靈的原始力量。”［6］10

張鮮明對夢的情有獨鐘，使他沖破了精神分析釋夢的模式，他以夢自身的形態，構建起夢的詩學。漢字的象形、會意特性，使漢語成為最理想的詩的文字，自然也是最理想的描繪夢的文字。21世紀文學的夢幻敘事，從張鮮明這里開啟一個新的旅程，且為夢的詩學贏得尊嚴。

較之于記了134個夢的更自然、純然狀態的《寐語》，《信使的咒語》在文體上有了自覺的提升。記夢的文體，成就了張鮮明的夢幻敘事——獨標的語言、結構和修辭。

張鮮明將他《信使的咒語》與《寐語》稱為“夢幻敘事”，有人將它們當小說讀，有人視它們為散文，更有讀者認為它們就是詩。屬于什么文體，已經不重要了，跨文體寫作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了，文體邊界的模糊顯示著創作意念及方式的擴展。

與《信使的咒語》同時出版的攝影詩歌集——《幻游記》，張鮮明自稱為“幻象攝影”，他別出心裁將作品劃分成三個單元——地界、天界、靈界，其鏡頭里的“幻”來自他的意念與他鏡頭里景象偶遇的剎那。鏡頭里的日月風雷山川花木，時而逶迤，時而裝幀般成為夢中的奇幻。與攝影平分秋色的是他的短詩——以夢幻來重構家族故事。地界、天界包孕著自然萬象，而靈界是超驗的不期而至的靈魂渴望的居所。靈界之維——天才作家與一般作家的分水嶺（小說家里，曹雪芹、魯迅、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卡夫卡、莫言、殘雪等屬前者；詩人里，杜甫、李商隱、歌德、荷爾德林、里爾克等，屬前者）。

張鮮明之所以為三部曲冠之以“幻”——“夢幻敘事”“魔幻詩歌”“幻象攝影”，顯然他是以日常現實里的文化人和作家的我，給自己的標識性定位，它們是“鮮明之幻”的玄牝之門。

《信使的咒語》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現實經驗與思維無法應對、無法解釋的世界。雖然我們每個人都做過夢，并不斷有新的夢呈現。但是，如此龐大的沒有入口與出口的純粹的夢世界，恐怕很少見。接下來，我們看看《信使的咒語》里夢世界的內核——夢世界的魅力所在，價值所在。

“鮮明之幻”抓取了稍縱即逝的意識核心、直覺核心的一剎那，讓它定格。他筆下的、鏡頭里的景象對于塵世慣常的看，是幻象；對于打開了天眼的看，是本真的直覺呈現。它們連接著作者的直覺，也昭示著自然的真諦——自在自為、遺世而立，張鮮明在與它們的守望中穿透凡塵的霧障，進入大化之境。

如同張鮮明兒時的夢化解了他童年不堪的饑餓與所受的羞辱，當今人類若要安置自己的心靈，也必得再造一個塵世之外的世界——精神的世界，這包括夢。張鮮明在《寐語》后記里寫道：“在夢中，我的靈魂經常脫離肉體，以旁觀者的態度看著我的肉身在虛擬的空間里單獨行動，就像在看電影；在夢中，‘我’總是在逃跑，我知道，是我小時候被嚇掉的魂兒在逃跑、在惶恐、在悲傷。”當今，現代人如何在藝術中獲得自我救贖？夢幻敘事或許為人們提示了一個精神出口。

作家與評論家們皆注意到了張鮮明夢幻敘事重要的文學價值。敬文東發現，因為記錄夢，“敘事的語言居然改變了身段”［7］；耿占春指出：“無論如何理解張鮮明的寫作，都可以強烈地感受到，夢幻敘事通過神話思維及其他所打開的感知與想象視野，為中國當代文學提供了一種異質性話語。”［1］

在此之外，筆者試從張鮮明夢幻語言的生成機制來探討其語言的個性特點。文學語言，或任何創造性的語言，都全息呈現著人的身心狀貌、智識、精神圖式、審美價值及終極取向。這里借用康德的“圖式”——人心靈深處的一種精神結構，來探察、描述張鮮明所獨有的心靈圖式。顯然這也是一場有趣的精神分析，但非弗洛伊德式的解析。

張鮮明是幸運的，父母的才情及苦難中的達觀植入了他的根性，懵懂未開時民間文化的滋養，幾十年經典作品的閱讀，幾十年不間斷的詩歌寫作——語言的文學性、根本性的訓練，使他從本然的表達走向了自在自為的語言王國。他的幸運既是先天所得，更來自他語言的自覺及悟性。他說出這樣的感悟：語言要與語境相吻合，要不傷對象（題材）本身；要讓技術不再成為障礙。

如何感受語境、進入語境？語境是已有的存在，還是人為的創設？想來，語境應該是作者與所選取的對象、題材間可能的互為達成。語境——顯在或潛在的情境，心理的某種推手，一種氣場，一種可能性的張力，等等。一旦具備了這種對感官、意念、在場的全息覺察，訓練有素的語言就會在語境里脫穎而出，一如春天大地回春，一如夏夜的繁星。張鮮明寫道：“關注大自然的四季、生死的輪回，覺得特別奇妙。進入了無意識放松狀態，會覺得以前的小哲理小發現太小兒科了。”人的心境、格局乃創作之道。抵達大道之境的張鮮明，令筆下驚悚、奇瑰、純粹的夢散放著迷人的氣息與光澤——即便是危險的氣息，即便是幽深的光。你會不禁感嘆：這些不重樣的紛繁奇幻的夢，要怎樣的魔力來制造？

創作到一定境界會呈現出人格的力量。浮躁矯情的人難以寫出具有深刻洞察力的文字；過于計較得失的人，其文字通常失之于狹促；過于虛榮，會導致視野的霧障……與夢有著不解之緣的詩人張鮮明說：“我的文學使命就是我的夢幻敘事。”

張鮮明天地靈的格局與他詩人的氣質，使他的夢幻敘事呈現出整體的隱喻性。他的具有現象學意義的夢幻敘事，成功地啟示寫作者怎樣自覺地調動意識能量，尤其是被忽略的潛意識能量；怎樣讓語言展現不曾有過的精神現實、靈魂現實。《信使的咒語》——危險而美妙的游戲——其迷人的文學原創性，拓展了人類的意識邊界與語言敘述的新向度。也許，21世紀與智能時代的虛擬現實交相輝映的，會是與人類科技發展同步的、不斷拓展的意識景觀。

參考文獻：

［1］耿占春.《信使的咒語》：夢、神話與精神分析寫作［EB/OL］.中國詩歌網，2023-04-15.

［2］張鮮明.信使的咒語［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

［3］張鮮明.寐語［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7.

［4］張鮮明.幻游記［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7.

［5］張鮮明.暗風景［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

［6］方向真.她們的自由歷險［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7］敬文東.夢幻敘事的詩學效果［N］.文藝報，2022-04-01（6）.

（責任編輯 劉海燕

）

Exploration of the Spirit of Fantasy Narrative

— Taking Zhang Mingming’s The Messenger’s Spell as an Example

FANG Xiangzhen

（Free-lance Writer， Shanghai 200029， China）

Abstract：Zhang Mingming’s The Messenger’s Spell presents a mysterious subconscious world through 99 dream scenes. The dreamer is portrayed as a person who does not wear a social mask and is separated from the writer’s main body. The dreamer experiences a series of dramatic scenes， such as being chased with feelings of panic and horror. These scenes expand the boundaries of human consciousness and the dimensions of language narration， offering a thrilling and thought-provoking journey. Zhang’s dream narration is undoubtedly influenced by his cultural background， which encompasses the geographical culture of the Mountain area in southwest Henan， his parents’ inheritance， and his language consciousness. His dream narrative is a testament to his unique perspective and literary originality.

Key words：fantasy narrative; subconscious; The Messenger’s Spell; Dream sce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