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文
沱村河
沱村河流經水流蛹,匯集小河,然后轉換了名稱:水流塥河。
像一個人長大了倔強地改名。
大河和小河的合河口深幾文,時有漩渦打轉,不忍離去。流水一邊是渾濁,一邊是清澈。它們還不能融洽各自的性格泥土。
魚鷹跳下水,魚蝦跳上竹排,我們摸上啼哭的娃娃魚,臉色驚恐,目光閃爍。
月光之上,消受不了那么多的蟲聲,戴草帽夜釣的人對我們哈哈大笑。
今夜,竹排上的魚鷹都遠離了。少年隨河水遠遁他鄉,夏天來臨之前。渾濁的河水漂浮著無數的殘破影子。
月光在河底沉沉浮浮,戲弄魚蝦。月亮史是一條河流史,少年有時回望哺育他的河流。
河流像故鄉那么親切,寬大。只有童年和親人,喚醒沉靜的時光。
魚蝦們都搬家。魚蝦返鄉之路,亂石橫行,水葫蘆阻塞。
月光已將我們曬成另一模樣。在他鄉不奢談故鄉和河流。
夜
貓踩著墻頭躍過,兩眼帶著魅族的藍光。
月亮落在屋頂上,像安靜的長者,提著一盞燈在村莊上緩慢地行走,像探視,又像巡查。
月光陪著村莊平靜地走進冬天的深處,叫醒伏在柴門的豁嘴老狗。柴門旁的狗閃著黑光注視著它們,低吠幾聲打著招呼??匆豢蠢戏孔樱糁鴷r光的柵欄。
月光代我看望熟睡的母親。這時候月光和吠聲吵醒誰人熟睡的夢,村子瞬間遼闊起來。
月光釘子般撒滿其間,發出刀鋒般寧靜的光芒。莊稼的拔節聲,搖動黑夜的風衣。
鼠蟻們忙碌吱吱聲,田野里清脆的蛙鳴,牛欄里孤獨的牛哞,村舍里村民的夢囈聲。
像一匹奔馳的馬從黑夜奔出來,由遠至近,由近至遠……
道路和周圍的事物有著巨大的落差,像體癬的大地有著一道道傷口。
空氣中浮漫著濃濃的鄉愁。
驚蟄
第一個春雷驚醒的是誰?天空劃過閃電,像燃燒的鐵棍,“嗞”一聲淋滅了。醉酒的人行走匍匐的路點。
沉睡一冬的蟲子從土里醒來,揉揉眼。草木觸摸到他們內心的閃電。螢火蟲打著回家的燈籠,淺草置身于風暴的中心。
盛開的花閃紅了燕子的眼。它們在遷徙的路途中,播種著南北故事。
一頭老牛在田地里犁出人間萬象,一條條犁路清晰可見。泥土喧嘩,泥土里的種子欲動,在現實和虛妄中。
老人敲打倒伏的身影,星星熄滅,故事遺忘在野外,春詞豆芽般似模似樣地探頭,叩問路過的蚯蚓。
天空有時低沉迷糊,布谷鳥嘹亮了天空。木柴憂郁低沉地燃燒,火苗從身體抽出紅芽,少年將要離開家門了。
遠村隱含著躁動的煙火,夾雜著一路的牛蹄音。激情的春耕,溫暖的風一路,裹挾著許多人的心跳。
土里的種子,不要被眼前美景迷惑,乍暖還寒在不遠處暗藏力量。
風的聲音
風吹老街,從街頭到街尾,最先經過牛雜店。曾經向天牛哞的靈魂,來到陌生的城市,隨牛雜的水霧飄散,落在這個城市的胃里翻滾。
風經過一個小診所,吹落血跡的棉栓。痛疼中的呻吟,風一點點把它吹散。
壓下來的疼痛緩慢地伸向身體各部分。風一點點,再把它吹輕些,再吹輕些。它撫慰著一個人隱秘的心事。
風不緊不慢走在這條不長不短的街,像散場的會場,留下蛛絲馬跡。一些腳印,一些遺落的紙牌。
被風吹走又送回的咳嗽聲,草木們被鳥巢掛彎的枝條,又伸直,心有余悸。
一邊風起時,另一邊是靜止不動,中間是喧嘩的市聲再浮現。
牛雜店,小診所,米店,雜貨店,他們在風里使勁地叫喚。叫喚著自己獨特的聲音,行走的人在各自認領。
發出自己的聲音,低音或高音或蚊吶語,街兩邊稀少的樹葉也發出聲音,我看得出,風在走過街道時,它吸納了許多不同的東西。
它的聲音也變了。
閃電
夜的天空吃越來越多的烏云。我們在禾塘上匆忙地吃飯。牛拴在石碾上,東張西望,它想回家了。
火蛇在天空里扭動身姿,弄出“啪啪啪”的聲響,牛一驚驚地躁動。我躺在清涼的干稻草堆看著天空。螢火蟲推著夜色游啊游。
父親趕著牛,拉著石碾磨脫谷粒,一圈又一圈,層層谷粒脫落,母親迎著風揚著稻草。
禾塘上的人都已經回家了。大雨即將來臨,雷電不救焦急的人。
牛石碾它們一點都不急,慢慢地轉。牛會吃上幾根鮮稻草,四處張望。石碾愛理不理,事不關己。
火蛇竄來竄去。夜的頭頂,火蛇爬過的天空,留下爪痕,有些憂郁。一粒粒的螢火蟲巡夜者提著燈盞,它們是來看望我們。
一盞柴油燈的陰影下,父親執著牛鞭,抽打著牛。閃電的長鞭抽打著天空,抽出裂痕。
雨
陳舊的老房子,安靜且老。星期天的夜晚,雨在下著,像唱詞不溫不熱。
人越來越少,房子一副慈祥的神情,閃閃發光生長在雨水里。
雨水在趕赴一場對他的贊美詩,鮮花和唱詩是他的榮耀。
“愿我遠離貧窮與疾苦”“我無所求,也有所求,除了詩我一無所有?!彼鼜馁澝涝娭猩?,雨在屋檐的邊緣中滴落。一滴滴是它的奇跡。
雨又斜斜淋過來,淋著房子,風吹過來,吹散了一些東西。
你看著雨,聽著贊美詩,想著雨何時停下。
未曾留意過雨從身邊帶走什么,像某些虛幻的聲音,但從沒有低頭,產生過困惑。
你想著肉類上升的價格,綠嫩嫩的青菜。不管風吹雨打,始終安靜。
一只從鄉下到城里的土狗
誰曾在這里做著奔跑的夢,讓流水般的愛在這深一口淺一口地呼吸。誰曾在這里遭遇鮮花或石頭,玻璃渣。
誰曾在墻上刻記一些人的名字和地址,畫著地里的莊稼,畫著炊煙飄泊的形態,畫著炊煙消失的方向,也畫下旋轉的星空。
煙火熏黑墻殘留的氣息,機器味,汗味……
此起彼伏的各地方言,猶如小小的祖國。各自的油煙味在天空糾纏在一起,打著架,又互相呼應。
夢囈有時在夜的背脊上奔跑在一起,交叉著,在凡高的星空,有時分不清哪是他的,哪是我的。都有著一樣的質地。
我們住在別人的房子,自己身體住著自己的難民。乞求愛情,尊嚴和火把。
一只從鄉下到城里的土狗,錯把城市當作鄉村,月光叫醒了它。
吠聲一閃一閃,像月光明亮,大概這吠聲只能喚醒,像我般的鄉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