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筑防線

張靜

2023年9月1日，在河北省石家莊市行唐縣實驗學校，學生們通過“放飛夢想”活動迎接新學期到來

3月18日，全國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咨詢委員會發出倡議：“讓學校成為學生積極發展的成長樂園”。倡議提出，學校要合理設置教學內容與評價方式，保障學生休息和睡眠時間；開足開好體育美育課程，增加勞動和社會實踐，開展心理健康教育，五育并舉促進學生健康成長。

全國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咨詢委員會組建于2023年11月，承擔全國大中小學心理健康工作研究、咨詢、監測、評估、科學普及、引領等職責。

此前在2023年4月，教育部等十七部門印發《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2023-2025年）》，要求中小學每校至少配備1名專職心理健康教育教師；每學期至少組織1次面向全體教職工的心理健康教育培訓。

本刊記者在采訪調研中發現，心理教師如今已是各地學校的標配，但其作用發揮程度存在差異。有的學校早在20多年前就重視學生的心理健康教育，至今已形成了一套較完善的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務體系。而有的學校心理教師的專業水平相對不足，遇到問題只會轉介醫院，學校也未將心理健康預防教育納入日常教學管理。總體來看，守護青少年心理健康，學校這道防線還需要進一步鞏固。

2023年10月11日，浙江省湖州市第五中學鳳凰校區，學生在心理輔導室放松身心

心理教師

結束一天工作，濰坊某中學心理教師楊秀蕾回到辦公室。翻看微信公眾號，她又看到了一則青少年抑郁的新聞，不由得皺起眉頭。此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進來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這是小西（化名）第四次前來向楊秀蕾個別咨詢，兩人已經建立信任，可以交談自如。

“她們不敢扔我的被子了！”小西告訴楊秀蕾，聲音洪亮堅定。

楊秀蕾向本刊記者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小西的場景。那天，舍友將她的被子扔到地下，她只是沉默，沒有任何反應。當楊秀蕾接觸到這個案例時，她在觀察思考，如何從根本上幫助這個孩子。

“表面看，弱勢的她缺乏‘反抗能力，實則上，她是沒有‘表達憤怒的自信。許多校園霸凌受害者并非不想求助，而是因為他們沒有信心，不認為老師或家長能有效地幫助自己。這個時候，如果只把霸凌者訓斥一頓，解決不了受害者的根本問題，要從這個女生的家庭、成長環境入手，幫她重建自信。”楊秀蕾說，“我了解到小西的父母年齡較大，文化水平有限，一家人不怎么聊天交流，所以小西比較缺乏溝通表達能力，隨著咨詢的深入，我把重點放在引導她表達，建立自信上面。一段時間以后，小西有改變，舍友對她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

楊秀蕾說，看到小西，就彷佛看到了幼時的自己。“我小時候也曾抑郁過，父母整天吵架，家里沒人和我聊天，我自己憋著，每天都很壓抑。高考前，老師對我說，要好好考，以后走出農村去城市，更好地發展自己……老師的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長大了，我做了初中學科老師，發現學生有心事就想幫他們，但我發現原有的教學方法似乎無法解開孩子的心結。”楊秀蕾說。

2000年初，楊秀蕾在學校目睹學生用小刀自殘，運用心理學專業知識幫助這些孩子的心愿一下達到了頂峰。于是，楊秀蕾迅速報考了中科院心理所的學習班。“從山東到北京，舍不得買臥鋪，坐硬座去聽課。下課就泡圖書館，每次都背著一大包復習資料和書再繼續自學。”楊秀蕾說。結束課程后，楊秀蕾和校長申請，讓自己開設心理學講座、開設心理輔導室，創建沙盤。

到2014年，學校正式把心理課納入教學，楊秀蕾成為專職心理老師，一周給20個班上心理課。除了針對抑郁、焦慮等情緒問題嚴重的學生展開個體咨詢外，楊秀蕾認為對學校而言，最重要的是做好預防工作，防“未病”。在她的建議下，學校從教學管理、教學設計不斷滲透心理健康的元素，打造全校共育理念。

在楊秀蕾擔任班主任的班級，她開創了家長會新形式。邀請學生分組給家長講同學的“10個變化”，先說7個優點，再說3個需要改進之處。同時，鼓勵同學們彼此欣賞，每次家長會都很熱鬧，開到超時，學生和家長還欲罷不能。楊秀蕾還創新運用心理團體輔導的形式給學生上道德與法律課，被學生選為最受歡迎的道法課。

“通過正向管理，形成積極向上的班風，同學們團結友愛，我們班成績是全年級最好的。”楊秀蕾說，“青少年本身是一個非常不穩定的狀態，就像龍蝦或螃蟹在換殼時候是最弱的，風吹草動都可能引發軒然大波。學校對心理健康加強關注，不是為了提升成績，而是讓孩子體會到他是作為一個人被關愛，讓他有幸福感、歸屬感。充滿希望，孩子就有動力，成績也不會差。知識可以重復學，但健康很難逆轉。”

每次學生提前預約，楊秀蕾會準時在心理輔導室等候。開門閉門之間，一個又一個少年的心靈得到理解和溫暖。

宏志中學

北京市宏志中學的心理工作室由六七個不同功能的房間組成。多元智能潛能開發室、沙盤室、個體咨詢室、家庭咨詢室、VR高考實戰模擬室、呼吸平衡系統測評室等各種功能的空間，為學生的各種心理問題提供個性化、定制化輔導。

孫治英在這里工作了20年，作為宏志中學最早的專職心理老師，她見證了學校心理健康教育工作的發展歷程。“我剛來學校時是兼職心理老師，那時學生都很怕被我找，‘被孫老師找就證明自己心理有問題，怕被同學看不起。如今我進入班級找哪位同學，其他人都很淡定，幾乎所有學生都能科學看待心理問題。”孫治英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宏志中學校長蔡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與20年前相比，近幾年學生發生心理問題的現象更突出，心理問題呈現低齡化、檢出率高的趨勢。

每個新生入學，學校都會通過專業量表給他們建立心理檔案，按學期更新。心理教師對預警學生安排定期訪談和干預，持續跟進。

2023年4月，宏志中學學生在參加“能量傳輸”游戲

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孫治英和另一位心理教師剛剛下課，她們向記者總結出把心理課上好的方法：除了講理論，還要設置互動環節，如團體輔導、情景表演等多種形式，調動學生積極性。上課用的教材是學校三位心理教師自己研發的，三位老師還研發了潛能開發培訓、心理沙盤游戲等內容，進一步豐富了心理課體系。

“我們以課題形式做教學設計，經過教學實踐再打磨課程，不斷迭代，形成模塊化內容，固化成為成果集。”孫治英說。本刊記者翻看厚厚一沓《北京宏志中學心理健康教育案例集》，其中包括基本情況（學生姓名為化名）、輔導過程、家庭結構分析、設定目標、行動方案、介入實施和輔導反思等部分，內容非常詳細。

通過開設心理社團，心理教師還把一批學生骨干培訓成心理輔導團隊的補充力量，他們負責在日常學習生活中疏導本班同學輕微的心理沖突和不良情緒。

除了專職心理教師，宏志中學還先后培訓了107人次的班主任、任課老師擔任兼職心理教師，他們都持有二級心理咨詢師證和家庭教育指導師證，從而能做好預防并及時發現和干預學生心理問題。

此外，通過開設心理社團，心理教師還把一批學生骨干培訓成心理輔導團隊的補充力量，他們負責在日常學習生活中疏導本班同學輕微的心理沖突和不良情緒。“心理社團的學生，相當于老師的眼睛。”孫治英說，“某天一名同學突然在教室大哭，社團成員及時安慰并向心理教師做了報告。經詢問得知，該同學常出現幻聽，懷疑有人沖他潑開水。情況比較嚴重，我們第一時間聯系家長帶孩子就診。”

蔡雷介紹，經多年探索，宏志中學全員參與、全程滲透的心理健康工作體系已基本建立，心理社團學生-兼職心理教師-專職心理教師-外邀大學心理專家組成的“四級心理防護通道”有效發揮了心理健康教育、心理咨詢和心理課題研究的“三功能”。

自2012年起，學校每年都舉行兩次“心理健康節”，每次活動會以一個積極品質和美德為主題，通過社團活動、生涯規劃指導、大小課組合等形式在一個月內密集呈現，不斷引領學生身心健康發展。

2008年，宏志中學成立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并作為北京市東城區心理健康教育輔導站，面向全區師生和家長開展心理咨詢和培訓工作。“通過實施多項心理健康呵護措施，我們學校學生的抑郁癥患病率一直遠低于全國平均水平。”蔡雷說。

五育融合

做好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學校有天然優勢，也有現實難題。本刊記者在調研中發現，像宏志中學這樣，能建立完整的青少年心理健康預防體系的學校仍是少數。多數學校里，一兩個心理教師要面對全校學生，人手不足，服務能力也十分有限。

針對提升學校心理教師專業水平的問題，杭州市第七人民醫院聯合杭州市教育局開展了一項醫教聯合行動，每年面向杭州所有學校心理教師進行為期三天的培訓，然后安排教師進醫院跟崗見習兩天半。

2023年，杭州市兒童青少年心理診療中心在淳安、桐廬等地設立8個分中心，推動醫療、教育等專家力量下沉。科室醫療助理隊伍里也吸納了不少教師成員，一個密切聯系學校和醫院的學生心理健康干預體系逐步形成。

此外，與成熟完備的學科教學體系相比，心理學在國內學校還處于發展初期，教材教案往往需要教師自己研發，任務繁重，如果考核激勵機制不能推進，心理教師的積極性就很難充分發揮。“現在學校編制都很緊張，如果一些校長還是主要關注成績，就不會把緊缺的編制分給心理教師，心理健康工作在學校的優先級也很難保證。”首都師范大學中小學生校外教育研究院院長薛海平表示。

薛海平課題組成員黃婉桐在調研中還發現，目前教務工作模式也存在改進之處。“應該把心理健康工作獨立出來，構建一種全面滲透的管理模式。學校可從制度設計上做一些創新，例如專門設置一個負責心理健康工作的副校長，工作推動起來就會有顯著效果。”薛海平說。

從實踐來看，中小學心理健康工作與德智體美勞五育并舉相融合，可成為學校心理健康工作下一步需要探索的新領域。“德智體美勞和心理老師一起研課，各自從本學科角度融入心理健康的內容與方法，能一舉多得。”濰坊市坊子區坊華小學心理教師徐峰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教育部發布《義務教育勞動課程標準（2022年版）》，這是一個好信號。”某心理咨詢機構負責人張麗芳建議，大中小學還應開設生命課程，包括心理教育、哀傷教育等。她認為，這對兒童及青少年正確識別情緒、理解人生、認知世界等有重要意義，也是對心理問題“防患于未病”的重要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