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煜
1886年,日本明治天皇頒布“帝國大學令”。此后,日本政府陸續創辦了九所帝國大學,其中七所位于日本“內地”,另有兩所位于當時的日本殖民地朝鮮半島與中國臺灣島。20世紀40年代末,日本戰敗后不久,七所位于日本境內的帝國大學均被改稱為“國立大學”。
如今,“舊帝大”依舊在日本享有極高的聲譽,并且自成一個小團體。舉例而言,日本有一個類似同學會的組織—“學士會”,學士會成員約5萬人,幾乎皆為“舊帝大”的畢業生、學生和教師。此外,1962年以來,七所“舊帝大”輪番擔任東道主舉辦一年一度的“國立七大學綜合體育大會”;2004年,該運動會改稱為“全國七大學綜合體育大會”。

如果說“舊帝大”是一個朋友圈,那么最晚加入這個朋友圈的就是名古屋大學(簡稱名大)。1931年5月1日,第八所帝國大學—大阪帝國大學正式創立,它就是如今大阪大學的前身。大阪帝國大學創立之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尚未爆發;與之相比,名古屋帝國大學創立于1939年,此時正值抗日戰爭時期。
作為“最后的帝國大學”,名古屋帝國大學的創立本身就包含著濃重的戰爭色彩。彼時,全日本正處于“國家總力戰體制”之下,一切都要為戰爭服務。也正因此,1939年的名古屋帝國大學只有醫學部,其前身是名古屋醫科大學;1940年,該校新設理工學部,兩年后將理學部和工學部分離;1943年,新設航空醫學研究所,將醫學與飛機制造相結合。這就是日本戰敗前名古屋帝國大學內的全部教學科研機構,由此可以管窺日本振興科技、培養科研人員為戰爭服務的強烈意志。
根據福岡大學勝山吉章教授的分析,當時的愛知縣正從輕工業轉型為以軍需產業為中心的重化學工業,且當地飛機產業相當發達,大量生產軍用飛機。再者,名古屋醫科大學相關人士從學術立場出發,熱切期望當地成立綜合性大學。種種因素疊加,推動日本政府在戰爭年代選定愛知縣名古屋市為辦學場地。
在名古屋大學大幸校區,有兩棵梅樹名為“汪兆銘之梅”。汪兆銘就是汪偽國民政府主席汪精衛。1943年,汪精衛舊傷復發,此后癥狀不斷惡化。翌年3月,病入膏肓的汪精衛從南京出發,抵達名古屋帝國大學醫學部附屬醫院接受治療,時任院長勝沼精藏以及后來的院長齋藤真都曾參與救治。1944年11月,汪精衛藥石難醫,因“多發性骨髓腫”死于名古屋。在其死后,汪精衛的家屬向醫院捐贈了三棵梅樹以表謝意,其中一棵已經枯死,另外兩棵存活至今。兩棵梅樹也從側面證實了名古屋帝國大學曾為日本帝國主義對外侵略擴張提供各種支持的歷史。

1947年,“帝國大學令”改稱為“國立綜合大學令”。名古屋帝國大學應“國立綜合大學令”改名為“名古屋大學”。 直到1948年,該校才終于設立法經學部、文學部,成為名副其實的綜合性大學。盡管名古屋大學在1948年以前沒有文科類教研機構,但它與中國作家郁達夫有過一段淵源。
1913年秋,愛國法官郁曼陀被派往日本考察司法制度,為期約一年。隨他一同赴日的是其年約17歲的三弟郁達夫。據《亂離中的歌吟:郁達夫自述》中記載,在那個年代,“日本與中國,曾有國立五校,開放收受中國留學生的約定。中國的日本留學生,只教能考上這五校的入學試驗,以后一直到畢業為止,每月的衣食領用,就有官費可以領得”。抵達日本后,郁達夫先在東京的夜校學習日語,翌年夏天考入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領到了人生第一筆“官費”。然而,他在東京的生活并不如意,常常因自己的中國人身份受到歧視。1915年秋,郁達夫離開東京,前往位于名古屋的第八高等學校求學。在郁達夫眼中,“名古屋的高等學校,在離開街市中心有兩三里地遠的東鄉區域”,是一個“中國留學生比較少的鄉下地方”。在這里,他所遭遇的輕視和虐待有所減少,但是,他在日本的生活總體上并不愉快。幾年后,他考入東京帝國大學。1922年學成歸國時,他寫道:“日本是我所最厭惡的土地,所以今后大約我總不至于再來的。”

近10年的留日生活給年輕的郁達夫留下了不少陰郁的記憶。盡管他對日本總體印象不佳,但是在名古屋大學地標—豐田講堂附近,豎立著一塊紀念郁達夫的石碑。石碑立于1998年6月,左邊是郁達夫的肖像,右邊寫著兩個大字—“沉淪”?!冻翜S》(1921年)是郁達夫以他在第八高等學校的留學經歷為基礎寫就的青春小說。石碑背后寫道:“為紀念與名古屋有著深厚淵源的作家郁達夫,因此,在繼承八高傳統的名古屋大學樹立此碑?!?/p>
第八高等學校簡稱“八高”,成立于1908年,是日本第八所舊制高等學校。1949年被吸納到名古屋大學里,成為名大舊教養學部的前身。多年以來,郁達夫已成為名古屋大學校史的一部分。2015年9月,名古屋大學中央圖書館舉辦了“郁達夫八高入學一百周年紀念展示會”,回顧了郁達夫在名古屋乃至名古屋周邊留下的足跡。
無獨有偶,在曾為舊制帝國大學的日本東北大學校內,有一座為紀念留學生魯迅而設的石像。魯迅與郁達夫的留學時間、留學學校不同,然而兩人都曾棄醫從文、回國執教,并且在回國之后成為好友。這本身也是一種奇妙的緣分。
名古屋既沒有東京的時尚、多元,也沒有京都的清貴、典雅,海內外游客很少把名古屋作為旅行的目的地,最多只是將其作為旅途的中轉站。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個略顯呆板、枯燥的都市,名古屋大學培養出為數不少的諾貝爾獎得主。
徜徉于名古屋大學,常能看到與諾貝爾獎相關的元素。
名古屋大學博物館設有諾貝爾獎展示區域,用于展示諾貝爾化學獎得主野依良治(2001年獲獎)、下村修(2008年獲獎),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小林誠(2008年獲獎)、益川敏英(2008年獲獎)、赤崎勇(2014年獲獎)、天野浩(2014年獲獎)的杰出成就。這六位諾獎得主或是畢業于名古屋大學,或是在這里有過任職經歷,如今已成為名大校史的重要篇章。

野依紀念物質科學研究館以野依良治的姓氏命名,赤崎紀念研究館是為彰顯赤崎勇的功績而建,名大校內商店擺放著印有益川敏英頭像的“名大饅頭”和“名大煎餅”……除此以外,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細節也在不動聲色地昭示著這所大學的諾獎底蘊。
例如,豐田講堂建成于1960年。建成之初,講堂右上方就有一座時鐘。從1994年起,時鐘開始在夜間發出紅光,到了2001年11月,時鐘的燈光從紅色變為藍色。之所以發藍光,是因為豐田合成株式會社以紀念赤崎勇功績的名義進行捐贈改造時鐘。赤崎勇和他的學生天野浩都是名古屋大學教授,他們在藍色發光二極管(LED)的發明上取得了重大突破,并于2014年和美籍日裔科學家中村修二共同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
對比日本各大學的諾獎得主,不論是從畢業學校還是從任職學校的角度來看,名古屋大學都穩居第三名,僅次于京都大學和東京大學。為何這所最晚成立的“舊帝大”可以取得如此驚人的成就?日本媒體分析稱:第一,名古屋大學在最后關頭進入“舊帝大”行列,得以在二戰結束后從日本政府那里獲得遠超普通大學的支持力度;第二,二戰結束后,名古屋大學的規模繼續擴大,從各個大學招攬了大批人才,因此校內未形成派閥,學術氛圍較為自由;第三,日本中部地區擁有豐田汽車等實力強大的企業,名古屋大學以中部地區為據點,表現出明顯的務實傾向。
從名古屋大學的成立背景來看,該??芍^侵略戰爭的產物。不可否認,名古屋大學在二戰時期從各個方面為日本的侵略活動提供支持,這也是日本其他大學普遍采取的行動。二戰結束后,名古屋大學得以從戰時的理工類院校轉型為綜合性大學,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并對過去進行了深刻的反省。
1987年,《名古屋大學和平憲章》獲得學校過半數的支持,得以順利制定。憲章中寫道:“在過去的侵略戰爭中,我國的大學未能從科學的角度持續批判戰爭。相反,大學產出了肯定戰爭的學問,深入參與了軍事技術的研發,甚至將許多學生送上戰場。反思過去,戰后,大學把‘培養追求真理與和平的人作為教育的基礎,并堅定了不再重蹈戰爭覆轍的決心?!?/p>
名古屋大學的校訓是“做有勇氣的知識人”,傳聞其出自2000年的《名古屋大學學術憲章》。何為“勇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學校并未提供明確的解釋。對照《名古屋大學和平憲章》,“有勇氣的知識人”應該具有批判戰爭、追求真理與和平的勇氣。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