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倩
“爾濱”使人感到寒冷,而著名作家遲子建總會讓人感到力透紙背的溫情。這種溫情,內蘊詩的光源,傳遞善良與堅韌、悲憫與力量,也就顯得不同凡響了。正如女評論家張莉所說,“很顯然,遲子建屬于少數人中的一員,她以有情的方式構建了獨屬于她的美學。”
或許,有人會問遲子建的美學是什么呢?我在她的開年新書《東北故事集》中找到了答案。或許讀者等待已久,新書發行首日即加印,書中共收錄她的三篇中短篇小說,為近三年來所創作,鉤沉東北歷史,展現人的命運,給人以歷史的縱深感和現實的荒誕性;與以往的作品不同,遲子建以“想象之門”打開遼闊空間,于審美重構中看見逼人真相,用無限的可能性詮釋悲欣交集的人生,使人從中獲得直面生活的勇氣和信念。
美籍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說過,“我到過很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在我看來,遲子建在《東北故事集》里把這種“小地方人的謹慎”發揮到極致,她不停地“退守”,在熟悉而陌生的北極村里深挖,以哈喇泊人、瓷罐、碑橋、碾壓甲骨的車輪重構歷史與現實,其苦心孤詣在于提供另一種審美視角,用魔幻的“外衣”呈現殘酷的現實,揭露世俗生活的真相——物極必反,善惡交織,人性的灰色地帶,藏匿著眾生的悲歡與聚散,還有探幽不盡的生死密碼。
記得遲子建在長篇小說《煙火漫卷》里開篇寫道:“無論冬夏,為哈爾濱這座城市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卑微的生靈。”不得不說,遲子建在處理大題材與小人物方面的技藝高超,三篇中短篇小說里,都內嵌有一位神秘的“講故事的人”,擺渡人、窯工等,且以“故事中的故事”“套娃”模式形成精神旋渦,吸引讀者“亦步亦趨”沉浸其中,從“局外人”變成“當事人”,引發情理的共鳴和多元的思考。故事“硬核”之下,埋藏人性“火山”,家族秘史、愛恨情仇、利益糾葛、生死去向,都一股兒腦的沖撞和涌流,錯綜交織,斑駁迷離,在“亂花漸欲迷人眼”中觀照我們的內心世界,找回迷失自我。
想象力是文學的火種,是小說的“助推器”。遲子建深諳這個道理,這本書中她換了種新的寫法,將從事政協文史工作期間的調查研究、“三親”故事(親歷、親見、親聞),作為歷史的“邊角料”予以剪裁和加工,用詩的酵母在現實的容器里封存和發酵,借助想象的“雙翼”引領精神的飛升,在“邀您入局”聽故事中完成審美重構,這不啻于一種現實的深度開掘和歷史的雙重腔調。
遲子建的文字,總有一種打動人心的魔力。開篇《喝湯的聲音》,講述歷史學家“我”跟隨領導去饒河調研,在河邊小酒館里用餐時邂逅女擺渡人,一句“誰的一生沒有幾場夢魘呢”點睛小說的靈魂:“我”與亡妻麥小芽的隔空敘舊,哈喇泊家族三代人的生死傳奇,以及張雪兒子遭遇車禍后的生存處境,都不約而同地指向命運的無常。“喝湯的聲音”猶在耳畔回響,從1697年綿延到今天,跌宕出穿透心靈的苦澀與心酸。有兩處細節令我記憶猶新:一處是5顆牙齒,哈喇泊人痛恨海蘭泡慘案的侵略者,咬牙切齒以至于導致牙齒變成爛牙,但未能生育的兒媳張雪告別時楞是用學校里的鐵鑄大鐘撞斷5顆牙齒,以這種方式留下骨肉,不禁叫人為之動容;另一處是與亡妻的兩堆煙蒂,“我取一顆麥小芽的煙蒂,多想發現她濕漉漉的唾液啊,可是沒有,煙蒂焦干,像一堆冰冷的子彈殼,仿佛告訴我它們來自死神的世界。”結尾處,因夜宿江邊受潮的兩堆煙蒂,好像被人吻過,首尾呼應,至死不渝的悲情引人落淚。
另一篇《白釉黑花罐與碑橋》,原本不會說話的冰冷文物,卻成了小說的“草蛇灰線”,構思巧妙,耐讀有趣,興味盎然。遲子建以“楔子、上半夜、下半夜、還是楔子”進行謀篇布局。說起來,故事并不復雜,“我”退休后喜歡探幽和鑒寶,第三次從哈爾濱來到依蘭,陰差陽錯地自駕游艇駛向巴蘭河,經歷翻船沉沒,后被人救起,中途邂逅窯工和擺渡人,關于宋徽宗晚年被俘虜異國的不為人知的細節和盤托出,兩件文物串聯起千年歷史,引人扼腕嘆息。值得玩味的是,小說的主角是一只蒼鷺,俗稱“長脖老等”,動物視角在遲子建筆下運用的駕輕就熟,比如《候鳥的勇敢》里,森林火災中救起消防員張黑臉的那只神鳥,張黑臉后來與德秀師傅成為戀人,媒人正是白鶴。
而小說里的長脖老等,一語雙關,既指向等不來的美滿婚姻,“我”的前妻王蓓與官員紅杏出墻,現任妻子林姝又與母親不和,出走也是為了尋找心靈的出口;貨車司機王駿也是再婚人士,前妻與開雜貨鋪的跑了,現任妻子因患子宮癌無法生育,做試管嬰兒費盡周折。誰能想到,救命恩人正是此前途中偶遇的受傷而未救的蒼鷺,它自救了,又救了人。正如書中的發問,“不救生靈的人,要是生靈救了他,豈不白活一世?”一語成讖,鑒照出復雜的人性。另一方面,“長脖老等”寓意處于大疫或困頓中人的內省和懺悔,一個“等”字點睛出人世間愛的神圣和偉大。被送往野生動物保護站的蒼鷺,“它的黃嘴巴比之前嬌艷了,肩上的棕栗色蓑狀長羽也格外有光澤了。我想知道它如此癡迷地在看什么,將它目之所及的角落局部放大,竟在墻角的一堆干草中,發現一只眼熟的白釉黑花罐。”蒼鷺的多舛命運,何嘗不是人的命運呢?蒼鷺與瓷罐,形成一種審美張力,又在藝術層面相映成趣。
《東北故事集》里有斑斕的故事,有藝術的霞光,還有懸疑劇一般的歷史解讀。遲子建在后記中袒露心聲:“即將踏入六十歲門檻的我,有四十年是在小說的歲月中,可見虛構是多么的迷人,多么有生命力。”虛構就像一根自由揮舞的魔法棒,用好了能夠點石成金,用不好則會破綻百出,容易成為爛尾。《碾壓甲骨的車輪》,故事披著現代的殼,開影樓的丈夫李貴突然失蹤,唯一線索是郵件往來,他自稱去尋找祖上壓過甲骨的車輪,海鮮小廚的老板賀磊借著陪伴的名義與“我”暗生情愫,兒子順順試圖破案,情節撲朔迷離。故事的內核看似是歷史,實際上是人性,這與羅振玉、王國維、劉鄂等與甲骨失散迷蹤形成互文關系,環環相扣,引人入勝,開放式結尾令讀者余味繞梁。作者以“櫻花鳴奏曲、甲骨變奏曲、洞庭湖小舞步曲、馬車輪回旋曲”串聯起全文,那對碾壓過羅振玉家被哄搶遺落的甲骨馬車輪,無形中被賦予了雙重的精神內涵:一半是欲望,一半是殘缺,雜糅成探幽不盡的人性燭火,照亮那些迷失而苦悶的靈魂,同時也為人生的漫漫寒夜投射下一抹橘色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