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曄
我們在敦煌沙漠中看了一場流星雨。
她安靜地躺在這一片大漠上,旁觀著千百年來的興衰更迭,注視著來往朝圣修行的僧徒。他們企圖用口中的呢喃,行禮的姿勢,身上的袈裟,來點亮虔誠的歌。
在西北,行走的每一步都是擊打在心上的怦然心動。那里有溫和的月牙泉歌唱著不屈的華章,那里有沉穩的藏經洞收藏著絲綢之路的恢宏點滴,那里是故人惜別的陽關,他們或許是捧著一顆赤子之心,遠去他鄉的商賈旅人,或許是仗劍天涯的文人墨客。
沉寂湮滅在漫天黃沙里的歷史,在幻樂飛天的壁畫上點燃每一位游客心中驕傲自豪的螢火。
旅途終章,星辰降臨,滿目銀河璀璨之處是中華文化的堡壘,仿佛夢里的袈裟一般,神圣而高潔。
一、為熱愛服役
“二位娘子,你們要往哪里去?”
“我們要回錢塘門去,請問君子您上哪兒呢?”
“我在清波門居住,待我去叫船。”
“如此,多謝君子!”
她的戲腔被風吹來,如同揚起了幾粒沙塵,平靜如水的心湖,瞬間被投入一顆小石頭,即便輕盈如發,卻也不斷往下掉落,湖面的漣漪點點擴散,眼里只管沉沉地注視著在唱戲的她。此時,萬千星辰與她做伴,天之蒼蒼,此情卻無從說起;地之茫茫,方見在這天地之間,在這人間絕色中,尋找到了另一種詩意的生活。
作為一名戲曲老師,數十年來,她晨昏不改每日練嗓,風吹過重重山岡,翻山越嶺,從東刮到西,從南拂向北,吹來了悠悠歲月沉淀下來的熱愛。她盡情舒展情緒,聲聲入耳,仿佛在如此漫長且幽寂的南方小巷里落下的一片陽光,讓人忍不住靠近,拾起散落滿地的文學情書。那一蹙眉,一抬眼,一轉身,一踏步,眉眼間有柔情蜜意,舉手投足間有分寸和安定。
她從未與我言及這些年,獨自一人堅持在戲壇一線耕耘、播種的艱辛。每次見到她,她總是落落大方、笑意盈盈地和她的學生出現在照片上。即使寥寥數語,簡單說明近況,她也總會給我一份關心—那些來自不同地方的明信片和禮物。
然而,一些模棱兩可的流言蜚語總在茶余飯后悄然蔓延,“大齡未婚獨居女性”“一心唱戲的女人”“嫁不出去的女人”等,這些標簽總是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我可以在鋪天蓋地的云彩下告訴你萬物的生長,我可以給你描繪滿目青黛、遠山蔚藍的美景,而對于他人的猜測,我卻無從為她辯解。
即便她從不回頭望,萬事都不過輕勾嘴角,淡淡一笑,但萬千思緒也并非每次都遮掩得如此完美。我也曾聽見她偶然的委婉的輕嘆,念的是“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的如泣如訴,笑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醒世恒言》曾提及:“世人眼孔淺得多,只有皮相,沒有骨相。”有人曾對此進行解釋,應當把關注點放在人的內在。而我認為,內在的充盈應當是心無蓬草雜念,一如唱戲的她。比她唱戲技藝更好的表演者不是沒遇見過,但少有像她這般西西弗斯式地推動巨石,向理想無限邁進一步,把傳統藝術推廣傳播,虔誠地為熱愛的事業努力著,奉獻著,堅定著,眼里心里只有戲曲。這樣的她,不在深山,不在荒野,而是在喧囂繁華的大都市中,杳杳鐘聲,輕聲自來。
周曉楓把她對文學的熱愛形容為“慢慢努力,為文字服役”。我認為,我看見了新時代的服役者,她和他們,以及她們,都在為熱愛、為藝術、為文化服役。
自由,卻不寂寞;溫柔,卻不軟弱。
二、為美好消耗
詩人海子每天晚上都讓他的父親摘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放在床前。如果說他的童年是聽著花開的聲音酣然入夢的話,那么我的童年都是在月夜里,微風中,藤架下聽著讀書聲度過的。
那時,每天晚上,奶奶會抱著小鳥依人的我們,扇著蒲扇,微微靠著彼此的頭。坐在對面的爺爺會拿著書,喝著茶,一邊扇著扇子,一邊給我們讀詩。
“是愛的光線醒來,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
我問爺爺:“為什么每天都要給我們讀詩?”
爺爺說:“因為,詩句是夢里的袈裟,是昆侖山吐出來的野馬。”
說這話的時候,爺爺習慣性地拿起杯蓋早已不翼而飛的杯子,上面依稀可見,“慶祝XX學校建校50周年”的字樣。
他左右微微擺頭,輕輕呼出一口氣,上面漂浮著的幾片茶葉乘著微風向兩邊游動,但依然會有幾條漏網之“魚”順著水流滑進嘴里。這是小時候我對身為教師的爺爺印象最深刻的事,一如他那總是沒有封皮的教科書,還有已經卷邊甚至有些許破爛的軟皮筆記本一般,歷經風霜的洗禮,見證著教壇從萌芽走向一路繁花。
年紀稍長時,他便會用他粗糙干燥的手輕輕地握著我們柔軟的小拳頭,慢慢地教我們,他說:“一撇寫山河,一捺繪脊梁,作為中華兒女,不可不寫一手好字,這個‘人字,一定要站得正,站得直,胸有山河,心懷天下。”藏鋒、入鋒、出鋒,起筆、提筆、收筆,蘊含的都是中華民族為人處世的方式,它是溫和的,把仁愛留給世人;它是良善的,把正義灑向人間。因此,爺爺總說:“字當如其人,文當如其人,若能做到‘風骨二字,便為上乘,方為師者。”
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精神》一書曾提及,中國人的民族文化精神,是在家傳承的。
行文至此,已經涌現許多畫面。我記得有許多個伴著大自然生動的伴奏入睡的晚上;也有爺爺穿著的確良翻閱書籍,偶爾會轉過頭來和奶奶探討一些我聽不太懂的問題;更多的記憶還是爺爺給我們讀詩,教我們練字的場景。那里有春風鳥啼,有夜雨涼秋,有月影深溪,有碧松芳草;那里灑滿了對民族信仰的光芒;那里從不會飄下冷氣,溫暖和良善可以隨意落到任何一個地方。在漫無邊際的星空下,月光和詩句作證。
作家阿來曾言:永遠保持向善的力量。
即使爺爺已去世許久,但在人間趕路的我們,對于“師者”的理解,依然是爺爺的模樣。博學多才如是,溫和良善如是,熱愛執著亦如是。
我相信生活定是如作家李修文所說的那樣:“人間機緣翻滾不息,世界絕不到此為止。”
我曾接受了無數的關心和疼愛,這定是要我把所有的熱愛傳遞下去。以紙筆為武器,以詩句為疆土,傾囊相授,守護祖國的后方,只為我的學生健康成長,為他們披上成長的“袈裟”。他日,煮酒試新茶,為君解風塵。
在加繆的筆下,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人類不肯放棄,在荒誕中奮起反抗,這正是勝利的高歌;在紀德的筆下,人為美好的事物消耗自己的情感,是美好的消耗;而在我們的時代,從不缺乏這樣高歌的勇士,這樣美好的消耗。我們身處最好的時代。所謂最好,不代表放縱,而是發展,是后浪騰飛、青年可為的時代。
行文至此,清風微雨。此后群山蔚藍,她寫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