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小說中顏色的象征意義

肖雨婷

色彩作為一種意象，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既能表達作者的情感和態度，也能揭示作品深刻的主題，還能幫助我們挖掘作品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在菲茨杰拉德的眾多小說作品中，“白黃綠”和“紅褐紫”作為兩組經常出現的顏色意象，體現出了菲茨杰拉德筆下恒久的美國夢主題和爵士時代主題。

一、作為意象的色彩

阿恩海姆曾在《色彩論》中寫道：“色彩能有力地表達情感，這一事實是沒有爭論的。人們曾試圖說明各種不同顏色的特殊表情，并從它們在不同文化中的象征性用途來進行概括。”

在人類文明誕生的初始時期，語言和文字尚未形成時，色彩就已經成為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人們通過色彩傳達情感、鼓舞斗志，與自然環境相抗爭。經過時間的洗禮和歷史的演變，色彩本身具有了一定的象征意義和精神內涵。

敏銳的文學家們在捕捉到色彩的象征意義后，也通常會在自己的文學創作中得以展現。而對于生活在五光十色的爵士時代里的菲茨杰拉德來說，他和眾多杰出作家一樣察覺了色彩的象征意義，并將其寫入了作品之中。因此，這些隱藏在菲茨杰拉德作品中的色彩具有了重要的研究意義。

二、白黃綠交織而成的美國迷夢

美國夢一直是菲茨杰拉德重要的主題與靈感來源。在那個年代，美國人相信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就能夠在社會上取得成功，而成功的標準就是獲得巨額的物質財富。在小說中，白色、黃色與綠色常常與美國夢的內涵相聯系，菲茨杰拉德正是用這些色彩的意象來渲染、烘托美國夢，以及它的幻滅。

（一）游走在純潔與空洞之間的白

白色在西方世界里常與神圣的宗教掛鉤，在西方人眼中，白色是幸福與高雅的顏色，象征著純潔無瑕。菲茨杰拉德就常使用白色來體現女性角色的天真可愛。在《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沉浸在愛情里的少女黛西就總是蒙上一層白色：“她穿的是白衣服，開的是一輛白色小跑車。”白色既象征了純潔的黛西，又象征了少男少女純潔的愛情。

但是，白色在菲茨杰拉德筆下不僅僅與這種單純美好相聯系，在更多的情況下，白色也代表著財富與地位。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蓋茨比在豪華的白色大理石別墅里舉行盛大的晚會；尼克在第一次前往別墅赴宴時，穿上了他最好的白色法蘭絨西裝；蓋茨比在約見黛西時極其考究的著裝也是白色的。他們在重要時刻都選擇白色衣物來彰顯身價。最重要的，蓋茨比最得力的炫富工具—豪華跑車，也是白色的：“車子是瑰麗的奶油色的，鍍鎳的地方閃光耀眼。”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人物不遺余力地通過白色來展示地位與財富，而在菲茨杰拉德的其他小說中，也經常用白色來表示富有。例如，在《牛皮糖》里，漢白玉砌成的房屋是落魄公子吉姆曾經輝煌的象征；而在《闊少爺》中，道麗在參加上流社會的聚會時，也選擇用白色將健康的臉色隱藏起來，“因為鮮艷的臉色已經不時興了—應該是維多利亞式的蒼白”。

在白色與財富和地位階層掛鉤后，其象征的純潔逐步被腐蝕與污染，從而轉向一種空余物質的膚淺與空洞。在黛西與湯姆結婚后，她身上的白衣就成了一種虛浮淺薄的象征：“她們倆都身穿白衣，衣裙在風中飄蕩，好像她們乘氣球繞著房子飛了一圈剛被風吹回來似的。”蓋茨比窮極一生所追求的財富與地位最終淪為欺詐與騙局，白色跑車導致了他的死亡，而大理石豪宅雜草叢生，成為一座意味著失敗的房子。吉姆最終回到了瑣碎無聊的空虛生活中，道麗失去了愛情，陷入一場場空虛的戀愛之中。在人人追逐財富的美國迷夢中，原本純潔無瑕的白色逐漸向空洞膚淺游移。

（二）引誘走向死亡的黃

由于金子的難以獲取和稀有，黃色在全世界范圍內的文化認知中都象征著尊貴和權力。在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中，黃色就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顏色，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身披黃色的迷人女郎們。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黃金女郎黛西不僅“聲音里有金子的聲音”，名字里也含有黃雛菊的意義；《夜色溫柔》中，極具魅力的羅斯瑪麗有一頭金黃的頭發；《牛皮糖》中，南希·拉姆爾穿著黃裙子在舞會中傾倒眾生；《返老還童》中，希爾德加德登場時也披著一件嫩黃色的西班牙薄紗披巾。這些美麗迷人的女郎們誘惑著迷惘的年輕一代，鼓舞著他們支付高昂代價去追求幸福。金黃的女郎本身就是美國夢的隱喻。

但是，耀眼璀璨的黃色一方面是財富與幸福的象征，另一方面則是金錢至上思想影響下人性墮落、社會腐朽的象征。在被黃色所引誘后，等待他們的將會是死亡與毀滅。《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追求黃金女郎黛西的蓋茨比最終為之付出了生命，消失在葉子正在變黃的樹木中；《夜色溫柔》中，羅斯瑪麗的出格舉動間接誘發了尼科爾的病癥，隨之又殘忍地拋棄了他；《牛皮糖》與《返老還童》中的主人公也最終走向了虛無和幻滅。

在追求美國夢的路途上，閃閃金光照耀著前行的道路，但同時，來自黃金的誘惑也會將人領向死亡。

（三）希望與危機并存的綠

學者王惠和吳涵指出，人們總是把綠色與青春、活力、春天、希望相聯系。《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曾經失望麻木的尼克就在一個綠草如茵的春天踏上了前往東部的路途，并且在看到長滿綠葉的樹木后又重拾了希望。綠色在小說中代表著人生的轉折與新的希望。窮小子杰姆斯·蓋茲也是在17歲那年身穿一件破舊的綠色運動衫，劃著一條小船遇見了科迪，并從此成為上帝的兒子杰伊·蓋茨比。

而在20世紀初的美國，高度發展的經濟與人們爆發式增長的物欲也為綠色增添了一層新的含義—綠色也是那些一沓沓嶄新的、誘人的美元的顏色。多少年輕一代在綠的召喚下遠離故土，前往異國他鄉，以此來實現心中閃爍的美國夢。綠色是指引人們進入奢華迷夢的指示標志。

但是，就如沙漠里的海市蜃樓一樣，綠色在帶給人希望之美夢的同時，也會將人帶入危險的境地，綠色也可以是危機的象征。

綠色貫穿了蓋茨比的終生，閃爍的綠燈既帶給他拼搏的動力，又將他帶向死亡的終結。綠燈象征了蓋茨比的夢想，代表了他一切希望之所在，但被金錢和物欲庸俗化了的美國夢又埋下了悲劇的根源。正如菲茨杰拉德在結尾時所寫的那樣，綠色是美麗脆弱又遙不可及的美國夢的最佳象征，菲茨杰拉德讓讀者從蓋茨比對夢想的追求與破滅中看到了美國夢破碎的本質。

三、紅褐紫組成危險迷人的爵士時代

菲茨杰拉德創造力最旺盛的時期是美國歷史上最為聲色犬馬的年代—爵士時代。不到24歲的菲茨杰拉德一夜之間成為美國文壇一顆耀眼的新星，他活躍于紐約的社交界，縱情地享受愛情、年輕的生命，以及成功的歡樂，過著夜夜笙歌、觥籌交錯的生活；但揮霍無度的生活逐漸使他捉襟見肘，并最終導致了慘淡的結局。在他的小說中，紅色、褐色、紫色象征了迷人而危險的爵士時代。

（一）野蠻與暴力的紅

在爵士時代，人的欲望被無限地放大，在五光十色與聲色犬馬之中，爵士時代的人們表現出一種原始的野蠻。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湯姆·布坎南的代表色就是紅色。湯姆的豪宅是一座由火紅玫瑰裝點著的紅白大廈，其中火紅的花園是令他滿意的景色。此外，粗俗的凱瑟琳也有一頭濃密的短短的紅頭發。湯姆和凱瑟琳一樣，都是放縱欲望的一類人，湯姆不斷地出軌，凱瑟琳享受著廉價化妝品和假珠寶帶來的物欲。在湯姆和凱瑟琳身上，我們很難找到文明的高雅，只有縱欲的野蠻。

品嘗過欲望的滋味后，沉溺其中的人們就會想方設法守住和掠奪更多的財富。爵士時代的紅色逐漸演變成一種血腥和暴力。

尼克購買的一本本紅色燙金債券書籍“好像造幣廠新鑄的錢幣一樣”，這些鮮紅的書籍象征了血腥的資本原始積累，金錢的獲取與崇拜實質上聯系著鮮血與暴力。而湯姆·布坎南本人更是這種殘暴的代表，他的嘴邊略帶狠相，永遠給人一種盛氣凌人的印象，而他的靈魂也同樣殘忍，他從未真心愛過黛西，也沒有愛過茉特爾。在對待蓋茨比時，湯姆這份殘酷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他殘酷地剝奪了蓋茨比的聲譽，之后又有意誤導威爾遜錯殺蓋茨比，徹底奪走了蓋茨比的一切。除此之外，在《駱駝的后背》中，馬戲化裝舞會上由綠轉紅引路的箭頭也象征著享樂主義的真正釋放；《“哦，赤褐色的女巫”》中，蒙萊特·奎爾書店里鮮紅色的臺燈更是烘托出放縱與危險的氛圍。在紅色的燈光下，卡羅琳將一本本書籍扔進紅綢罩子里。這一舉動象征著爵士時代原始粗魯的享樂主義對傳統美德的摧殘。而男主人公不斷提議卡羅琳“扔一本紅的”更加體現出紅色的象征意味。

（二）構成新潮女郎底色的褐

美國女權運動的第一次浪潮自19世紀40年代末橫跨至20世紀20年代，爵士時代正好處在這次浪潮的高潮。這一時期的女性不再依附男性來維持她們的生活以及實現人生價值。菲茨杰拉德則用褐色來裝點這些思想先進、行為大膽的女人們。

褐色是一個中性的顏色，與金黃色相比，褐色的女郎不再迎合西方男性自古以來的主流審美，褐色則表現出對這種審美的反抗。在菲茨杰拉德筆下，新潮女郎的三位代表—南希、貝蒂、卡羅琳都有褐色的眼眸或頭發。反復出現的棕褐色象征了新潮女郎們獨立自主的個性特征，南希和貝蒂敢于拋下世俗的禁錮，是鮮活靈動的現代女性的代表，卡羅琳更是沖破傳統和舊道德的新風尚的典型。

此外，由于褐色具有中間色的特性，它極容易向冷暖兩極轉換，既能向紅色意義轉換，又能帶有紫色的意義。《“哦，赤褐色的女巫”》中就體現了這種褐色的可變性。在書店的燈光照映下，卡羅琳褐色的頭發帶上了紅調，她毀壞書籍的舉動和輕佻浮夸的言語也具有紅色所象征的放縱與危險；而在多年之后，默林在餐廳里再次見到卡羅琳時，“她那赤褐色的頭發仍然隱約透出些紫色”，褐色也帶上了紫色的虛幻意味。

（三）虛無與憂郁的紫

紫色是一個極虛幻的冷色調，似煙似霧，讓人捉摸不定。小說《夜色溫柔》就籠罩在一種紫色的迷霧下。

紫色是《夜色溫柔》中女主人公尼科爾的代表色。小說中對人物的衣物著筆不多，但菲茨杰拉德對尼科爾的服飾曾做過幾次描寫：“她戴了一方淡紫色的薄頭巾，在頸前系了個結，甚至在白晃晃的日光下，頭巾也把它的色彩映在她的臉上，投到在一團淡紫色陰影中移動著的腳旁。”此外，迪克與尼科爾所居住的黛安娜別墅是用毗鄰懸崖的一排農舍所建成的，它隱藏在一片灰紫色的村鎮中。身著紫衣的黛安娜如同紫霧一般難以讓迪克掌握，而灰紫色村鎮中也暗示了虛幻且衰頹的生活難以長久。紫色象征了主人公虛無的結局：尼科爾投入湯米的懷抱，而迪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外，紫色又是一個生命被扼殺的顏色。當人窒息而死時，臉上便泛出這種顏色。紫色在象征虛幻的同時又帶有強烈的悲劇色彩，這種悲劇色彩暗含了尼科爾幼時被父親強奸，從此罹患精神病的悲劇命運，同時也與尼科爾發病后想要殺死男人，奪走他人性命的病癥相照應。

除了典型代表《夜色溫柔》外，紫色象征的虛無和憂郁也在《“哦，赤褐色的女巫”》中得到體現。前面已經提到過，卡羅琳赤褐色的頭發在餐廳與默林第一次重逢時帶上了一層紫色，而默林結婚生子后與卡羅琳第二次重逢時，她身上的紫色更加明顯。紫色在此處很好地體現了卡羅琳女巫般的神秘，也暗示出卡羅琳代表的新的生活方式和價值取向難以實現的哀婉感傷的情調。

菲茨杰拉德小說中具有象征作用的顏色意象，不僅有助于我們挖掘作品中人物的精神世界，驅動我們微妙的聯想，還能表達作者特定的情感和態度，成為小說情節與結構發展變化的主要線索和脈絡。此外，顏色的描寫還能豐富小說的語言，使我們在閱讀過程中既能感受到畫面美，也能感受到小說具有的藝術力量。

象征手法的運用使得菲茨杰拉德的小說達到了斑斕奇妙的藝術幻境，同時也使得其作品流露出濃郁的詩人和夢想家的氣質和風格，為我們解讀這部不朽的作品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