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座城已經生活了二十余年了,最大的變數就是跟隨丈夫從城西到城東,離開老舊而精致的小洋樓,搬進平庸卻嶄新的商品房里去了。其實城東有的是比我父母那套條件更好的洋房,可惜價格是當時剛在此地有落腳之處的丈夫負擔不起的,但不管是媒人還是父母都和我打了包票,說通過人才引進政策留在高校任職的丈夫有著可期的未來,不愁將來換不去理想的住宅。當時正在被社會時鐘追趕的我急需一片棲居地,婚紗一穿證一領,第二天睜眼醒來,我的床邊已然多了一個男人。
不過這沒有打亂任何生活上的節奏,我們幾乎還是各過各的。我熱衷于寫文章,他沉迷于鉆研學術,他喊我陳大作家,我喊他鄭老師,像文學創作和工科教學那般井水不犯河水,只有早起這件事上比較同頻。我們通常一道起床,他會把雞蛋放下鍋,去樓下買來豆漿、油條,幫我從冰箱里拿出吐司、熱好牛奶,吃完就趕去學校了。在這段時間里,我會放好音樂做些鍛煉,多半是瑜伽,有時是跑步,結束時通常牛奶剛好放涼。吃完早飯后我就開始工作,在電腦前敲些創作型的文字,也會和編輯們消磨上很長一段時間,只為了保留本就無需修改的部分。在正常的學期里,其余兩餐鄭老師通常都在學校或飯店度過,假期時會在家中做飯,平時的家務也是他做得更順手,喊我幫忙時我才干點活。雖然沒有什么浪漫可言,倒也安穩清閑。我仍然可以保留在下午三點出門的習慣,穿著姑娘時期留下的長裙和高跟鞋,獨自一人出發,在一家咖啡店喝下午茶,或者在花店里做一小束花。更少的時候,我會去對面馬路的展廳逛逛,那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換一個展,也就在那里,我碰到了她。
那天我無意中走進去,不知道里面正在籌備私展,在門口就被攔了下來,正準備退出去。她從門外急匆匆地走來,帽檐和長發遮住了半邊臉,低頭在包里找些什么。我沒有在意,往旁邊讓了讓。她沒注意到我,動作又過于慌張,一時重心不穩,直愣愣地倒到這邊來,嚇得我幾乎要叫出來。她趕緊往后退了幾步,纖長的手指把交錯落下的頭發依次別到耳后,滿懷歉意地看向我,壓低聲音說著不好意思。我注意到她的視線在我的眼睛和我身后的空間之間來回挪動。
女人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姿態,從包里拿出來一沓便簽,撕下一張遞到我面前說:“您可以去醫院檢查一下,如果有受傷可以聯系我。”
上面寫著“沈”和一串數字。我瞟了一眼,微微一笑,擺手說道:“不用,沒事。”
她臉上的微笑收斂了一些,手卻不知道該不該收回去,有些尷尬地凝滯在空中。這時我背后響起了低沉有力的男聲:“收回去吧,這位女士都說沒事了。你走快些,里面還等著呢。”我回頭看去。那是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身高上的好些指標似乎都被嫁接去了腰圍上,兩條腿像插在肉丸下的兩根筷子。女人馬上笑逐顏開,再次向我表示歉意后向男人走去,十分嫻熟地挽起他的手,身后的頭發絲也隨著步伐小幅度地飄揚起來。
幾位剛剛把我趕出去的工作人員正向兩位鞠躬問好,沈女士向他們回以點頭,男人則幾乎沒有理會。不得不說,沈女士即便只踩了一雙白色平底鞋,露臍的寶藍色上衣和喇叭狀的褲型也足以顯示出她充滿女性魅惑特質的優勢,和她嘴上的紅脂一樣,給整個灰色調的展廳帶來了些許生機,模糊間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過幾天是我們紀念日,去哪里由你定,開心嗎?——不是我說,你等會兒還是回去換一套,我不愿意他們對你指手畫腳的。”男人的語氣逐漸消散,我在嘆惋之余也有良久未得的欣慰,但還是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我胸膛里戳了幾下。
我以為和沈女士只是萍水之緣,直到幾個星期后,我在樓下的咖啡館又遇到了她。很顯然,她沒有直接認出我,直到我致以那天禮貌的笑容,她才猛然記起,隨后回以頗帶歉意的微笑。
“原來是你,上次真不好意思。”她身上深黑色的瑜伽服顯得整個人更標致了,聲音似乎也變得溫潤。
“沒事,本來也就沒什么事。”我看向菜單,回以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你——也來喝咖啡啊?”
“許太太,今天有有機蔬菜制成的三明治,還有鮮榨果汁,您要來一份嗎?”服務員走過來,在她身邊彎腰問道,“許先生特意囑咐過了,有需要您隨時叫我。”
“不用,我不愛吃這些的呀。”沈女士攤了攤手,轉向我說道,“對呀,剛剛在家里練完瑜伽有點困,晚上遲點還要陪我先生出席晚宴,來提提精神。”她兩只手摩挲著咖啡杯,然后啜飲了一口。
我問道:“你家也住在這附近啊?巧得很,我也是。”
她的眼睛亮起來:“真的嗎,我家就在這后面的小區,你呢?”
“我就是的呀!”
“我住在十六棟,你家住在哪棟呀?”
“那你們住的是躍層呀,我們家住在十五棟,你家斜對面,隔著一片噴泉湖的那幢。”
“哎呀,躍層上下樓麻煩的呀,還是你們平層的好住一些……其實平時我們都不住在這里的,這不是趕上最近這邊項目多,我先生還是想自己多跑跑,不然還是城中那套老別墅住得舒心呀。”
“哦,哦,這樣。”我感覺臉上肌肉有些僵了,但還是努力作出微笑的樣子,心里卻明白了自己同她絕對不是一路人,想來以后也不會有什么交往,隨口應付幾句也就離開了。晚上我和鄭老師聊起了這件事情,沒有提及沈女士的名字,只說了這兩次的事情,鄭老師就瞪大了眼睛:“你和許太太搭上邊了?”
我翻著書頁,轉頭問道:“好像是吧,聽那個服務員這么喊的,姓沈,保養得很好的。”
“那就是了呀。”我拍了一下鄭老師的后背,讓他放下那常年架著的二郎腿,他就順勢從床的那側彈起來,“我們學校最近有項目需要投資,就是和許老板他們公司在談。”
“許太太,她是干什么的?”我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道。
“好像以前是個芭蕾舞演員,不過嫁給許老板之后就沒怎么出來了。據說以前就是市舞團一枝花,那腳尖一踮腳背一繃,迷了多少小男生。人家專業也是頂好的,繼續跳是能跳進省里去的。后來就嫁了人,嘿,變成富太太了,現在舞臺上已經絕跡不跳啦!”丈夫越過我把我床頭的燈開起來,“亮點看,別傷著眼睛了。”
“難怪……”這勾起了我的回憶。以前上大學的時候就老從城西跑到城東來,為的就是看一些藝術團的演出,或許許太太當年也是其中一位表演者吧,“他們看起來年齡差還挺大的。”
“是吧。不過聽說他們倆是戀愛在一起的。幾年前許老板還沒有這么發達的時候,許太太就在他身邊了。不過當然,許老板再落魄,一個跳舞的還是配得起的嘛!再說了,大家都知道,許老板把許太太寵得像掌上明珠似的,我聽同事說過,倒有點像老爹寵女兒,可幸福啦!”鄭老師此前很少和我講很多話,今晚倒有一反常態的架勢。
“所以呢,這事兒和你有關嗎?”我放下書,擠出微笑盯著他,把他看得有些害怕。
“沒關,沒關,投資這種事情暫時還輪不到我這個入職兩年不到的新人發話呀。”鄭老師鉆進了被窩里,“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人情交際的事情,不過你有空的時候要出去走走的,認識認識人總是沒錯的,萬一以后用著了呢。——對了,你有空幫我看看睡衣,現在這套太松垮了,我想要稍微緊身一些的。”
鄭老師說完就躺下去了,沒一會兒傳來了輕微的鼾聲。我看著這個雄厚的背影,一時間出了神。鄭老師的話和沈女士的身影如窗外墨色的濃霧一樣蒙蒙地籠罩在我心頭,好在不知怎么的最終是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仍然我行我素,盡管鄭老師囑咐了一嘴,但許太太竟然拿自己的藝術生涯去換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我本身是不愿意與那樣的人有過多交往的。可這天我吃完晚飯下樓散步,正好看到了湖那邊的許太太。她坐在臺階上抹著臉,似乎在揩淚。天可憐見,縱使她有再多讓我不舒服的地方,我們也不算完全沒有交情,糾結間,我已然不知不覺逛到她那頭去了。她果然在哭,梨花帶雨的,看起來讓我都更覺憐憫,更不要說許先生了。
許太太看到我,眼淚收回去了一些,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巧的氣墊來補妝。
我也有些尷尬,不知是上前安慰,還是退回去裝作沒看見,抑或是假裝找狗找貓找任何東西,最后想到怪自己為什么不是一個盲人。但她像初次見面那樣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然后扶著一旁的柱子,弱柳扶風似的站起來下了臺階,先向我打了招呼:“哈啰,又見面了。”
“是呀許太太。”我揮了揮手,幾乎脫口而出。
許太太愣了一下,隨后報以禮貌的微笑,把頭發往后撩了撩:“你知道了呀?”
“對的呀,許先生名聲在外,他的妻子自然也是。”我也淺淺地笑了一下,算是回敬,“許太太出來做什么的呀,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邊?”
“啊……我下來運動一下的,隨便動動。”許太太作出幾個伸展的姿勢,“下面好發揮點。你——呢?哦對,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陳,我也是吃完飯出來隨便逛逛的。不過許太太,下次還是穿長褲更方便些,裙子有時候跑起步來不方便啦。”
許太太低頭掃視了一下自己。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條禮服是足以出席晚宴的檔次。她也覺得有些臉紅,只是繼續笑笑沒有搭話。
“我上次看你穿的瑜伽服,許太太也喜歡練瑜伽么?”她腳下已經沒有臺階了,見她那樣窘迫,我決定給她墊個新的。
“對的,我是跟著一個老師學的。那個老師非常專業,如果要塑形的話,她飲食上也可以幫你做私人訂制的,我現在都跟著她做身材管理。”許太太趕忙接話。
“我也特別喜歡瑜伽,不過懶得去上課,都是自己在家練練。”為了緩解氣氛,我做了幾個拉伸的動作。
“你要是想的話,我們可以一起上課,正好我一個人上也無聊,咱們一塊兒作伴也是好的呀!”
“恩,方便問問你一般是什么時間啊?我得看看和我工作時間沖突不沖突。”
許太太的眼底掠過一抹灰色,雖然停留的時間很短,我還是迅速捕捉到了它。這讓人不由得想起那個展廳的背景面板,一大塊一大塊的灰色嵌在雪白的墻面上,比燈光降下物體的陰影更顯出空間的斑駁。
“一般是每個周三和周六下午的三點。”許太太查了一下手機,“不過有時候我要陪先生出去,所以也可能會不在。……你愿意陪我嗎?”
她最后的問句屬實讓我有些驚訝,那一刻我覺得她并不是誰家高高在上的太太或夫人,只是一個需要有人陪伴的女子,一時沖動下答應了。她歡喜地留下了聯系方式,又和我聊了好一會兒有關瑜伽課的事情,似乎想讓我真的心動。其實我在答應的下一秒就后悔了,以至于忘記了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丈夫終于比我先到家一次,已經幫忙調好了熱水,也把我的睡衣擺在了床上。我做好睡前的準備工作后躺在床上,想著雖出發點不是他,可也算為他默默做了些什么,而他卻渾然不知,便又覺不甘心,但怕他又蹦出什么讓我為難的話來,最終還是沒有和丈夫說這件事情,而是決心若有什么成效再來同他講。
一連幾個星期,我在約定的時間抵達瑜伽教室,許太太卻沒有那天那樣熱情了。她每次都帶兩套瑜伽服來,練的時候總穿著同一套看著舒適些的,每次離開時穿的則是不重樣的定制系列瑜伽服,把她的形體塑造得更加完美。不過無論哪套都能展示出她高傲的天鵝頸和蝴蝶骨。有時課間休息,許太太會為我跳一支舞。她柔軟的肢體總是無比舒展,腳尖踮得高高的,亭亭地立著,讓人覺得她在伸向云端。
我們也聊天,可不管我如何努力將話題拓展到瑜伽、家常甚至她以前的工作上去,她總是自帶圍繞她先生的發家史和產業的聊天定位,將內容生生扯過去。例如我在聊附近的洋房歷史時,她會以此類推到丈夫一點點積攢的資本;我在聊各類藝術相通之處時,她會舉一反三到丈夫實踐的生意經;甚至于我聊好吃好逛的店鋪時,她都要提一嘴家里在哪些產業占有股份;我必須承認,我非常后悔那次的允諾讓感性暫時占了上風。有一次,我實在忍受不了在談論文學的時候,她試圖將她丈夫對文學產業開拓前景的看法與我分享,而我還要再繼續依著表面功夫敷衍,干脆在她再度贅述那些資產來歷時說:“許太太,如果您是想來闡述您先生的豐功偉績的話,那我建議您還是另找聽眾的為妙。”
許太太有些詫異,一臉驚訝地看著我,連帶著休息室里的一些學員也看了過來。
我站起來,正氣凜然地說道:“我知道許先生非常有能力,也愿意給你提供很好的物質生活,但是沒有必要總拿出來講。”
“可是我們不是在散講些家常嘛……”許太太低聲說道。
“是的,但是你發現了嗎?自始至終你在講的都是你的先生如何如何,那么你自己呢?”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我們可以聊瑜伽、聊展出,聊我愛的文學和你愛的跳舞,可你為什么總是要扯到許先生身上去呢,是當許太太的時間太久了嗎?”
許太太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嬌俏的臉蛋遮住了她的天鵝頸,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好像現在非常習慣去說這些。”她抬起頭來看我說,“小陳,你知道嗎?我真的非常羨慕你,可以聊那么多的東西,你的先生一定是一位很會傾聽的人吧?可是我的先生,如果不和他聊這些,我和他根本就說不上話。他那些朋友們的太太更是這樣。”許太太說著就把頭低了下去,反復撥弄她純金細雕的手鐲。
我軟了一些,重新坐回她身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放到她顫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說道:“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有意的,只是總聽人講這些,也是會煩的嘛。”
許太太搖著頭說:“我懂,我懂的,我開始也是這樣的,可是我……”她的聲音抖動起來。我掃視了一圈,休息室里的人也越來越多。她們看到我看過去,都紛紛裝作在柜子里掏些什么,有些識趣的假裝上廁所離開了。
“我們回去講吧,這里人太多了。”我握住她的雙臂,示意她至少在外面還是要顧忌些彼此的面子,隨后去教室和老師請了個假,打了輛車同許太太一起回去了。
一路上,許太太和我從她的舞蹈聊到了他們的相識,對現在的婚姻卻提及甚少。許太太和許先生相識于大學。那時候許太太還是在芭蕾舞系學習的沈小姐,時間都是在繃直的腳背和精準的手位上溜走的。偶然一天許先生來到了舞蹈室門口,夕陽的光透過玻璃將沈小姐的影子羽化得更加柔美,整個人仿若一只梳洗中的天鵝,令許先生深深著迷。那時沈小姐所有的高傲都立在她足尖之上的姿態里,追求者不乏,所以她原先是看不上許先生的。但那段時間的許先生仿佛將她視作了生活的重心,幾乎每天都來接她出去吃飯,不時帶些適用的禮物,甚至會記住她所有提到過的日程安排,而且永遠能在恰當的時候予以便利和建議。沈小姐慢慢淪陷其中,畢業后在舞團工作了沒幾年就嫁給他,然后很快退居為“許太太”了。
在即將分別的時候,她拉住了我,說:“小陳,我能請你去我家吃趟飯嗎?”
“嗯?怎么突然這么問?”我有些驚訝。這一次的推心置腹確實拉近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但是像回家吃飯這種提議,我覺得以目前的程度還是遠遠不夠的。
“我想讓你帶上你先生一起來,有可能嗎?”許太太有些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我還沒有和你說,其實……”她把我拉得近了一些,嘆了口氣,“我其實挺羨慕你的狀態的,你好像結了婚還能活得非常自由。我和我先生,唉,我也怕自己感覺不對。我們倆現在也算朋友了,我想喊上你先生,大家一起見一見。”
“我……”我有些為難。這個轉折有些突兀,再加上如果光是吃飯,朋友之間倒也沒有什么;但如果談到“借鑒婚姻”,那吃飯就是有了另一重意思,重心就轉移到了暴露彼此的婚姻狀態上,這是我不太情愿的。“哪有什么學習不學習的?就是鄭老師他平時晚飯都不回來吃的,學校里的事情一般都挺忙的,我不知道他行不行。……”我嘗試笑著說。
“沒關系的,我可以讓助理幫忙聯系的,這邊學校的負責人我先生基本都認識,不影響上課的話……”許太太眼眸垂了下去,語氣中竟然夾雜著求助的意味,“我在考慮一個繼續的理由……”她發現了自己不自覺的低語,立刻戛然而止。
“一頓飯而已,不用這么興師動眾的。”我那時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就是受不了她這一套,“我晚上回去問問他,回頭告訴你。”
“好,我相信小陳你的實力,等你好消息。”許太太向我揮揮手,那一刻我第一次覺得她身上有了些少女的明媚感覺。我實在是不愿意讓這難得的色彩消逝,最后還是轉告了鄭老師。
鄭老師當然很高興。我第一次發現他對這類的應酬原來是很有興趣的,只是不知怎的,他見我朋友的時候總是沒有辦法展示出同等的親昵來,也可能他在朋友們面前就是這樣的。他沒有讓我參加過任何一場他的朋友聚會,每次回家也會帶點酒氣,不過他本身就酒精過敏,他認為如果我去了朋友們勢必會起哄讓我替酒,他覺得讓女人來做這種事情,不是大丈夫所為,所以我以前從沒在意過。他在衣柜里倒騰著,不時贊嘆我幾句,順便大肆暢想了搭上線后的他的未來。
“沒事,就是一場家庭聚會,你穿得休閑些也沒事,許太太和我關系還行,我們沒那么講究。”我坐在床沿上,腳泡在鄭老師剛剛端來的熱水里。水里面還擱了一些中草藥,說是能養好氣血。我閑著沒事,就踮起腳來再放下去,看每次露出的小腿肚能帶起多少草藥。鄭老師說我常穿高跟鞋要注意保護腳踝,順便也養生。他懂這些,我自己反倒沒那么注意。
“那可不行,還是要好好對待,萬一這就能攀上呢?”鄭老師在衣柜里頭摸索,掏出了他來這兒面試那套西裝,看起來可有勁頭。他很少買這種類型的衣服,更少時候穿得這么正式,我一直以為他不喜歡這種款式。
“什么攀上不攀上的,那是衣服問題嗎?”我笑著,“你要是有價值,穿成乞丐都有人和你結交;你要是沒價值——”我踹了他一腳,連帶著水花在他睡褲上留下痕跡,“你穿成皇上都沒人理你,頂多也就是個太監。”
“陳大作家說話也忒難聽。”鄭老師回頭委屈地看了我一眼,“重視點總是好的,他手下的公司資助了我們學校好幾個科研項目呢。”
“好好好,你折騰吧。”我躺下來說,“我享受我的了。”
“那你打算穿什么?”
“就穿條連衣裙吧。”
“是米白色那條么?那我到時候幫你一起熨了。”
“不是,穿藍顏色的那條。”我緩緩坐起來說道,“我最喜歡那條。——你還會熨衣服啊,以前倒沒見得。”
“平時沒什么必要,必要的時候總得會啊,拿出去熨總歸不合算的。”
我一下子把自己摔到床上,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想著依鄭老師的狀態來看,當天他應當會幫我應付。正想著,兩只小飛蟲在圓形的燈旁邊繞來繞去,一會兒進一會兒出。它們相對著,中間隔著一條大燈柱,估摸著只能感受到不遠處有同類的氣息。我叫了鄭老師一聲,讓他把那兩只蟲子處理了。他應了一聲,把衣服平整地攤到一旁的桌子上,出房間去了。
在向許太太問得時間后,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許太太安慰我不必緊張,她先生向來待她的朋友是不錯的。我嘴上應著,對那個男人形象的構想卻總在談話間閃現,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想著鄭老師穿得如此正式,我也該重視些,于是從鞋柜里翻出了常年不穿的一雙銀色高跟鞋。款式簡約卻非常大氣,是我去年收到第一筆稿費后去奢侈品店里精心挑的。我套進去試了試,有些硌腳,但不需要走許多路,忍忍倒也得當。鄭老師以為這是我的新鞋,連連贊許,開玩笑說我長大了,懂得下血本了。我沒回應這個,只問了他這和我的衣服搭不搭,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將它重新收回了盒子,放在鞋柜的最上層。
那晚我和鄭老師提早抵達,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最后在早半分鐘的時候按響了門鈴。來開門接待的是一位保姆樣的老太太,她示意我們把挑選了許久的一棵金桔樹放在門口,轉身喊道:“太太,您的朋友到了。”然后徑直向廚房走去,嘴里念叨著“看火”之類的,幾乎沒有搭理杵在門口面面相覷的兩位客人。
好在許太太馬上就出來了。她今晚打扮得很隆重,嵌著珠寶的碩大耳飾把耳垂直往下拽,身上是用金銀線繡成鳳凰樣式的香檳色長裙,在水晶燈的光輝下交相輝映,使得裊娜的身形多了幾分光彩照人的沉穩。我下意識看了一眼旁邊的鄭老師。他一時之間也忘了把盆栽放下,有些呆滯地盯著許太太,直到我用手肘撞擊才將他喚醒。他像動物似的機敏地扭頭,左看右看再三確認,最后放在了門外離大門有些遠的柜子旁。
許太太一把挽過我的手,帶我在房子里轉悠,鄭老師則溫順地跟在后方。房間中的陳設以深色為主,大多氣韻相致,構造裝飾繁復,難掩其價值,看久了卻也乏善可陳。唯有樓上書房中掛著的《江山勝覽圖》有些突兀,但是整個房子僅有的氣場清澈之處,讓我覺得這里還留下了可以喘息的空間。
“小陳,你是弄藝術的,你覺得這幅畫怎么樣?”許太太笑著問我。
我向來提倡文畫相通,但坦率來說對畫作不甚了解,可還是調動了不多的知識說:“整個布景非常均衡,景物繁密卻沒有什么迫塞的感覺,墨色的干濕濃淡也運用得恰到好處,不過這似乎只是原作中的一部分,其他的我就不太會看了。”
許太太走上前去,抬頭看向這畫:“這畫面確實只是一部分,因為它不是王振鵬的真跡。”
我心下一緊,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回頭看了一眼至今未發話的鄭老師,而他此刻正在專心觀察自己襪子上的幾個毛球。我暗暗嘆了口氣,轉回去同許太太問:“怎么許先生會同意在這里掛上一幅贗品……”
許太太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畫框,低語了幾句,又輕巧地轉過身來,仿佛只有腳尖觸碰到地面那般輕盈。她正打算說些什么,房門被打開,傳來了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聲音:“婉卿,你帶客人們來書房參觀了呀?”
“客人”一詞被著重指出,一時間我和鄭老師都有些不知所措。
“老許你回來了呀。”許太太趕緊擺出笑容,腳尖卻像是被地板粘住,沒有先頭輕盈了。許先生把她的手牽過來,語氣軟和了一些:“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書房可能有我工作的東西,實在不適合外人進來,你自己要學會判斷的。這么大人了,你應該明白該有意識的時候要有意識……”
“可是他們是我的朋友啊。”許太太輕輕握住許先生的手,邊把他往外拽邊說,“好啦知道啦,我們快吃飯去吧。”
許先生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妻子的耳飾,說道:“看吧,我和你說了就在右邊床頭柜第二個抽屜的綠色盒子里,我都幫你記著呢。我說這個更配吧,你看戴起來多漂亮。”
“你是我的備忘錄好吧我的許總,快走吧快走吧。”許太太說著就往門外走去了。
許先生的嘴巴和腳一起工作著,高高的拖鞋跟噼里啪啦地拍打著地面,先把話語聲淹沒了,自從樓上傳到樓下。我扯了扯鄭老師的衣袖,示意他趕緊跟上,往前走了幾步又覺得前后走不太合適,于是退回鄭老師身邊,握住他的手一起往下走。
我們來到餐廳的時候,許先生他們已經坐下了。許太太拉出她旁邊的椅子,眼神招呼著我坐過去,而許先生抬起手,示意我們夫妻倆坐到對面去,于是鄭老師拉著我繞到另一側坐下。許太太噘著嘴看向許先生,許先生不去看她,夾起一顆蝦仁放進她的碗里:“快吃吧,不是餓了么?這是老王今天剛運過來,新鮮得緊,適合你這種減肥中的嘴饞人群。”
“謝謝老公。”許太太嬌俏地笑了一下,然后轉向我們說道,“你們也別愣著啦,趕緊嘗嘗,我們家王姐的手藝好得很呢。”
鄭老師坐下就又架起二郎腿,可能過于緊張,還越發抖動起來。我用手按住他,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想要求得某種指示,我回以“趕緊吃飯”的眼神信號。他又觀察了一下許先生,對方正在盤中挑選,往他妻子的碗中夾了些西蘭花和紅蘿卜之類。鄭老師就近下手,夾起了他面前那盤糖醋排骨中的一塊,我看著最近的那一條完整的大黃魚,暫時沒想好如何下手。
許太太大概察覺到了我的窘迫,站起身來,用一旁的公筷幫我夾出了一塊魚肉,下巴往上抬了抬。許先生也在一旁說道:“這個是和蝦一起送來的,野生的,我朋友和那邊的船長交好。今早上才上岸的,馬上就空運過來了,陳小姐嘗嘗,看看味道怎樣。”在他介紹的間隙里,許太太快速掃視著所有的盤子,可就在快要對一盤炸藕盆下手的時候,許先生把那盤菜挪到了我們倆面前,說道:“這個藕也是有機的,里面夾的肉是養在山頂上的本地豬,平時吃的呀都是山上的那些草藥什么的,就算是肥肉也香而不膩,你們也試試看。”
“老許,我也想嘗嘗嘛。”許太太略帶撒嬌的口吻。
“不行,那個熱量太高了,你想要好身材呢就要管得住嘴。還有這么大人了,外人還在這里,你要識大體些,不要動不動就裝可愛。”見許太太沒吱聲,許先生看向我,“對了,聽說陳小姐最近和我太太在一起練瑜伽啊。剛好我太太還說在這邊沒什么朋友,既然都住在一個小區,陳小姐只管和我太太一起練,其他的都不用管。那個機構現在在我名下了,過段時間會來個拿過很多國際獎項的瑜伽教練,是我專門為我太太請回來的。我在這邊的項目還沒完,可能還要待幾個月,也顧不上她。只是后面我們回城中的時候得把她一起帶走,那個時候陳小姐可能要另請高明了。”他又環住妻子的肩膀,說道:“我還給你報了個插花課,你不是喜歡花嗎?剛好學一學。”
許太太想要開口分辯些什么,我微笑著搖搖頭回答道:“許先生對太太這樣用心,我當然是了解的呀。不過這個費用我還是要照常出的,不好叫瑜伽教練拿著一份工資,教著兩個學生呀。”
“這有什么的,老許給她雙倍工資就是啦。”許太太側身往許先生身上倒,幅度有些大,幸好她是學過舞蹈的。
許先生把她往旁邊推了推,接腔說:“對呀,這方面陳小姐不用擔心,主要是想讓婉卿高興。我平時沒有什么空陪她,她一個人確實太悶了。你和她聊得來,我也放心你們倆待在一起。”
話都說到這兒了,我也只能應承下來,見場面冷了些,說道:“聽說許太太以前是跳芭蕾舞的,我以前可能還看過表演呢,所以第一次見其實就有點印象。”
許太太馬上看向許先生,又對我回以微笑,繼續低頭吃飯。許先生的臉色卻有些凝固,低聲說了一句:“本來也就跳得不好……你看現在多好呀,待在家里好吃好喝的,比那會兒練功可要輕松多啦。”
我聽到這話有些生氣,但在別人的主場也不好發作,只能作勸告:“許先生,雖然跳舞沒有您的工作那樣掙錢,您也不該這樣說您太太的職業呀……”
許太太皺起眉,在那邊向我使眼色,鄭老師也用他晃蕩的二郎腿踢我,大約是都想讓我閉嘴的。
許先生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笑:“什么職業,有什么價值,陪我出席晚宴都比這有用得多。我不喜歡她跳舞,又不是什么修身養性的活動,就是給別人看的。”
許太太頭快要埋進碗里了,我更想為她鳴不平:“可是您當年不就是跳舞的時候喜歡上許太太的嗎?……”
鄭老師按捺不住了。他從桌子下面握住了我攥緊的手,說道:“許老板,您別怪我老婆,她平時也是弄點藝術創作的,比較能共情,您千萬別往心里去啊。這樣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了。”
許先生說:“也罷。陳小姐也是為了我太太,多說幾句沒什么。——這樣,也別以茶代酒了,我們喝點兒吧。”我酒量極差,著實為難。但此前和我說過酒精過敏的鄭老師這時卻突然自告奮勇,說自己能陪著喝些。見我一臉震驚,他趁許先生前往酒柜的時候偷偷說:“我上次發病已經是很久以前了,偶爾喝一點兒沒事的。再說,我已經帶藥了,實在不行還可以救急。許先生這條線要是搭好了,以后我說不定能掙更多錢,早點帶你住上大房子。”
我攔不住,也覺得不該攔,相信他自有分寸,就隨他去了。觥籌交錯之間,兩個大男人的話匣子打開了,竟比我和許太太聊得還要多,從桌上的食材聊到政治經濟政策。許先生混商業圈的自然有得說,可驚的是鄭老師也滔滔不絕,酒肉穿腸過,混沌之間甚至開始對當前世界形勢大加評價,聽得我和許太太很是汗顏。直到在談及周邊交戰國家的領導方略時,二人站在不同立場上爭執不下,幾乎快要動手,我們才將執意要分辯個清楚的兩位按下。
“看來今晚他們倆都喝醉了,我先把他帶回家,我們有機會再約吧。”我把鄭老師的手臂搬到肩膀上,將他扛到了門口的穿鞋凳旁,蹲下來給他穿鞋。可能是有些慌亂,前半個腳掌套進去了,后半個腳掌卻一直懸在外面。我見許太太朝這邊走來,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打算用力一套,可鄭老師的肢體不聽使喚,腳一蹬,鞋子就被踢了出去,落下的時候鞋口朝下,剛好露出了半截增高鞋墊。
許太太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撿起那只鞋子,把墊子塞回去,說道:“這是老許的鞋……鄭老師的鞋應該脫在外面吧,我去拿過來。”
我的臉也跟著紅起來。我只知道鄭老師今天穿了皮鞋,卻不知道他的皮鞋長什么樣子,而男款皮鞋樣式又多相似,這才鬧了個笑話。偏這不單是我一個人的笑話,從許先生的鞋墊里又冒出半個尷尬來,一下不知道怎么辦。我一邊說著“不用”,一邊朝門外走去,才拿了鞋進來給鄭老師穿上,自己又換好了高跟鞋。許太太再三問我需不需要找她家司機幫忙,我都故作輕松地說不用,顫顫巍巍地挪到電梯前下了樓。走到半路,那些看著精致的鵝卵石路卻讓人腳下越發硌得慌,中途我的腳還差點崴了一下。我索性停下來,把鄭老師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先把鞋脫掉拿在手里,然后扛起這個男人,一路往家走去,離那個讓我近乎窒息的地方越來越遠。那雙高跟鞋在我手里晃晃蕩蕩,一回家我就把它塞到了鞋柜的最深處,順便找出了另一雙許久未穿的運動鞋,那是新婚時我和鄭老師相約一起爬山運動的沖動結果。我嘆了一口氣,還是把它放了回去。
經過這頓飯,我也大概知道了許太太或者說沈小姐究竟想讓我知道的是什么。當晚我躺在床上,在客廳傳來的震耳欲聾的鼾聲里,我隱約看到自己倒立懸空,眼前是無數雙形態各異的腳,有的在行走,有的在奔跑,有的在跳躍,無一例外,它們全部是赤裸的展示,也無一例外,它們的腳尖緊緊貼著地面,那里是重心聚集的地方。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自己的腳有些動不了,湊近一看,原來在左腳腳踝處腫起一個大包,上面還泛著青紫的顏色。我拿過身邊的手機,上面顯示了兩條未讀消息:一條寫的是鄭老師見我沒起,所以沒幫我熱牛奶,讓我自己去熱;另一條來自許太太,她約我下午一起去上瑜伽課。我蹦跳著起床,從冰箱里弄了些冰塊敷在受傷的地方,又用袋子裝了一些放在床頭,重新躺回到床上。我沒有回復鄭老師,告知了許太太我腳受傷了的事情,表示接下來兩三個月或許都要靜養的可能。許太太看起來很著急,一連撥了好幾個電話給我,但我都沒有接。我覺得這暫時不在我的考慮范圍之內。我實在太困,除了睡覺什么都不想干,也什么都干不了。于是我決定從現在開始將自己整個兒地托付給我的床,至少今天可以放個假,這樣就算雙腳完全平放,它們也遠遠高出地面一大截。在那一刻,我暫時感受到了如履平地的心安。
作者簡介:
林雨芊,大連理工大學中文系2020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