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文學作品中周瑜的形象變化

杜馨雨

在元明清的文學作品中，周瑜的人物形象令人印象深刻，既顯得雅量高致，又體現出嫉賢妒能的弱病。這種同時具有兩方面特質的人物形象具有矛盾的文學魅力。而這些文學作品往往注重描寫周瑜與諸葛亮及劉備集團的斗爭與失敗過程，從而襯托出諸葛亮足智多謀的人物形象。這樣的人物形象當然與史實不完全符合，卻也有著屬于自身的流變過程。

一、以《三國志平話》為代表的通俗文學中的周瑜形象

關于周瑜的歷史記載，主要見于陳壽所撰的《三國志》與裴松之注中。《三國志》卷五十四《吳書九·周瑜魯肅呂蒙傳》中，記載了周瑜的生平。周瑜為東吳政權的建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赤壁之戰更是奠定了鼎足三分的歷史格局。這也引發了后世文人的歌詠。在蘇軾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中，就表達了對周瑜功業的追憶與神往。

然而，宋元時期興起的通俗文學對于周瑜的態度則與雅文學截然不同。宋元時期，市民階層開始壯大，通俗文學也蓬勃發展。通俗文學遠離廟堂，受到雅文學的一定影響，但在創作者、受眾、傳播方式與審美趣味上，都與雅文學有很大不同。

現在所能看到的較早的三國題材的話本，便是元代至治年間刊刻的《新全相三國志平話》?，F存的刊本刊刻于元代，但其內容的產生年代可能更早?！度龂酒皆挕返那楣澝鑼懯执致?，其內容與史實也有很大差異，多有荒誕不經的地方。但這在另一方面又能夠體現出通俗文學的特點，與文人寫作的雅文學截然不同。

《三國志平話》里的周瑜形象比起史書記載要不堪許多。他的出場形象便不光彩。在赤壁之戰前，孫權想拜周瑜為元帥，然而，“周瑜每日伴小喬作樂”，不回應孫權。直到諸葛亮前往豫章城，說出“今曹相取江吳，虜（擄）喬公二女，豈不辱元帥清名？”這樣事關小喬的話，周瑜才答應擔任元帥抗擊曹操。這樣沉溺美色，毫無擔當的人物形象，顯然與史書記載大相徑庭。在之后的情節中，周瑜雖然也有一些計謀，如帳幕船只借箭、黃蓋詐降等，但仍顯得心胸狹小，在諸葛亮面前相形見絀。張飛將曹璋殺得大敗，而曹璋居然還能一箭射中前來追趕的周瑜，幾乎俘虜他。而周瑜在借路西行收取西川時，其軍隊一路上“耗蕩田種”，令百姓遠赴荊州訴告，而周瑜不以為然，這與劉備的愛民之心形成鮮明對比。在智謀與道德上，周瑜都不如劉備集團。

在《三國志平話》中，周瑜的結局也和他與諸葛亮的斗爭失敗緊密相關。其中寫道：“周瑜言曰：‘守數日，不得曹璋便宜，今日張飛贏了，咱不羞矣。周瑜亦趕曹璋。璋射一箭，正中周瑜，落下馬來。不是眾人，幾乎捉了周瑜?！眳擒娕c張飛同曹璋作戰，曹璋被張飛打得大敗。周瑜也追趕曹璋，結果卻很糟糕，被曹璋一箭射中落馬，幾乎被曹璋俘虜。在之后的情節里，周瑜與劉備集團特別是與諸葛亮的斗爭失敗，使他的傷情不斷惡化，最終死亡。在與諸葛亮的斗爭中，他被刺激得四次金瘡出血。每次刺激，都讓他向死亡走近一步?！盁o數日，人告周瑜言：‘諸葛三千軍守了荊州！周瑜見道，叫一聲，金瘡血出。”“門旗啟處，見一將出。周瑜覷了，叫一聲，落馬。眾官急扶元帥上馬，金瘡出血似水流。”“兩陣夾間，棹子上放一丹盤，上有錦被，令周瑜覷了跺蹬，涌血如泉。眾官急救，貼了金瘡?！薄胺蛉诵Γ钊舜钇鸷焹?，使周瑜再覷車中。周瑜叫一聲，金瘡血如涌泉?！痹谑瘴鞔ǖ穆飞?，周瑜飽受箭傷的折磨，然而取西川的戰果依舊被劉備集團奪取。原文這樣寫道：“張飛軍襲其后，元帥所奪州府縣鎮，皆被張飛所收。周瑜言：‘此乃牧牛村夫之計！周瑜言罷，金瘡氣破。”在經歷了緩慢的肉體痛苦折磨與軍事斗爭失敗的精神打擊后，周瑜死去了。這樣的結局，顯然與他自身的性格緊密相關，而諸葛亮的智謀也是關鍵的外因。

《三國志平話》中關于周瑜的許多情節，是有一定的史實依據的，但在一些關鍵情節的刻畫上，則與周瑜的史實形象大相徑庭。這樣的差異體現了通俗文學中流行于民間的講唱文學所具有的獨特的思想情感與表達方式?！度龂酒皆挕飞羁痰伢w現了民間“擁劉貶曹”的思想。既然民間的思想同情支持劉備而貶低曹操，對東吳政權的感情就較為復雜了。而周瑜作為東吳政權的著名人物之一，并且領導過奠定三足鼎立格局的赤壁之戰，從“貶曹”的角度來看，把曹操打敗的周瑜無疑值得贊揚與同情。然而，周瑜在歷史上對劉備始終保持警惕，在赤壁之戰后曾獻計孫權將劉備困在東吳，這就使得持“擁劉”態度的人們對于周瑜難以有太多好感。再加上民間對于諸葛亮的推崇甚至神化，周瑜作為東吳的代表人物也不可避免地被用以襯托諸葛亮。再加上民間文學感情直露，人物較為臉譜化的特點，周瑜在《三國志平話》中就淪為了劉備集團人物的陪襯，丑化周瑜以體現劉備集團人物（尤其是諸葛亮）的智慧與能力。

總之，《三國志平話》中的周瑜形象基本是一個缺乏魅力，嫉賢妒能，與諸葛亮斗爭中狼狽失敗的形象。這樣的形象與史實相差極大，并且相對缺乏深度，基本淪為了諸葛亮的陪襯。周瑜的形象成為民間“擁劉”情感的犧牲品。

二、《三國演義》中的周瑜形象

元末明初的羅貫中所作的《三國演義》無疑是一部劃時代的偉大作品。它的產生當然離不開《三國志平話》以及三國題材元雜劇等作品的世代積累，但羅貫中本人的才華與能力也是十分重要的。羅貫中創作《三國演義》，主要依據正史記載，但也融合了之前流行的各種三國題材通俗作品，顯然是在追求俗與雅的融合。其中，周瑜赤壁與曹軍交戰，與諸葛亮斗爭乃至死去的情節脈絡與《三國志平話》基本一致，但與之不同的是，《三國演義》是完全供讀者閱讀的版本，敘事更加詳細而生動，也更加注重故事的線索與節奏。在《三國演義》里，周瑜的形象較《三國志平話》大為改善。他不再與小喬沉溺作樂、不理國事，也不再因為一點點小事就“金瘡血如涌泉”，他依舊與劉備集團，與諸葛亮個人有著矛盾和斗爭，但不再像《三國志平話》所描寫的那樣，有著“耗蕩田種”這樣害民虐民的舉動。

對于周瑜的結局，羅貫中的描寫也更加柔和?！度龂萘x》中的周瑜之死自然也是諸葛亮智慧的體現，同時也是全書中緊張精彩的赤壁之戰后一段較為輕松的情節。這樣寫既符合赤壁之戰不久后周瑜就死去的史實，也凸顯了諸葛亮的智慧，并且在情節上有承上啟下的作用，使讀者既不感到無聊和乏味，也不一直處于緊張的狀態。雖然周瑜與諸葛亮有一系列的斗爭，但周瑜畢竟不是直接死于劉備集團的攻擊，這種表面和平下的敵對與斗爭，與全書中各場血雨腥風的戰爭與政斗不同，獨具魅力。

周瑜使用“假途滅虢”之計，表面上借道取西川，實際上要取荊州。然而，諸葛亮又一次識破了他的計謀，周瑜又被劉備四路人馬包圍，再次氣得箭瘡迸裂。憤怒之中，周瑜決定真的去攻打西川。然而，諸葛亮送來了一封信，勸說他不要攻打。這封信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在看完信后很快便死去了。

如果說《三國志平話》中周瑜的死亡是血腥、痛苦、緩慢的，那么在《三國演義》中，這樣的血腥與痛苦被淡化了。雖然在周瑜中箭時，有比較痛苦的描述，但在之后的斗爭中，他箭傷發作的次數明顯減少了，也沒有了“涌血如泉”一類的描寫。雖然在二氣周瑜里，依然有著“周瑜身中數箭”的描述，但是沒有具體的描寫。最后，周瑜在行至巴丘，看到了諸葛亮的書信時，也只是長嘆一聲，在給孫權寫信之后，就很快死去了。比起身體上的傷痛，羅貫中明顯更傾向描寫周瑜心理上的挫敗與無奈?！凹壬?，而何生亮！”就是周瑜面對不可戰勝的對手與命運之后，發出的無奈感嘆。

羅貫中筆下的周瑜之死，喜劇的色彩減弱了，悲劇的色彩增加了。羅貫中寫的周瑜，雖然也有心胸狹窄、急躁逞能的弱病，但優點顯然更多，比起之前的通俗文學作品，也更接近歷史上的周瑜。總之，《三國演義》中的周瑜形象，比起之前通俗文學更加立體而富有魅力，從以《三國志平話》為代表的作品中的具有喜劇色彩的失敗者，變成了一個更為復雜立體的、與諸葛亮智斗失敗的英雄，體現了俗文化對雅文化的吸收和雅文化對俗文化的影響。這對于之后三國題材的作品有著深遠的影響。

三、《三國演義》之后的周瑜形象變化

雖然《三國演義》之后，再沒有超越其影響力的三國題材的作品，但這一題材的作品情節并沒有停止演變?；蛘咭部梢哉f，通俗文學中的周瑜形象并沒有停止演變。

明萬歷年間金陵富春堂刊南曲戲文《草廬記》，作者不詳，劇本敘述了從劉備三顧茅廬到劉備稱帝之間的歷史故事。其中，在諸葛亮與周瑜的斗爭情節中，周瑜在黃鶴樓設宴，欲謀害劉備。計謀被識破后劉備逃走，周瑜前去追趕，在蘆花蕩被張飛捉了又放。之后，周瑜又與劉備集團經歷了一系列斗爭，最終身亡。而清代乾隆年間的傳奇劇本《鼎峙春秋》是為宮廷表演所作，里面“張飛捉周瑜”的情節被安排在周瑜“假途滅虢”計策被識破后，周瑜被張飛攻擊后被直接氣死。雖然這兩部戲曲有情節上的差異，但研究者認為，《鼎峙春秋》的創作借鑒了《草廬記》在內的三國題材戲曲。

“張飛捉周瑜”的情節當然與歷史記載無關，《三國演義》里也沒有這樣的情節。誠然，張飛與周瑜的矛盾沖突在歷史上并沒有依據，但《三國志平話》與《兩軍師隔江斗智》里，都有張飛戲弄周瑜的情節。張飛是通俗文學中極受歡迎的人物，民眾十分喜歡有關于他的情節。而素有儒將之稱的周瑜與張飛的沖突，也顯得更為有趣而使人發笑。雖然羅貫中并沒有采用這個情節，毛宗崗也指出這一類情節的荒誕不經，但在明代、清代的通俗文學里，這一類情節依然出現，足可見其生命力之強。

在《三國志平話》等作品中，周瑜雖然與劉備集團有沖突，但他自身并沒有直接受到來自劉備集團的武力攻擊。在嘉靖本《三國演義》里，周瑜在追擊劉備與孫夫人時“身中數箭”，可這也是一筆帶過；毛宗崗評點本中，“身中數箭”這樣的情節直接被刪去了；但在《草廬記》《鼎峙春秋》里，周瑜直接受到張飛的攻擊，在《鼎峙春秋》中，周瑜甚至直接在不敵后死亡。這使得周瑜的處境比起《三國演義》而言更加惡劣了。這樣的情節改編影響深遠，至今在舞臺上演出的京劇、昆曲等戲曲里，依然可以看到周瑜被張飛打得丟盔棄甲，直至氣死的情節。這也說明《三國演義》里的周瑜形象并不是在之后停止了演變，并且演變的方向也不是俗文學對雅文學的單方面靠攏。民間流行的審美趣味依然深刻影響著創作者，即使《鼎峙春秋》這樣為宮廷而演出的劇本，也受到了民間審美趣味的深刻影響。

總之，《三國演義》之后的周瑜形象依舊在戲曲舞臺中變化著。即使羅貫中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面的結局，但戲曲的觀眾依然想看到他被直接擊敗的場景。周瑜再一次成了狼狽失敗者，這可以說是以《三國志平話》為代表的民間審美趣味的頑強生命力的體現。即便如此，與元代不同，清代戲曲舞臺上的周瑜雖然狼狽失敗，但并沒有《三國志平話》中的一系列劣跡，并且周瑜的形象也改為英俊瀟灑的小生扮相。因此，清代戲曲舞臺上的周瑜形象塑造并非單純丑化。

可以說，周瑜的人物形象在通俗文學史上有著較為曲折的變化過程。在雅文學中，普遍對周瑜持贊賞態度。但在通俗文學里，人們持有“擁劉貶曹”的強烈感情傾向，而民間文學的特點又是愛憎分明，人物情節描寫容易單一化、臉譜化。因此，與劉備作對的周瑜就成了被丑化的對象。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是周瑜形象變化的重要轉折點。周瑜在這部作品中是富有魅力的矛盾形象。在這之后的戲曲中，周瑜的形象雖然又多了一些與張飛互動帶來的喜劇色彩，但畢竟不像《三國志平話》中那樣惡劣了。

通過梳理周瑜形象在三國題材通俗文學中的演變與表達的思想感情，人們可以對歷史上的創作者有著較為合理的評價。很多讀者都明白“三氣周瑜”的情節與歷史并不相符，但又誤以為是羅貫中率先丑化了周瑜的形象，從而對羅貫中多有批評。但如果仔細梳理這一情節的演變歷程，可以看出羅貫中試圖在民間喜聞樂見的情節與歷史記載中取得平衡，挽回一些周瑜在通俗文學里的形象?？梢哉f，周瑜形象演變的過程，體現了雅文學與俗文學不同的情感態度與審美趣味之間的相互融合，有助于人們認識中國雅文學與俗文學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