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戴復古送別詩的抒情風貌和審美價值

王鑫

戴復古作為南宋江湖派的代表人物和宋代存詩數量最多的詩人之一，著有《石屏詩集》和《石屏詞》，留存詩作達上千首，歌詞四十六首。真德秀稱贊其“詩句高處不減孟浩然”。他的作品博采眾長，形成了較為獨特的風格，在江湖派中成就較為突出。

戴復古歷經光宗、寧宗、理宗三朝，一生中有四十余年在各地游歷，足跡遍布南宋大半疆域。吳子良在《石屏集》后序中指出：“所游歷登覽，東吳、浙西、襄漢、北淮、南越，凡喬岳鉅浸、靈洞珍苑，空迥絕特之觀，荒怪古僻之蹤，可以拓詩之景，助詩之奇者，周遭何啻數千萬里。”戴復古結識友人眾多，作品中有姓名可考者三百余人，這些人與他建立了真摯而深刻的友誼。頻繁的游歷使得他也總是在告別，在他的作品中，送別詩占有較大的篇幅。他的送別詩抒情層次豐富、情感真摯熱烈、語言清新自然，突出體現了其詩歌題材的豐富性與詩藝的精湛性，對我們了解南宋江湖文人的生存狀況、創作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一、戴復古送別詩的抒情風貌

（一）在離愁別緒的感傷中表現對友誼的珍重和離別的不舍

戴復古一生漂泊，友誼是他羈旅路上的重要支撐，因此他對友誼也格外珍視。戴復古的送別詩往往通過敘述的方式，表達離愁別緒，他將自己的一片深情在詩中體現出來，質樸而含義深刻，或表達對離別的依依不舍，或表達對友人贊美和祝愿，或表達對重逢并保持書信聯絡的盼望，多充滿感傷情調。例如，《董叔宏黃伯厚載酒黃塘送別》中的“論交談灑灑，告別恨匆匆”，《別邵武諸故人》中的“此行堪一哭，無復見諸君”，《代人送別》中的“別君楊柳外，揮淚杏花前”“一聲離岸櫓，心碎楚江邊”等詩句均為直抒胸臆，“恨”告別的匆忙、相聚的短暫，表達對別后再難相見的不舍和心碎，“揮淚”“心碎”“哭”，情感真摯、飽滿而熱烈。

戴復古也常有詩句回顧與友人相交的過往，表達對友人的深深感謝、真誠贊美和美好祝福。例如，《別李司直蕭小山》中的“時從二妙游”“文星照南斗”，《別鐘子洪》中的“文章有氣吞馀子，天地無情負此翁”，他不吝溢美之詞，將二位友人并稱“二妙”，夸贊友人的文采洋溢，表達了對友人文采、品行的高度贊美。《送黃教授日巖之官章貢》中的“憑誰寄語謝安石，莫為蒼生起太遲”，他以謝安東山再起的典故，表達對黃日巖的祝福和勉勵。

（二）在羈旅漂泊的惆悵中表達內心的孤單和漂泊的苦楚

戴復古的人生道路是一條長期漂泊江湖的道路，因此他對于羈旅漂泊有非常深刻的體會。每逢送別，他便將獨自踏上陌生的旅途。在他的送別詩中，他將離別友人后自己的孤寂以及旅途的艱辛刻畫得淋漓盡致。

他擅長描摹與友人離別后的景象，借以表現別后的孤單、落寞、凄清、傷感。例如，“十里黃塘路，扁舟白發翁。多情今夜月，為我照吟篷”（《董叔宏黃伯厚載酒黃塘送別》），漫長的旅途中只余下一葉扁舟，年歲已高的詩人一頭白發告別友人獨自上路，陪伴自己的只有月亮，相聚時的美好與離別后的凄清形成鮮明對比。《別邵武諸故人》中的“白發亂紛紛，鄉心逐海云。此行堪一哭，無復見諸君。老馬尋歸路，孤鴻戀舊群。酒闌何處笛，今夜不堪聞”，描述了滿頭白發的詩人即將回到故鄉，以“老馬”“孤鴻”自喻，將自己比作老邁歸鄉的馬和離群的大雁，滿是蒼涼落寞。在這惆悵之時，詩人又聽到遠方飄來的笛聲，觸景生情，令人心碎。《送滕審言歸長沙別無聊》中的“恨不與君同上道，歸來無伴自開樽。西樓獨倚黃昏月，欲倩飛鴻寄斷魂”，寫詩人送別友人后自己獨自喝酒，“自開樽”“獨倚”反復渲染友人離去后的孤單與惆悵。

在描述旅途艱辛時，他常以旅途中的景象烘托，如“楊柳蕭疏多困雨，芰荷憔悴早驚秋”（《豫章東湖宋謙甫黃存之酌別》），“向老客懷驚歲月，乍寒天氣轉霜風”（《別后舟中用前韻》）等，突如其來的雨，忽然變冷的天氣，詩人對羈旅生涯中外在的天氣與氣候變化均有十分敏銳的感知力，因心情慘淡，“楊柳”與“芰荷”也都呈現出一片衰敗之景。在寥寥數語中，旅途的遙遠與獨自行路的孤寂令人感同身受，如臨現場，具有極強的感染力。

（三）在人生際遇的感慨中表現細膩的感觸和前路的迷茫

戴復古的送別詩并不局限于純粹羈旅與離別間惆悵凄清的沉淪，往往在詩中也寄托了個人對人生的回顧與感慨，其中有時光流逝、年歲老去的感傷自嘲，有不知前路在何處的迷茫徘徊，有在悲哀中升騰起的豁然淡泊，也有對生活的細膩感觸和高遠情致。

“白發”是戴復古的送別詩中的關鍵詞，如“十里黃塘路，扁舟白發翁”（《董叔宏黃伯厚載酒黃塘送別》），“白發亂紛紛，鄉心逐海云”（《別邵武諸故人》），“少年行腳白頭歸，不負平生汗漫期”（《蕭學易何季皋和作別詩佳甚再用前韻》），“清談未了風吹斷，白發可憐天不知”（《送別朱兼僉》 ）等，詩人奔波一生，到了白發蒼蒼的年紀，仍然行走在路上，滿是窮困潦倒，甚是悲涼。他在《鎮江別總領吳道夫侍郎時愚子琦來迎侍朝夕催》中寫道：“落魄江湖四十年，白頭方辦買山錢。老妻懸望占烏鵲，愚子催歸若杜鵑。濟世功名付豪杰，野人事業在林泉。難禁別后相思意，或有封書寄雁邊。”他在江湖中落魄漂泊四十多年，卻仍然窮困潦倒、一事無成，仍需要為了生存到處游走，“訴窮乞憐”以求得“買山錢”，家里同樣老邁的妻子和兒子苦苦催促，等待著自己回家，他也終于認識到了仕途無望，不如退隱江湖。彷徨與迷茫也是詩中常出現的心緒，如“今日樓頭一杯酒，明朝行客在誰鄉”（《嚴儀卿約李友山高與權酌別》），今日相逢喝罷這一杯酒，又不知曉明日會漂泊在何處，寫盡了其江湖路上不知何去何從的迷茫和無奈。

在這些落寞與失意中，戴復古往往又能自我慰藉、開解，于平淡中再次升騰起希望。他在《京口別石龜翁際可》中寫道：“心期難與俗子道，世事不如人意多。蓮葉已空猶有藕，菊花雖老不成莎。扁舟四海五湖上，何處不堪披釣簑。”他已經向命運屈服，懂得接納自己百孔千瘡的生活，認識到人生無常，世事常難遂人愿，雖有理想幻滅的失落，卻仍有繼續闖蕩的豪情。他認為“四海五湖”中總還有自己的出路，還有自己的驕傲和高潔的堅守，自己不是一無所知的“俗子”，展示了他真實的人生況味與生命感受，具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

而戴復古詩風清新的部分詩歌，又展現了他寄情山水的閑情逸致和獨特的生命意志。例如，《汪見可教授約諸丈鳳山酌別》中的“不立樊墻天廣大，賸栽花竹地寬閑”“行色催人詩未就，寄情庭院落花間”，詩人與友人臨別前同游，只見白云綠水，峰巒疊翠，景色宜人，也覺天地廣闊、怡然自得。部分送別詩中也可見其與友人談論詩歌創作的藝術細節，如“茉莉花邊把酒卮，恍榔樹下共談詩”（《林伯仁話別二絕》）。

二、戴復古送別詩的審美價值

吳子良在《石屏續集》序中贊賞戴復古的詩歌：“詩之意義貴雅正，氣象貴和平，標韻貴高逸，趣味貴深遠，才力貴雄渾，音節貴婉暢。”戴復古的送別詩突出展現了他在詩歌創作上的典型特點，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一）注重細節，敘事情節完整

戴復古的送別詩粗看似乎只是隨口道出，但在其詩平淡的外表下常常隱含著深刻雋永的意蘊，具有較強的敘事特征。他擅長運用多種藝術手法，注重情節、細節的描寫，擅長將“事”“情”“景”三者融合，極具畫面感，往往通過寥寥幾筆將人帶入現場場景，使讀者如同身臨其境，對其所抒發的感情有更深刻的體會，具有較強的感染力。例如，“老年懷抱晚秋天，欲去思君重黯然。聞道歸來有消息，江頭錯認幾人船”（《既別諸故舊獨黃希聲往曲江凜議未回不及語離》），詩人即將離去，但因友人未在而黯然神傷，忽然知曉友人將要回來，感到十分驚喜，連忙去渡口迎接，連續辨別多條船，卻都沒見到自己的朋友。詩人并不直接表達思念，而是通過事件的描述表達錯過的遺憾，更顯思念之深切。這種情緒由悲轉喜，再轉悲，極具戲劇感和情節張力。又如，“客子明朝早問程，樽前今夜苦為情。使君亦恐傷離別，不使佳人唱渭城”（《李敷文酌別席上口占》），運用典故，描寫離別前的宴飲場面，離開的前一夜設宴送別，朋友間同飲美酒，酒入愁腸，卻是“苦為情”，這苦是離別之苦，特意遣使歌女不要唱那代表離別的渭城曲，以免徒增傷感。他在《送滕審言歸長沙別無聊》中首先勾勒刻畫離別時的場景，“平沙留得馬蹄痕”，看著友人遠去，一望無際的平曠沙面上只留下馬蹄的痕跡，“平”更顯“痕”之突顯，不著痕跡表現出了前路的渺茫孤寂。而后詩人移時換景，分別想象刻畫離別后自己與友人在不同空間的不同情境，友人處“云生渡北迷行路，煙起江南認別村”，獨自在陌生的路途上奔波，而自己“歸來無伴自開樽”“西樓獨倚黃昏月”，通過對此時與彼時、此處與彼處的對比，巧妙寫出了離別的不舍。《林伯仁話別二絕》中所寫的“別酒三杯醉不知，梅花嶺外故人稀”，其中的“醉不知”，是酒的香醇，也是友誼的香醇，使得二人喝了一杯還要再來一杯，不舍離去，只怕這一離去就是“故人稀”，知交零落，獨自面對遠方的旅途。

戴復古詩歌的題目也具有較強的敘事性，往往對事件主人公來龍去脈、前因后果進行了簡要交代，具有較大的信息量。例如，《鄂渚張唐卿周嘉仲送別》《別李司直蕭小山》《別鐘子洪》等介紹了送別的人物，《嚴儀卿約李友山高與權酌別》《李敷文酌別席上口占》等強調“酌別”，《見淮東制帥趙南仲侍郎相待厚甚特送買山錢又欲刊石屏詩置于揚州郡齋話別敘謝》一詩，講述了趙南仲對戴復古“相待厚甚”，送予其買山，同時有意幫助其刊刻詩集，交代了詩歌的創作背景。

（二）情韻深婉，感情真摯飽滿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談道：“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戴復古的詩歌往往情感真摯飽滿，是他所思所想的忠實記錄，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姚鏞在《石屏詩集前序》中評價道：“其于朋友故舊之情，每倦倦不敢忘。至于傷時憂國，耿耿寸心，甚矣其似少陵也！”鞏豐評價說：“道路江湖間，尤多語意之合，讀之使人不厭。”感情真摯，是戴復古送別詩的突出特征。

他的送別詩，情感真摯充沛，常直抒胸臆表達友誼的熱烈、離別的不舍、相聚重逢的迫切、美好的祝愿，情感的起伏波折，在真情流露中寫盡離別的復雜感受，如“交深話別難”“此行堪一哭”“心碎楚江邊”“卻恨無情江水深”等句均十分直白地抒寫了離別的悲痛與感傷。他終年漫游江湖，希望通過結識上流社會人士而獲得一官半職，但終不可得，仍繼續奔走。在這期間，面對山河破碎、民生困頓，他深感無力，這些充滿矛盾和迷茫的內心感受構筑了戴復古復雜的精神世界，在他的送別詩中也時有流露，展現了他憂國憂民、關注民生的愛國憂患意識，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三）平實凝練，語言自然樸拙

戴復古轉益多師，在創作上受屈原、陶淵明、孟浩然、賈島、孟郊、陸游、辛棄疾等影響頗深。在詩歌風格上，戴復古推崇平淡質樸的語言，他追求用鍛煉以達到平淡的境界，他曾寫道：“曾向吟邊問古人，詩家氣象貴雄渾。雕鎪太過傷于巧，樸拙惟宜怕近村。”（《昭武太守王子文日舉李賈嚴羽共觀前輩一兩家》）他注重用詞的精準和雕琢，追求渾然天成的質樸。方回夸贊戴復古的詩歌“清健輕快，自成一家”，吳子良評價其詩歌“古淡而不死于枯”，包恢贊嘆道“自胸中流出”，黃升評戴復古詩歌“語簡意深”，富有真味。

戴復古的送別詩展現了他對自然平易風格的自覺追求。他的送別詩，語言渾成古樸，筆力輕捷強健，音律和諧明快，讀來朗朗上口。在這一方面，他受漢魏樂府和古詩影響較深，詩歌語言風格承襲漢魏古詩精髓，渾成古樸，自然流暢，平凡而富于巧思。他講究詩法，重視苦吟，雖手法多樣，卻工于白描，不用過多藻飾妨礙感情的抒發，只用簡潔明快而巧妙的構思表達自己特定環境下的思想感情。他將粗獷雄渾、質樸自然、不假雕琢的風格巧妙融入了自己的詩歌當中，形成了意旨簡潔明了，脈絡清晰順暢，語言清淡輕快，筆力輕健俊爽的風格，讀之雖平淡卻不平白，樸素中有真味，精練而不失自然，達到了內容和形式的完美統一。

總而言之，戴復古的送別詩雖外在樸實卻意蘊豐富，且具有完整的敘事情節。其詩通過細節將離別前后的心情變化巧妙表達，語言潔明，無斧鑿痕，吐露了詩人飽滿真摯、誠懇熱切的情感。在表達對友誼珍視和離別不舍的同時，其詩又描述了羈旅的艱難、行路的迷茫、不得志的彷徨等思緒，抒情層次豐富，展現了詩人對生活、對人生的真切感悟，表現了較為開闊的藝術視野，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在江湖詩派中成就突出，在中國詩史上具有較為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