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瑞
“生態女性主義”這一名詞由法國女學者弗朗索瓦·德·奧波妮于20世紀70年代在其著作《女性或死亡》中首次提出。當我們重新審視人類文化,剖析經典文學作品,能夠發現生態女性主義竭力站在環境視角和性別視角,塑造典型人物形象,進而解構父權制世界觀和二元式思維方式對女性與自然界的壓迫,倡導建立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新型關系。
《紫青稞》是尼瑪潘多所創作的一部真實反映西藏農民生活狀態的原生態小說。它講述普村的女性秉承著吃苦耐勞的精神,用堅強的意志,在“陌生”的城市里努力實現自身的價值,尋找自己的理想的故事。小說將女性意識的覺醒與從男權社會壓迫中麻木生活的眾多女性的影子中驟然抽離的典型女性形象展露無遺。
而《簡·愛》通過簡·愛與羅切斯特的跌宕愛情故事,將簡·愛與大自然所蘊含的催人力量相互融合,使簡·愛不受裹挾,完成生命的華麗蛻變。小說看似是愛情故事的復雜呈現,實則將女性與生態的融合展露無遺。
因此筆者認為,聚焦于不同民族、不同時代背景下,女性與自然“漫長”的斗爭過程,使得這兩部作品有著獨特的同一性與差異性。與此同時,基于藏英文學下的典型人物進行新角度的探究與比較,我們方能夠更好地理解作品。下面試著從幾個方面探討兩部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形象。
一、環境設計對典型人物的表現探究
(一)《簡·愛》中的環境設計
簡·愛的人物設定是一個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的可憐女子。《簡·愛》的開篇就描寫了幼年簡·愛所生活地方的冬日景象:“遠處,只見云遮霧罩,白茫茫一片。近處,呈現的是濕漉漉的草地和風吹雨打的樹叢,一陣持續的凄厲寒風,把連綿的冬雨刮得橫掃而過。”這段對自然環境的描寫暗示了幼年簡·愛的生活。從小寄人籬下,飽受針對的簡·愛在悲傷與無助中艱難度日,唯有將大自然的母親般的懷抱作為依靠與慰藉。
而當她踏上去往洛伍德寄宿學校的那個清晨,夏洛蒂·勃朗特是這樣描寫的:“午后天氣潮濕,還有點霧蒙蒙……我聽見狂風在樹林間猛烈吹刮。”這是簡·愛獨立生活的預兆。從環境的設計可以看出,逃離蓋茨黑德府之后,簡·愛將面臨同樣嚴峻的生活環境。經過八年的艱苦生活的磨礪,簡·愛絲毫沒有被生活磨平棱角,反而將其打磨得愈加尖銳,書中寫道:“冬日的嚴寒已經減退,積雪消融,刺骨的寒風也已漸見緩和了。”自然環境的轉變暗示著簡·愛新生活的開始。
由此可見,環境描寫在生態女性主義視域下帶給文章的是人物與環境的相輔相成,對自然的環境描寫始終貫穿于女性典型人物—簡·愛的人物形象的豐滿,熔鑄在其成長旅程當中。
(二)《紫青稞》中的環境設計
《紫青稞》的開篇就將阿瑪曲宗及其子女的生活環境與故事主線同時展開:“和許多散落在喜馬拉雅山脈附近的小村莊一樣……嚴嚴實實地躲在大山的懷抱里。”對于普村自然環境的描寫,不難看出女性“跨越大山”的困難程度,這也奠定了全篇的基調—女性意識的艱難覺醒。
《紫青稞》的環境設計在與主線劇情相輔相成的同時,具有“人性化的自然”的特點。在刻畫普村房屋的階級特點時,由于在當時社會,鐵匠的身份低賤,所以盡管在財力上較為富裕,地位上卻遠不及強蘇家,這使得在房子規模方面鐵匠扎西始終不敢有所逾越。“這些房舍的布局,就像有些害怕、有些羞澀地躲在父母背后,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出腦袋觀望的孩子;還有一些沒有院子的房子,像火柴盒孤零零地撇在一邊。這些房子的主人都是些女人,都是些不幸的女人。”這里的房子似乎不單單是簡單的環境設計,而是被賦予了像人一樣的等級制的社會關系—房子的規模是地位的象征,在那個偏僻的村子里最為簡陋的房子似乎代表著不幸的女人,這再一次描述了女性人物在作者所設定的父權社會的最低等的社會地位。而阿瑪曲宗的唯一一個兒子卻又偏偏成為鐵匠家的女婿,這樣的設定將家里的“男性角色”徹底抹除,也將阿瑪曲宗和她的三個女兒向父權制壓迫下的深淵推去。
因此,結合《紫青稞》和《簡·愛》兩部作品的自然意象與環境設計來看,生態女性主義堅信女性與自然之間有著極大的親近性,女人天生和自然有著某種聯系,希望與之和諧相處。這使得作家在文章中刻畫女性人物的過程中,會將自然環境意象作為暗示支線進行展開描寫。女性人物坎坷的生活境遇,會由自然環境進一步進行襯托。在另一層面,作者無疑將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視為美好的愿景與向往,但是父權制的壓迫始終是現實的存在。
二、故事情節對典型人物的表現探究
(一)女性與自然相似的命運
1.簡·愛的命運
簡·愛在婚禮上發現羅切斯特有妻子,意味著簡·愛的命運再一次跌入谷底。夏洛蒂把自然景物的描寫不僅僅作為渲染環境、烘托氣氛的手段,還利用自然景物的描寫作為事件展開的背景,同時也將自然的命運時刻與女性人物的命運緊密相連,也借此表達出她對整個世界、人生意義與價值、生存與死亡,以及對社會現實的思考。
2.桑吉和達吉的命運
桑吉在三姐妹里是大姐,像是精美的花瓶,迎合著父權社會的審美,沒有獨立的女性意識。書中說“桑吉沒有主見,總是按別人的意見行事”,但“桑吉的漂亮是受普村歡迎的漂亮……有很多小伙子都想娶她為妻”。她似乎深知男人的命令不能違背,所以竭盡所能地用逆來順受的態度來保護自己周全。作為多吉的妻子,最初的她始終認為自己理應是男性的附屬品,受男性支配,在生活上也盡其所能地扮演“賢內助”的身份。在知曉多吉在城里不學無術并且有了老婆和孩子的情況下,她的思想始終認定—男人有三妻四妾是被允許的,因此仍然去照顧多吉,甚至用阿媽的養老錢給多吉墊付醫藥費用。當被多吉一而再再而三地壓榨欺凌時,她的女性意識第一次覺醒,第一次將反抗表達出來,并遵從內心與一直照顧自己的強巴在一起。這個時候的桑吉已經成長,將貫穿一生的父權思想的禁錮就此打破,這也意味著桑吉命運的絕對意義上的翻轉。
“達吉的美和這個荒涼的村莊,特別是和她家破落的房子極不協調。”從文章的開篇,達吉與桑吉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她從一開始就有著極強的女性獨立意識,她機敏、聰明、審時度勢,又不忍氣吞聲,她的命運也注定不可能為父權制的壓迫所禁錮。但她不可能超越那個社會而獨立存在,作為父權社會的異類,按照自己對未來的意愿生活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從最開始想買牛奶,到后面談及感情……她無所不能卻又格外困窘,面對父權社會下鐵匠兒子旺久低賤和卑微的社會身份,再加上唯一的哥哥毅然決然入贅鐵匠家,她最終還是屈服于父權之下,放棄了這份萌芽出頭的愛情,選擇了阿叔次仁冥冥之中選擇的普拉。而在小說的結尾,當普拉背叛了婚姻時,達吉卻并未因此而跌入谷底,成為被丈夫拋棄的無名女性,而是毅然決然開始遵循自己的內心,大膽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3.自然的命運
生態女性主義呼吁生態平衡,對于現代工業和市場經濟發展的沉重代價持強烈批判態度。而鄉村是大自然的代表,城市是現代工業的產物。《簡·愛》和《紫青稞》無一例外都將女性人物的精神歷程與鄉村自然環境緊密聯系在一起。
《簡·愛》里盡管桑菲爾德是一座大莊園,夏洛蒂·勃朗特卻處處在刻畫周圍田園鄉村的自然景觀,秉持著“自然為母”這一理念,將自然的命運與簡·愛的命運緊密聯系著。“這是個秋高氣爽的早晨,朝陽寧靜地照耀著已經發黃的樹叢和仍舊碧綠的田野。”比起之前的嚴冬,或者大霧的迷蒙,顯然簡·愛口中的“一個既有艱難和勞累,也有鮮花和快樂的時代”已經到來。
而《紫青稞》里達吉對大城市的期待與向往,讓她產生了“自己已經融入”的錯覺,她“喜歡看縣城里的花花綠綠,喜歡縣城那繁華的樣子……她覺得自己也變得高貴起來”。“森格村卻努力用各種方式參與著縣城的熱鬧”,人們將大自然所帶來的一切美好全部當作贈品贈與城市。人類在快速發展的同時,除了對物質財富的渴望,更加執著于對身份的追尋,也在不知不覺中給自然和現代化城市劃分了等級,通往城市的道路才是上流道路,卻忘記了自然才是源泉與本真所在。
因此,不管是父權之下的藝術品桑吉,還是具有強烈反抗精神的達吉,以及女性意識覺醒的簡·愛,又或者是人類起源與本真所在的自然,都難逃被拋棄與逃離的命運。這也再一次證明了環境的設計是為了類比女性人物的邊緣命運,也更好地為女性意識的覺醒做了鋪墊。
(二)親近自然—女性獨特的“幸存方式”
1.簡·愛與自然的“對白”
簡·愛細膩的情感始終是大自然撫慰的結果。自幼的記憶除了人性的復雜與泯滅,她似乎始終更親近于大自然。在簡·愛幼年時期,她就中意于《英國禽鳥史》。而在洛伍德的那段艱苦生活,她與大自然又有著無數的美好回憶。“我方才說這兒偎依在樹林和山崗之間,屹立于溪澗邊的時候,不是把它描繪成了一個可愛的住所嗎?”“我心愛的坐處是一塊又光又大的石頭,潔白而干燥地矗立在溪流的中間。”她不止一次將所有煩心事與苦楚交付于自然,而自然似乎也盡其所能地給予了她慰藉與樂趣。后來,當簡·愛離開羅切斯特來到了惠特克勞斯,在這里,簡·愛向自然無聲地哭訴著心聲。“我摸摸石楠,它們很干,還帶著夏日白晝的炎熱留下的暖意。我望望天空,它很澄澈,一顆和藹可親的星星正好在溝邊的上空閃爍。夜露降下來了,不過帶著慈祥的溫柔。也沒有風聲拂拂。大自然對我似乎是寬厚而好心的,我覺得盡管我落魄到那樣,她還是愛我的。而我呢,從人那兒只能指望得到懷疑、鄙棄和侮辱,也就懷著子女般的愛緊緊依偎著她。至少今晚我將做她的客人—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親是會收留下我,既不要錢,也不要代價的。”大自然此時將懷抱敞開,擁抱簡·愛,給予她母親般的慰藉,而簡·愛也從中表達出了自己對自然的態度,即母親和孩子般的無法分割的情感,大自然也永遠是簡·愛的避風港。
2.達吉與自然的“對白”
“黎明的群山顯得格外的靜謐和高大。”“她感覺平日里親切的大山,也在嘲笑她的渺小與窘境。”這是達吉離開家的前一天,群山看出了達吉的心思,達吉在黎明之初做好了離開普村的準備,這是她與大山的對話,既是告別也是祝愿。去樟縣做生意的時候,達吉描述道:“山上的綠是她從未曾見過的綠……那些房子也是多彩的,有粉紅的,有淡綠的。”不同于普村的群山與破敗的村落,這里的所有景色都似乎在向她表示歡迎,她也為此而愉悅。
由此可見,大多數生態女性主義者都持有這樣的觀點:由于女性和自然都有創造和養育生命的能力,女性在精神上比男性更親近自然,女性的心靈也更適合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
在生態主義視域下分析《紫青稞》和《簡·愛》中的女性人物之異同和原因,我們可以進一步歸納出生態主義下藏族文學和西方文學對于女性人物塑造的模型。首先,自然環境設計與典型人物形象塑造相輔相成;其次,自然與典型人物的明線與暗線交流。同樣,生態女性主義不單是要解決環境惡化與生態危機的問題,更要改變扎根于父權制統治原則的共同價值體系與信仰體系。無論是簡·愛,還是桑吉與達吉,她們的人物形象都在暗示自然才是人類的最終精神家園。典型女性人物的塑造也是立志于構建一種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關系。
本文系西藏大學2023年自治區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生態女性主義視域下藏英文學中典型人物形象比較研究—以《紫青稞》與《簡·愛》為例”(項目編號:S202310694033)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