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婷玉
李賀作為中晚唐時期的著名詩人,其詩歌呈現出與當時詩人截然不同的風格。其中較為引人注目的一點,便是李賀詩歌中所體現的貴族審美。他善于反映貴族的生活,使用具有貴族趣味的意象詞句,使其筆下的詩歌呈現出一種金玉滿堂、珠光寶氣的貴族氣。
一、題材內容方面
(一)宴會
李賀有許多宴飲詩,他的詩歌中所描寫的,或是他真正參加的宴會,或是他想象中的神仙、古人的宴會,他總能把宴會的場面描繪得極盡奢華,一應人們心中對宴飲最美好的想象。
在《將進酒·琉璃鐘》中,他就描繪了自己親歷的宴會:“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屏繡幕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此詩是李賀從貴族觀念出發敷設的一個心造幻境。詩人從自身對外界極致的感覺出發,五感交織,集中了一場完美的宴會所需要的一切因素,將晶瑩剔透的酒杯、醇香的美酒、精美的食物、美妙的歌舞,以及“桃花亂落”的繽紛絢爛的環境展現得淋漓盡致。但這場宴會的實際情況是否真的如此,我們不得而知,而這首詩所體現出的奢靡富貴之氣確實不虛。
《秦王飲酒》則是李賀想象中的古人的宴會。這首詩雖是以秦王為藍本,但詩中的秦王形象已經脫離了其所處的時代的范疇,與其說他是古人,不如說他是仙人,李賀是將仙人縹緲奇幻的特質加之于豪放威武的古人之上,因此,這首詩雖是以古人為題材,卻缺乏一種歷史的厚度,更多體現出的是酣暢淋漓的興會。詩中對秦王的氣勢、宮室的豪華、音樂的美妙、舞女的嬌姿都進行了極盡夸飾的描繪,各種意象密集交錯,色彩濃艷交織,從而給人一種在宴會上酣暢至極之時的迷離恍惚之感。
(二)詠物
李賀即使詠物,也努力向貴族審美、貴族趣味靠攏,如《竹》:
入水文光動,抽空綠影春。
露華生筍徑,苔色拂霜根。
織可承香汗,裁堪釣錦鱗。
三梁曾入用,一節奉王孫。
前兩聯描繪竹的姿態和顏色,栩栩如生。后兩聯則說竹的用途,制成席子可供美人休息,承接香汗;又可做成釣竿,釣上錦鱗。但竹的用途不只在此,它曾被朝廷采用,制作冠上的橫梁,是貴族的象征。李賀借竹被重用來寫自己不受重用,其中不乏對貴族生活的艷羨。再如,他在《屏風曲》中寫道:
蝶棲石竹銀交關,水凝綠鴨琉璃錢。
團回六曲抱膏蘭,將鬟鏡上擲金蟬。
沈香火暖茱萸煙,酒觥綰帶新承歡。
月風吹露屏外寒,城上烏啼楚女眠。
此詩表面上詠屏風,實際上卻是以屏風為引,來歌詠屏風后的女子。第一聯直接描畫屏風的圖案、構造與質地。第二聯寫屏風團繞著膏火,下句轉入女子,女子在鏡前貼金蟬面飾,風情萬種。沉香焚燒,茱萸燃煙,女子在屏風之后承歡纏綿。最后兩句借風將視角拉到屏風之外,城上烏啼,城內楚館,楚館之內的屏風,屏風后安眠的楚女,一環一環,滲透著悲涼。這首詩以屏風串聯起物、人、景、情,別出心裁。也可以看出,李賀并不是僅僅歌詠物的形貌,而是滲透了自我的情感。
(三)艷情
艷情詩在李賀的詩歌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有趣的是,李賀從未真正沉溺于女性鉤織的溫柔鄉。他寫這類題材,不只是向貴族貼近,更多是從精神世界中滿足其自身的空虛。
李賀所作的《美人梳頭歌》一首,與六朝女性題材的詩歌極為類似,似是純粹描摹女子梳頭的情態以及女子頭發的美麗。詩歌的重點不在于美人形貌體態之美,而在于其頭發的美麗,女子形貌的美麗只能退為其次,作為美麗頭發的襯托。“一編香絲云撒地”“纖手卻盤老鴉色,翠滑寶釵簪不得”,分別體現出了美人頭發的濃密、烏黑、柔順。這首詩并不像李賀其他詩歌那樣宣泄自己的情感,其意在詠物,而不在抒情,但這種對女子色相的描寫也曲折地表現了李賀的情感缺失,寄托了他的艷羨之情。
《洛姝真珠》同樣寫女性,其中也寫到真珠小娘的姿態與裝飾—“真珠小娘下清廓,洛苑香風飛綽綽”“寒鬢斜釵玉燕光”,但這首詩更多地傾向于寫真珠等待情人的情態與心理,像“花袍白馬不歸來,濃蛾疊柳香唇醉”,遠行的情人不歸來,真珠便眉頭緊蹙,香唇不啟,憂愁滿懷。
李賀兩類寫美女的詩都體現了古意的復歸,一種是向六朝宮體詩學習,在形式與精神上都盡顯貴族意趣;一種則是借用傳統游子思婦題材,又糅合了唐代流行的書生與名妓的故事,但在形式上仍體現出一種珠光寶氣式的貴族氣,可謂是俗與雅的結合,都符合曾經宮體艷詩的審美意趣。
(四)自矜身份
李賀這類詩歌直承楚辭而來。屈原對自己高貴身份的認同,喚起了李賀對自身身份的認同感。一方面,李賀在詩歌中反復強調自己的貴族身份,如在《金銅仙人辭漢歌》小序中自稱“唐諸王孫”,在《申胡子觱篥歌》并序中說到“朔客李氏,本亦世家子”。在詩中,也常見他對自身皇族后裔身份的追認,像“隴西長吉摧頹客”(《酒罷,張大徹索贈詩。時張初效潞幕》),“莫忘作歌人姓李”(《唐兒歌》),以及“為謁皇孫請曹植”(《許公子鄭姬歌》)等。同時,李賀也學習了楚辭在詩歌開頭闡明自己處境的寫法,如“桐風驚心壯士苦”(《秋來》),“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開愁歌》),“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贈陳商》)等。
二、形式藝術方面
(一)意象
李賀詩歌在意象上體現的貴族傾向,主要是兩方面。
一方面,李賀盡可能使用與貴族相關的意象,如宮殿、香、女性等。首先,宮殿意象。李賀的宮殿意象,跨越天上人間,不論是植滿桂樹的玉宮,還是宮女獨守的凄冷宮殿,都呈現出莊嚴宏大的氛圍,這顯然是貴族的象征。其次,香意象與女性意象。唐代,香成為貴族、官宦之家的不可缺少的常用之物。李賀詩中出現大量香意象,明顯是他主動向貴族意趣靠近的結果。像前面提到的《將進酒·琉璃鐘》和《秦王飲酒》兩首,都有用香的描寫,如“羅幃繡幕圍香風”和“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值得注意的是,這兩處寫到的香意象,都是與女性意象緊密聯系的,從脂粉釵飾到霓裳垂佩,繽紛多樣,應有盡有。
另一方面,李賀詩歌的意象密集而繁雜。例如,他描寫的劍:“隙月斜明刮露寒,練帶平鋪吹不起。蛟胎皮老蒺藜刺,鵜淬花白鷴尾。”(《春坊正字劍子歌》)短短四句,卻出現了“隙月”“露”“練帶”“蛟胎”“蒺藜刺”“鵜”“白鷴尾”七個意象,交替頻繁,并且大多不是常見意象,以罕見意象狀常見之物,從而給人一種新鮮奇異之感。他的一些游仙詩,如《夢天》《浩歌》等,奇幻的意象一個接一個地闖入讀者眼簾,如天空中雜亂無章而各自閃爍的繁星,也可從其中窺探到李賀雜亂而焦灼的心境。
(二)用詞
李賀詩歌用詞有兩個重要特征,一是辭藻華麗,一是好用代詞。
1.辭藻華麗
李賀常常使用色彩艷麗且帶有修飾性的詞匯,各種色彩、修飾詞映入眼簾,給人一種眼花繚亂之感。
首先,李賀經常使用華麗的辭藻和復雜的字句,有時會給人一種繁縟滯澀之感,這與求奇的韓孟詩派的詩風相接近。其詩歌中也并不僅僅體現出“奇”,還體現出“貴”,如“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高軒過》),“金鵝屏風蜀山夢,鸞裾鳳帶行煙重”(《洛姝真珠》),以及“四方錯鏤棱層殷,舞霞垂尾長盤珊”(《瑤華樂》)。
其次,李賀長于運用各種修飾詞,這與他對貴族詩歌的學習有關,也與他對世界的特殊感受有關。在文學接受上,上文已經論述過貴族對修飾詞的情有獨鐘,李賀受此影響,也大量使用修飾詞,尤其喜歡在顏色前使用修飾詞,將本就濃烈的色彩加上一層獨特的情感色彩,這是李賀的繼承,亦是他的創新。在對世界的特殊感受上,李賀對世界充滿整體性的感受,從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藝術特色—通感,味覺、觸覺、嗅覺、視覺被打亂,從而呈現出這種五感混雜的表達效果。
最后,李賀常常使用色彩艷麗的詞。例如,他對箭頭的描寫:“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銅花。白翎金簳雨中盡,直余三脊殘狼牙。”(《長平箭頭歌》)箭頭歷經戰爭和時間的打磨、摧殘,變得斑斑點點,“其色黑處如漆灰,白處如骨末,紅處如丹砂”(王琦《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白色的箭羽、金色的箭桿已經在風吹雨打中磨損殆盡,只剩下了三棱形的狼牙箭頭。種種顏色交織,古色凄迷。再如,“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雁門太守行》),前一句寫敵軍行進揚起的沙塵如翻卷的黑云,籠罩上了一層濃重黑暗的色調;而后一句寫鎧甲迎著太陽發出的閃光如金色的魚鱗一般,以鮮明強烈的亮色與厚重壓抑的暗色進行對比,刺激性極強。
2.好用代詞
李賀常常使用詞的象征性意義,詞不以其本身的面目出現,而是作為其他事物的替代品出現。李賀使用代詞,不直說物名,很多時候是為了使筆下的意象、詞匯更加精美,更加符合其貴族式的審美,如以“琥珀”代酒,以“玉龍”代劍,以“長翠”代清水,以“冷紅”代秋花,都是以更加唯美、更加典雅富貴的意象代指原來的意象,以避免運用直露、平庸的詞匯。這些代詞還能與詩歌的整體風格相配合,呈現出一種更加典雅、富貴的風格,如“烹龍炮鳳玉脂泣”(《將進酒》)中的“龍”“鳳”,指的是珍貴而美味的食物,顯然是為了凸顯宴會的奢侈而作如此設置。而“花樓玉鳳聲嬌獰”(《秦王飲酒》)中的“玉鳳”是指歌女,以此代稱,目的是與整首詩的審美風格和語言風格相匹配,同時體現秦王在珠光寶氣中的墮落沉湎。
三、創作方式
從以上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李賀主動地學習貴族詩歌的藝術,尤其是楚辭和齊梁詩歌。而李賀對這二者的學習,主要分為兩種模式。
一是模擬之作,如《蘇小小墓》《蠶絲曲》《大堤曲》《石城曉》《美人梳頭歌》等。這些詩歌在題材、手法、意象,以及用詞上都基本沿襲楚辭或南朝樂府民歌,但又并非完全等同于一板一眼的模擬,而是傾注了詩人自身獨特的情感體驗。
以《大堤曲》為例。該詩沿用南朝樂府舊題,內容同樣是寫男女之間的情事。開頭上句“妾家住橫塘”,說明全詩以女子口吻道出,并交代女子的住處;下句“紅紗滿桂香”則向更細處延伸,展示自己所處環境的美麗宜人。沿著景色描寫一路而下,寫身處在美妙環境中的女子自身的美貌:烏黑的頭發綰成發髻,耳戴明月之珠制成的耳珰,盡顯女子美麗可人的風姿。“蓮風起”之后幾句,寫男女的戀情,河畔吹來帶有蓮花氣味的香風,大堤正值美好的季節,在良辰美景下,女子盡力挽留北來的行人,與其共食佳肴,共享情事,一改南朝艷詩中女子含蓄、羞澀的形象,大膽而纏綿。最后四句寫女子的嘆憾,上兩句勸人莫指襄陽道,而興遠去之意;下兩句運用菖蒲和楓樹意象,《昌谷集注》云:“菖蒲生于百草之先,忽忽楓寒葉落,即謂佳人難覯,亦知芳色易凋耶!”(王琦《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借此來表現青春易逝,盛年難駐的惆悵。全詩以女子之語道出,卻處處渲染著李賀的色彩。女子對情,甚至對欲的大膽追求,實際上反映了李賀對情事的極度渴望,而末句“今日菖蒲花,明朝楓樹老”是他對生命的真切體驗。傾注了他強烈個人情感的詩歌,早已在本質上與南朝艷體不同,是他在艷體包裹下的抒情之作。
二是潛移默化之作。李賀詩歌中,受貴族詩風潛移默化的作品則無處不在,如《蘭香神女廟》,意象紛繁,色彩豐富,分明為記游之作,卻著重于描寫想象中神女的外貌情態、服飾儀仗。再如《夢天》,題材上歸類為游仙,但也不乏“珠玉滿堂”式的描寫—“玉輪軋露濕團光,蘭佩相逢桂香陌”。這二者既有楚辭的奇幻,又有齊梁的雕琢。貴族詩風對李賀詩歌的滲透可謂無處不在。
李賀詩歌中的貴族審美體現在以上諸多方面,這些不是對貴族詩歌亦步亦趨的學習,更是李賀自我藝術實踐的結果。故李賀的詩歌,有著高于齊梁貴族詩歌的成就。
李賀作為詩壇上一閃而過的流星,在短暫的二十七年里,以生命為代價創造出一篇篇泣血的詩歌。他的遺憾,他的不甘,盡數凝聚成這一幕幕貴族世界的幻想,陪伴他歸于天上那縹緲的白玉樓。這種貴族式的詩歌,同樣成為唐代詩壇中獨特而又不可抹去的一筆,影響力極大,理應為后世文人學者所學習、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