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詩中漢代人物的呈現(xiàn)方式

祝海媚

唐人作詩時常借用與漢朝時期相勾連的人物、史事、物象來指代唐朝的人物、史事、物象，這種現(xiàn)象一般被稱為“以漢代唐”。正因這種現(xiàn)象貫穿唐朝始終，故而唐詩中存在著大量的漢代元素。本文將對唐詩中習(xí)見的以漢代人物入詩的不同形態(tài)方式作一個初步的分類與判別。唐代入詩的漢代人物的身份形態(tài)不一，所涉及的人物類型主要有漢朝君主、名相、武將、文士、循吏、倡優(yōu)、伎工、術(shù)士、隱士、宮人等。在判斷詩作中出現(xiàn)的是否為漢代人物時，除了慣見的姓名、字號外，還需格外注意人物的別稱，即雅號、爵號等。比如，劉邦又有隆準(zhǔn)公的美稱。值得說明的是，涉及各類漢代人物的詩歌十分豐富，這類書寫中也包羅了多種情況。可以明確的是，由于唐人對漢代史實、制度、英才的高度關(guān)注，所以唐詩中有著不少關(guān)于漢代人物的詠嘆。筆者大致將其分為五種情況，即“氣貌對舉類”“代指貴族類”“同姓為比類”“詠史懷古類”“意趣要素類”。下文筆者將結(jié)合相關(guān)唐詩對唐人詩篇中對漢代人物的五種呈現(xiàn)方式作一個意義上的區(qū)分及詩意內(nèi)涵的闡釋。

一、氣貌對舉類

“氣貌”，顧名思義，即指人的氣度風(fēng)貌。唐人作詩多援引具相似性情、遭際、身份的漢代人物自比及他比，或為贊揚，或為貶斥。這類人物一般多指將相、文士、循吏、隱士、宮人等。此外，唐人作詩之時還存在著以“孟光”或者“細(xì)君”指稱自己妻子的情況，如白居易《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中的“來春更葺東廂屋，紙閣蘆簾著孟光”，以孟光比其妻子，設(shè)想人生困境之下的家庭溫馨時光。另有竇群《初入諫司喜家室至》中的“一旦悲歡見孟光，十年辛苦伴滄浪”，即以孟光比其家妻，簡練兩語就寫明了乍見家人對于詩人的心理慰藉。

張九齡的《酬王六寒朝見詒》一詩借“賈生”“揚子”入詩，此詩首聯(lián)對漢代人物的化用即屬于“氣貌對舉類”。原詩如下：“賈生流寓日，揚子寂寥時。在物多相背，唯君獨見思。漁為江上曲，雪作郢中詞。忽枉兼金訊，長懷伐木詩。”詩歌之中所提及的“賈生”“揚子”正是你我都熟悉的漢代文士賈誼、揚雄，詩人借此二人來比附自己，正是為了惋嘆自身才華無處施展，功業(yè)久久難成的悲戚境遇。“伐木”一典出自《詩經(jīng)·小雅·伐木》，其詩主旨為宴請朋友故舊，故唐詩中以“伐木詩”喻指朋友的贈詩。詩篇中寄寓了詩人同友人的知音之感，飄零在外的身世之感，以及眷懷往昔的思鄉(xiāng)之感。詩人特舉與自身人生遭際有著相似之處，素日性情大同小異的漢朝文士，意在抒發(fā)郁積于心的寂寥無主、無可奈何之感。詩作開篇以“賈生”“揚子”自比，沿用了“比興”之法，借漢代人物自比，興發(fā)個人的漂泊無定之感。

在唐詩創(chuàng)作中，常被提及的人物還有漢武帝時期的丞相公孫弘，“公孫弘”經(jīng)常被“孫弘”或“東閣”所代。公孫弘在位期間十分注重同貧賤士人的來往，常常將其援至“東閣”招待。故唐詩中的“孫弘”“東閣”也多指當(dāng)朝丞相或是名臣，多寓褒獎之意。唐代詩人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有言：“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杜甫將自己的好友裴迪比作漢代的公孫弘，其贊揚之意顯而易見。此種語詞替代的背后正是寄托了詩人對時人的希冀與肯定。

除去借漢人表達(dá)對時人的推崇與贊頌，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時亦有借漢代人物表達(dá)對時人的批評與否定。其中有兩種情況：一是說此即此，同類互比；二是說此指彼，反用其意。例如，李益《金吾子》中的“繡帳博山爐，銀鞍馮子都。黃昏莫攀折，驚起欲棲烏”，馮子都為漢代貴戚霍光家奴，常仗勢橫行，使百官避畏。后世將其用作寫豪門惡奴的典故。“金吾”，執(zhí)金吾的簡稱，漢代禁衛(wèi)軍軍官名。“子”即指代某一類人的通稱。這里以馮子都喻指金吾子，意在說明金吾子正如同漢代的馮子都為虎作倀，作惡一方。蘇軾《吳中田婦嘆》中的“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婦”即是例證。龔遂、黃霸是漢代兩個有名的好官，然而蘇軾借龔黃二人并非為贊賞當(dāng)朝官員，而是無情的披露與反諷。“河伯婦”出自《史記·滑稽列傳》，此處借用此典正是為了表明宋代百姓在熙寧變法下無法承受巨大的生活重壓，情愿投河自盡。

唐代詩人作詩以相同或相近身份、遭際的漢人為比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反映了唐人對漢朝吏治水平的高度推崇。可以發(fā)現(xiàn)，不單漢代的宰相在唐人的書寫范疇之內(nèi)，漢代的地方吏官也在唐人的書寫范疇之內(nèi)。

二、代指貴族類

“代指貴族類”所代之人多為帝王、皇后、太后、妃嬪、太子、公主等。雖說屬“代指貴族類”，與“氣貌對舉類”的范疇之間有著互相交叉的部分，但筆者認(rèn)為將兩者分而論之，或許會有更為明晰的結(jié)論。這類詩作在上述人物的挽歌辭中出現(xiàn)較多。但是除去占比較大的挽歌辭，其余詩篇也有少數(shù)出現(xiàn)這類情況的詩篇。不以皇室成員為直接作詩對象之時，亦會涉及對這類人物的書寫，如于詠史懷古詩、應(yīng)制詩等創(chuàng)作之中。需要明確的是，“代指貴族類”的多為漢代的皇帝、皇后、太子、公主，其所代指的對象也恰是具有同等身份的皇室成員。

竇叔向《貞懿皇后挽歌三首（今存二首）》其二寫道：“縱有迎仙術(shù)，終悲隔絳紗。”《漢書·外戚傳上·孝武李夫人傳》記載：“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shè)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竇詩此句即是將唐代宗的貞懿夫人同漢武帝的李夫人相比，借此典故，方能更顯帝后二人悲切之真情。詩人劉禹錫的《經(jīng)東都安國觀九仙公主舊院作》一詩中亦有漢代人物的出現(xiàn)，原詩如下：“仙院御溝東，今來事不同。門開青草日，樓閉綠楊風(fēng)。將犬升天路，披云赴月宮。武皇曾駐蹕，親問主人翁。”賞讀全詩，筆者發(fā)現(xiàn)詩作中的“武皇”當(dāng)指唐玄宗，這個判定是基于一定的文本依據(jù)而作出的。于詩題中可以察覺詩人所路經(jīng)之地正是九仙公主舊院。這個九仙公主正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妹妹，又稱玉真公主。從詩作尾聯(lián)來看，文本中的“武皇”與九仙公主有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交往，所以“武皇”一詞斷然不是實指漢武帝，而是“以漢代唐”手法的生動運用。這首詩正是屬于“代指貴族”的范疇。詩人以“武皇”代指唐玄宗，雖說劉詩仍是立足古跡舊址發(fā)時事變遷之感，但可以明確的是“武皇”僅僅為補(bǔ)足敘事成分而存在，并未與全詩詩意形成纏繞回環(huán)的藝術(shù)效果，故筆者還是將這類書寫劃分至“代指貴族類”。

三、同姓為比類

“同姓為比類”指的是唐代詩人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傾向于以漢代同姓的人物來指代現(xiàn)實同自身有著交際來往的官場朋友。這類情況在贈別、酬和詩中出現(xiàn)的可能性較大，以漢代出色的同姓歷史人物為比，正是一種無上的贊美，多表詩人對官員朋友的仰慕、敬重之情。白居易《贈楚州郭使君》有言：“當(dāng)家美事堆身上，何啻林宗與細(xì)侯。”“細(xì)侯”即東漢官員郭伋，“林宗”為東漢名士郭泰，詩人以字稱呼二位，以示尊重。詩人以漢代郭伋和郭林宗代指郭姓刺史，意在宣揚刺史的美名。陳羽在《送戴端公赴容州》中寫道：“還將小戴禮，遠(yuǎn)出化南方。”詩人于詩末提出了將《禮記》之澤，被于南方的希冀，細(xì)讀之，可以明白詩人正是將戴端公比作了漢朝的戴圣。李白在《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昆季》中寫道：“武侯立岷蜀，壯志吞咸京。何人先見許，但有崔州平。余亦草間人，頗懷拯物情。晚途值子玉，華發(fā)同衰榮。”以上幾句就隱微地將崔叔封兄弟比作善于識人的崔州平及厚于交道的崔瑗，詩篇之中的懇求援引之意也呼之欲出。如此看來，唐人在作詩的過程之中以“同姓為比”的方式來表達(dá)對當(dāng)朝官員的推崇，這也是出于現(xiàn)實的考慮，這類情況多出現(xiàn)于干謁詩之中，其間出現(xiàn)的漢代人物多指向某一確切的唐代人物，不失為一種“以漢代唐”現(xiàn)象面貌的獨特呈現(xiàn)。

四、詠史懷古類

“詠史懷古”即詩人讀史見古人成敗，或是思及古人古事，或是立足遺址舊跡及賢人廟宇，眼見物換星移，世殊事異，發(fā)抒感慨。唐人入詩的這類屬“詠史懷古類”的漢代人物大多沒有所指代的唐代人物，創(chuàng)作更多是出于即事抒懷的目的。此類對漢代人物的運用手段背后，正體現(xiàn)了唐人以史為鑒的意識。這種以史為鑒的意識當(dāng)是自上而下的。據(jù)裴素《重修漢未央宮記》記載，唐武宗即位之年至漢未央宮遺址游覽，指示左護(hù)軍中尉魚志弘重修未央宮，并表示個中緣由：“此漢遺宮也。其金馬石渠，神池龍闕，往往而在。朕常以古事況今，亦欲順考古道，訓(xùn)齊天下也。至是遐歷，恍然深念。且欲存列漢事，悠揚古風(fēng)耳。昔人有思其人，猶愛其樹，況悅其風(fēng)，登其址乎？吾欲崇其頹基，建斯余構(gòu)，勿使華麗，爰舉舊規(guī)而已。庶得認(rèn)其風(fēng)煙，時有以凝神于此也。”帝王尚且對漢代史料如此看重，那么士人必當(dāng)效仿之。詩人張籍在其詩作《華清宮》中寫道：“溫泉流入漢離宮，宮樹行行浴殿空。武帝時人今欲盡，青山空閉御墻中。”此詩中的“武帝”實指歷史上的漢武帝，而并無其他虛指。可以推斷出此詩當(dāng)屬“詠史懷古類”，詩人雖未言明心緒感慨，但字里行間都流動著一股因歷史變遷而生發(fā)的蕭瑟空寂之感，而其中意味恐怕也盡在言外。劉長卿《送裴郎中貶吉州》的尾句“知己酂侯在，應(yīng)憐脫粟人”中的“酂侯”正是漢代開國重臣蕭何的爵號，詩人正是以爵號代指其人。此言意在言明身遭貶謫的裴郎中也是如同漢臣蕭何一般的人物，如今卻淪為食用粗米的下品官員，實在是引人嘆息。關(guān)于漢代人物入詩的這一類別書寫則不屬于“以漢代唐”的范疇之內(nèi)，更多是建立于“以古事況今”的情感基礎(chǔ)之上。

五、意趣要素類

有些漢朝人物在唐詩中僅僅是一個符號化的產(chǎn)物，保留下來的往往只是脫離史料外殼的情感氛圍。將漢代人物中的意趣要素單獨提煉以新面貌示人，是唐人對漢代典故的獨特裁剪。但不容置疑的是，人物所攜帶的某種意趣正脫離其事典本身，只是在襲用的過程之中，人物的事跡與其特定的情感意境已暗合為一，以至后人引用人名時有取其情感精髓之可能性。例如，“阮郎”一詞在某些唐詩的運用中就切合此種類型。劉長卿《過白鶴觀尋岑秀才不遇》中的“應(yīng)向桃源里，教他喚阮郎”即是例證。“阮郎”指的是東漢剡縣的阮肇，其與劉晨去天臺山采藥，路遇兩個仙女，被邀至家中，相留半年后，二人思家欲歸，女子強(qiáng)留不得，遂送二人出。半載歸家，子孫已過代，后重返天臺山尋訪仙女，不得。劉阮二人誤入桃花源的記載，顯然充滿著浪漫迷蒙的色彩，詩人此番化用大大顯化了岑秀才行蹤不定的神秘色彩。劉長卿在詩作《對酒寄嚴(yán)維》中就采用了東漢嚴(yán)子陵“隱士”的人物要素，鮮活地再現(xiàn)了“門前七里瀨，早晚子陵過”的隱居生活圖景。

這類“意趣要素類”的詩歌往往就不屬于“以漢代唐”的現(xiàn)象范疇之內(nèi)，詩人所援引的這類漢代人物往往具有別具一格的精神面貌，或是異于常人的獨特體驗，詩人多取其人的精神內(nèi)核或行為內(nèi)核入詩，是較為顯著的用典。這類詩歌中的漢人僅有朦朧的指向性，或者根本具無所指，不能稱作是“以漢代唐”。但運用如此詩法之人恰是獨具匠心，極好地開拓了舊有習(xí)用典故的新意義領(lǐng)域。詩歌是藝術(shù)的語言，詩人正以自己的獨特方式展現(xiàn)一些詩歌給予你我的難以言喻的美的體驗。

綜上所述，唐詩中所涉及的各類漢代人物有其不同的呈現(xiàn)方式，大致可概括為“氣貌對舉類”“代指貴族類”“同姓為比類”“詠史懷古類”“意趣要素類”。以上五種呈現(xiàn)方式正體現(xiàn)唐人作詩對漢代人物的不同剪裁方式，以漢代人物入詩，詩人可以自由選擇人物于詩歌之中所需承載的功能，“以漢代唐”僅是諸多功用中的一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