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GUE+永不落幕的銀河少女夢

周禾子

少女的覺醒

無論是漫畫主人公，還是從事創作的漫畫家，長久以來都以男性為主。手冢治蟲在上世紀50年代創作出了《緞帶騎士》之后，以女孩、年輕女性為目標讀者群的“少女漫畫”才開始逐漸成形；而到了70年代，一群誕生于1949年前后的日本女性漫畫家開始嶄露頭角，她們被稱為“昭和二十四年組”，至此，女性創作者為女性讀者描繪的新世界徹底拓寬了少女漫畫的主題和敘事，不只是關于少女們的情感與生活，也可以是在架空的背景下更為壯大的奇幻故事，可以是與明朗歡快背道而馳的關于人性多面的探索，還有細膩講述“少年愛”的另類派系（如今已成為少女漫畫類別里最有人氣的題材之一），女性不再作為敘事里被凝視的對象，轉而成為講述者、旁觀者，可以將自己的想象、思考、抗爭自由地投射在角色身上。

1967年誕生于日本“水晶之都”山梨縣甲府的武內直子，如很多人聽說過的那般，是家中經營著珠寶店的“大小姐”，在名品、名車的包裹中長大。原本理科拿手又考取了藥劑師資格證的她，之所以“棄理從藝”，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受到了70年代少女漫畫的影響——親戚家的哥哥姐姐們向她推薦了大量70年代的少女漫畫，加上母親讓她閱讀各種畫冊和文學全集，看各種題材的電影和迪士尼動畫片，武內直子被那些活潑靈動、堅強開朗的女性角色深深吸引，從高中時便開始給雜志社投稿，并在年僅24歲的時候，用自己的畫筆創作出了少女漫畫經久不衰的經典之作《美少女戰士>o

戰斗的形態

如果是年僅14歲的初中女生叉著腰、自信滿滿地說“請把地球的和平放心地交給我們吧！”，我們大概會覺得中二又好笑，“什么嘛，這也太可愛了”；但對于自幼接觸《美少女戰士》的女孩子們來說，這可不是在鬧著玩：如夢似幻的水手戰士是大家向往的存在，因為她們總是有著華麗的變身造型和手杖，會勇敢大聲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作為戰士，即便感到害怕依舊選擇迎難而上，她們從不拋棄對方，永遠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她們既像偶像和模特那樣時髦多變，又如伙伴般溫柔守護著每個少女的情感，是大家心中最美的月光和星光。

“為什么早上要來臨？很困呀，我根本不想上學！”主人公月野兔（昵稱小兔）說著這樣的臺詞登場，一個興趣是吃、睡、發呆，考試只得50分的女孩子成為了故事的主人公。也許正是這樣一個有點迷糊、并不完美的角色，從一開始就拉近了少女們和角色之間的距離。

水手戰士月野兔舉起“螺旋新月杖”消滅敵人。水手戰士們的武器有多種形態，也隨著故事有不同程度的升級迭代，這宜接引發了粉絲們對同類周邊的購買熱潮。

這個故事以“月亮公主”月野兔為核心展開，講述了穿著水手服的美少女們為愛、為伙伴在宇宙中不停地戰斗，保護自己的星球。與少年漫畫不同，少女漫畫里的戰斗，首先得是如同水晶石那樣燦爛閃耀——水手戰士們在變身時一定會喊出那句“Moke Up！”，然后以一身漂亮的水手服亮相，還有頭飾、耳環、項鏈、胸針等各種各樣的首飾加身（在水晶之都出生長大的武內直子對于首飾有著很深的迷戀和研究），接著再去打倒壞人。每個角色還不止一種變身形態，隨著故事的發展，像月野兔就從水手月亮升級到了超級水手月亮，又進一步成為了永恒水手月亮，水手服的細節和手杖的款式也都有所變化；而當月野兔以“月亮公主”倩尼迪的形態出現時，穿的就是最令少女們魂牽夢繞的那條靈感來自Dior高定的白色古典長裙。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美少女們的常服也都很有看頭，會契合每個人的外形與性格進行不同的搭配，雅致的淑女洋裝、俏皮的運動休閑裝、前衛大膽的辣妹風，還有各類制服，完完全全就是一本涵蓋多種風格和場合穿著的時裝寶典。

變身為水手月亮的月野兔。

《美少女戰士R劇場版：花朵的約定》里享受短暫約會時光的地場衛和月野兔。

《美少女戰士R劇場版：花朵的約定》里以“月亮公主”倩尼迪形態出現的月野兔，身邊是她堅強的后盾地球王子安迪米歐，即夜禮服假面地場衛。

從左至右依次是：水星戰士水野亞美、火星戰士火野麗、木星戰士木野真琴、金星戰士愛野美奈子。她們以保護月野兔為使命，是與她一同戰斗的最親密的伙伴。

不光是衣裝，更重要的是故事的主角“美少女”們各自作為獨立的個體，也都在展現著完全不同的“美”：始終頂著兩個可愛丸子頭加長馬尾的勇敢活潑的月野兔，充滿知性與內斂氣質的水星水野亞美，神秘脫俗、靜心修煉的火星火野麗，個兒高又大力、內心十分小清新的木星木野真琴，有著超強責任感的戰士領袖金星愛野美奈子；還有后來出現的外部太陽系戰士，她們不同于中學女生，更加成熟多變：冥王星雪奈有著漂亮黝黑的皮膚，總是對同伴投以最溫柔的注視并帶來最可靠的守護，天王星天王遙帥氣瀟灑，有著賽車手身份的她一登場就吸引了女孩子們的目光……最可貴的是，盡管水手戰士們如此不同，但都會由衷地彼此欣賞、崇拜，并攜手作戰。在每一場盛大的戰役中，關鍵時刻都是這些女孩們把自己的力量毫無保留地合為一體，去化解黑暗與邪惡。

而對于故事男主人公“夜禮服假面”地場衛的角色塑造上，武內直子的創作亮點在于沒有將愛慕與崇拜混為一談——月野兔愛慕著地場衛，但并不仰望他，反過來，作為戰士總是保護著大家的月野兔才是地場衛崇仰的對象。這位地球王子多數時候沒什么戰斗力，總是被壞人劫走，還出現過黛玉式的胸口痛并說過“離我遠一點……這幅病體一點都幫不上你的忙！”這樣的臺詞，他總擔心自己成為小兔的累贅。他所能做的，就是成為對方療愈式的港灣，在小兔困擾、孤獨、自我懷疑的時候，給她安心的懷抱和親吻，讓她打起精神；在小兔忙于調查案件和戰斗的時候，照顧好他們從未來穿越回來的女兒，讓小兔可以毫無顧慮地安心行動。他總是深情款款，對小兔說：“是你一直呼喚著無能的我，只要你需要，我會將我所有的力量奉獻給你，我的生命就是為了幫助你才存在的?！蔽鋬戎弊釉谌ツ甑牟稍L中提到，二百年來，日本女性的地位一直非常低下，“看著每天播放的新聞，我都在想，這個星球上的女性活得太辛苦了”。也許正是出于這樣的現實，在《美少女戰士》漫畫里我們沒有看到一個帶有壓迫感的“霸總”，武內直子筆下的女孩們也總是可以自由恣意地來往于天地之間。

去征服世界吧！

在網絡并不普及的90年代，青少年們課余時間最主要的休閑都是靠著電視動畫度過的。從1993年開始，《美少女戰士》動畫已經在日本之外的亞洲、歐洲的各個國家和地區播出，到了90年代中后期，美國、加拿大、墨西哥、巴西等國也都陸續開始播出這部動畫，加上漫畫單行本也以各種語言在各國連載，并推出了種類繁多的夢幻周邊，《美少女戰士》的熱潮席卷了全世界。武內直子曾有點寂寞地寫道：“美少女戰士在日本和世界各地奔波，只有我還在紙上做她的夢。美少女戰士已經不單單是我一個人的美少女戰士了?！?/p>

由于動畫與漫畫連載幾乎可以說是同時進行，為了保證播出，動畫原創了不少劇情，對原作故事及角色也相應地進行了不小的調整。漫畫中說著“我們根本不需要男人”的美少女戰士們有了更多的情感線，多數時候作為“家屬”而存在的夜禮服假面開始頻頻登場拯救小兔，而小兔總是會在面對敵人的時候打退堂鼓，原本帥氣的“水手星光三人組”的性別從女生改為了變身前是男生……對于漫畫讀者來說，這樣的改編令人覺得可惜，但某種程度上，增加了更多日常場景去突顯搞笑輕松的氛圍，以更套路式的男女情感制造看點，更容易契合動畫的體裁形式。尤其是當漫畫這種以黑白線條來完成視覺敘事的藝術形式變成了有聲、可動的彩色畫面時，也產生了更多更廣的受眾。動畫最令人稱贊的地方是美少女戰士們的變身過程，漫畫只能用一格或幾格的篇幅呈現，而動畫每集都有長達幾十秒的變身過程，從指尖開始（直接帶動了指甲油周邊的售賣），在夢幻的轉圈圈中穿上水手服，于月光下登場，擺好姿勢，喊出“我要代表月亮，消滅你們！”的口號。對于少女們來說，這是無論看多少遍也不會跳過的精華片段。

動畫版的視覺審美一直為人稱道（尤其是一到三部），導演佐藤順一、幾原邦彥，美術設計／監修椋尾篁，皆是八九十年代日本動畫界最不可忽略的名字。作為系列導演的佐藤順一擅長分鏡繪畫，由他操刀的作品總是自己先繪制出第一集的分鏡，為班底演繹出想要達到的作品效果，樹立了當今動畫制作模式的雛形。創作出《穿越時空的少女》的著名動畫導演細田守一直對佐藤順一和其團隊的制作稱贊不已；幾原邦彥作為佐藤順一的后輩，在1993-1996年期間擔任系列導演，這位動畫界的帥哥才子后來執導了兼具實驗性、藝術性和女性主義的名作《少女革命》，他華麗大膽的表現手法早在《美少女戰士》時期就已成形，這在由他獨立執導的《美少女戰士R劇場版：花朵的約定》里尤為明顯：夜禮服假面以肉身為小兔擋住敵人的攻擊，當利刃刺向他體內，畫面變成了只有黑紅兩色的幾何人物剪影，打破了動畫和漫畫常規的表現手法；而在故事高潮發生的開滿邪惡之花的小行星上，滿目粉色，如櫻花雨般絢爛，以花表現了孤獨、貪婪、渴望的情感；椋尾篁，素有“光、影和質感的詩人”之稱，從1963年《鐵臂阿童木》的背景設計，到1973年由高煙勛執導、宮崎駿參與繪制背景的《三千里尋母記》的藝術指導，再到1979年科幻動畫經典《銀河鐵道999》的藝術總監，椋尾篁在動畫場景、空間布局的構建上堪稱大師級人物。而《美少女戰士》是椋尾篁最后參與的作品，1 992年年僅54歲的他因病去世，但直到《美少女戰士》系列動畫完結，他的名字都一直出現在片頭，因為他構建了美少女戰士的世界，定下了最初也是最美的基調。

盡管早在1997年《美少女戰士》的漫畫和動畫都落下了帷幕（動畫在近年又陸續推出新版，與舊版制作班底不同），但憑借數字時代的便利，如今這部作品得以在更多地方傳播，更多的少女依然透過它去照亮自己的內心，也讓它的生命力得以延續。

少女的夢想

再次回看《美少女戰士》，尤其是漫畫的時候，我們更能觸及到它的核心，這部分并不像童年回憶里那樣單純美好，更多了些苦澀。水手戰士們可以一次次轉世重生，但在那之前，伴隨的都是告別、犧牲與掙扎。當故事走向尾聲，也迎來了最難解的問題：正是因為水手月亮擁有強大的力量，才會引來他人的覬覦，從而紛爭與戰亂不止，如同光明與黑暗總是如影隨形，黑白皆是一體。這是敵人用來蠱惑的話術，還是某種事實？身處在銀河中心的水手月亮一度想過是否讓一切歸寂才是恢復和平的唯一方法，但最終，她還是選擇相信未來與希望之光，用勇氣一次次地去重建，成為永恒的戰士。相比結局月野兔和地場衛盛大美滿的婚禮，作為戰士無法回避的命運更讓人覺得悲壯。

作為戰斗主題的漫畫，武內直子對于力量的探討貫穿全篇，即“力量=母性=善良”。力量不同于武器，不是靠掠奪就可以獲得的東西，如同故事里反派無數次想占為己有但都失敗了的“幻之銀水晶”，它有著宇宙最無窮和純凈的力量，而這股力量其實來自于水手月亮自身——“你要記住，幻之銀水晶是依靠你的心意在運作的。其力量的大小，仰賴于你的內心”。當“女性力量”在許許多多的聲音中變得龐大又復雜的時候，回過頭我們發現其實它可以用這樣通俗簡單的方式去理解：我們想守護住內心的幸福，想散發出驅散黑暗的光芒。這也許是過于“少女”般的天真，但也是恒久不變的真理與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