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肅
路過監(jiān)獄前面的車站時,蘇牧看到一個刑滿釋放的犯人。那是一個中年男人,蹲在不銹鋼候車凳上,像個落單的猿猴,衣服洗得發(fā)白,頂著刺猬頭,皺著眉在抽煙。一個行李袋軟塌塌扔在旁邊,像他被丟棄在監(jiān)獄里的時光。
蘇牧停下車,搖下車窗。那男人認識蘇牧,立刻條件反射似的,跳下凳子,拿香煙的手放在了背后?!肮芙毯?!”
“沒人來接?”
刺猬頭點了點頭。
“上車吧?!碧K牧回市區(qū),正好路過長途汽車站。此前,蘇牧也經(jīng)常順路把一些和他一樣的人帶到那里,然后他們再搭乘不同的交通工具,回歸新的生活,或者是開啟新的冒險。
刺猬頭猶豫一下,把香煙扔了,拎起行李,拉開車門,坐在后面。
一路上,他們都沒交談,蘇牧對這種沉默氛圍早習以為常。到達車站后,刺猬頭再三向蘇牧致謝,蘇牧擺擺手,說:“一路平安。”
他覺得這句話也是說給自己的。
下班前,支隊長走過來,把幾個領(lǐng)導都簽過字的休假單遞來,蘇牧開玩笑地問他:“這次不會再有什么緊急任務(wù)了吧?”支隊長笑了,說,“那可不一定,誰知道會不會有突發(fā)情況呢。”蘇牧故意抱怨說:“前兩次休假,可都是因為你的電話而半途而廢了?!敝ш犻L拍拍他的肩膀,說:“放心吧,這次只要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我都會替你擋一下!準備去哪里玩?”
蘇牧沒有告訴他目的地,含糊地說:“陪陪兒子,出去走走?!?/p>
回到家,蘇牧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將鑰匙放在玄關(guān)的鞋柜上,盡量不發(fā)出聲音,然后躡手躡腳穿過走道,停住,將耳朵貼在兒子房門前,里面靜然無聲。蘇牧握住鎖柄,猛地扭轉(zhuǎn),不出意料,門被反鎖了,蘇牧晃動鎖柄,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
門打開了,蘇梓晨低著頭,光著腳,沒看蘇牧一眼,回身坐在床頭的書桌前,打開了一本課本。蘇牧用眼光在房間里巡視一圈,看到床上的被窩里,有手機的微光在發(fā)亮。
蘇牧原本想要拆穿他的偽裝,掀開被子,拿出發(fā)燙的手機并斥責他幼稚的伎倆,但那樣做的話,難免有些小題大做,而且似乎也有些卑劣。
蘇梓晨已經(jīng)十二歲了,每天無精打采、沉默寡言,總喜歡一個人待著,好像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趣,蘇牧在兒子身上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男子漢的氣概,內(nèi)心憂慮,擔心他會長成蘇牧最厭惡的那種男人:懦弱、自卑、綿軟。蘇牧曾計劃帶他去登山,但一次次的突如其來的緊急備勤,使這些計劃最終都無疾而終。一個陽光明媚的周六的下午,難得有時間,蘇牧帶他去和一個業(yè)余球隊踢足球,蘇梓晨卻扭傷了腳,好在問題不大,養(yǎng)了幾天后,就消腫痊愈了,但他隱瞞實情,繼續(xù)給兒子請病假,以便自己也休個假,好帶兒子一起出游。
蘇牧有一個朋友叫穆逵,曾在河南濟源做律師,后來,他舍棄了一個在稅務(wù)部門上班的女朋友,去了新疆烏魯木齊,和朋友合伙做土木工程,生活從馴養(yǎng)走向了野生。穆逵身邊有幫朋友,喜歡在周末開著越野車到沙漠里去“禍沙子”,蘇牧對此充滿向往,所以,當穆逵邀請他去體驗荒野的景觀時,他當機立斷,迅速訂了兩張機票。
蘇牧期待看到這樣的畫面:兒子會奔向荒涼的野外,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受了一些無礙的傷。蘇牧穩(wěn)步走上前,將他攙扶起來,并示以鼓勵的笑容。兒子重整旗鼓,像男子漢一樣,再次向前奔跑。
“行李準備好了嗎?”蘇牧坐在床上,柔聲細語,盡量不讓兒子緊張。
蘇梓晨“嗯”了一下,指了指地板上的一個雙肩包,就像蘇牧當時告訴他要去新疆一樣,很平靜。
蘇牧檢查了一下雙肩包,又從衣柜里翻出一條秋褲和一件毛衣塞了進去。在此過程中,蘇梓晨叫了一聲“爸爸”。
“怎么了?”蘇牧回頭看著兒子。
兒子“嗯”了幾聲,抓抓腦袋,欲言又止。
也許他想編出某種拙劣的理由試圖臨陣脫逃,蘇牧不想給他機會。
“早點睡,明早別想讓我叫你起床。”
第二天早上,蘇牧剛走進機場,就看到前妻手里拿著一個特大號的玩具槍,特別逼真,從擁擠的人流中迎面走來。蘇牧才明白昨天晚上蘇梓晨欲言又止的原因:他是個“間諜”,他向媽媽通報了蘇牧要去旅游的消息,于是蔣玉瓊也購買了同一航班的機票,她的理由是,很久沒見兒子了,也想陪他去玩。
蘇牧有種被欺辱感,但最終他也同樣欲言又止。他不想在公眾場合有一些不恰當?shù)难哉勁e止,只好順其自然。再說,這也并不一定全是壞事——當他們還是外人眼中和睦的一家人時,蘇牧也曾做過一些類似沿著海岸線去徒步之類的冒險計劃,但每次都在蔣玉瓊的反對聲中化為泡影。或許,正好借這次機會讓她知道,他有能力獨自朝著更好方向教育兒子。
“這個玩具會被沒收的!”蘇牧指了指她的玩具槍,不無擔心。
“一個玩具而已!”她滿不在乎地把玩具遞給孩子,站在了安檢隊列之中,蘇牧只好排在她的身后,默許她參與到他們的旅程中。
“你又胖了!”她沒有回頭。
蘇牧不想反駁她,雖說他最近已經(jīng)減了幾斤肉,但每次面對鏡子,蘇牧都有種沮喪的陌生感。警察應(yīng)該有的精猛之氣早已在他身上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日漸厚重的脂肪,頸部的曲線被疲軟的肉所掩蓋,眼神也變得近乎混濁了。
果不其然,玩具槍還是被安檢人員沒收了。兒子用可憐的眼神求助于他,蘇牧佯裝沒有看見,心里卻禁不住思忖,如果拿出警察證件向安檢人員說情是否會起作用。
兒子的幽怨情緒在走向登機口的途中越積越重,與之水漲船高的是蘇牧內(nèi)心的竊喜:現(xiàn)實生活正在教會兒子在家庭中學不到的挫敗感。蘇牧期待看到前妻會因為送了一件不恰當?shù)亩Y物而尷尬,但她正東張西望,置身局外似的,鼻梁上已然架起一副太陽鏡。
蘇牧提前在網(wǎng)上機票訂購系統(tǒng)上選了逃生艙的位置,這是經(jīng)濟艙唯一對身材肥大的人的友好之處;妻子訂票晚,在較后面的位置。一路上,他總有種背后受人監(jiān)視的不適感。蘇牧引導兒子多探探頭看看舷窗下的白云,以及其下的崇山峻嶺,可兒子瞄了幾眼后,就喪失了對遼闊世界的興趣。
蘇牧瞇上眼睛,試圖回憶自己第一次坐飛機時的興奮感,但記憶卻旁逸斜出,不斷閃現(xiàn)出他和蔣玉瓊初次相遇的場景。
她是報社的記者,有一次,看守所組織開放日活動,在幾個媒體來訪人員中,他看到她一個人站在人群外,沖著天空中的電網(wǎng)發(fā)呆。他走過去,叫了她一聲,她撫了一下頭發(fā),嫣然一笑,露出了粉紅色的牙床。她不合時宜地問他:“這上面有電嗎?”
蘇牧說:“要不你試試?”
“有人從這里越獄嗎?”
蘇牧一下子愣住了。
她笑了,說這里戒備森嚴的環(huán)境讓她想起了一些電影。她一口氣說了好幾個電影名稱。
蘇牧覺得她率真、思維跳躍、無拘無束,他想象她會是一個生性不羈的人。
他約她看電影,但她對電影院里上映的新片不屑一顧,反而建議他們一起去她家里看電影。不過,電視屏幕上的電影情節(jié)還沒有進入高潮,她已經(jīng)用手臂抱住了他的脖頸。有一次,他透過她手臂的縫隙,斷斷續(xù)續(xù)看完一部她推薦的越獄電影,不斷地評議劇情太假:“現(xiàn)在的監(jiān)獄戒備森嚴,根本不可能有人逃得出去?!彼托λJ真,缺乏浪漫。最后,她又用哲學思辨的口氣,調(diào)侃了他一句。
“作為看守,你是不是也逃不出去?”
他笑了,繼續(xù)將她的話視為率真和幼稚的表現(xiàn),內(nèi)心甚至還油然而生一種意象:在兩個人感情日漸升溫的關(guān)系中,他永遠是看守,而她,則是一個無法逃脫的囚犯。
直到進入婚姻,蘇牧才慢慢發(fā)現(xiàn),她熱衷于掌控生活。在她備孕的階段,她更是設(shè)置了凜然不可侵犯的秩序與規(guī)則:每個月由她制訂兩天的交合的時間,過期不候。機械的勞作讓蘇牧難以適應(yīng),于是試探性地用一些他能聯(lián)想到的詞語來形容她:機械、古板、不易通融、過于理性……為了說服她,蘇牧對她開玩笑:“我還以為你們做媒體工作的會感性一些,可以隨時突破條條框框。”
她凝視著他,反駁他:“我們報紙的版面有嚴格的字數(shù)限定,每篇文章我都要增刪有度,反復(fù)計算才能夠剛好排出版面。你說,讓我怎么突破?”
這句話,讓蘇牧耿耿于懷了許久。
烏魯木齊的氣溫很低,一下飛機,他們就都鉆進洗手間去更換衣服。出來時,蘇牧和她面面相覷,他們都換上了同一款帶有抓絨衣的沖鋒服,這還是他們當年心血來潮,為了慶祝結(jié)婚三周年去哈爾濱滑雪時買的。由于是突然下的決定,臨出發(fā)的前一晚,他們才發(fā)現(xiàn)沒有預(yù)備御寒衣物,商場打烊前,他們狼狽地沖了進去。事發(fā)倉促,顏色、款式都不符合心意,她還因為沒有享受到折扣而念叨良久。
好在,情侶款的服裝,為他們的破裂關(guān)系提供了良好的偽裝。穆逵在機場出口一接到蘇牧,馬上就叫了她一聲嫂子。她爽朗地答應(yīng)了,反而更加重了蘇牧的尷尬。
“你嫂子突然也想來看看,也沒給你說多了一個人。不好意思?!?/p>
“沒事,多個人更好玩?!蹦洛哟蟠筮诌值卣f。
穆逵的外貌與蘇牧的記憶有所出入,他穿著一件半舊的風衣,牛仔褲松松垮垮,有些風塵仆仆的模樣。挺好,蘇牧想,這反倒更符合他對他的想象,滄桑、落拓不羈,是那種在荒野中磨煉出來的氣質(zhì)。
飛行航程近五個小時,他們都餓了。
穆逵直接開車帶他們?nèi)コ燥?。盡管車里開了暖氣,她還是不停地裹緊衣服。過了一會兒,她終于忍不住了,小聲抱怨說:“好冷,怎么不等夏天時來呢?”
穆逵掃了蘇牧一眼,解釋說:“一年中能夠進到沙漠里的時間其實挺有限:五月前,十月后。夏天絕對不行,沙漠就像火爐一樣可怖?!?/p>
她“哦”了一聲,不再說話,打開手機,在攝像頭的映照中整理頭發(fā)。
中午吃得挺簡單,新疆拌面,她胃口不佳,或者是為了減肥,淺嘗輒止,夾了兩筷子就停住了。
“嫂子你得多吃些,等下我們到庫木塔格就比較晚了。”
“不回酒店了嗎?”
“到庫木塔格附近再住酒店?!?/p>
只有蘇牧察覺到了她眼中閃現(xiàn)過的一絲不解和不滿,好在,她保持住了客隨主便的禮節(jié)。
穆逵開的是一輛國產(chǎn)越野車,陸風X6,柴油版的,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伴隨著車身的悸動傳來。他們從烏魯木齊出發(fā),沿著河灘快速路,向著太陽西沉的方向馳去。穆逵說,這條路曾經(jīng)是一條壯闊的河流,干涸后就變成了道路。
蘇牧拿出手機,他一直擔憂有單位的電話或工作微信,但并沒人聯(lián)系他。
出了烏魯木齊市區(qū)之后,曠野遼闊,越來越多的巨型風力發(fā)電裝置出現(xiàn)在道路兩側(cè),直到填滿視野。在道路的遙遠盡頭,有一座灰色的山脈若隱若現(xiàn),穆逵說那就是火焰山。
一聽到火焰山,蘇梓晨陡然來了興趣,他把它與唐僧、孫悟空師徒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他開始纏著穆逵問長問短。穆逵用幽默風趣的語氣回答得游刃有余,并激發(fā)出蘇梓晨更多的好奇心。他向蘇梓晨介紹新疆的風土人情、民俗特產(chǎn),少年聽得津津有味,時而提出一些刁鉆的問題。他們的對話交錯更替,讓蘇牧感到欣慰,他從兒子的好奇心中聽出了雀躍之情;也從穆逵的駁雜知識中又辨識出曾經(jīng)的故舊之友。
十幾年前,蘇牧還是一個龍精虎猛的警校在校生,穆逵則是另一個城市的法學生,他們是在同一個軍事論壇上認識的。在那個論壇上,匯聚了一些熱衷于討論軍事話題的熱血青年,在談?wù)撥娕?、轟炸機的時候,他們其實更像是在談?wù)摕o處排解的荷爾蒙。那時候,他就驚詫于穆逵知識的淵博與駁雜,聊天時,像彈藥充足、射速兇猛的壓制性火力,使辯論對手抬不起頭。他們興趣與話題總能談到一起,漸漸就成為時?;柪渑呐笥?。2005年夏天,穆逵趁假期四處旅游,順路來他所在的城市游玩,并給他帶來了一件羅伯特·德尼羅在《出租車司機》里所穿的M65美軍風衣,它成為他們友誼的象征。
幾輛拉著新疆瓜果奔赴外地的大型貨運汽車逆向馳過,眼前的風景更為荒涼,這是一片油田。放眼望去,成千上萬個磕頭機排列在昏黃色的天際線里,抽油桿帶動油泵柱塞上下反復(fù)運動。穆逵問蘇梓晨:“你知道這磕頭機上下抽一次能賺多少錢嗎?”
蘇梓晨一連說了許多答案,都被穆逵否定了。
“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笔Y玉瓊的聲音突然插入進來,“得根據(jù)油田的品質(zhì)而定,有幾塊錢的,也有十幾塊錢的?!?/p>
蘇牧回過頭去,看到蔣玉瓊正把手機從她眼前移開,顯然,這是搜索引擎給予的答案,她用作弊的手法,終止了孩子的探索欲。
“沒錯?!蹦洛永^續(xù)掌控著方向盤,“那你知道這附近有多少磕頭機?一秒鐘能賺多少錢?”
蔣玉瓊無從回答了,她百無聊賴地將目光投向窗外,倒是蘇梓晨,開始天真地對著窗外的機器數(shù)了起來:“一、二、三、四……”
近十點鐘,夜幕才剛剛降臨。黛青與檸黃交織的暮色,鋪滿了前方。穆逵打開遠光燈,路面上出現(xiàn)一片空寂的白色,再遠處,是怎么也穿透不了的黑暗。蘇牧被這曠野的空靈震撼到了,只希望這條道路,能無休止地延伸下去。
汽車轉(zhuǎn)了一個彎,降下速來,馳向路邊的一個加油站,在一排鋼鐵制作的拒馬樁前接受檢查。除了司機,所有乘客都要下車。蘇牧叫醒了蔣玉瓊,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剛想抱怨,卻看到了兩個持槍的武警正在檢查打開的后備廂,于是就沉默了。
“沒事,那次暴恐事件后,新疆一直這樣。習慣就好?!蹦洛影参克麄?,讓他們留在加油站外,獨自開車進去加油。
路邊,一輛輛貨車幾乎是貼著身體呼嘯而過,冷風與灰塵被裹挾而來。借助一閃而過的遠射強光,蘇牧看到蔣玉瓊和兒子都抱著雙肩,在夜色中瑟瑟發(fā)抖,眼神中除了疲倦,還有一種不知此身何寄的茫然無措。蘇牧心里陡然升起一種熟悉的憐惜感。記得離婚前,他們共同說服兒子,父母的離異,只是一個孩子的特殊成人禮。當時,兒子的眼淚滑落臉頰,背過臉去。他們對視一眼,眼中全是歉疚。那一幕給他留下了鮮明的印象,猶如他們?nèi)齻€被世界遺棄在荒蕪角落。
目的地距離加油站并不遠,僅幾十公里的距離。提前加油,是為了第二天進入沙漠前不用再考慮此事。
抵達鄯善縣城的名流酒店時,已經(jīng)是十一點左右。穆逵執(zhí)意幫蘇牧付了房費,辦理入住手續(xù)。理所當然,他只為他們開了一間房,他把房卡遞給蘇牧,讓他們上去放好行李,然后下來一起去吃飯。
蔣玉瓊嘟噥一句:“太晚了,不去吃了?!蹦洛訜崆榈卣f:“不晚,這里十點天才黑,十一點正是晚飯時候,再說,走了一路,大家也都餓了?!?/p>
酒店的裝修風格并不協(xié)調(diào),走道和電梯間顯得很商務(wù),但房間中又用了許多猩紅的色調(diào)。一打開房門,蔣玉瓊就開始抱怨說,這里像“那種”酒店。蘇牧當然知道,她說的是氤氳著曖昧體液味道的酒店。但蘇牧置若罔聞,怕一接上她的話茬就無法脫身。他把行李隨意丟在一張沙發(fā)椅上,只想著趕快下去和穆逵敘敘舊,最好再喝上一杯。
蔣玉瓊再次抱怨起來,人困馬乏的,不想下去吃飯,但蘇梓晨是她的克星,纏了她幾句,她半推半就地走進電梯。
餐館就在酒店的后面,一走到轉(zhuǎn)角處,就聞到了裹挾在冷風中的煙火氣息。四周的幽暗把狹小的門面襯托得燈火通明,讓人不由精神一振。餐館又破又舊,中間圍坐著一桌人,羊排烤得油脂四溢,每個人都被雨露均沾地滋潤出熱情。穆逵向大家介紹了彼此,蘇牧凝神屏息,試圖記住那些名字,卻也知道都是徒勞。
剛見面時,蘇牧還后悔沒有帶一瓶洋酒給他,但看到這樣的場景,他覺得白酒是最適合的。伊利特的白酒,還混雜著號稱奪命大烏蘇的啤酒。喝酒,無疑是使初相識的人快速打破矜持的捷徑。很快,氣氛慢慢白熱化,他們勸蘇牧酒時,慫恿蘇梓晨也喝上幾杯。兒子將探詢的目光投向蘇牧,蘇牧笑了笑,把一個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蘇梓晨剛想端起來,卻被蔣玉瓊打斷了:
“你瘋了!”
待到那種大家初相識時的浮夸熱情塵埃落定,大家興奮地討論著明天的行程。越野車將如何組隊、如何用手臺保持通信流暢,還有兩位醫(yī)生,客串了緊急救援醫(yī)生的角色。顯然,這已經(jīng)不是他們首次張羅這些計劃了,一切都有條不紊,在他們富有默契的氛圍中,遠道而來的三個人成了顯而易見的局外人。在一種隱秘的失落情緒支配下,蘇牧開始有些失落。
蘇牧斜著眼觀察蔣玉瓊的反應(yīng),她的反應(yīng)就是沒有反應(yīng),漠然端坐。果然,過了一會兒,她提出要兒子先行返回,“小朋友要養(yǎng)成有規(guī)律的生活習慣”。這理由讓人無法反駁。但蘇牧決定留下來,他想用實際行動表達一種隱秘的抗議:他更希望兒子也留下來,學習一些男人與男人的相處之道,包括相互揶揄、善意的嘲笑、推杯換盞時的豪爽或狡猾、黃色笑話里的隱喻、粗野的笑聲,甚至男人們不堪的醉后丑態(tài)。
穆逵捕捉到了蘇牧的落寞,把酒杯遞過來,開始照顧他的情緒。他建議蘇牧嘗嘗辣子雞,這道菜佐配了許多細長細長的辣椒,他們說這是沙灣線椒,不辣,是甜的。蘇牧試了試,果然如此。這時,穆逵開始談及他們的往事,一上來,他就開始問蘇牧的舊傷。
“你骨折的手臂好了嗎?”
還是2005年夏天,蘇牧一直在勤工儉學,和當時的女友租了僅可容一人的狹小的房間。穆逵帶著那件M65美軍風衣來探望他。當晚,他沒錢給他開酒店,只好把女友送到她的一個師姐那里,以便騰出空間留宿遠方來的朋友。他步行回來時,已經(jīng)有些晚了,十點多,他聽到背后傳來了快步而來的聲音,有幾個壞人要搶手機,拿著鋼管。那時治安環(huán)境很糟糕。他本能地害怕,拿起手機就跑,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叫:“救命啊,救命啊!”一點也不體面。在慌不擇路的情況下,他摔倒了,手臂先著地,骨折了。
穆逵聞訊來到后,勸他報警。他打了110,電話彼端的聲音冷淡、機械,于是他憤怒地叫喊:“我也是警察!”
一臉沉重地錄完口供,從派出所里出來,穆逵突然笑了,笑他謊稱自己是警察——前一秒還在用盡全力喊“救命”的警察。蘇牧感覺臉上發(fā)燒,為自己的懦弱和虛張聲勢而感到羞恥。
去醫(yī)院做了兩次CT,最終確定臂骨輕微骨折。準確地講,是肱骨上有一條一厘米左右的裂縫,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女友要上課。沒時間照顧他;而穆逵正好要回老家,就帶他一起去了濟源。穆逵的父母離婚了,他一直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天天給他們做紅燒肉吃,時至今日,蘇牧都沒有對穆逵的外婆表達過謝意。他在濟源這個城市生活了整整一個月,中秋節(jié)前才回學校,肥了十幾斤,這些脂肪后來就一直常駐在他身上,再未消退。
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事,尤其是蔣玉瓊,倒不像對婚前與另外兩個女人的性事一樣守口如瓶、刻意隱瞞,而是他覺得兩人相處的時間和感情,都不足以觸發(fā)這些談資。
舊事重提,蘇牧本以為自己會窘迫、羞愧,但這一次,他卻覺得很坦然,或許是因為蔣玉瓊不在場。他心想,可惜兒子不在這里,如果他能旁觀父親在尷尬往事面前的坦然,就會明白一個男人是如何從幼稚走向成熟的。
喝了許多酒,但蘇牧沒有半分醉意,反覺得渾身通透,多久沒有這樣放縱地飲酒了?長年的紀律約束已經(jīng)讓他記憶模糊。借助房間走道的燈光,蘇牧看到蔣玉瓊和兒子各自卷著一床被子已經(jīng)沉睡,呈現(xiàn)出一種沉靜典雅的美感。他想到兒子五六歲時,非常淘氣,有次甚至還用噴水壺把液晶電視的屏幕噴上水,使他不得不換了一臺電視。盡管他時常會非常氣惱,但一旦兒子沉睡,那天使般的小臉,就會讓他心軟下來。
蘇牧面臨一個選擇,要么和兒子睡,要么掀開她的被子。顯然,她在自己身邊為他留了位置。
酒精喚出了一些男人的動物性本能,誘惑他想躺在她身邊,撫摸她。他走到床邊,試圖伸出手去,卻突然清醒了:如果他把她驚醒,等一下難免要交談幾句;萬一,她要求兩個人復(fù)婚呢?他該如何答復(fù)她?
難道又要不斷地重復(fù)兩個人離婚前,糾葛了近兩年的話題:性格不合,在一件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中,隱藏著彼此的不滿:她指責他不夠浪漫,他覺得她的指責與絮叨讓他失去自由。
蘇牧看看手機,依舊沒有工作方面的電話,內(nèi)部警務(wù)微信群里,工作信息依舊綿密繁多,同事們照舊在傳達、匯報、總結(jié),卻沒有一項事務(wù)涉及他。這反倒讓他有些煩躁,瞬間又口渴難耐,電視柜上擺有瓶裝純凈水,蘇牧擰開一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蘇牧被兒子的叫聲吵醒,“好多車!”蘇牧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把前一晚翻了幾頁的一冊講述高昌古國歷史的書碰翻在地,越過窗戶,他看到酒店后面的停車場上,停著一長排的越野車,都像野獸一樣蓄勢待發(fā)。蘇牧招呼兒子趕快穿衣下樓。
蔣玉瓊又在洗手間里耽誤了許久,登上穆逵的車時,停車場里已經(jīng)看不見其他車的蹤影。蘇梓晨委屈得幾乎要哭了。蘇牧也剜了蔣玉瓊幾眼,可惜她根本沒注意到。終其一生,她都沒有意識到那些種類繁多的化妝品,會謀殺掉她多少寶貴的時間。
不管如何,越野車終于向庫木塔格沙漠出發(fā)了。
在一個村莊的清真寺前,他們買光了一個維吾爾族老人所有的烤馕,沿著一條雙車道公路出了村,很快就看到了蜿蜒的沙丘。沙丘和田野里的葡萄樹、棉花田和葡萄曬房,隔著一條狹窄的公路默默對峙,在這樣的風景中,他們馳向無人區(qū)。
中途,蔣玉瓊下車去上洗手間,前一天的飲食又讓她消化不良了?;貋砗?,她皺著眉毛,一臉的憂傷,說:“真臟!”蘇牧瞥見穆逵有一絲不快,他認為她在針對車內(nèi)的環(huán)境,蘇牧當時也有這種誤解。但車又往前行了很久,蘇牧才意識到,讓她嚴重不適的,是路邊那些半人高的簡易廁所,蘇牧下車方便時,也不得不小心騰挪,以閃避開那些滿地狼藉的污穢。
蘇牧想向穆逵解釋一下,又怕欲蓋彌彰,這種糾結(jié)讓他心頭發(fā)堵。
車輪下的砂礫慢慢消失,前方除了沙漠,再也沒有其他的景觀,他們終于追上了大部隊。在沙漠邊緣,所有車輛都集結(jié)在一起,人員全部下車,開始給四個車胎放氣,好讓輕胎在柔軟的沙子上增加著力面。這是一個技術(shù)活:放得太少,車輪容易陷入沙子中;放得太多,輪胎容易從輪轂上脫落。
短暫的休整與預(yù)備工作之后,一輛輛越野車開始向無垠的沙漠進發(fā),沖向每一個陡峭的沙丘,接著,又沖下一個巨大的自然沙坑。
沙漠不是一馬平川的平坦,其地勢千奇百怪,高低不平,落差極大,這對駕駛員的駕駛技術(shù)是種挑戰(zhàn)。當然,對車輛的越野性能也是挑戰(zhàn)。
當車輛往上攀爬時,透過車輛的前擋風玻璃,只能看到深不可測的天空,蘇牧抓緊A柱上的扶手,唯恐越野車往后翻個四輪朝天。但隨著發(fā)動機低沉的轟鳴聲,車子猛一顛,又開始在平面上行駛,但視野開闊得多了,能居高臨下地看到許多沙丘的峰線,猶如黃色的海浪,在遠處密集地排列。伴隨著車輛的顛簸,蔣玉瓊和蘇梓晨不斷發(fā)出了尖叫聲,前者出于驚恐,后者出于興奮。
蘇牧差一點吐了,但還要強忍著,并掩飾他的恐懼。但穆逵若無其事似的,一邊緊緊地抓著方向盤,不停地換擋、加油門,一邊向他普及越野知識,順便把心儀的越野車列了一個排行榜。奔馳大G、被他們稱為FJ(他念成勾)的豐田酷路澤(“就是前面像烏龜?shù)哪禽v”,他指著前面一輛一騎絕塵,身后揚起沙子的拼色越野車說),還有JEEP牧馬人,以及他一直想要買的豐田普拉多。
“禍沙子”的高潮,是涮鍋。所謂涮鍋,就是將越野車開到一些天然大沙坑邊沿,車頭猛一下沉,朝著黃沙的深處直直地沖下。沖到底部,再想辦法攀爬上去。由于海拔落差過大,車輛不能呈直線上沖,只能從底部一層層地轉(zhuǎn)圈,慢慢涮著往上開。
最大的沙坑被他們稱為“英雄鍋”,沖下去的時候,蘇牧感到眩暈,到達底部后,他心有余悸地看看蔣玉瓊。她臉色發(fā)白,嘴唇緊閉,眼神一片空洞,顯然,她對這種游戲極度抗拒。
一輛輛越野車都沖下沙坑底部時,司機們將車停好,下車討論戰(zhàn)術(shù)。雖然是上午,但由于這個沙坑過深,陽光只能照到靠西一側(cè)的沙子,底部也只有一半得以被照亮,籠罩在陰影中的部分,非常陰冷。在這里,陽光是唯一的熱源。
蘇牧驚奇地看到,“英雄鍋”的底部,有一輛被火燒過的汽車殘骸,只剩下黝黑的鋼鐵框架,趴在沙子中,像動物死去,血肉腐爛后殘存的骨架。
“這是那些動力太差,爬不上去的車。”穆逵告訴蘇牧。車子被人丟棄之后,被一些好事之徒澆上汽油燒了。
蘇牧瞇著眼睛,向沙坑邊沿望去,一些還沒有下來的車輛和人,就像螞蟻一樣渺小。
蔣玉瓊詢問能不能徒步爬上沙坑,在穆逵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又咬緊了嘴唇。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這是比賽嗎?”
穆逵笑了:“不是。這就是玩!”
她也回應(yīng)一個微笑,沒再說話,不易察覺地聳聳肩,低下頭,看看腳,然后又抬頭,空洞地東張西望。憑借蘇牧對她的了解,一旦她覺得某些事物不可理喻時,就會條件反射地做出這一系列的細微動作。
一連試了三次,穆逵的車才從“鍋底”涮了上來,前兩次,都由于角度不對,不得不又盤旋著下到谷底。最后,他調(diào)整了盤旋的角度和行進的速度,向上攀升。蘇牧坐在副駕駛位,抓著扶手,提心吊膽了好幾分鐘,車輛才突然一頓,爬了上來。上面的地勢很平坦,他往前開了好久,才停下車來。
已經(jīng)有人先行一步爬上坡來,他們聚集在沙坑的邊緣,為后至車輛鼓掌,并進行技術(shù)層面的點評。穆逵下車向他們走去,隔了好遠,就聽見幾個人嘲笑他今天表現(xiàn)失常,穆逵笑了笑,說:“沒辦法,車上人多,動力有些不夠。”他并不是在抱怨,只是在陳述事實,但蘇牧卻感覺自己成了累贅,是多余之人。
大家都意猶未盡,穆逵和幾個人聚集在沙坑邊緣,居高臨下,為下一次涮鍋物色完美路線。蔣玉瓊面色難看,下了車,彎著腰,想要嘔吐,但除了一些酸水外,什么也吐不出來。蘇牧站在她身旁,佯裝安慰她,其實是想擋住別人的視線。
蘇牧借機和蔣玉瓊商議,接下來,她和他都下車,只讓兒子參與后續(xù)的活動——以便使車輛減輕重量,更輕盈地翻越障礙。
“讓梓晨也下來!”蔣玉瓊喘息著說,“太危險了!”
“我不,我還想去!”
蘇梓晨的臉都漲紅了,難得和他站在同一戰(zhàn)線。
“死不了!”蘇牧說,“男子漢是要鍛煉一下勇氣?!?/p>
穆逵回來了,蘇牧告訴了他的決定,他也樂得如此。穆逵發(fā)動汽車,轉(zhuǎn)了一圈,又盤旋著向沙坑的谷底沖去,梓晨興奮的叫聲漸去漸遠。
蔣玉瓊直起腰,臉色越發(fā)灰白。蘇牧說:“你就不該來!”
“我就是想和孩子見見面,一塊游玩,原來還以為會去看看胡楊林、喀納斯河什么的,誰知道你們會來這里?”她抹了抹嘴角的水漬,用深惡痛絕的語氣說,“這簡直就是一次荒野之旅?!?/p>
蘇牧不知道該怎么寬慰她,只好將目光投入沙坑中,雜亂的越野車,有的向上爬,有的向下俯沖,坑底站著一些人,又成了小螞蟻。
“我準備出國了!” 蔣玉瓊突然說。
蘇牧愣住。
蔣玉瓊?cè)嗳嘌骸澳愀蓡嵋桓斌@訝的表情,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嗎?”
她是對蘇牧說過,她想出國做紅酒生意,她有一些親戚在西班牙,據(jù)說包了一些酒莊。那些親戚,最發(fā)愁的是不能把現(xiàn)金帶回國。有一次,還異想天開地說,要是蘇牧能去西班牙抓犯人的話,可以順便帶回來一些。“我是管犯人的,不是抓犯人的?!碧K牧駁斥了她的異想天開,并因為她一直缺乏對他職業(yè)的了解而詫異。
“我想看看能不能找些酒,回來貼個牌,找朋友再賣出去?!彼nD一下,告訴蘇牧,她手頭的錢不太夠。
蘇牧想問她是不是一個人去,但又不想自尋煩惱。離婚兩年來,蘇牧主動屏蔽了她的消息,唯一知道的是,她從報社辭職了。
“所以,我想……能不能先借用一下梓晨的教育資金?!?/p>
“那錢梓晨將來要用,還遠遠不夠?!?蘇牧說,“咱們以前約定過,誰也不能動兒子的錢?!?/p>
“可兒子已經(jīng)同意了?!?/p>
蔣玉瓊預(yù)判到了蘇牧的驚訝,繼續(xù)拋出她演練過的說辭——等蘇梓晨上大學時,那筆錢已經(jīng)因為通貨膨脹貶值了,現(xiàn)在借給她用,相當于是理財,當然,算作投資也行,她可以給利息。她即將投入的生意一定會賺錢,有親戚向她保證過。最后,她說:“何況,這教育基金還是我提議成立的?!?/p>
蘇牧蹲下身,抓了一把沙子在手上,沙子很干凈,沒有一絲塵土,稍一用力握住,就從指縫間全部漏下去了。
“我考慮一下。” 蘇牧盡量讓語氣顯得沒有感情色彩。
全部車輛從巨型沙坑底部上來后,大家都聚集在一處平坦的沙地上,吃烤馕和牛肉干,喝瓶裝純凈水或飲料。當然也有人抽煙,事后,每個人都自覺地把垃圾帶走。
穆逵邀請?zhí)K牧嘗試一下在沙漠上越野,蘇牧婉拒了。
下午的路程更險峻,蘇牧習慣了車輛在沙海中的跌宕,那是一種乘著船,迎向驚濤駭浪的錯覺。只是在這旅程中,蘇牧一直心神渙散,難免會想起他和蔣玉瓊的過去,甚至也會想一些不可能的未來之事。
總之,他內(nèi)心被這次旅程喚起的激越與亢奮,正被一種陰郁的情緒摧枯拉朽地毀掉。
直到到達沙漠的核心時,他才好受了一些。
蘇牧曾經(jīng)看過銀河星系的照片,像一個巨大的圓盤,上千億顆恒星,大量的星團、星云,以及各種類型的星際氣體、星際塵埃,呈螺旋狀向四周攤開,中心是明亮而密集的核心。來到沙漠的腹地時,蘇牧頓時聯(lián)想到了這個。不同的是,沙漠的核心是一大片深陷進去的黑色戈壁灘。
天上沒有一絲云,他們停下車,在戈壁上走著。“很多年前,這里還有人生活過。”穆逵說,“還有一口古井呢,聽說是唐代的,就在前面。”
每個人都在慶祝到達沙漠的中央核心,這時,手臺對講機傳來了求援的聲音。是一輛落單的車陷進沙子里去了,穆逵的車上有電絞盤,他們叫他回去幫忙,把車從沙子里拉出來。
蘇牧讓穆逵帶上蘇梓晨,但兒子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疲態(tài),有些不情愿,但看了看蘇牧后,只好不情愿地上了車。
蔣玉瓊將鞋子里的細沙倒了出來,站直身子后,問他:“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蘇牧不置可否,他在看手機。沒有一點信號,工作群里的信息,依舊定格在昨晚的進度。時間停滯了,他有種置身于外太空的失重感。為了擺脫這種不適,他離開人群,向一片灌木叢走去。
“你去哪里?”
“我想找找那口井?!?/p>
戈壁灘上鋪滿了黑色的石塊,腳踩上去,有些硌腳。隔幾米就有一些干枯的灌木叢,越往前走,灌木叢越茂密。蘇牧繼續(xù)搜尋,并沒有用太多的時間,他就找到了那口古井,井沿處還有木質(zhì)的井架,不過,木頭都腐朽了。他探出頭,向井中張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
蘇牧退了幾步,找到一塊石頭,想把它丟進井里。
“你考慮得怎么樣了?”身后又傳來蔣玉瓊的聲音。
離井口僅有一步之遙了,他卻只能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
她又重復(fù)了那個問句。她好像已做好了某種準備,萬一他拒絕,她將有更多的理由來說服蘇牧。
蘇牧把那石塊丟在地上,說:“你可以用那筆錢,但我有一個要求?!?/p>
她看著蘇牧,眼中充滿疑惑。
蘇牧猶豫了一下,說:“我希望你明天就回去?!?/p>
蔣玉瓊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蘇牧怕她有誤解,感覺受傷,就說:“我想讓蘇梓晨多磨煉一下。”
她似乎接受了這種解釋,眼中閃過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悵然若失,卻依舊沒有表態(tài),反而像是開玩笑地說:“你就不怕我以后再也不回來了?”
蘇牧置之不理,走到了井口處,探出頭,向深井里張望,試圖弄清深井里究竟有沒有水。
蔣玉瓊也走過來,和他并肩站著,語氣溫軟:“你說呀。”
蘇牧突然抓住她的手臂:“要是我把你推進去,會有人發(fā)現(xiàn)嗎?”
黃昏時分,越野車隊終于開出了沙漠。臨近沙漠邊沿時,蘇牧才意識到沙漠比外邊的平地高出幾十米,車頭幾乎是垂直向下的,很壯觀。他仿佛聽到了一首交響樂最終篇章的高潮部分,接下來的將是高潮過后的平緩部分。
車輛行駛到平坦的戈壁進行最后的集結(jié),大家用充氣機為輪胎充氣,在電動馬達的“嗒嗒”聲和充氣的“咝咝”聲中,車手們?nèi)宄扇旱鼐墼谝黄鸪闊煟荛_同行的女人,用尿液灌溉沙漠邊沿一些干枯的灌木叢;同時,也在討論著晚餐去哪里吃。
蘇梓晨與蔣玉瓊沒下車,分別靠著兩側(cè)的車窗懨懨欲睡,一天的顛簸耗盡他們的耐心。蘇牧走到一棵干枯的樹旁,也尿了一泡,然后拿出手機,準備上網(wǎng)給蔣玉瓊訂機票。
手機沒信號。蘇牧又往沙丘上走了幾步,信號格依舊沒有顯示出來,他想,就算是訂到了,她怎么返回烏魯木齊去機場呢?恐怕沒有返程的車把她送走。
蘇牧望著快要被沙丘的曲線吞沒的夕陽,腦子突然閃現(xiàn)出“英雄鍋”底部那輛汽車的框架殘骸,以及黑色戈壁上那口唐代古井。
關(guān)于那口井,蘇牧后悔的是,他沒將碎石丟進去,以便測試一下它用時多久能落在水面上,又或者,測試一下井里到底有沒有水。
責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