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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郎(2003— )

2024-04-24 15:25:06三三
花城 2024年1期

三三

獻給不存在的曹麗萍

“南海有個帝王叫儵,北海有個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渾沌。”三根釘子楔進一桌酒席,杯中酒水輕輕晃動,抽煙的點上了火,悶頭喝海參羹湯的放下了碗。底下早有人看破,小聲叨一句,說的是《莊子》。朱文開只當未聞,繼續講他的故事。

“儵和忽常常去渾沌家中坐席,就像我們今天這樣。渾沌心善,每次都張羅鮑參翅肚、金漿玉醴,供朋友盡興而返。儵和忽身份尊貴,受人款待,心懷感激,自然也想為渾沌做些事情,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有一天,兩人聚在一起,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一個報答的方法……你們知道是什么?”

“送他十斤大閘蟹。”樓外秋風起,有人指著盤中蟹腳打趣。

“料你們怎么都猜不著。儵和忽說,人都有七竅,可以看,可以聽,可以吃,可以呼吸,只有渾沌一竅都沒有。出于好意,他們各自安排好工作,湊出一個禮拜假期,天天往渾沌家里跑。每一天,他們替渾沌鑿開一竅。”朱文開故意壓低聲音,戀戀不舍地說,“七天以后,渾沌死了。”

在座的噓聲一片,我倒無所謂。那幾年機遇好,我們剛過而立之歲,各方面開始有起色。天之驕子畢竟稀有,朋友們多始于貧賤,有的城府來不及擴容,稍見發跡就換上一副別樣的面貌。朱文開是典型。過去,他幾乎不開口,有人敬酒只顧猛喝。醉了就地趴倒,往往喝到撤場,都未必有人發覺朱文開已離桌。他的行當相對特別,自由攝影師,朋友們私下都以為算不上正經職業。他比我們大一些,但不顯。他似乎落入時間的罅隙之中,衰老并未找上他,這一點我是由衷羨慕的。飯局由朋友們輪流做東,朱文開大約拮據,以前來的次數很少,且從不請客。自從去年得了一個外省的攝影獎后,他積極地張羅了好幾次,全然成了一個活躍的酒客。只是朋友們對他不尊重慣了,即使吃了他的筵席,也不見得追捧他。我正思忖,一個纖細的聲音傳過來。因它新鮮,飯桌上的人一時噤了聲。

“這個故事是想說明什么呢?”

開口的是小曹,朱文開新娶的嬌妻。此前朱文開講故事,全桌人或冷面微笑,或瞇眼而聽,或竊竊私語開他的玩笑,只有小曹從頭到尾凝視著他。除小曹外,我是在場唯一的女性,既不愿共情其他人的奚落,也不能理解小曹滿藏愛意的眼神。我問鄰座的周通借了打火機,點上一根萬寶路,生造了一個自由吐納的契機。小曹瞥見我抽煙,驚訝地望了我一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朱文開身上。

“說的是‘道。”朱文開故作停頓,抿一口酒,繼續說,“儵和忽、南和北,猶為二;中央混沌為一,也為無。天下之道,正是靠‘無來涵容所有的形態。我明年上半年要在外灘美術館舉辦一個攝影展,就叫《無與有》,屆時請大家一同賞光參觀。”

方賢達率先鼓起掌來,接道:“你們瞧瞧,一個人只要自信起來,信口開河聽著都像在傳授大道。”

“像朱老師這樣飛黃騰達的藝術家,難得有空教導我們幾句,有得聽就多聽聽。”周通笑著說。

“當然,當然。下次朱老師再請吃飯,我一定帶上筆記本。”另一位不熟悉的朋友說,又唱曲似的拖一句尾調,“真是稀奇。”

朱文開不知是沒聽出弦外之音,還是故作鎮定,只見他面露喜色,頻繁地向眾人勸酒。但凡抓住機會,他就滔滔不絕地談論攝影或藝術觀,對各種事物做一番品評。酒過三巡,大家揶揄的興致盡了,對朱文開熱烈的表達欲幾乎無所回應。朱文開渾然不覺,倒是小曹如坐針氈,賠笑里不時閃過一絲勉強。

散場后,朱文開夫婦謙讓,送一批朋友先上電梯。我不急回家,徐徐等到最后,和他倆一起下樓。電梯轎廂窄小,我和小曹不得不面面相望。她長得有幾分像電影明星朱媛媛,一雙標準的桃花眼,豐盈的唇形更增嬌憨之態。由于距離近,只要她一眨眼,我就能看見她兩側眼線畫得不對稱。她的頭發往后梳成髻,戴一個淺藍色塑料發箍,與連衣裙倒相配。某一瞬間,我猛地覺察到,小曹原來還那么年輕。才記起入席之前,周通對我講過,小曹比朱文開小十多歲,剛過法定結婚年齡不久。我想說些什么,以回饋這盈盈的注視,卻被她搶先開了口。

“尹律師,今天吃得還滿意嗎?”

“又是蟹,又是五糧液。”我握了她的手,她手心里兜一把火,滾燙。我想到她結賬時認真核對的模樣,說,“小曹破費了。”

“哪里的話,招待不周。”小曹訕然說。

小曹的皮膚瑩白透薄,此刻蕩起紅暈。我小睨一眼朱文開,他一手撐在扶欄上,一手摟著小曹的腰部,神情飽化酒水,看上去忘乎所以。其實我對朱文開從無意見,他得志后的反差表現,我也能理解。可此時,我暗中為小曹生出一股擔憂。縱身躍入婚姻,尤其嫁給朱文開這樣的男人,她還不知道將來要走多少難以預料的路。

夜里秋涼更甚,我拿出一件絨線開衫。見小曹光裸雙臂,比我更需要,便想借給她一用。小曹堅辭,連連推說不好意思。又走到路中央,迎風揮手攔出租車。好不容易有司機應召,她卻讓我先上。一番短暫交往罷,我約略知曉小曹的處事風格,付出比受惠更讓她坦然,就當仁不讓坐進了車里。臨別,小曹拋下朱文開,撲到車窗邊。我以為她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趕忙搖下玻璃。

“尹律師,我聽朱文開說起過你。一個女人能這樣打拼,真的很了不起,我要向你多多學習。”

熱騰騰的氣息吹到我臉上,我下意識往另一側移動。如此一挪,心里對小曹抱有歉疚。我囑咐司機稍等,借著幽暗的光線,從包里找出一張名片。我告訴小曹,上面有我的電話和律所地址。哪天想到了,可以過來喝杯茶。

實際上,那年我的心緒很壞,對非必要的往來多是躲避的。所幸,小曹也沒執意找我。有一次,我外出回律所。同事轉告我,一位年輕女孩剛來過,等了半小時,見我未歸,留下兩盒青團走了。已是第二年陽春,青團也算合時令。我向同事詢問來客的外貌,他抬頭考慮了片刻,說很難表達。小姑娘長相挺標致,但身上儼然罩一層水霧,濕漉漉的,像從山林里晨炊回來,也像剛剛哭過。這一節描述,可謂荒誕。但不知為何,我忽然想到小曹。上回一別后,見過朱文開兩次,都未有小曹陪伴。我信口問及小曹,什么工作,近來忙些什么,未來作何打算。朱文開豪氣沖天地說,要什么工作呢,我養著她到處玩,還不好嗎?我一時語塞,只好隨一桌朋友敷衍地稱道幾句。

青團遺禮終究是一樁懸案。不過,因為工作,此類事件并不少見,我也懶得深入追究。到五月,我帶團隊接了一個非遺老字號的糾紛案件。侵權范圍涉及全國,需奔波各地取證,我們忙得不可開交。時間如燒燼,轉眼又入秋。一日,我到客戶單位拜訪。從案件近況聊到后續規劃,天色泛起昏暗,我們渾然不覺。聊得興起,忽聽見隆隆聲響,一開窗,發現外灘正在放煙花。我們相顧大笑,驚覺原來這是國慶前夜。再細看,除了我們這一間,其他辦公室的燈都已熄滅。

客戶單位位于市中心,一出門即是南京路步行街。我懷抱卷宗,望著對面亨得利鐘表館的彩光招牌,只覺恍然。煙火秀還在進行,一團花簇直升入夜空,又作星散。步行街通往黃浦江沿岸,可能為了避免擁堵,有些觀光客提前往回走了。我無意參與熱鬧,正要離開,驀地望見一對古怪的路人。兩人合抱一個扁平的大紙箱,走路幾乎橫行。其中那位男人的手里,還握著一把锃亮的菜刀。靠近一看,竟是兩張熟悉的臉孔。

“尹律師,國慶快樂。”小曹歡快地叫了起來。

如此混沌的夜晚,遇見熟人,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欣喜。我向小曹一笑,又開玩笑問朱文開:“走在大馬路上,拿把菜刀,算什么意思啦?”

“我也不想。”朱文開無奈地說,“她一直說要買個新電視機,總算遇到國慶折扣,就出手了。營業員不給拉掉零頭,講了半天,只肯送我們一把菜刀。我說不要了,她非要拿著。這個女人什么都舍不得丟。”

“有總比沒有好。尹律師,你說是嗎?”小曹笑瞇瞇地說。

“這里面是電視機啊?”我拍了拍紙箱。

“TCL數字窗等離子電視機,進口貨。”朱文開說。

我順手幫他們扶了一段路。到步行街出口,小曹說餓了,回去煮餛飩吃,并邀我一起。我知道他們住在附近,但從沒登門過。本有猶豫,經不住小曹攛掇,心想回家也是寂寥一人,不如去稍坐一會兒。

城市的肌理豐沛,才轉幾個彎,喧囂動天的鬧市已遠如昨日。我們鉆進幽深的弄堂,由于路狹窄,三人無法并行,我走在他們身后。夜色沉寂,我微微耳鳴。一抬頭,顛倒錯亂的電線之間,立著一輪上弦月,金黃色,透過霧翳閃著光。小曹在前面哼歌,孟庭葦的《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由一段嗡鳴牽引,我更加神游天外。又走一段,抵達一個天井。小曹提醒我踩樓梯小心,一邊拉著我上了二樓。

這是典型的石庫門里弄房,一室半戶,再搭間閣樓,廚衛都屬公用區域。往里走兩步,木地板吱吱作響,我不由得一驚。

“尹律師,家里地方小,你不要嫌棄。”小曹鋪平沙發毯,張羅我坐下。轉身打開一旁的冰箱,拿出可樂和待化凍的大餛飩。一氣呵成,我暗想,小曹已然是一個嫻熟的主婦了。小曹說:“下半年,我們就要搬去新房子了。”

“恭喜呀,新房買在哪里?”我問。

“就在蓬萊公園旁邊。”小曹靦腆地說。

我猜她說的是蓬萊花苑,剛造沒幾年的樓盤。我的少女時代在那一帶度過,即便許多往事在城景修繕中逸失,對地段還是熟悉的。小區里綠化很好,列著幾棟配落地窗的小高層樓房,頂部設計成玻璃露臺,天晴時一派通明。那里房價不低,或許朱文開真的賺到錢了。我故意不去細問,淡淡說起十多年前的一個傳聞。蓬萊公園里有一座假山,山頂佇一棵老樹,雙人環抱才能將其圍起。有一天夜里,附近居民看見觀音菩薩從樹里走出來。不論真假,公園聲譽日隆。

“那么最好是送子觀音。”朱文開說著,沖小曹笑。

“這么快,不多玩幾年嗎?”我有些吃驚,并不認為朱文開做好了當父親的準備。

“我年齡不小了……她嘛,她喜歡小孩。”朱文開說。

小曹向我微微點頭,端著碗往公用的灶披間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百無聊賴,我環視房間。五斗櫥的上方,貼了滿墻照片。我湊近一張張細看,都是小曹的人像,背景貫穿四季。面對鏡頭,小曹難掩肢體的緊繃感。對于自己正在被觀看乃至記錄,她一清二楚,并且無法忽視這一點。我沒特意關注過攝影,自認鑒賞力不足。出于禮貌,指著一張還算動人的夜景肖像夸贊起來。

“這張好看,有點森山大道的味道。”我說。

“胡說八道。”朱文開說。我看多了他忽轉輕蔑的模樣,心想他的氣憤未必和我有關,只是話題一落到藝術領域,便進入他憤世嫉俗的素材庫。“我最不喜歡聽到這種話,像某某大師,有誰的風范,你不知道這些高峰給我們帶來多少陰影。又有多少人,缺乏原創性,偏要鉆進大師的軀殼里,當一個鬼魂。1844年拍的《兩廣總督耆英像》,通常看作攝影傳入中國的開端。到現在已近一百六十年,我們根本沒有建立自己的攝影史。拍攝中國而知名的攝影師里,竟然沒有一個中國人,這難道不荒唐嗎?”

“看這幾年影展的氛圍,還以為國內的青年攝影師很活躍呢。”我說。

朱文開冷笑一聲,說著語氣竟激烈起來,仿佛一個人的音量可以抹除世間不平。“有誰真的上了國際臺面呢?誰在海外有話語權呢?郎靜山算華人里最有名的攝影師之一了,但得到寇德卡、布列松的地位了嗎?當中又斷了多少代際?更別說年輕的攝影師了,把獎項當作名利的墊腳石,沒一個做出真東西的。”

“你不是還在拍自己的東西嗎?”我說。

“我選擇走自己的路,自生自滅。”朱文開頗為悲壯地說。

“你的《無與有》展覽辦得順利嗎?”我忽然想起這回事,抱歉地說,“今年忙得焦頭爛額,湊不出時間,就沒來問你。”

“哦。”朱文開含混應了一聲,又說,“還在協商。有什么要緊的,我現在的審美觀念已經進化了,那幾年拍的東西就算做成展覽,也沒有代表性。只要我樂意,機會多得是,還可以再挑挑揀揀。”

我覺察到他話語中的矛盾,但并未深究下去。一來,我自詡與任何人都無關,不愿意審視別人,總在鈍化他們身上的破綻;二來,我相信藝術家無需講求秩序,他們分形于每一個瞬間,在幽微的時間橫截面里締造無數龐然宇宙。而像我這樣依賴于外在邏輯的,永遠只能當一個平庸的人。思索之際,朱文開臉上已重燃光彩,慷慨談及尤金·阿杰特、何蕃、杉本博司、恩斯特·哈斯、斯蒂芬·肖爾,就像介紹柜子里的一套套瓷器。他顯然從這些名字里汲取了力量,如招魂一般,流利而頗具雄心地吐出咒語。我坐在旁邊,似一面笨拙的白墻,被他短暫地照亮,很快卻興味索然。

不久,小曹端上餛飩。熱氣撲面,我閉上眼睛。一些水汽覆在我臉頰兩側,耳中傳來朱文開的侃侃而談、小曹的笑聲、間歇啜飲餛飩湯的聲音。這就是具體的生活,盡管它也由一部分虛妄的念頭所構成。后來我時常想起那一晚——不知為何,那些反復決意要銘刻于心的事情總悄然消隱,最終記住的都是一些意料之外的日常時刻。我記得小曹心情很好,餛飩吃到一半,翻出一件新買的罩衫,問我顏色、款式如何。老式窗框的木料已剝碎,玻璃刮得毛刺,唯有那幾張窗花是新的、鮮艷的。小曹說是她自己剪的,朱文開描述起一桌子的鉛筆、勾筆、碎紙、草稿紙、圓規、角度尺,還有擦了又擦落滿四處的橡皮屑。朱文開不無戲謔地說,蠻好,把小曹也熏陶成藝術家了。我聽得別扭,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想替小曹打圓場,但小曹看上去完全不在意。

我們聊到深夜,出門時,樹葉上的寒露落在肩頭,使我一醒。這是零四年的秋天,空氣中攢流著浩瀚的氣息。時間并不被天穹中的光線所定義,每一刻都明亮如晝,街上閑蕩著朱文開那樣的游人——激昂、野心勃勃,有太多能量需要釋放。在世紀之船的舷艏,人們感受到一些重大的事情即將發生,甚至相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都沉浸于等待,全場響動著無意間泄露的參差心跳聲。那樣的時代,沒有人苛責幻覺,反而敞開胸腔大口呼吸迷幻的煙霧。因為幻覺也是真實,一切被體驗所捕獲的都歸于真實。

如今回想那些年,幾近失真。云霄飛車從高空滑過,誰都不知道軌道會在何處斷裂。然而,在人們真正意識到之前,情勢就發生變化了。

朱文開多少也算享受過成名的紅利。雖然他從未正式進入主流視野,但無論如何,各地的攝影活動邀約絡繹不絕。有段時間,他徹底從朋友聚會中失蹤了。打電話問他,只道又在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參加活動,才黃昏已經喝得大醉。我曾在半夜收到過朱文開的來電,他對著聽筒喊,尹律師睡了沒?我讓我朋友跟你講。隨后,一個渾厚的男嗓音大聲說起一種我從沒聽過的外語。當時天很冷,兩人肆意笑了一陣,我幾乎能想象他們口中噴溢的白霧。我罵了一句,掛斷電話。

又過幾年,我受律所外派,到陸家浜路上的單位工作半年。偶遇過小曹數回,有時寒暄幾句,有時為避麻煩而繞開。印象最深的一次,小曹穿一件流行的漸變色雪紡衫,配一條玫紅的七分褲。她大約剛從菜場回來,手提竹籃,疾步往前走。或許與著裝風格有關,小曹的氣質大有改變。那些柔弱、羞澀的成分蒸發殆盡,我險些沒認出她來。

關于朱文開夫婦的消息,我從朋友處零星聽說過一些。他們已有一個女兒,三歲,由小曹全職撫養。朱文開則騰出雙手,到處周游,專拍藝術展的開幕式,或是貧苦地區的眾生相——兩種題材大相徑庭,卻都讓他充滿熱情。當然,這些多只做了博客的素材。

那天,我正問朱文開在哪里,小曹的電話鈴響了。

“喂……到了是嗎?大概多久……我和尹律師在一起呀,哪個尹律師,你是不是腦子壞了……不是,路上碰到的……車給你叫好了,你到時候從二樓的6號口出來……怎么可能在一樓,你這次又沒托運行李,這點事情都搞不清,二樓6號口……我用另一個手機號叫的,錦江出租車……新號有優惠呀,就是操作起來比較復雜,我和你說……”小曹轉過身,極為細致地講了幾遍使用優惠的流程,報了車牌號,又叮囑朱文開要在十五分鐘內入座,否則出租車自動開始計費,不劃算。掛斷電話,小曹朝我笑笑,說:“他剛到上海,從廣州一個藝術節回來。”

“小曹現在真干練,到底是當媽媽的人了。”我不禁感慨。

“沒辦法呀,家里總要有個人做事,難道指望朱文開嗎?”小曹坦率地說,“他是一個藝術家,在生活上一竅不通。尹律師,你不知道我一開始多崩潰,特別是懷孕的時候,這兩年總算適應了一點。”

“小曹,你記得吧?有一年,我們去逛M50創意園區。”我說,那還是在小曹懷孕前。

“記得。我們沿路看了商鋪和展覽,走到園區最深處,你還請我喝了一杯咖啡……哎呀,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時間好快。”小曹說。

“我們去過一家畫店,畫家五十來歲,是東北人。他的繪畫母題主要是大雪中的鐵軌,肅殺、冷硬,很有蘇聯風味。每幅畫的細部之處,他會添上各種超現實的設計。這就讓畫看起來很奇怪,明明那種蘇聯調是過時的,同時又充滿人造的先鋒感——襯著寒酸的畫家,這種反差更讓人感傷。我們走出店門后,你小聲說,真正過時的是那個畫家,他落在自己的時代里,對我們而言根本沒有共情的價值。”我不自覺停下來,注視著小曹,看她回憶起幾分。我繼續說道,“那是近乎靈光一現的斷言。我正思考你說的話,還沒想清楚怎么回答,你忽然說起了別的。你怔在那里,回過神似的說了一句:尹律師,我準備好了。我問,你準備什么啊?你說,準備好做一個藝術家的妻子呀。我不知道你怎么會想到這個,就隨意玩笑說,可你已經是了。你認真地糾正我說,不是的,我想好了,我要承擔我們的生活。小曹,‘承擔這個詞語,多么沉重啊,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記憶無疑施展了某種魔力,小曹站在那里,顯得不知所措。

“小曹,我是想說,你可以不用‘承擔那么多的。你不能永遠慣著朱文開,你要讓他自己去看看,生活到底是什么樣子的。”話一出口,我就明白自己多嘴了。但事已至此,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朱文開弄不懂的,也不在乎。整天忙不停,只關心他感興趣的事情,連個燈泡都不會修。我要是不管,誰來當家、養孩子?房貸怎么還?去年夏天,他還雇了一個人專門替他整理攝影素材,一個月給人家2000塊。瘋了吧,他根本不想想自己賺多少錢。我真的沒有辦法,最后,這些事情只好都由我來替他做。尹律師,我一向不喜歡抱怨的,不說這個了。”小曹勉強一笑。

“那你最近在做什么呢?”我問。

小曹一頓,緊接著神采煥亮起來,像走馬燈的芯子瞬間被點上了火。我以為她要說出什么趣事,誰知仍然和朱文開相關。小曹說:“我在給朱文開當模特。他其實有個拍攝計劃,持續好多年了。最近正在排版,出了以后,我讓他送你一本……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好啊。”我說。想起他們老房子墻上小曹生澀的相片,我心念到,也許小曹確實和過去不同了。一個女人大刀闊斧地走在她的路上,即使面目全非,也不會回頭——因為她深知,一旦回頭,身后什么都沒有。

“我們家就在附近。要是不怕小孩吵,有空過來玩。”小曹說。

她似乎想過來擁抱我,作為告別,或是某種形式上的善意的表達。但她把菜籃換到了另一個手上,遲疑過后,最終也沒付諸行動。

結縷草已經長到半臂高,蹚過蔥蘢,小腿被撓得發癢。為迎接世博會,黃浦濱江已進行了功能調整,到處是后工業時代的綠地。夏天夜晚,我散步穿越濱水空間,往朱文開的住處去。他們家靠近城市最佳實踐區,世博期間,這一帶光影不絕,半夜還常能聞到氙氣燈燃燒后的氣味。

那陣子,我有個電視臺的朋友策劃了一檔節目,以上海的文藝工作者為受訪對象。閑談時說起,我向他推薦了朱文開。我把消息告訴朱文開,很快約定了見面的時間。他殷勤地邀請項目組上門拍攝,聲稱一個藝術家的家庭環境是他內心的外化,他愿意敞開門,任憑采訪者走到其力所能及的深處。我和朱文開久未謀面,對他的狀況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抱有厚望的新影集根本沒激起什么水花。實際上,我有些擔心他在節目中表演過度,但我想,他是需要這些曝光機會的。

我稍微遲到了一些。抵達朱文開家時,攝制組已開始在書房布景。小曹一邊給我開門,一邊還不忘朝里面喊:“朱文開,你把落地燈打開呀,這個角度眼鏡不會反光的。”她匆忙地招待我坐在客廳,又返身進書房,替朱文開微調了坐姿和朝向。末了,她輕吸一口氣,拍拍朱文開的肩膀說:“好好說。”

眼見小曹的雷厲風行,我深為震撼。我們剛認識時,小曹說話輕聲細語,現在幾乎每句話都在喊叫,尤其是對朱文開。聽到里面采訪井然有序地開始,小曹才安下心,帶我參觀了一圈房子。這里沒我想象中那么大,主臥的門上貼著一對“囍”字,金粉勾邊,其中一字的一角已翹起。次臥由孩子居住——為確保朱文開的采訪不受干擾,他們的女兒被送去了小曹的父母家。我細細打量了一番,看來小曹每晚陪孩子睡在此處,朱文開一人獨居主臥。房間里的諸多布置,其實我在朱文開的新影集《上海女郎(2003— )》里見過。可能因為難得有電視臺來拜訪,他們做了一些微調,著重展出了朱文開多年來在攝影上取得的成績,盡管多是微不足道的。

回到客廳,小曹問起我對《上海女郎(2003— )》的看法。我說:“很漂亮。翻完以后百感交集,這是一本屬于你的攝影集。”

小曹望著我,像在等我繼續說。見我沉默,她略帶失望地說:“尹律師,你大概是懂的,大部分人都看不懂……”

坦白而言,拿到相冊的第一時間,我深信朱文開在模仿荒木經惟、筱山紀信。收錄的照片拍攝于2003年至去年,顯然精挑細選過。小曹或被置于昏暗幽魅的光線下,做出迷離的神情;或在明亮嘈雜的飯店里,襯衫扣解到第三粒,正吮吸一只螺螄殼;或躺在床上,以挑釁且挑逗的眼光盯著相機,而他們的女兒正在旁邊午睡。除此以外,還有恐懼、悲傷、憤怒的時刻,但朱文開的鏡頭巧妙地從這些情緒中攫取了性的成分。有幾張小曹哭泣的照片,尤為撩人,似在引逗觀眾去侵犯她。接著,是我最難以評價的部分——影集里有五分之一是小曹裸體的照片。胸型、肋骨、腰窩、臀線、雙腿之間、腳趾上細小的痣,每一處都被記錄了下來。

“我自己挺喜歡的。一開始翻這本影集,我老是哭。朱文開問我,拍得這么好看,你哭什么啦?我也說不清楚,和美丑無關,也不是為那些大尺度的姿勢羞恥,拍都拍了有什么好羞恥的……可能是因為時間,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想到了死,覺得自己一次次地死在了照片里。”小曹提到死很坦然,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負面情緒。她繼續說,“我們商量攝影集名字的時候,我建議朱文開,就用我的本名吧。但他有更大的野心,他覺得我不僅僅是自己,也代表了一代上海女性,最后還是聽了他的,叫‘上海女郎。至于這個2003年……”

“我知道,是你們結婚的年份。”我說。

“是呀,你竟然記得。”小曹露出驚喜的表情。

“對了,認識你這么久,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本名叫什么啊?”我忽然想到,就問她。

小曹說了一遍,我也跟著復述了一遍,但可能平時“小曹”叫得太習慣了,不出兩分鐘就忘了她的名字,只記得普普通通,可能和同一時代出生的很多人撞名。

“這本攝影集出版以后,我整天提心吊膽,怕我爸媽、孩子、朋友發現。你知道大部分人很俗氣的,跟他們解釋不通,而且人一旦被迫去解釋就已經落入不公平了。可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希望它能火起來,被更多人看到,那些都是我真實的生活啊。”小曹說。

“不要著急,慢慢來,請過什么媒體報道了嗎?”我問。

“說到這個,我就生氣。”小曹說。

她從茶幾底下拿出一個很大的餅干盒。打開蓋子,原來里面收納了一些報紙、雜志、海報,數量不多,都是提到過《上海女郎(2003— )》的。小曹翻到其中的一篇,圈給我看,一邊念叨現在的媒體有多刻薄。我接過來,只見上面寫著:

國內攝影師的困境:嘩眾取寵,實質空空

這是我們第二次采訪上海攝影師朱文開。在一家咖啡店,朱文開和妻子——他的新作《上海女郎(2003— )》的模特提前到達。我們進去時,朱文開夫婦和服務員正為他在室內抽煙而爭吵。與八年前相比,朱文開變化顯著。他在右臂上文了很多行數字,據說是他人生中重要的時間節點。朱文開說,如果以后文不下了,他會文在臉上,就像中國古代受黥刑的犯人;因為遍地商業的時潮之中,熱愛藝術是一種原罪。

在朱文開這一代攝影師身上,90年代殘存的狂熱和面對新世紀的失措并行而生。攝影集《上海女郎(2003— )》是朱文開對妻子進行一系列以性為主題的攝影作品。然而,這種以商品化的標準販售自己妻子的行為,更多是一種對道德的并不充分的挑戰,從攝影藝術角度而言是不夠的。朱文開聲稱,他想通過對妻子的事無巨細的觀察,來重塑一個上海女郎在日常生活中的成長。這個女郎既是他的妻子,又具有普遍性。在朱文開看來,性,作為某種標價,有著更幽深的意味。只可惜問世后,《上海女郎(2003— )》并未像朱文開所預期的那樣受到關注。

自2002年獲得攝影銀鵲獎以來,朱文開東游西蕩,卻再也沒有交出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究其原因,或與國內中青年攝影師面臨的市場壓力相關:攝影師一旦成為一個受矚目的獎的獲得者,很快就會消失,變成畫廊或被改造的市場化的生產師。朱文開曾稱會力拒這種妥協,但《上海女郎(2003— )》——這本失敗之作向我們揭示,朱文開已然極具迎合的姿態,但是市場拒絕接納觀念如此陳舊、技巧亦無創新的作品。

采訪過程中,朱文開的情緒非常不穩定。時而亢奮,時而低落,特別是在后半程,每當我們提出質疑性的問題時,朱文開就一言不發。可以看出,朱文開的妻子在一旁替他著急。這位堅韌、能干的上海女性,對她丈夫的事業充滿敬仰。無論她如何提示,朱文開就是不說話,她用復雜的眼神久久注視著他。或許,唯有她深信,朱文開的沉默之下蘊藏著某種巨大的力量。但是她錯了,時間與市場都將向她證明,那沉默之下,其實空無一物。

我把那期雜志放到一邊,隨手翻閱其余報道。相比這一篇所展露的輕慢,其他文章更多呈現出一種冷漠。讀完后,回看這篇采訪稿,其中關于小曹的部分擊中了我。我忽然意識到一點,長久以來,我總替小曹抱有不平,以為她敵不過朱文開那烏煙瘴氣且時刻高速旋轉著的自我,以為她是被迫屈從于他,可事實上,其中多少有小曹自愿的成分,這是她的選擇。她用自身豢養著周圍的一切,以致我弄不明白她真正的需要。

房間的隔音效果不好,采訪臨結束,收掇的動靜傳來。小曹推開門,示意項目組暫停撤場,一邊責怪朱文開。小曹說:“還得補拍一段,你漏提了。”

“什么?”朱文開茫然望著她。

“攝影就像槍……”小曹打手勢提示他,急迫而謹慎地從詞庫里翻撿詞語,直到朱文開恍然大悟。

“攝影應當一槍斃命,是對一個瞬間進行裁決,威廉·克萊因表達過類似的觀點。這與我妻子的感受也是契合的,在被拍攝的那一刻,她的肉身轉化為一道影像,這當中隱含著一種死亡的儀式:拋棄生命,從而被永恒所接納……”

朱文開本可以談一談他的妻子,但他話鋒一轉,又落到更宏大的話題上去了。自開埠以來,女郎們如何風情萬種,以叛逆這座與她們生活并不真的相關的城市。到今天,那種獨特的風流遺跡,依然殘存于上海女郎們的體內。我認真地聽朱文開講述,有時感到,朱文開就像一臺放映機,他把諸多無關緊要的元素剪輯在一條膠卷上,再依照一種慣性,把它們播放出來。他自然能說得流暢,甚至為此裝飾一種激情,但那些語句缺乏感受,不過是幾蓬從河流表面漂過的浮萍。可緊接著,我又不禁懷疑,自己對朱文開是否太過苛刻。能在藝術史上占據一席之地的,都是由好運護送過的人。除此以外,大多數時候,好運只是玩弄人。有些人機敏,并未被眼前的幻景誘惑,或懂得在收益耗盡前及時轉身撤離。至于朱文開,則屬于那一小部分、自始至終都信以為真的人。

我后來對一些詩句有了體悟,諸如“昔年親友半凋零”“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詩人所感懷的,并非某個以“朋友”形式出現的實體人物,而是時間本身。我偶然想起朱文開,感慨不止,也是為此。自從采訪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朱文開。起初,我還試圖打探他的蹤跡,但幾次無果,我并不強烈的好奇與關心也隨之磨損。于是,我不自覺中裁去朱文開這一條人際分支,順著自己的命運,渾渾噩噩地繼續往前去了。

倒是不時掛念小曹,劃火柴似的瑩亮一閃,卻來不及真的做些什么。

當年宴飲歡聚,座中朋友里,和我最熟的是周通。我們畢業于同一所大學,曾午夜結伴探訪墓地,也曾幾人喝醉后在馬路上滋事。由于行業相近,時至今日,仍常相約聊一些案子。周通比我精力旺盛,能輕松駕馭社交,和諸多朋友保持著聯系。關于別人的消息,我都是從他那里聽來的。有一回見面,周通興致勃勃地問我:“你還記得朱文開嗎?”

“那個藝術家啊。”我說。

“他老婆現在和老方在一起。”周通說著,瞇起眼睛,面露談論別人風流韻事時常見的神色。

老方也是我們一位朋友,前幾年,靠做金剛鉆生意發了財。老方結婚很早,但因從商應酬,身邊的鶯燕從來不少。我大為震驚,半天才問出一句:“什么叫在一起啊?”

“這個事情,我怎么知道的呢?今年春節前后,老方叫我幫他留心,有沒有一居室的房子出租。我托朋友找到一家不錯的房源,干凈、朝向好,正合他的要求。老方來簽了合同,爽快地交了兩年的租金。對于房子用途,他從沒提過,但不知道為什么,我默認他要在這里租個小辦公室。后來的一個下午,我外勤到附近,準備上去和他打個招呼。鬼使神差地,我想給他個驚喜,沒有提前聯系他。敲了半天門,一打開,是個很眼熟的女人,長得說不上好看,至少不是我欣賞的類型,大眼睛里透著一種薄命相。我們互相打量一會兒,有點尷尬。她先認出我,我才反應過來,原來她是朱文開的老婆。她也不避諱,請我進去坐,說一會兒還要去學校接孩子。她說朱文開失蹤有三年了,房子因為抵押被收走,現在她在附近開了一家便利店,勉強可以養活小孩。”周通一口氣講下來,意猶未盡。

“那也不能說明她和老方在一起吧。”我說。

“還要怎么說明,不然老方怎么肯掏錢租房子?”周通不以為然。

“我印象里,小曹不是這種人。”我說。

我有點鬧情緒,盡管在本質上,我根本不在乎事實如何。多年未見,小曹身上發生了極大的變故。即使她真的和老方在一起,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可說不上來什么原因,我就是不忍心她這樣被我們討論,我為此刻而內疚。

“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也算有過經歷了,還那么天真……你還是個律師啊!”周通以朋友的口吻調侃道,又話題一轉,變本加厲地揮向小曹,“你看過她的裸照吧,整整一本。這樣的女人,會是什么正經人嗎?她又沒上過班,朱文開走了,另謀出路也很正常啊。這個社會很現實的。”

我啞口無言。一路上,不免想起過去與小曹的種種交往,恍如隔世。回到家里,找遍各個柜子,終于在儲藏室的一堆舊報紙下找到了那本攝影集。

封面是一張小曹的背影照,右上角豎直標注了攝影集的名字。可能因為保管不當,“上海女郎”四字分別有不同程度的褪色,“海”儼然成了“每”。我重新翻看影集,一些細節意外地清晰起來。住老宅期間,小曹用健力寶的廣告紙糊在煤氣灶上,然后回頭強撐起一抹嫵媚的笑——那時她還多么年輕,無論做錯什么,時間都護著她。整本影集里,小曹一直戴著一條項鏈:金色的,十字形;而在一張裸露的全身照中,她摘掉了那條項鏈,神情決絕,像一個等待被槍決時被迫拋棄塵世中累積過的一切的囚徒。最后一兩年,她胖了,膚色顯得更白。她的年齡增加了,對卡通元素的喜愛反而更不加節制,服飾、毛巾、窗簾、玻璃貼都有所體現……把影集放入抽屜時,許多問題浮上心來,周通他們又會怎么翻看它呢?潦草地翻閱,還是久久地停留在最直接地販賣色情的那一頁?老方決定對小曹伸出援手前,是否被其中的某一張照片所打動呢?他們會常常打開它嗎?還是觀后即棄,就像在飯桌上聽過一個低俗的玩笑?

我頻繁地夢見小曹,她像一朵積雨云,游蕩在我的潛意識中。在一場夢中,我和許多人身處一個古埃及亡靈主題的露天展覽,小曹也在現場某處,我找不到她。莫名其妙地,我對小曹懷有歉意,那種道德層面的壓力似一束氣球拴在我的肢體上,使我失去一些對自己的掌控。為了緩解歉意,我必須為小曹做些什么。但在那樣的場景下,我能做的,只有拼命對周圍的人夸獎小曹。當我走過一個隱蔽的展廳時,我驀地看見了她——小曹正在吸一具開棺木乃伊的鬼魂。

我問周通要來便利店的地址,尋一個周末,買了水果禮盒前去探望。坐在出租車里,種種顧慮冒出來:也許一個落魄之人最怕見到舊友,也許小曹對我的記憶早已趨于淡漠。我一度想回頭,但終因信賴我與小曹多年前的默契,到了店鋪門口。天已經太冷,當你凝視任何一處,都為它感到孤零。那是沿街的一家小店,玻璃門嵌在破舊的磚墻之間。沒掛招牌,倒配了一塊磁板,上面分行寫著“煙酒/電話卡/批發零售”,字跡有一種學生臨摹式的端正。

店里只有一個人。我進門時,她正低頭看手機。我繞到一排貨架后,掃視滿柜的貨品。童年時,我有過開一個便利店的理想。可是當我站在那里,面向一種密匝而具體的生活時,頭一次深感過去拳拳在念之物是何其遙遠,并且,虛假。我深吸一口氣。

“尹律師……”小曹試探地叫了我一聲,想必已觀察我許久。我轉向她,雙手提著沉重的禮物,使我更加笨拙。小曹面露驚喜道,“沒想到真是你啊。”

“我過來看一看。”我說。

小曹從內室搬來一把有靠背的椅子,殷切地招待我坐。她剪了短發,僅至耳根,乍看像變了一個人。這種外表上的陌生感,總讓我有些拘謹。小曹可能也察覺到了,見我沒有接她從暖柜里拿出的飲料,就輕輕地擺在桌子上。我渾身僵硬,仿佛剛被一顆巨大的雪球砸過一樣,遲遲緩不過來。小曹坐在我旁邊——那不僅是她,也混雜著幾年中的變故、領悟、期盼、掙扎,以及當一個問題迎刃而解時短暫充盈起的虛幻光線。她在人生途中滿載而歸,擔負著她并不想要的行李。所以,她才看上去那么沉穩,昔日的少女成為一道破碎的影子。我們靜坐了很久,聊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我一邊回答她,一邊回想多年前初見她時的情境。她是那樣纖弱,渾身發出細碎又閃亮的光——原來纖弱是一種沒受過傷害的人的特權。

“……我后來明白了,沒朱文開在,日子也能過。”小曹說,主動提到了朱文開。

“你們一點聯系都沒有了?”我問。

“是呀。”小曹說。

“小曹,你當初為什么喜歡朱文開啊?”我小心翼翼地問。

“這該怎么說呢?”小曹低頭笑了,“朱文開人很好,就是太老實了。尹律師,藝術圈你知道的,喜歡新鮮面孔,競爭又這么殘酷,以朱文開的狀況不可能折騰出什么名堂來。跟他在一起,我老是生氣。我無數次忍不住問他,你到底會不會當藝術家?我要是去當藝術家,一定比你成功。我真這么想。”

我默然。我從不認為朱文開老實,他只是有一種說不上罕見的天賦,能夠勇往直前,忽視與自己目標無關的一切。可想而知,他身邊的人需要承受多少災難。正有感嘆,小曹忽然向我投來灼灼的目光。

“尹律師,我一直不好意思問你,你為什么會離婚?”

“因為……那時候太年輕了,我對婚姻沒有概念。一心以為,只有相愛的人才能一起生活下去。”我說,完全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我的說辭聽起來非常虛妄,多年來,對不同的人講出來,他們的理解千差萬別。然而,這是一個深思熟慮后的答案,幾乎接近真相。

前夫是我大學校友,比我高一年級。在我畢業的翌年,許多線索突然指向了婚姻。起初,他帶我參加一些年長朋友的婚禮,總有人問我們的婚期。漸漸地,連旁人稱贊我們匹配也成了通向家庭的紅毯上的一枚枚針腳。他是最早一代從事私募的,工作操勞,又恰逢他母親查出重病。有時他想——就像一種魔法,也許結婚會讓生活有一個新的開始,至少是一種轉機。這段婚姻存續不足四年,到最后的時刻,我們都精疲力竭。對朋友們,我們無力為自己或對方辯白,只好盡可能不去談論。

“是他對你不好嗎?”小曹問。見我無言,小曹又說,“你不要怪我多嘴,只是大家都說,尹律師一貫是最體面的,從來不會做錯事……”

“這不是關鍵,小曹。他是一個非常可靠的人,這一點我從不懷疑。問題在于,我總有太多困惑,不能裝作無動于衷地過一種正常的生活。我想知道,那些平靜的表面之下有什么,我想看清那口深井的底。當時,我想弄明白的是‘愛,但婚姻和愛是兩碼事,是我太苛求了。后來我想,這樣也很好,或許獨居更適合我。”我說。我似乎又犯了年輕時的錯誤,講得太多,直到旁人都落入空洞的沉默。我們最初說的是方言,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切換成普通話。語調不自覺慎重起來,擦亮一個又一個詞語。小曹看起來有些驚訝。

有人走進店里,在幾個貨架間徘徊。一時間,我和小曹都不說話了。我聽見外面傳來鳥鳴,透過那扇小小的店門,小巷以完全靜態的形式存在。它填滿秋冬干燥的陽光,卻莫名顯得有些蕭條。顧客來前臺結賬,小曹利落地按下計算器。念數字的機械女聲打破了室內的寂靜,如同夢囈。我一時恍惚,不知自己正處在哪個時空。不久,小曹輕聲說起話來,像一支蠟燭被幽幽地點起。

“到底什么是愛呢?”小曹問。

“沒有標準答案的。”我說。從《會飲篇》衍生出那么多愛的理論,但對我有效的,只是自身的體驗。那時候,就我而言,愛是驅除一切幻覺后的選擇。在漫長的人生之中,它含納著一種艱難的自我審視,用以拒絕一層層幻覺的誘騙,并且要忍受不斷破碎的無望。愛是人最終走到某處的原因。

“一個人要是能夠愛別人,多了不起啊。”小曹臉上沒什么變化,聲音卻哽咽。

我久久望著她,她喉嚨口那塊圓形的甲狀腺軟骨上下滑動,似在吞咽。平時生活里,許多詞匯可能從來不在她的話語范疇內,但不說并不意味著她不明白。我忽然感嘆說:“但是小曹,犧牲并不能換來愛,這跟你的姿態無關。你強勢也好,溫柔也好,兇狠也好,卑微也好,這種交易都是行不通的。”

那次見面,我不記得是否詢問了她朱文開的去向。其實周通向我暗示過,朱文開的“失蹤”是被迫的,他被抓進去了。沒說具體原因,有些人是這樣的,以不辭而別的方式突然消失,成為朋友們口中一個帶點危險的傳奇。但我又有印象,應該是小曹說的,朱文開是去拉薩了,他跑到海拔四千米的地方,要攫取一些前所未有的素材。我腦中有一幅水波影似的模糊畫面:小曹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然而,假如小曹真的哭過,我理應記得更清楚才是。

后來,我和小曹又見過幾次,但再未像在便利店那般彼此坦誠。隱秘的通道不會常開,當我們之間的友善被俗常所同化,能聊的也就剩下一些瑣事,以及那本應深埋于命運樹洞的無盡怨懟。頻繁往來,更夸大了我的不耐煩。這時,一個驚人的事實浮現:小曹甚至算不上我的朋友,我們的人生路徑存在多大的差異和不對等。如果我有分配運氣的能力,像《睡美人》里的仙女或從魔盒中歸來的厄爾庇斯,我固然愿意贈予她最好的預言。可當她出現在我面前,滿口育兒苦惱、廉價貨物、鄰里長短,我實在擠不出興趣來。敷衍久了,難免疏懶。小曹察覺到我的冷漠,聯絡也就日漸稀少了。

有一回春節前夕,我在家中清掃。到下午,日光從西南陽臺趟進來,把取暖器的銅絲映得發亮,像有一些若隱若現的音符在空中燃燒,我正落入這詩意的瞬間,門鈴忽然響起來。我擰開把手,門外站著一個女人。乍看非常古怪,她穿一身紅色羽絨服,頭部被御寒裝備包裹著。在上海,冬天的寒冷遠沒到這種地步。我們對望了一陣,隔著那個老式的棉紗口罩,我認出了小曹。

出于待客之道,我連忙請她進來。但我撐在門框上的手是僵硬的,發冷。我引她到沙發旁坐下,轉身入廚房,把提前為春節訪客準備的零食倒進水晶果盤。當我一人獨處時,內心的緊張感升到了更高處,使我得以看清楚——那毋寧說是一種警惕。我反復思量,到底何時給過小曹地址;而她突然上門,又帶有什么樣的目的。人們對于從未親近過的朋友和親近了又疏遠的朋友,態度是不同的,后者無疑復雜一些。末了,我調整好情緒,端著盤子回到客廳。

小曹已脫下外衣,她比過去更臃腫一些。她身上有一種松軟的、正在耗散的氣息,稍聊幾句,就會走神。我想起兒時有個鄰居奶奶,晚年就是這般,她像發酵的粉團成天癱靠在門口的藤椅上,殷勤地向眾多子孫說重復的話,從來沒人當真。小曹開口,還是那些老生常談,又說到她女兒剛過鋼琴十級,臨升學,想進區里一所著名的附屬中學。

“但現在辦什么事不花錢呢,忙活不停,眼看就過年了。”小曹說。

“店里生意還好嗎?”我問。

“現在上海十步一個連鎖便利店,小生意難做。房東要漲房租,我上個禮拜還和他大吵一架,實在不行,明年換一行做做。”小曹嘆一口氣說,“不像你們律師,有知識,賺錢容易。別人想給你們業務,還得求你們。”

我這才仔細地觀察起小曹來。她的眼窩陷落了,眼周長出細紋,表情一動,褶皺更重。但這些痕跡又不像衰老,而像跌入世俗的浪潮之中,年齡、身份、一切特征都被洗滌干凈——她是褶皺本身,無常,也無甚意義。

我嚴肅地反駁她:“不能這樣說,謀生、賺錢,從來都不是容易的。”

小曹連忙說:“那當然,律師賺的也是辛苦錢,可到底比普通人強得多。我最后悔的就是沒有好好讀書,結婚太早,人生一下子封閉起來。現在還拖一個孩子,沒精力出去上班。我爸媽自身難保,一年一年下去,實在不好意思再問家里要錢了。”

此時,我幾乎可以確定,小曹為錢而來的。我下意識地皺起眉,故意說:“小曹,我今年查出來身體不好,大半年都在休養,對外面行情不大了解。大家都有難處,但只要跳出這個階段,慢慢都會好起來的。”

“我是怎么都可以,就是孩子……”

“小曹。”我打斷她,語調生硬,露出罕見的不容置疑。我說,“小曹,如果明年有什么合適的工作崗位,我會替你留心的。”

小曹大約被震懾了,不情愿地止住話題,最終也沒開口借錢。我們相顧無言,我剝了兩個橘子給她。她把橘瓣放進嘴里,一咀嚼,酸得五官向內緊縮起來。我見狀也吃了一瓣,但覺得平淡無奇。又稍坐一會兒,紅日偏西,天光黯淡。小曹忽然站起身,與我道別。

我送她到門口,繼續此前的收掇。冬季天黑得早,頃刻之間,夜潮已淹沒了邊緣的碎亮。我松一口氣,打開燈。一個嶄新的世界呈現在眼前,明亮、冰冷、空凈,使人忍不住有所掛念,卻想不起那消逝之物究竟是什么。小曹離開后,我的心情平靜許多。現在,我能明白這段關系里自己無法忍受的部分:輕慢,以及我的好意被視作理所當然,否則她怎么敢如此輕易地跨越邊界,不請自來呢?然而,這當中是否也有信任的成分呢?畢竟機緣巧合之下,我們曾有過那樣的交匯。又或者,僅僅是迫在眉睫的拮據,讓一位母親顏向人求助。越往下想,反而越混沌。

門鈴又響起來,我猛地驚醒。望一眼掛鐘,距送別小曹,其實才過五分鐘而已。

依然是小曹,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外,面帶一種頗有討好意味的笑。我看著她,回想當年環繞圓桌坐著,朱文開大放厥詞,小曹也是含著類似的表情注視著他——更純真,飽含期待,而年輕使她無論如何都不至于顯得凄涼。那時我想,這個女孩多招人心疼,她怎能對自身的命運懷有這樣一種沒來由的感激。

驀地,我心軟下來。

“小曹,如果你有什么困難,都可以跟我說的。”我說。

小曹望著我,臉色漲得通紅,好像這一切完全出乎她意料似的。她的眼眶里翻涌起淚水,熱霧騰騰,但最終消隱下去——她忍住了。說不清一閃而過的是何種眼神:困惑,或難以置信?那巨大而神秘的能量,轉瞬無蹤。我不再了解小曹,也許我從未了解過她。

“不是的。我忘記把垃圾帶下去了,尹律師,你給我吧。”小曹溫和地朝我一笑。

我再次送她走,這次是真的。我們穿過新刷成米黃色的樓道,冷空氣灌入大開的窗戶,夜是低聲咆哮著的。等電梯的過程中,我們反反復復地告別,仿佛我們正站在一個分道的臨界點上,此后天各一方,有太多話來不及說出口。電梯門關上時,小曹向我揮手。眼看她就要消失在鋼材的縫隙之中,我如夢初醒。

“小曹!”我撲向電梯門,但已經太遲了。走廊里回蕩著我的聲音:“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電梯門上的手印慢慢褪去。只要時間充沛,萬物都能恢復原樣。我木訥地站在電梯口,腳上還套著一雙居家拖鞋。透過玻璃往外看,燈火早已侵占了城市的緊要關卡。行人很小,兩向走動,就像游戲里一粒無足輕重的像素。我極力捕捉昔日的蹤影,朱文開、小曹,還有許多已經沒有聯系的朋友,浩浩蕩蕩的風終究是吹過去了。恍惚間,想到一件往事。很多年前,朱文開邀請我去他租的工作室看DV錄像帶,大概都是他在90年代拍的,取材于各種音樂節上的搖滾歌手。關了燈,投影幕布垂落,然后光線把那些自由的靈魂編織顯形。黑暗中,朱文開湊近我,熾熱的呼吸噴灑在我脖子上。我猛地推開他,一怒之下,把摞在桌上的錄像盒全掀翻在地。我告訴他,不要對我用這一套,我對他毫無興趣。朱文開蹲在地上,緩慢地撿起落物。可能受了我的刺激,待他重新站起來,已經換了一副臉色。朱文開說,怎么玩笑都開不起?實話對你講,我下個月結婚。新娘子是個年輕小姑娘,漂亮得很。我冷笑一聲說,蠻好。朱文開見我無動于衷,又加重語氣說,我認真講的,我要重新開始,好好地去過一種真實的生活。當時,熒幕定格在一幀泛著藍光的空鏡頭上,朱文開的臉也被染上一種淺藍。在覆了一層輕盈水色的氛圍里,語言變得柔韌起來,我幾乎要相信朱文開對新生活的決心。然而,誰能想到,他竟全然與立誓背道而馳。當他在光影中正色念出“真實”一詞,就已經是他離“真實”最近的時刻了。

責任編輯 王夢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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