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在
下了高鐵,她和黎艷打了輛黑車。黎艷告訴司機導航到第五中學那個路口就可以了,大概是到了第五中學離阿芳的家就不遠了,很明顯車是不能直接開到她家門口的。
她從上車開始就什么話都沒說。決定去看阿芳其實也是她的主意,可是她連個電話都沒有提前給阿芳打過,她只是突發奇想告訴黎艷,我們去看看阿芳吧,黎艷給阿芳打了電話,兩個人就成行了。她看著窗外,車子在城外的道路上朝阿芳家所在的縣城行駛,沿路空置的爛尾樓使得“荒郊野外”這個詞,在她心里有一種錯亂的層層疊加感。風從司機搖下的前窗呼呼地往后座刮,減速帶和車輪碰撞的聲音,嗡嗡地在整個車里響著。
導航上顯示只有九分鐘時,黎艷打電話給阿芳說還有幾分鐘就到了。手機里傳來了阿芳驚訝的聲音,這么快就到了啊。她以為接下來會聽到阿芳尖細如銀鈴般的笑聲,但阿芳沒有笑。電話掛斷,這么多年沒有見了,她想著阿芳匆忙從家里跑出來,等在路邊的情形,她無法想象這個心比天高的阿芳回到縣城老家之后,是怎么生活的。
阿芳叫梁芳,她們三人一起上大學時,住在同一個寢室,她們親昵地稱她阿芳。阿芳學習好性情孤傲,幾乎只有她們兩個朋友。大學畢業后,她們都工作了,很快阿芳結婚了,婚后她不肯生孩子,跟前夫有了間隙。她的前夫在一家公司做管理,收入可觀,沒有太多的想法和追求,生孩子是他的最大心愿,而阿芳又說要去北京的傳媒大學繼續求學,兩個人離了婚,阿芳兩手空空開始北漂。在阿芳的心里,前面永遠充斥著無盡的光明,無限的可能。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她又回來了,她們還這樣叫她。阿芳思想前衛活潑,不愿將自己與某一件事情捆綁起來,又強調生活的多樣性,所以她從北京回來后,沒有再找具體的工作,她住在前夫的舊房子里讀書喝咖啡。她說,錢可以足不出戶,一樣掙回來。她的家就是她的工作室,窗明幾凈的書桌上擺著水插植物,即使光線并不如新房子那樣明亮,植物也生長得蔥郁可人。
車很快開過了老街的巷子,阿芳側著身子站在太陽底下,沒打傘也沒戴帽子。好幾年沒有見到阿芳了,車停在阿芳跟前,她都沒認出阿芳,直到阿芳笑起來。
阿芳穿著一件棉麻的白灰色襯衣,直筒的深藍牛仔褲,下面穿著一雙黑白棋盤格的帆布鞋,那是很多年前流行的款式了。阿芳露出的腳踝顏色比她脖子的皮膚還要深,腳踝一圈還能看到一些有些潰爛后脫屑的瘢痕。她把頭發綰得很高,像丟在地里的一把枯黃的稻草。她看到阿芳時的感受,讓她更進一步確信沿途那些空房子爛尾樓在心里疊加出來的錯亂感,其實是一種深藏未露的挫敗感生出來的鏡像。
司機下車來先打量了一下阿芳,又看了看黎艷和她,想從她們簡單的交流中判斷出她們三人之間的關系。司機繞到后備箱,將她和黎艷出門前去超市買的泰國香米和菜籽油提了下來。她從司機手中接過了米油,又朝阿芳笑笑,阿芳面無表情地接過米油提在手里,三個人就那樣站在太陽底下。
黎艷說:“朝哪兒走,還有多遠?”
阿芳把油桶放在地上,擦了擦額頭的汗,朝一條水泥鋪出來的小路指了指說:“開三角梅的那里?!?/p>
她們朝阿芳指的方向看過去,遠處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玉米地,荒了的水田長滿各種雜草,蜉蝣在綠油油的水草里穿過漾起水漪,被風吹得亂蓬蓬的柳樹立在雜草中央。她們跟在阿芳后面走到院門口,那是院子的后門。阿芳打開門,一條大白狗等在那兒,它沒拴繩子,搖頭擺尾地往人身上蹭。她們嚇得往后退,阿芳說:“不用怕,它叫許多,不咬人,溫順得很。”
跨過院門,她們看到寬大的院子開滿了各種秋天的花,院子中間有一棵碩大的桂花樹,花的顏色已經變得金黃。院子里種著不同品種的蔬菜、花卉,每一小方塊地邊上都種了花,地就被各種花分隔開。南瓜、辣椒、黃瓜、小白菜,剛剛摘完豆的架子還沒來得及扯掉,亂草沿著墻邊地腳長得很高,院子前門和后門的三角梅開著濃艷的花,都爬到圍墻外去了。南瓜藤混在墻邊的雜草里爬得到處都是,金色的和青色的南瓜分別露在藤葉外面,還有一綹紅辣椒長在一朵大麗菊旁邊。
她們來之前,阿芳正在院子里挖土,鋤頭橫在新翻的土里。這塊種了豆子的地,雜草跟豆藤都被她扯在土溝里,還沒來得及處理。她們走在阿芳后面驚叫,一進院子她們就叫了,好漂亮??!順著斜坡往下走時,她們又尖聲叫了。黎艷停在一棵開黃花的樹跟前,問是不是黃色的槐樹。阿芳沒有回頭繼續朝前走,她能感到阿芳對她們的叫聲和問話感到高興。
阿芳說:“那是決明子。”
黎艷說:“什么決明子,開這么好看的花?”就拿出手機對著拍照。她走在黎艷后面停下來看黎艷拍照,黎艷好為人師地教她怎么取景,又如何突出主題。
她湊過去對著黎艷的耳朵說:“我心里很難過,我們就說夸獎的話,讓阿芳盡興。”
黎艷壓低聲音:“我跟你的感受是一樣的?!?/p>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從斜坡上往下走,兩邊開花的樹也顧不上管了,她們很快就接近了阿芳家三層樓的房子,一抬頭就看見史斌坐在二樓的窗子跟前,他笑容滿面地朝她們揮手,看上去他挺好的,根本不像一個病人。
她們也朝他揮手。
兩年前史斌腦中風暈倒在大街上,在醫院住了兩個月,半身不遂,話也不能說了。所以那夜他是否招待了臺灣來的客人,成了永久的秘密。史斌跟一個臺灣朋友合伙準備開飯店,說好朋友出錢,他出力,從選地點到裝修,包括以后的經營都由史斌負責。
他們一起開的飯店已經就緒,過幾天就要開業了,就是那個夜晚,史斌說從臺灣來了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喝酒。晚上十一點多鐘不見史斌回來,阿芳發了個微信叫他少喝點,便上床睡了。阿芳一覺醒來已是凌晨四點,伸手一摸被子是空的,史斌還沒有回來。阿芳就坐起來打他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她給他發信息發微信,收到的全是亂碼。
平時阿芳并不在意他跟朋友開飯店的事,他天天忙進忙出,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地接電話,有時候還用她聽不懂的福州話說,她一概漠不關心,只知道飯店大概的街道位置,別的一無所知。阿芳不屬于在生活上非常世故的人,她心里總向往著一個連自己也不明白的遠方,她向往它,迷戀它。阿芳喜歡讀書,喜歡旅行,喜歡漫無目的地從一個城市換到另一個城市,好像從不計較得失與結果。前夫受不了她這樣不著天不著地的性格,但史斌卻欣賞她。
第二天一早,阿芳接到警察的電話說,史斌摔倒在了大街上,已經送往醫院。阿芳趕到醫院,他還在手術室里搶救。
之后史斌就一直在床上躺著,阿芳東奔西走,各路朋友出手相助,還清醫療費用后,生活難以為繼。本來兩個人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生活,這會兒史斌躺下了,阿芳就是想出門找個工作補貼家用都不可能了。
有一天,阿芳給她打電話說要帶著史斌回縣城老家去。阿芳在電話里告訴她,他們欠了幾十萬的信用卡額。
“怎么會欠那么多錢?”
阿芳說,“這些年刷信用卡,總是拆東墻補西墻,利滾利越欠越多,得把房子賣了還銀行的錢。”
她沉默,她無法想象怎么可能刷那么多錢,她猜想他們一定是在網上被人騙了。前幾天她的一個同學打電話跟她借錢,說自己在網上買地被人騙了一百萬,想要她借個幾萬塊錢給他救急。網上被騙?她想不明白。所以她也不多問阿芳具體情況,這么多年來阿芳通過五花八門的方式掙錢,沒想到她還會被騙。
記得有一年阿芳約黎艷和她去喝咖啡,阿芳那天化了淡妝,臉上還撲了腮紅,看上去格外動人。阿芳妝容里的那種精致感是只有大城市的女性才有的,阿芳那天的笑聲和她的妝容一樣好看。她一直有著銀鈴般清亮的笑聲,知性陽光向上,她們還在一起上學時,阿芳的笑聲就有種引力一樣的東西,牽扯著黎艷和她聚集在阿芳前后。雖然有同學說阿芳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們還是愿意相信她與眾不同的笑聲以及不甘平庸的活力。
那天阿芳召集她們來說自己投資了一個旅游項目,她們湊在一起聽阿芳談投資前景。
阿芳做的項目投資成本不高,幾千元就能成為會員,關鍵是將來要成為高級會員,有錢賺還可以滿世界地旅游,住著豪華大酒店,刷自己會員卡里的積分。
她跟黎艷都不相信這種類似于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三個人還在說的時候,史斌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他打斷她們的談話,滿懷激情地又說了一遍投資的事,還拿出了他隨身攜帶的電腦,從側包里摸出了一個U盤,播放他早就準備好了的PPT。他說得比阿芳更專業,更讓人向往。當時史斌還興致盎然地對阿芳承諾,賺了錢要給阿芳補辦一個豪華婚禮,紅地毯要從省城一直鋪到阿芳的老家門口。
史斌是馬來西亞人,一直在臺灣生活。在網上認識阿芳后,他就從臺灣過來定居了。
其實阿芳回來后,也并沒有打算長期留在這里。她暫時住在前夫的房子里,前夫重新結婚后,就搬到新買的房子里去了。阿芳一直尋找著再次出去的機會,她說婚姻是一個女人的二次投胎,沒投好就毀了。所以她活躍于各種相親網站上,久而久之她成了各大網站的高級會員。她的婚姻理想是嫁到國外去,她認為只有老外自由的思維才是符合自己的。
史斌最開始說他在臺灣有一個生產硬盤之類的什么廠,來這邊就將廠變賣了。因為是急賣,也就沒賣到幾個錢。史斌說賣了幾百萬,阿芳說是幾十萬,不知道他們的話誰是真的,反正不管真假只要有點錢,就該為阿芳感到高興。
黎艷私下一直認為史斌根本沒有什么廠,也許他就是一個世界級別的傳銷分子,他能說會道,經濟理論思維都是國際化的表述,在她看來都是些大而無當的理論,沒有實際的可操作性,太高大上了。他跟阿芳一樣非常關心時事政治,對國際政治的風云變化,有獨到的細致入微的解讀,這一點他們倆倒是一對志同道合的人兒。黎艷的話雖不無道理,她卻更愿意相信他的確有個廠子賣了。
這些年,大學同一寢室的人,只有她們三個人還在來往,黎艷和她留在原地直到成家都沒有動過。阿芳剛去北京那陣曾動員過她們一起去,阿芳新認識了不一樣的老師和同學,北京發展空間大,而在她們還沒有起念去北京時,阿芳又到英國交換學習一年。英國對她們來說太遠了,阿芳在過去的好一段時間里,成為她們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她們羨慕阿芳敢作敢當一直為心中的夢活著,她見過的世面,還有她自由的選擇,都讓她們難以說不嫉妒,很長一段時間她們都閉口不提英國的事。當初阿芳回來的時候,黎艷還幸災樂禍地跟她說,阿芳也有今天。她問黎艷怎么這樣說話,黎艷回她,別裝了,朋友就是這樣的,怕你吃不飽,又怕你吃得太好。
史斌第一次來見阿芳時,坐的是頭等艙。阿芳當時剛跟前夫清算完房錢,本想帶著這筆錢和史斌一起回臺灣的,沒想到史斌卻提出在大陸住。阿芳從前夫的房子里搬出來后,就到城邊的金櫻園租了房子,也許是為了迎接在網上認識不久的史斌,才租在了這種比較貴的小區。
阿芳英語非常好,熟悉各種電腦軟件,還喜歡上各種社交媒體,跟來自世界不同地方的人聊天,借此了解外面發生了什么。阿芳向往外面的世界,痛恨因循守舊的生活,認為所有的陋習在自己家鄉的那個小鎮最為集中,她說一聽到那邊的人在街上扯著嗓子說方言,她腦袋就要炸了。阿芳幾乎不跟小鎮上的人有任何來往,離開小鎮后,她就沒有再回去過,阿芳的母親去世時,她回小鎮安葬完母親就匆忙返回,生怕那兒的空氣都會讓她沾染上陋習。阿芳從小堅持說普通話,除非被人當場揭穿,不然她絕不會說自己來自那里。她住的那條街叫蘆營坡,但她從小就說自己家住在蘆營路,差一個字,好像“路”要比“坡”發達,“坡”字聽起來就很野蠻。
她跟黎艷去了阿芳租的房子見史斌,算是作為她的家屬,對他表示禮節性的歡迎和看重。她們剛走進小區,就碰到阿芳和史斌兩人抱著被子在花園里晾曬。阿芳把頭發綁在后腦勺上,穿著一條棕色的燈芯絨背帶褲,時不時地教史斌要把被子的四個角拉好,還要同時進行拍打。整個花園里都回蕩著她和史斌的笑聲。阿芳把她抱的被子搭在繩子上,簡單介紹了一下,就告訴她們房子在二單元102,門開著,讓她們先進去坐。史斌跟她們先前想象的還不一樣,沒有阿芳高就不說了,看起來還比阿芳大了不少,像個無所事事的老頭。
進了門,她們看到史斌的頭等艙機票在茶幾上,她們相互會意地看看對方,好事的黎艷拿起機票說:“看,頭等艙。從臺灣飛過來要多少錢?”然后黎艷拿著機票翻來覆去地找價格,機票上沒有價格就悻悻地把機票放回茶幾說:“或許真的是個大款,可是為什么他要讓我們看到這張機票呢?”
阿芳和史斌一前一后地進屋來,史斌從飲水機里用一次性杯子給她們一人接了一杯水,阿芳從廚房拿出他從臺灣帶來的小吃,是那種綠豆糕,還有桂花味的云片糕,都是超市里常見的點心。她們邊吃邊夸好吃,史斌說起話來彬彬有禮,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阿芳叫史斌到門口的食府訂個包廂,屋子里只剩下她們三人,阿芳說他是美籍華人,從小在美國讀書,家中已經無親人。她們夸阿芳運氣好,找了一個自己心儀的人。她們問阿芳他大她多少歲,阿芳像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他們兩個人也從來沒有談過這個問題一樣,遲疑地想了一下說:“大概十多歲吧,反正我還沒有問過他的真實年齡?!?/p>
三個人沉默片刻轉移了話題,她們說到阿芳的前夫,說到他給了阿芳多少夫妻共同財產,為什么不在離婚時就把錢算給她。阿芳說當時前夫在投資書畫,很多錢都押在上面了。說著說著話題又回來了,阿芳說史斌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給她帶的禮物居然是兩袋臺灣產的醬油。三個人笑得前仰后合,覺得史斌真是個細致到怪異的人。
黎艷說:“笑歸笑,你也要認真考察,不要上當了哦。”
阿芳沒有說話,她覺得黎艷講話一向太現實,整天沉浸在自我的激情里,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阿芳認為跟黎艷講話會帶來霉運,黎艷總是以一孔之見來評說世界,到頭來還指點她。阿芳認為黎艷肯定是在嫉妒她。以前她和前夫在一起時,黎艷因為自己丈夫在外面鶯鶯燕燕的,就反復提醒阿芳同樣也要注意,沒影兒的事兒,黎艷這么一說,就讓人硌硬了,像是黎艷對阿芳的詛咒,詛咒她和黎艷受一樣的苦,遭一樣的背叛,才能證明天下烏鴉一般黑,誰也好不過誰。
后來,史斌再次來看阿芳時,什么也沒帶,給她們三人一人帶了一瓶臺灣醬油。黎艷越發懷疑史斌,造成阿芳和黎艷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往來,還彼此在微信上拉黑過。
許多在阿芳前面跑,直接沖進屋子。接著,又從屋里躥出一條小狗,它白色的毛已經發黃,尤其是嘴角兩邊黃得發黑,淚痕嚴重得拖到了下巴上。小狗頭上的毛蓬亂地朝兩邊飛,這讓它跑起來的姿勢倒的確有點像在飛。
她問阿芳:“這個是從哪里來的?”
阿芳放下東西,蹲下身摸了摸小狗說:“小綿羊啊?!?/p>
小綿羊是前夫留給阿芳的。當時阿芳婦科查出來得了多囊,前夫就給她買了這只比熊。小綿羊一邊走,一邊轉過來對著她們亂吼亂叫。她記得小綿羊的模樣,在城里時,她真的像一只小綿羊,阿芳帶著它散步,給它買各式各樣的衣服,回家還要用專用的濕巾擦腳,它就像一只玩具那樣雪白地躺在沙發上。后來正是因為小綿羊,她也養了兩只比熊。
阿芳將她們引進一樓大廳,進門處有個紅木的圓飯桌,紅木雕花的沙發緊緊靠在門邊的墻角,上面的墊子因為久無人坐便結了一層灰。朝著一排窗戶的那面墻,有兩個老式書柜,大概是阿芳父親以前用過的書柜,書柜里擺滿了雜亂的書,歷史、文學、雜志、中醫保健。下面那一層放著丁零當啷的各種玻璃杯,陽光從幾扇窗戶那兒照進來,玻璃杯之前沒有擦干的水漬更明顯了??蛷d中間有個用三張桌子拼出來的長桌,一塊當地的藍染布蓋在上面,如果不低頭彎腰,看上去像是一整張木板做的桌子,很氣派。桌上插著的玫瑰花干了后落了灰塵,倒是和周圍的環境很搭配,透露出一種陳舊的氣息。
她們在大廳的桌前對著陽光坐下,三個人很久沒見過面,卻也很親熱。阿芳也笑,但是感覺她鐵青灰的臉不像過去那樣了。她看阿芳,阿芳不看她,避免和她產生任何眼神交流,心里像藏著什么,話語透不進去,她也走不進去。也許阿芳心里,還有很多落寞的芥蒂,橫在那兒擋住一切外來的紛擾。
一樓的洗手間很大,地板松脫的地方,已經補上了另一種顏色的磚。還有一些裂開的瓷磚還沒來得及換,看上去像是滿身的補丁。擋在淋浴房前的玻璃門已經徹底壞死,歪歪扭扭地卡在那里,讓她感覺到大概是阿芳母親過世前就一直那么卡著,那么多年過去了,父親另外成了家,就沒有再修復過。阿芳說她搬回來的時候,院子里全是水泥沙子石頭,還有爺爺那輩人住過的房子撤下來的屋梁,整個院子的清理就花了兩周的時間。洗手池生銹的拉槽里落滿了細碎的銹粒,周圍的陳年污垢已經沒有辦法清洗,陶瓷盆從邊縫裂開一直到了水管那里,滴滴答答的,一直有水聲。如我們小時候在路邊見過的公共衛生間那樣,龍頭生銹東倒西歪。
她們說了會兒話,阿芳在他們面前放了杯子,陽光照在水杯上反射出有些刺眼的光,阿芳挪動身體避開那束光時,她提議一同上二樓去看看史斌。
阿芳拉開擋在樓梯口的腰門,樓梯上整齊地順著階梯擺放了幾雙運動鞋。史斌坐在輪椅上在看電視。他看她們進來,特意調小了音量。又把自己的輪椅挪了挪,給她們把電視機前面的位置空了出來。她們跟他說話間,她轉頭看了一眼電視,電視里正在放意大利對阿根廷隊的足球比賽。他聽得懂她們說的全部,就是說不了話,所以他總是笑著看著她們,讓她們明白他心領神會。
她們將二樓的房間一一看了個遍,三間屋子中間是他們的臥室,桌子上放了書和電腦,還放了園子里摘回來的鮮花,在明亮的陽光里給整個屋子增加了不一樣的生機。她問阿芳:“電腦是你用來工作嗎?”
阿芳一邊用腳抵著門,一邊把門塞塞進門縫里說:“是史斌用來看球賽用的,他不在客廳時就坐在桌子跟前看電腦?!?為了不打擾他看球賽,她們走到了陽臺上。陽臺上有簡易書架,搭著藍色方格子布的小桌子上,有一本翻開的書。書旁的小瓶子里還插著黃色的決明子花,阿芳和黎艷站在曬著的衣服下面抱著手聊天。她朝院子外的那棵決明子樹看過去,它的側邊是一棵皂角樹,陽光下的黃花和皂角都生長得十分明麗。
阿芳正在看《種子的起源》,這是一本講植物的書,書上說植物能夠分辨男女善惡。她拿起書來對著阿芳說:“你好像外國作家啊,屋子里到處是野花,院子外面是大自然,隨處可以坐下來看書。”
阿芳這回才對著她笑了起來。在樓下時她和黎艷說,今天全部講好話,夸阿芳家真好。實際上她說這話時,她知道自己是發自內心的。
她坐在小桌子跟前翻著書,可以看到屋子里的電視,史斌調高了聲音,因為黎艷跟阿芳站在陽臺上說話的聲音干擾了他看球賽。她看到視頻上梅西在奔跑助攻,解說員高亢地喊著:“梅西一個漂亮的傳球,迪巴拉!迪巴拉一腳抽射——球進了! ”全場呼聲一片,五個藍白間條衫的隊員抱在一起騰跳。她看到他的身體在輪椅里抖動,雙臉透紅,像是也要站起來了一樣。
球賽中場休息時,他劃著輪椅進了臥室打開電腦,他擔心她們一直站在那兒說話影響他看球。她們看到他進了臥室,便進到屋子里來了。這會兒球賽還沒開始,他劃著輪椅從臥室里出來,他用手對著阿芳指了指那個塑料門簾,她們一同看向那里,她想起第一次迎接史斌時吃飯的餐館,大門就用的這種門簾。她們看到中間兩塊錯開了,阿芳以為他的意思是讓錯開的兩塊塑料簾子合攏,以免飛蟲進來。阿芳走到門邊合上簾子,史斌卻嗚啦嗚啦地發起火來,意思是錯了。阿芳又去動了一下簾子,這一次他不僅嗚啦嗚啦地叫了起來,臉也漲得通紅,那個樣子急得像是要從輪椅里跳出來打人了。阿芳突然笑了起來,她一拍手說:“我知道了,這塊簾子擋著你的進出了?!卑⒎甲哌^去,將另一塊簾子拉起,卷到靠墻的電視機柜上。
史斌轉動輪椅回屋看球賽去了,黎艷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她,對阿芳說:“他能自己上廁所了?”
阿芳轉過身,朝樓梯走去:“這個月才能自己小便了,這樣我就輕松了很多,不然我出門買東西,都要一路跑著去跑著回來。”
她問阿芳:“他會摸你嗎?”
阿芳點了點頭說:“會的,他會摸我的臉,表示我辛苦了?!?h3> 8
她們三個人從樓上下來,坐到一樓大廳門邊的飯桌前,那是一張大理石桌面的紅木飯桌,跟放在墻角的紅木沙發一樣,是阿芳的媽媽事業鼎盛時買的,就像二十多年前衛生間里有浴池,在小縣城也是生活體面的人家才會有的。
阿芳進廚房做晚飯,決定來看阿芳又怕突然的到訪給阿芳增加負擔,她特地叮囑黎艷打電話說晚飯就嘗嘗當地的米皮,其他的都不太想吃。
她們走到廚房看到阿芳在灶臺上燒水,灶臺保持了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臺面上的瓷磚都掉了,不同時間里補上去的瓷磚東一塊西一塊尺寸不合,所以很多地方露著水泥。灶臺先前燒蜂窩煤的出氣孔廢棄了,只好用報紙堵住。她們在廚房繞了一圈,又在外面走了走,她坐在飯桌前看從阿芳書柜里取出來的書。黎艷跑到院子里去摘辣椒、小瓜,用軟水管給地里的菜和植物澆水。黎艷高興而興奮的聲音從院子里傳過來,說她好久都沒這么快樂了。小綿羊蓬亂著發黃的毛跑進跑出地朝著院子里亂咬亂叫,它的眼神散亂在太陽光里,像一只被燒過的毛線球在風里卷過來卷過去,很難想象那是一只在城市里生活過,且曾經養尊處優的狗狗。
黎艷回來時哼叫說蚊子太多了,秋天的蚊子都等著過冬,她擼開衣袖,手臂上一排全是蚊子咬出來的疙瘩,一撓全都紅了。她起身走到書柜跟前,看見那些放得東倒西歪的書上落滿了灰塵,她拉開柜門抽出一本,就聞到久不見陽光嗆鼻的霉味,又趕緊將書放回去關了柜門。
阿芳走進來說:“給,擦一下就好了。這邊的母蚊子毒得很?!卑⒎寄玫氖菑奶﹪I來的藥膏,藥膏基本沒怎么用過,表面還有剛開瓶的那種光滑的壓痕。黎艷往瓶子里面摳了好大一坨出來,邊抹邊說:“為什么這邊的母蚊子這么毒?”
阿芳說:“因為公蚊子不咬人。”
阿芳合上藥膏,轉身走進廚房端來一盤水果,朱砂紅的盤子大概有很多年都沒有洗過,每次用時都是用水沖一下,至少沒有用洗潔精洗過,就裝著西梅出來了。黎艷邊打蚊子邊吃西梅。她拿了一個最中間的,上面的西梅失去了支撐,滾在了地上兩個。阿芳從地上撿了起來,往身上擦了擦灰,咬了一口。
黎艷笑著說:“這些蚊子肯定認識你,不然怎么不咬你啊。”說著,她往臉上打了一巴掌,一只蚊子死在了她的手上。
阿芳又從廚房抬出早就拌好的肉末來做澆頭,開水焯過的豆芽,還有黎艷剛摘下來的辣椒和瓜都切好了。阿芳抬出三碗米皮。
“你們自己放佐料啊。”說著阿芳就伸手往碗里抓了一撮豆芽,接著又用手把蔥姜蒜都抓進碗里,一連串的動作自然而熟練,坐下來就用筷子攪拌。平時很喜歡吃豆芽的她,就只往碗里加了辣椒肉末,因為她有嚴重的潔癖,她覺得阿芳的手汗碰到了那些豆芽。黎艷學著阿芳的樣子把所有的佐料都加了一遍,兩個人都吃得很香。
窗外有一條河,她坐的地方可以看到那兒有一片綠茵茵的水草,太陽通過河邊的楊柳樹照進院子里。許多溫順地趴在桌邊看著阿芳,小綿羊則瘋跑過來跳過去地往阿芳身上爬,阿芳從嘴里吐出肉末,放在手里,讓小綿羊舔著吃。
她說:“你不是給我說狗狗不要吃鹽嗎?”
阿芳又拿起筷子:“它也活得差不多了,超過了它該活的時間了,想吃什么就吃吧。”她轉頭看許多,示意許多也過來,又從嘴里吐出肉末喂給許多。
“許多的眼睛和毛發都長得很漂亮。” 阿芳高興地摸了摸許多的頭,“許多很多年前跟我爸爸一直走回來,進了門就不走了,我們搬過來時,它滿身都是皮膚病,后來把它毛剃光了,用金霉素眼膏給它每天擦一遍,才慢慢好的?!痹S多拱了拱阿芳的手,表示要再摸摸它的頭,“生了病這么快就好了,它知道自己的身份?!?/p>
她們笑。
阿芳說:“你們別笑,它真的知道自己的身份。從來不像小綿羊那樣跑上跑下,聽到聲音就亂叫。” 阿芳顯得比她們剛來時高興了許多?!拔易蛱觳艓еS多去參加了中學同學老公的葬禮,我在院子里采了一把決明子花放在他的墓碑前?!?/p>
她也伸出手摸了摸許多,許多很溫順地躺下讓她摸,她說:“真好,就像外國人。外國人的墓前就是放的那種野花。”
阿芳仰起頭來,笑出一串銀鈴樣的聲音,回道:“我以前認為自己沒法跟這里的同學相處,我們回來都幾年了,只有兩個最要好的同學知道。其實他們都挺好的,他們還約好了過幾天來我家玩?!?/p>
她問:“阿芳,你上學時他們來過你家沒?”
阿芳又笑起來說:“沒有?!?/p>
她也笑了說:“對哦,你媽是校長,攀不上你?!?/p>
阿芳又是笑,她說她之前就是環保主義者,現在更是,而且還是自然主義者,化學的東西都不用,洗頭用皂角,洗碗、洗衣也用皂角,蔬菜全是地里長的,真正明白了物盡其用,每年地里種的洋芋和紅薯都吃不完,辣椒茄子豇豆曬干了,還有那么多老南瓜可以吃一個冬天。說到魚時,阿芳笑得更開心了,魚可以用網子到河那邊的水草稻田里去網,小魚都曬干了,我表妹來看我時,我就給她帶回家。
阿芳背對著那束金燦燦的光,頭發和衣服都透體通亮。
離開時,阿芳拿出套繩拉住了許多,小綿羊又沖出來,雙手趴在許多的身上,搖著尾巴。許多耷拉著耳朵。“小綿羊,你回去,不能帶你出去,你瘋得很。” 說著,阿芳就把小綿羊攆進了屋里,把門帶上了。
阿芳這次打開了前面的院門,她們三個還是一前一后地走著,小綿羊的嗚咽聲漸漸淡了下去。一堆野貓蹲在那個小土坡上,阿芳叫著大橘,二橘,和它們說著話。貓聽懂了阿芳似的,一個個跳到高墻后面去,消失不見了。
太陽落到楊樹后面去了,余暉映在長滿水草的那片田地里,發出刺眼的光芒。河水的聲音在傍晚時分也變得不同,好像清澈了很多,十分響亮。
阿芳帶著許多站在原地看她們離開的背影。
她轉身對著許多揮了揮手說:“許多再見!”
阿芳大聲地回:“它叫喜多!”
夕陽的光影落在阿芳和許多身上,他們被染成了紅色。
責任編輯 王夢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