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
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我有一年多時間沒有回鄉了。趁著暑熱中短暫的平靜,帶小孩回家住上一旬。
甫一回來,頭一夜凌晨為雞聲喚醒,“咯喔喔——”在深夜模糊而脆弱的困倦中,洪亮而略帶悲哀的聲音從窗外響起,和著遠處別人家的雞聲,一聲接著一聲,這才發現,原來是爸爸又養了一二十只雞。其實一回來我就看見它們,只是那時還沒有想起雞叫這件事,這時且意識到有好幾只公雞,雞籠就擺在我房間正對著的場基上,是以聽得這樣真切。
我的房間窗外是家里的場基,房門連著堂屋,床頭和堂屋只一墻之隔,確切是家里最吵的一個房間。每年回家,我都會痛苦地發現,爸爸又養了一大堆家禽,讓我夜里睡不著覺。前年是上百只鴨子,每天天蒙蒙亮就嘎嘎嘎嘎嘎叫著要人放它們出去,直到有人起來把它們放到池塘里去為止;去年是一群大鵝,天亮時叫聲嘹亮如一個營的軍號,在人的鼓膜里反復振蕩;今年則就是這群公雞了。本來,夜里我就難以入睡,以至到雞叫時,常常不是還沒有睡著,就是剛睡著一會兒,于是只好躺在床上,從三點到五點,聽著公雞們幾乎只是稍作停歇,一聲接一聲地挨個打過自己的三遍鳴。這時天已經蒙蒙亮,爸媽也起床了,把它們放進發白的黎明里,而后是他們說話、做事的聲音,直到他們把家里的事大概弄清,到田里去做這一日的農事,雞們也散開到稍遠一些的地方,咯咯咯咯叫著覓食。屋子里又恢復短暫的寧靜,我才感到重新涌來的睡意,在小孩沒有醒來之前,抓緊時間,模糊睡上一會兒。
因為沒有精神,回來的頭兩天我幾乎沒有出門,除了早晨起來,騎電瓶車去鎮上給家里買一點東西之外,就都悶在房間里。白日里太陽烤得火熱,也使人出不得門。出發去鎮上時,通常是八九點鐘,這在鄉下已是很晚的時間,太陽已照得人身上發燙,但怕小孩覺得無聊,無論有事沒事,我差不多每天總要到鎮上去一趟,買些小孩吃的零食,想象中爸媽需要的東西,拿快遞,回來也不過四五十分鐘。回來后我打掃衛生,把開了一夜空調的房間門和窗戶打開,打開風扇,讓空氣流動起來。現在,即使是在鄉下,我也要把自己房間地板擦得干干凈凈,桌子整理清楚,為的是有赤腳在房間里走或隨時在地上躺下的自由,使有些掙扎的心能恢復少許秩序,不至為那眼目所見的凌亂淹沒。不多時小孩便要求重開空調,他比我怕熱,有時在房間玩著,大滴大滴汗珠便順著額頭淌下,于是門和窗戶重又關上,空調重又打開,但白天的屋子仍使人心情稍加明朗,從窗戶透進來的光使得屋子顯得通透明亮,仿佛空間也隨之擴大了一些似的。屋子里那么涼,對映著玻璃外耀目的光線,使人感覺到仿佛人生中如同一層薄膜般隔著的不真實。
在空調房里待久了,偶爾從房間走出來,去外面收一趟媽媽早上晾好的衣服,那么一小會兒的工夫,也覺到太陽投在薄薄的皮膚上那脆熱的焦灼。怕衣服敗色,媽媽把它們晾在樓房的陰影里,常常在太陽曬到之前,風就已經把它們吹得焦干了。夜里打鳴折磨我的大公雞們,白天就施施然躲在門口樹蔭下睡覺,或是在場基上、空地間踱來踱去,低頭覓食,間或打一聲悠長的閑鳴。看見它們這么悠閑的樣子,我忍不住跟媽媽抱怨,夜里那雞吵得人睡不著覺!媽媽說:“那雞籠是離你窗子太近了,晚上叫爸爸一起把雞籠移一下,移遠些,大概會好些。”那天黃昏,媽媽就叫爸爸一起把雞籠抬起來,往場基角落移了一點,避開我的窗戶。從那以后,雖然每天凌晨還是會聽到雞叫,但那已是我自己的緣故,雞鳴聲小了許多。
到黃昏時天漸漸涼下來,如果有風,六點以后會感覺涼爽。小孩被拘了一天,這時常要出去玩,于是我又推出電瓶車,帶他到上面或下面村子,沿著村道漫無目的地騎一會兒。村子四面全是稻田,這時節碧綠森森,幾乎看不到人影。白鷺從稻田和遠處大壩子的竹林上空飛過,山斑鳩在路邊停著,見人靠近,便驚飛拍翅,落到稻田上空的電線上,發出溫柔的“咕——咕——”的吞鳴。夾雜在山斑鳩隨處可聞的咕咕聲中,時不時傳來強腳樹鶯極為清脆流麗的一啼,卻總是看不見它們的身影。燕子也總在飛著,家燕和金腰燕,許多是今年的新燕子,學飛后還不久,在清晨和傍晚的村子和田畈上空,或是人家的屋頂,無論何處,都能看見它們獨自或成群盤旋的身影,或是在屋后電線上,幾只一起停著,以喙理羽。黑卷尾常常停在路邊電線上,渾身漆黑,兩邊長長的尾羽撇開成一個溫柔的長長的“八”字。遠遠分岔的小路上,幾只不知什么鳥在地面蹦蹦跳跳覓食,一只棕頭鴉雀從路邊翠綠的野竹枝間翻墜出來,可愛的圓腦袋滾了一瞬,旋即飛走。我很想去草木豐茂的地方追逐它們,卻好像是生命力被壓抑住了一樣——雖然看上去只是我帶著小孩,不方便去那樣的地方或是做自己的事情——于是連停都很少停,只是往前騎。只在看到天邊的云實在好看時,才停下來,短暫地停留一會。看它在沒幾分鐘的時間里,從一段低平的積雨云上升為一團明亮巨大的濃積云,又很快從云頭坍塌下去,變得模糊,最后散成一塊普通晦暗的大云。
車很快離開我最熟悉的一段,去到陌生一點的村子。說陌生,其實也是少年時每次上學放學都要經過的,這些年再看到,卻總覺得很陌生了。過去的樓房或平房坐落在它們原先的地方,一些已經荒棄,一些里面還住著老人。這些面孔,我過去上學時見過很多遍,如今見了也覺得熟悉,仿佛依稀能從中瞧見過去的影子,只是已完全不能再記省到底是過去哪些人,或該如何稱呼。好像害怕被人發現有人窺見其中的衰敗,又好像一種羞赧,害怕被人認出此刻這載著小孩從路上經過的人,就是過去常常從這里走過去上學的孩子,雖然明白這只是我一個人的胡亂思想,也總是匆匆而過。再往前是一段山坡,道旁草木曖曖,幾乎要遮到人的身上來,偶有人在路邊空地上見縫插針地種一點蔬菜,一行大豆,或一架冬瓜。無人水塘邊,遙遠一角種著一小片蓮藕,這時節藕花已將開盡,蓮蓬結在水面上,也無人采摘。暮色漸漸籠上,將四圍小山的陰影投到水塘四角,中間是那朵已坍塌下來的巨大白云,在暗暗波面上,映出一片雪白。在這樣看似通達實又荒寂的路上走著,心里很快覺得害怕,卻不敢在小孩面前表露出來,因為顯得太膽小了,因此總是騎不了多遠即回頭。有時時間尚早,到了村口,天還遠遠未黑,我們便朝另一個方向接著騎去,在那里另外再找一條路,進去短暫流連一會兒。
這是久不在家鄉生活的人的疏離,便是在生命起初待得最長久、最熟悉的地方,也已有了異鄉感。這并不是說,我在北京已有了歸屬感,事實上,在北京的第十年,北京于我仍只有自己日日打掃和身處其中的那一小塊地方是有真實感的。這種情感的內縮在這幾年隨著身處的世界的變化而愈益明顯。詹姆斯·伍德在《世俗的無家可歸》里寫過一種類似的情感,在離開英國去往美國生活多年后,在美國的生活已成為他人生的主要現實,但他心里卻對那里始終沒有真正的聯結,只有努力維持的距離,“沒有過往”,“疏離感的輕薄面紗蓋住了所有的一切”。然而等他回到英國時,才發現“同樣的輕薄面紗也蓋住了所有一切”,英國的現實對他而言已消失在記憶中,回英國的感覺像是試穿過去的結婚禮服,看看它是否還合身。
他用“世俗的無家可歸”或“離家不歸”來概括這種在現代十分常見的個人與家園分離。在其中,個體與家園間維系的紐帶松開了,也許歡喜也許憂傷,也許暫時也許永遠。它不是流亡式的放逐或無家可歸,而是更輕松、更日常、更像是個人自由選擇的離家不歸或偶爾回歸,可能持續不斷地進行。不過,相較于詹姆斯這種更為清淺的離家不歸(盡管它也包含了失去在其中),我的感情也許更接近于后來我所看到的法國作家迪迪埃·埃里蓬在《回歸故里》中所表達的情感。那是一個工人階級的兒子(同時因為同性戀的身份而感受到雙重的格格不入)用盡全力脫離原本的社會階層后,再回顧來路時所感覺到的割裂的悲哀與刺痛。由學校和知識為代表的上層階級的行為范式,與他自身所處的平民階層的行為范式是如此不同,以至于作為條件,他必須和他的故地,也就是他過去所處的世界,一點一點地分離開來,乃至完全逃離。不被排斥出努力想融入的那個系統,就意味著要與自己原本的世界分離。“保持這兩種社會身份、相安無事地同時歸屬于這兩個世界,是不大可能發生的事情。”
這種與原本更低的階層分離的痛苦,更接近于我們這一代農村人通過讀書離開家鄉的經歷。如果不是過去的世界仍如此落后和不斷蕭條,也許我也便能擁有更為清澈的離家不歸的情感。不過在那時,我并未清晰意識到這點,只是感覺到一種朦朧的安慰、疏離、寂寞、悲哀或傷痛的情感,它們時時交錯著襲來。這感覺在每次回家過程中都會出現,雖然并非無時無刻:看著這一小片天地中悄然變化的情狀,或是遇到使我感覺傷心的事時,我常常感到這種自身與家園之間的懸置,那即是我會回到這里,其中感到我已經成為一個不屬于這里的人。在那個黃昏我想到,雖然不能將北京當作情感的依歸之地,隨著時間無可置疑地過去,我在那里生活的年份卻終將(甚至很快)會超過我曾在這里生活過的十八年。
這感情無法向在我車前踏板上安裝的小座椅上坐著的小孩吐露,他只是在我雙手和身體環擁出的那一小塊空間里,感到很安全地坐著,對著路邊的構樹果感著興趣,無論去到哪里,總要留意路邊有沒有構樹,看到一棵樹上結了紅紅的果子,便要求我無論去或回的路上,總有一次要停下來,給他折一枝果子。于是我停好車,穿過草叢,去為他折一枝最大最紅的果子,給他擎在手中。我常常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構樹下折果子,那旁邊有一戶人家,是村子里為數不多仍有人住的人家之一。有一天屋子里燈已經亮起來,一個老人走到門前和他們說話,于是那家的人也走到場基上來,見我們在旁邊,也走過來看。是一個媽媽和一個小女孩,她們看了我們一眼,見我們所做的是如此平淡而又有點奇怪的事,便又走了回去。許多燕子盤旋在旁邊另一間空屋的場基上,在日落前捉飛蟲吃。因為那無法再得的失落,這盤旋的燕子使我感到嫉妒,仿佛它們理應盤旋在我家的屋后、門前一樣。
回去路上,已有吃過晚飯的人從家門走出來,在路旁散步或聊天,消磨天黑前最后一段時光。有一次我聽到三個婦女議論我們:“帶小伢出來兜風的。”明顯是對這不太常出現在附近的面孔產生了好奇。很快到村口,總能看見上面大壩子和本村的人,聚在二壩埂的水泥橋上聊天。我從來也沒見過我的父母在這個時候坐在這里聊過一次天,好像他們總有永遠也忙不完的事情似的。不過,我知道那背后更深的原因,那即是已在城市生活過幾年的爸爸,感覺到自己已和他們不大相同。等回到家門前,夕陽已快落下去,蟬在樹上集體發出這一日最響亮的躁鳴。媽媽早已把門窗全都關上,防止蚊蠓飛進家里,又一一給房間、洗澡間點上蚊香(我們洗澡時,就常常會不小心踩到放在洗澡間外間地上的蚊香盤,燙得發出一聲嗷叫)。看到太陽把西邊的云染得一片金黃明紅,我趕緊拿起相機,爬到樓上,匆匆拍下這一日最后的光明。樓下媽媽呼喊吃飯。而后是吃飯、洗澡。我們總在爸媽房間一個四方的宜家小矮桌上吃飯,那是姐姐不要了從城市里帶回來的。爸爸在田里做事,回來洗過澡后,就把房間空調打開,坐到床上看電視,余下一切歸媽媽做。她不敢勞動他做家里的事情,無論自己要不要下田,都盡量獨力做完家里所有事情,除非是要爸爸搭把手的。我和她一起端菜、端飯、拿筷子、拿酒杯,跑幾趟把所有東西拿到房間,然后我靠著墻,在那邊小板凳上坐下來,為他們從身邊泡酒的壇子里各舀出一碗已泡出琥珀色的酒。匆匆吃完,我便回到自己房間里,阻止我跟父母長時間待在一起的,是電視里抗日電視劇或新聞節目的聲音,小孩卻珍惜這一日難得可以多看電視的時間,即便放的是他不感興趣的東西(他說:“公公老是看打槍!”),也總要在洗完澡后,去公公阿婆的房間再待上大半個小時。出于疲倦,以及想讓小孩和祖輩親近的愿望,我躺在床上,任由他在那邊待到他不想待了為止。
白天在房間,有好多次,在陪小孩寫畫的間隙,我躺在床上,或是地上,聽見白頭鵯在門口唱歌的聲音。一聲接一聲不歇地,一唱唱好一會兒。春天在北京的公園追尋過許多次白頭鵯的歌聲,現在這聲音我已經很熟悉了。白頭鵯的歌聲清脆明亮,是很動聽的。我知道它們是在門口一棵桃樹上。那里兩棵桃樹,都是爸爸在前幾年種下的,一棵上結了桃子,爸爸學人家果園套了袋子,一個個長得很大很好,是晚桃品種,此時還沒有熟,另一棵卻不知為何沒套,也結滿了桃子,只是個頭小,許多已被入夏以來陸續的雨水打得這里黑一塊那里黑一塊,看起來不太值錢的樣子。家里沒有人摘吃,于是有好幾次,我站在灶屋門口,看見白頭鵯們鳴叫著飛來,停在樹上啄桃子吃。不過有一次,我聽見聲音,出來看時,卻發現樹上停的是幾只領雀嘴鵯,而不是白頭鵯。翅膀也是美麗的苔綠,只是頭黑黑的,不像白頭鵯的后枕上有一片漂亮的白。它們看見我,就倏地從桃樹上飛走,落到隔壁庭中玉蘭樹上,在那無人的院中玩了一會,又飛到前面人家屋邊一棵大楓楊樹上,繼續發出明亮的歌唱。
偶爾白天大云坍塌,也會帶來一場夏日的暴雨。下雨使人感到快樂,不僅因為下雨會涼快,也因為這意味著爸爸這一天可以不用去給田里打水,而把灌水的事交給老天。每一場暴雨開始后不久,家里都會停電,有時是不知道自家哪里并線了(幾天之后,是媽媽發現外面有一根電線斷了,讓爸爸去處理,他只是用他那一貫糊弄生活的態度把那截電線挑起來掛到竹篙上,不過后來下雨時就不再停電了),有時則是村子不知何處的電線在暴雨中發生了問題。我們把門打開,讓外面的空氣進到房間,心里倒也并不著急,電大概終歸是會來的,只是這問題的解決要留到暴雨之后,到那時再來煩惱、探看。夏日的白天總是很長,黑夜不會那么快降臨。暴雨過后,大地上暫時充滿潮濕涼爽的空氣,這時候倘若騎車出去,流動的空氣將人裹拂其中,是意想不到的舒適。有一天,雨剛剛停下后,小孩跑到門前塘埂上的菜園里去摘菜,我跟在后面,只見隔著水塘,對面領雀嘴鵯曾停留的那棵楓楊樹上,一大群燕子正在樹頂不斷盤旋。這棵樹在我小的時候就已經存在,那時已經是一棵大樹,如今更其龐大,舒展接近于一團綠云。暴雨帶來的風尚未停息,把樹枝吹得搖擺不定,燕子就在這氣流中不斷顫顫翻飛著,一邊發出尖銳的鳴聲,大約是在捉隨著雨停后飛起的蚊蟲吃。那場景十分美麗,使我感到一種仿佛從過去到現在的召喚,燕子翔集在楓楊樹頂的情形,是那么多天里真正使我感到鄉村生活中有活力的少數片段之一。
除我回來后的頭一兩天,后來田里媽媽的事已做完,只剩下爸爸每天輪流打水、修田埂、打除草劑之類,她不再下田,但家里終日的事已足使她忙得團團轉。上午灶屋里已經火熱,一座黑色的舊電風扇開著,吹著些有氣無力的風,媽媽淌著汗,十點多快十一點就開始燒中飯。在那之前,她已經做了一日中的許多事情,洗衣服(因為爸爸的衣服帶泥,而不能用洗衣機洗,要自己在洗澡間一件一件用手搓過之后再機洗),去菜園摘菜,把爸爸種的許多已經長老而無人吃的玉米全都掰回來,把玉米稈子砍倒,拖回來曬干。這玉米沒有打過農藥,長得不怎么樣,許多都生了蟲,媽媽煮一大鍋,白天放在臺子上,我們也都不想吃,余下的也就不再煮,都收進了冰箱里。把還嫩的豇豆摘回,在陰地里晾一晾,塞進家里買酒留存下的塑料大瓶里,加鹽和涼白開做腌豇豆。拔草,砍草,就連奶奶去世后,一年中只叔叔回來那幾天會有人住的舊屋前長出的高高的蒿草,她也在某個清晨拿鐮刀去砍盡了,并在之后毫無意外地被我責備了一番。一日三餐,她要去外公外婆家送飯,并趕在這時間里搶著給他們洗碗、洗抹布、洗衣服、掃地拖地、清洗馬桶。這幾年,幾個阿姨陸續從鄉下搬到縣城,因為孫子們上學要去縣里,為了照顧小孩子們,便跟著一起搬去兒子家,或是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或是兒子媳婦在外打工,自己單獨在縣城替他們照顧小孩。只有三阿姨和媽媽,跟著女兒去了外面城市,離得遠,不在身邊。去年下半年,外公外婆在縣城輪流住了半年,終因外公的脾氣太差,而又送了回來。從那以后,外公外婆的生活基本上就靠幾個阿姨輪流每隔幾天從縣城回來一次,給他們做一點飯、洗一下衣服來照顧。舅舅家在外婆家上面,不過百來米遠,但舅舅顯然認為這個事情跟他無關,于是阿姨們每每輪流著回來,當媽媽從姐姐家回來時,這件事情就完全交給媽媽來辦。
每天吃中飯前,媽媽去給外公外婆送飯,把炒的菜小心搛兩個碟子,燉的湯用一只大碗裝著,上面蒙上她在拼多多上買的保鮮膜袋,疊架在大籃子里,然后挽著籃子走上去。對于她的這種行為,爸爸保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他自然不會阻攔她在一年中不多的回來的日子里一日三餐侍奉年邁的父母,對于一切逢年過節應給長輩的錢物也不短缺,但又仿佛總有點看不慣的樣子,因為我的外公自私、膽怯,偏愛子女到昏聵的程度,實在算不上一個令人尊敬的人,而媽媽恰恰屬于無論如何付出也不會得到憐愛的那幾個之一,爸爸一貫以來又覺得只有他的親屬是最好的。他對媽媽把家里一切好吃的挑出來帶給外公外婆,只給他留下不太好的食物的做法感到不滿(據說只是因為我帶著孩子回來了,這幾天家里才吃得好一點,平常只有他和媽媽在家時,媽媽常常只炒一點素菜,葷菜做一點,都挑出來給外公外婆去了),卻又不和媽媽說,只在媽媽上去時在我面前仿佛不經意地說兩句。但媽媽不用說是知道的,她每出門前,因此總好像有點不安,囑咐我們先吃飯,說自己馬上就回來了。我在房間不動,等她回來一起吃,爸爸在他的房間一邊看電視一邊等著,心里不知是否有所不滿。他又說阿姨們無論何時來,媽媽都要把家里一切能給她們的東西,從壇子里的腌菜到姐姐們買回來的塑料袋,都要讓她們帶一點走,而在媽媽那里,則是爸爸看不起她的姐妹。我聽著他們各自向我抱怨,口里只能安慰,心里想的卻是家里到底是如何貧窮,才會使他們對這么小的事情斤斤計較到如此地步?一面越發給他們買些吃的用的回來,一面感到這無異于杯水車薪,爸爸那從未曾說出口的真正希望,是女兒們不可能的發財。
雖然只有幾百米的路,正午驕陽似火,走進那樣的太陽里,實在還是使人感到畏懼。有兩次我看不下去,說我騎電瓶車上去,媽媽百般推卻之后(她推卻自有她的理由,除了心疼她的女兒之外,害怕爸爸見是我冒著大太陽送上去,心里肯定要不高興也是原因之一;而我之所以沒有在一開始就說,自然也是因為知道如果是我送上去,爸爸發現了難免要怪媽媽),最后同意讓我一試。我先試著騎車載她,那車卻太小了,她拿著籃子坐不下,于是我試著獨自帶籃子上去,那籃子卻又很難平衡地掛在車龍頭上,沒騎幾步,碗里的湯已灑了些在地上,媽媽在后面心疼得大叫起來:“你下來你下來!我湯潑完的了!我講我上去送你非要你上去送!”我只好停下來,感嘆她的夸張,同時卻只能理解她的這種夸張,重新把籃子交給她,看她在毒日下的水泥路上走到大壩子去。拿到籃子,她就又恢復了鎮定,安慰我說:“我走上去快得很,馬上就下來的。”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常常她要過好一會兒才下來。因為媽媽在一切地方,無論是女兒家、自己家,還是父母家,所有習慣都是要盡可能地把一切都打理好,無論時間是否短暫。于是她搶在這時間里給父母做衛生,又害怕耽擱的時間太久,爸爸在家要不高興(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會不高興),因此總像打仗一樣。等媽媽回來后,我們就一起在房間吃飯。午飯后,當過了一兩個小時,我偶然走出房間,卻常常發現她仍然沒有休息,而正坐在后門口的樓梯上,在那里稍微的風涼之處(小時候夏天,家里沒有風扇,我們總是坐在那里給家里剝豆子、掐山芋梗子,或者乘風涼)剝花生。春天時叔叔回家,從外地帶回兩大蛇皮袋新花生,爸爸丟在那里沒有管,漸漸都變成干花生了,于是她每天趁著閑下來的工夫,在那里一點一點剝,想看看能不能剝完了讓鎮上油坊幫忙榨成油。這么多花生,光吃是吃不完的。我要走過去怪她,問她為何就不能讓自己歇一下,知道她不會聽,只有蹲下來和她一起剝一會兒。她每天倒一點出來剝,剝好的花生米,都倒進姐姐帶回來的一些小手提紙袋里收起來。過了幾天,有一天早上她問人借了一輛老年四輪電瓶車,自己去鎮上問了問(害怕油坊的人不認識我,將直接拒絕我),結果油坊說榨菜籽和花生的機器不一樣,不能幫榨。在那之后,但凡有要好的鄰居或親戚來,她總要讓人倒一袋沒剝的花生帶回去吃,但白日只要得一點空閑,就還是坐在那里剝花生。
她在心里盤算著該在哪一天讓我去看外公外婆最合適,既不使爸爸覺得她過于指使,又不使外公外婆覺得我過于怠慢。雖然外家離得這樣近,走上去不過十來分鐘,倘若一回來就讓我帶著小孩上去看他們,爸爸無疑要不高興。雖然沒有禁止過,但他是寧愿我們回來不要去外家的,一說起去外公外婆家,他就常要提起幾年前我抱孩子上去,回來時想讓阿姨騎電瓶車送我,結果被外公在背后罵的故事,說:“上去干么事哎!有什么好去的!”當然,在奶奶尚未去世前,他也并不強迫我們多去看就住在屋后的奶奶,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什么感情,每次回來,只要去打一下招呼就可以了,到后來奶奶因為失聰和阿爾茨海默病完全無法溝通時,我們去奶奶家的時間就更短了,但那時我們卻常常去給奶奶送飯。大約從念高中時起,爸爸不再管我和妹妹的事情,我們花費了漫長的時間,一點一點掙破得些男權社會套在身上的鐵殼,到回來時,還是會因為從小對他的威嚴的害怕,而在他面前較平常顯得更為馴服和軟弱一些——雖然現在他已經極少再對我發火,有時候我且已經成為那個會在他面前發火的人了。但更多時候,是我在他和在這家庭中從來地位較低的媽媽之間轉圜著,努力不引起他任何可能針對媽媽的情緒。因為爸爸的這種不贊同,我在內心中比平常要更退縮一點,雖然我對外公外婆也并沒有什么深刻的感情,這感情和對奶奶的一樣,是因為從小幾乎沒有感受過來自祖輩的關懷而淡薄至此,不過,在外公和外婆之間,還是存在著差別,倘若說從懂事時起,我就能明確感知到外公對我們的視若無物,在外婆那里,我還曾感受過一些溫柔的、共同相處的時間,因此,對外婆的感情要深過對外公的。如果不是我在內心也不大愿去主動探看的這種退縮,我大概會在更早一天提出去看外公外婆,但因為爸爸,也許還要加上炎熱的天氣,不濟的精神,我在回來的頭兩天里并沒有主動提出去看外公外婆。到了第二天傍晚,爸爸在田里還沒回來,媽媽對我說:
“明朝下晝晚你帶寶寶上去看下家爹家奶,我跟家爹家奶講得你明朝上來看他們,我在我錢包里拿兩百塊錢給你,你到時候拿上去給他們。”
逢年過節,如果我沒有回家而媽媽回來,我是會給媽媽手機上轉一點錢,讓她帶給外公外婆的。這樣做除了能給外公外婆點零花之外,也可以讓媽媽開心,這樣她在父母面前能夠挽回一部分由丈夫損失的情感,因為她的女兒還喜歡外公外婆。她知道現在年輕人都不取現錢了,常常在我回來時主動悄悄替我備好現金。我心里微微震動,一面為自己竟拖著沒有主動提出去看外公外婆,一面感到媽媽畢竟是要為我做出符合她的安排,于是說:“好的,那我微信給你發個紅包。”
她說:“我不要你把錢給我,我要你打錢給我干么事!一年到頭打那么多錢了!”
其實一年中攏共也沒有給過幾個錢,但在鄉下的觀念里,外孫女這種潑出去的水自然是不太需要常給外公外婆錢的,媽媽覺到不安,又覺得我平常已經給她和爸爸花了不少錢,不該再讓我多花費一丁點,于是試圖用自己好不容易攢的一點個人的錢來把它彌縫上。
我往她微信中轉了兩百塊錢,說:“我自己給家爹家奶錢,難道還要你出錢嗎?”
第二天傍晚,我帶小孩去大壩子上看家爹爹家奶奶。我和小孩騎車上去,比媽媽走得快,到外家門口時,媽媽還沒有到。小屋在我從小熟悉的地方,大壩子下的分岔路口,過去這是三間土墻瓦屋,在十幾年前也拆掉蓋成水泥瓦屋了,但格局仍然一樣,是并排的灶屋、堂屋和房間三間。房間旁再傍一個茅屋(廁所),因為外公外婆年紀大了,早已棄用了。過去這種茅屋里通常還會隔出一大塊來養一兩頭豬,如今鄉下則除了養豬場外根本沒有什么人家養豬,地方也不倡議養,因此也好些年沒有見過豬了。
大門開著,水泥場基上靜悄悄的,這時候正把一日所吸納的熱量吐出來。人站在上面,只覺從下往上,照得人熱烘烘的。房間窗戶下,空調外機響著,這空調也是前幾年裝的,我猜外公外婆正在房間看電視,并不急著進去,想等媽媽一起來。小孩見屋邊菜園里種著南瓜和辣椒,郁郁蔥蔥,立刻跑去找結的瓜,我跟在后面,一面叮囑他小心草里萬一有蛇,一面用力回答他種種很難回答的層出不窮的疑問。感覺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媽媽的聲音,等我帶著小孩走進房間,媽媽已經又去前面大壩子里洗碗和抹布去了,只外公和外婆在房間一橫一豎兩張床上坐著,果然在看電視。房間里一股久乏通風的陳霉氣息,這氣息從好幾年前開始,就成為外公外婆房間的一部分,也許是他們真正步入老境的象征之一,而他們大概早已習慣,聞不出來了。我記得上回來時,正是梔子花開過的時節,不知誰(也許是外婆自己)掐了一小把梔子花,塞進一只透明小罐頭瓶子里,放在房間土紅色的抽屜臺子上養著。大概已過了好些天,瓶口堆積的花早已焦黃枯黑,仍在里面窩著,底下一汪淺水。那時花早已沒有了香氣,房間的氣息和現在一樣陳霉,但當我把罐頭瓶拿起來,放到鼻子下去聞時,還聞到一點屬于梔子的最后的淡淡的香氣。此時連這樣枯萎的梔子花也沒有,只是沉滯的氣味,電視里傳來新聞節目的聲音。
喊了家爹家奶,外公坐在靠里那張床上,說:“燕哪,你來嗒?這大熱,快進來涼快下子!你是大燕還是小燕哎?這毛毛長這么老大的啦?”外婆沒太有反應,我把小孩推上前去,讓他叫太太,只見外婆把小孩摟在懷里,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頭,我微微感到詫異,回了外公幾句話,過了一會,她好似才忽然意識到來的這個人是誰,道:“燕哪,是你來得啊?我當是哪一個哎!”
旋即又道:“燕哪,家奶奶眼睛看不見嘞!家奶奶是瞎子嘞!”
我心里震動,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因為糖尿病的并發癥,從好幾年前開始,外婆的眼睛就有一只看不見了,她便勉強接著用另一只眼睛看,此后雖然視力漸衰,但上一次我回來時,她還能看得見,沒想到現在就已經完全失明了。后來我問媽媽外婆的眼睛是什么時候開始看不見的,她用一種因為習慣于聽天由命和早已知之而來的仿如平靜的語氣飛快地說:“去年下半年就看不見了。”
那時媽媽和我視頻,偶爾說著外公外婆年齡大了,身體不好,搬到阿姨家去住了,這樣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但是沒有人告訴過我,那其實是因為外婆的眼睛看不見了。也許是大人們覺得這不重要,不需要說,在鄉下,這種默默承受起命運和衰老所降臨到身上的不幸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人不就是這樣嗎?不然還能怎樣呢?
“那就不能治了嗎?”
“沒得辦法唉,年齡大得,沒得辦法手術。”媽媽這時候回來了,站在外婆身邊說,又開始拖房間地。我不再多問,心知自己能為外婆做的事是很少很少的,其間大約不包括排除種種非議,帶她去大城市的醫院檢查,確定一個八十六七歲的糖尿病和乳腺癌患者是否能做白內障手術,而是如果大人們說外婆需要手術、可以手術,我會替媽媽出她應攤的那份錢(寫到這里時,我上網查了下,查到的說法卻是:糖尿病、乳腺癌病情穩定患者的白內障手術都是可以做的。是鄉下的子女無力無愿承擔更多的責任,而把醫生隨口的建議當作逃避的好理由,還是真的在醫生經過了檢查,針對外婆這一癌癥和糖尿病高齡患者得出的可靠結論呢?忽然想起外婆第一只眼睛看不見時我其實已經查過同樣的事情,那時得到的回答也只是媽媽又說了一次“醫生說不能做”)。
那一瞬間,那天中午媽媽說的一句話也便好理解了。那時她跟爸爸抱怨外公,說外公一點好吃的都不給外婆吃,外婆自己也不敢吃好的,這個也不吃,那個也不吃,怕“發”,天天就吃些腌菜。那時我震驚于外公的自私強橫,卻以為只是外婆一輩子習慣了在他面前做低伏小,卻不知是她看不見了,只能依賴于外公夾菜給她吃。而外公呢,不知他是也信奉許多肉吃了會“發”癌的那一套,還是純粹只是出于自私,用這樣的理由把好的東西留給自己。也許是都有的事。
我心里酸楚,在她身邊坐下來,撫著她的手。外婆的身體胖大,從我有記憶時起就是如此,十多年前得了癌癥以后,也只是稍微消瘦了點,幾個阿姨遺傳了她的基因,有的在年輕時就胖得超過了她,不胖的在步入中老年后,也都紛紛發胖起來(唯有媽媽,在對自己不斷的克扣之下,還保持著對她的年紀而言已相當消瘦的身材)。但如今,相對于小時候我坐在她身邊所感受到的飽滿,現在外婆已衰敗得多了,她的臉和身體都消瘦了不少,衰老使得她的皮膚變得松垮,釉褐色手臂上布滿一道道深刻的短紋,使得皮膚皺縮起來,臉上的皺紋更其深刻。不長的頭發因為乏于梳理而亂糟糟的,已全白了(畢竟連媽媽的頭也已經白了許多)。在這中間,是外婆灰白渾濁的眼睛。我往下看,只見她兩只腳和腿已經浮腫起來,于是說:“家奶奶你平常要動啊,不能一天到晚坐到床上,腳都浮腫了,要活動活動,要家爹爹扶你出去走走?哪怕就走到二壩埂上再走回來也好,不然明朝以后越腫越厲害啊!”
外婆說:“腳腫噠?那也沒得辦法哎,平常家里也沒得人,你媽也不老在家,哪個能扶出去走哦!”
太陽已經不算烈了;門口大部分場基上已曬不到太陽。不多時我提議扶她出去走一走,媽媽也同意這提議,并為自己之前沒有想到而感到疏忽。我小心翼翼把她攙起來,因為之前從未做過而感到一些生疏,把她扶到場基上。場基中間堆著一長堆稻,上面蓋著厚塑料膜,是舅舅家不久前收回來的早稻。我們就圍著這堆稻開始慢慢轉圈,外婆走得遲疑、緩慢,半邊身子靠一點在我身上,這一點重量已使我感覺吃力,努力用手臂撐著,怕使她感覺到,由此也意識到指望自身也衰朽顫巍的外公扶她出來走的不可能。這樣慢慢走了半圈,外婆開始問我在北京的情況,家住在哪里,離天安門遠不遠,丈夫是做什么的,一年拿多少錢——這些問題當然不是第一次問,自我結婚以后,每次回來,到外婆家,所面臨的都是差不多相同的提問,或許是他們又忘記了,也或許是找不出別的事來問。我一一回答她的話,到拐彎時,就提醒一句。不多時,我忍不住輕輕說:“怎么就完全看不見了!”
外婆忽然低低脫口咬牙道:“罵唉!講我不得好死,講我家奶奶老早就是瞎子瞎死的,明朝二回我也像我家奶奶一樣瞎死得!”
“要不是怕擔個名聲,哪天我就到大壩子里擎(尋)死去得!”
不用抬頭看,旁邊只隔一塊田的距離,就是大壩子的塘埂,在那下面遮住的水邊,媽媽在洗拖把。我小聲無力地安慰了幾句,這樣緩慢地轉到第二圈,舅舅從壩子上下來了,大概是剛吃過晚飯,趁天黑前到二壩埂上跟人講講話,他看見我,我遠遠喊了一聲,他點點頭,下去了。過了小會兒,外婆問:“剛那你大舅下去嗒?”我說:“嗯。”水泥地上的熱烘氣噴到臉上身上,我感到悶熱,想到外婆應當比我更熱,走完這圈,便停了下來。媽媽從堂屋拿出一把小椅子,放在門口,給外婆坐一小會。小孩仍然在菜園里,興致勃勃看著結出的茄子,一個勁地要我過去看,想要我為他摘一個。于是我舍下外婆,走了過去,為他摘下那茄株上唯一一只白玉般長茄子。
天色逐漸轉黑,我們商量回家,外婆說:“燕啊,你要把我扶回去唉。”我驚道:“我當然會把你扶回去,我怎么會把你放這?”她說:“我怕你忘記得。”等重新把外婆扶回房間,電視里仍然放著新聞,外公見我站在那里,又問起了之前外婆在場基上已問過我一遍的一模一樣的話。不過,倘若說這之間有什么區別的話,那就是外婆在問這些話時,能讓人感覺到她只是在和我聊天,而外公的話里則帶著絲拷問的意味,其底里的色彩,是一種類似于“我不相信你真能在大城市混下去”的否認。媽媽之前在家已經和我說過,外公這兩天反復問了她好幾次我到底住在北京城里還是郊區(這問題我前幾年自然也已經回答過他好幾次),她一再回答,卻始終不能得到他的相信。因為媽媽說過的那些話,此時我不由得也變得較真了起來,跟他解釋著北京很大之類的話,外公又一次說:“那住在縣里也叫住在春谷,住在我們這也叫住在春谷,那差別還是大得很!”
媽媽聽見說:“唉,你這老頭子,跟你講不清!”
我不再多說什么,回到家,晚上洗澡睡覺時,小孩一直把那根白玉茄子帶在身邊,寶貴地陪著。直到一天一夜過后,它開始發蔫,變得皺皺的,才又被他丟在了床邊,取而代之的,是爸爸從菜園為他新摘的另一只茄子。
剩下日子,多數傍晚媽媽在我騎車帶小孩出去時到外家去,天將黑時回來。有時回來也要跟爸爸抱怨,尤其是在她日日送飯做事,外公非但并不領情,反而還要罵她時。有兩天早上,我躺在床上,被失眠折磨得頭痛,聽見媽媽在灶屋大聲打電話,訴說著外公的蠻橫無理,對象不知是哪一個阿姨。她說,昨個下午她上去,這么熱的天,那老頭子把空調關得,把老奶奶拖出來,跟他一起坐在屋后頭,講不熱。她去見了,便說:“你省這些電干么事?你不熱姆媽哪不熱?”幫把空調開了,于是外公開始罵她,講她回來后自己霸在家里,不讓妹妹們回來。“那老頭子,你跟他講道理哪講得通啊!”她激動地對著電話那頭控訴,“天這么熱,你們個個又要在家看小伢子,有的還要照顧兒子、媳婦一大家人,哪個有多少工夫家來搞他?我這么一天三餐送飯上去,洗衣裳,拖地,還要你們家來干么事?哪不能體諒下你們?”最后她大聲向妹妹宣告:“你們別家來!這大熱,你們自己在家歇兩天,家里有我,不要你們家來!那老頭子要發脾氣就給他在家發脾氣去!”
但她的堅持并沒有維持多久,到了第二天早上,事情就起了變化。大概那時外公已打了電話給阿姨,叫她們回來,不知是誰在電話里說了大姐叫她們不用回來之類的話,于是外公又把媽媽罵了一頓。上午時外面下起小雨,爸爸在田里沒有回來,媽媽在家準備做南瓜粑粑給我和小孩吃。是爸爸種在塘埂那頭的小南瓜,這幾年鄉下流行的,小小圓圓的灰藍色南瓜,不同于過去本地最常見的大圓黃南瓜,味道更甜更粉,幾近噎人。爸爸從田里回來,經過塘埂,看到南瓜熟了,就順手摘回來,扔在灶屋地上,不幾天已堆了好幾個。南瓜下還沾著泥巴,還很好看,小孩有時搬著玩,媽媽見了,總是說:“寶寶,過兩天哦,阿婆這兩天沒工夫,過兩天做南瓜粑粑給你跟媽媽吃。”我說:“南瓜粑粑可以,南瓜粑粑好吃。”爸爸見過了兩天,南瓜在地上還沒有動,吃飯時便說:“那兩天講沒得南瓜,這兩天南瓜摘回來得也沒看你做。”他自己是不吃這些東西的,只是見我不吃幾口飯,而不滿意媽媽沒有及時做我想吃的東西給我吃。媽媽忙說:“我哪不講做,天天忙得沒工夫,明朝就做給他們吃。”我說:“不要緊,又不急得吃,隨便哪天做不都一樣的。”媽媽說:“明的(明天)先做些甜的給你們吃。”爸爸又說:“那南瓜粑粑甜的有什么吃頭,做些腌菜粑粑不好吃得很?”他不愛吃甜的東西,因此料定不值得我吃,媽媽則正好相反,雖然這些年為了不長胖,她已經絕少吃甜食了。這是他們的分歧所在,在這一點上,我卻是爸爸那派的,雖然也吃南瓜粑粑,卻更愛腌菜粑粑的口味,況且這些天我們幾乎每餐都吃腌菜炒肉絲,做腌菜粑粑不算麻煩,于是我說:“這一點爸爸講得對,粑粑還是腌菜的好吃,媽媽你要不做些腌菜粑粑吧!不過南瓜是甜的,夾腌菜心不曉得吃起來怎么樣(我們平常做腌菜粑粑,外面用純米粉和水摶成的粉團,里面包上炒好的腌菜肉絲,壓成餅煎成,而不用南瓜粉團),純南瓜的粑粑也好吃,隨便哪種都行吧!”
媽媽把南瓜洗凈、挖空,切成月牙形狀,而后在灶下生火,把南瓜倒進鍋里,加油加鹽,翻炒一會。等到南瓜炒得有點熟了,就把在村里碾米廠磨好的糯米粉撒進去,然后用鍋鏟在鍋里來回用力拓,把南瓜拓成均勻細致的粉粒。最后換到煤氣灶上,在平底鍋里煎粑粑,說平底鍋不粘,比大鍋還好煎些。
媽媽開始切南瓜時,二阿姨和四阿姨來了,穿著雨衣,騎著電瓶車,說五阿姨已經到家了(她住在鄰縣,從另一個方向回來)。她們買了菜,準備待會三人一起燒中飯。媽媽一面做著粑粑,一面跟妹妹說:“這老頭子,你看跟他講道理怎么講得清哎,我在家照顧還不夠,非要你們家來。”阿姨們說:“家來就家來哎,這一向也沒得什么事,家來看看他們也好。”兩人在灶屋站了會兒,聽媽媽說了會最近怎么照顧他們的事,又照例抱怨了幾句,不多時阿姨們即準備上去。這樣的聚會,媽媽幾乎是不參加的,這自然還是因為她怕上去吃飯爸爸會不高興。爸爸輕易不上去吃飯,她在家時,就要留在家里給他做飯。除非偶爾提前和爸爸說好,否則雖然離得這樣近,她也不會隨便回娘家吃飯。阿姨們早已習慣這樣的模式,也把這樣的聚會默認為姐姐是不需參加的。媽媽有些舍不得,說:“你們等下再走哎,粑粑馬上就做好得。”阿姨們說:“等下下來再吃,家去時候哪不從這過啊!”媽媽四顧說:“那你們就這么上去啊?沒得東西給你們帶。”
我想起碗櫥里有一碟媽媽上午剛炒好的腌菜辣椒炒肉絲(媽媽炒的腌菜炒肉絲是很好吃的),于是打開碗櫥說:“要不把這碟腌菜炒肉絲帶上去?”
媽媽說:“那就把這碗菜帶上去啊?”
阿姨說:“那就把這碗菜帶上去哎。”
于是媽媽把菜從碗櫥里端出來,用保鮮膜袋裹好,一邊說:“今的(今天)你們在家,那我就不要送中飯上去的了。”
阿姨說:“我們在家哪還要你送飯上去的!”
媽媽說:“那我就下晝晚再隨便搞些吃的給他們送上去,再給他們把衣裳洗洗,把地拖拖就行得。”
阿姨們上去后,南瓜粑粑很快煎好了,我和小孩各吃一個。到半下午時,雨停了,阿姨們從壩子上下來,準備回家去。這一下來,她們就又你一言我一語地紛紛說起關于外公的話來,大概是上去又見了一些新的事情,有了一些新的材料。
“那老頭子,一些不曉得照顧人,天天罵老奶奶。”
“他有時候還做樣子哎,你家來得,他在你面前做樣子,把好的夾到老奶奶碗里,講,你吃哎!”
“嗯,實際上平常一些好的也舍不得把老奶奶吃,這個肉也講她不能吃,吃得發,那個肉也講她不能吃,吃得發。”
“那老奶奶自己也不敢吃,你喊她吃她也不吃,天天就吃個鴨蛋。”
我說:“要吃肉才行啊,你跟她講營養全在肉里面!”
媽媽說:“哪沒跟她講啊,你怎么跟她講她要吃些好的,她也不信。不過那天還好,跟我講想吃魚湯,我把那魚燉好端上去,吃得一大碗。她哪不想吃肉啊!”
阿姨說:“那個藥,老奶奶天天要吃,他不給她把它遞到手上,就放在臺子高頭,叫老奶奶自己摸。”
我說:“他為什么連藥都不肯替家奶奶拿下子?”
媽媽說:“嗯,他不給她拿,還天天把那兩粒藥摳出來放臺子高頭,我講你就給老奶奶自己摸,你把整板藥放在臺子高頭,她也好摸些哎!”
見我瞠目結舌的樣子,媽媽又對阿姨說:“昨個中午,我送飯上去,非要我把床單被套拆下來洗,講有味道,我講我今的家里還有許多事要做,沒得工夫,明的給他換,他不干,非要打電話給你們,要你們家來。我只好把床單被套拿家來,本來還想拿手搓,我燕子講,你哪就不能放洗衣機洗?我想想算得,我就放洗衣機洗洗拉倒!洗好拿出去曬,沒一小下,暴雨就來得,我又拿家來重洗、重曬,到下晝晚曬干,又拿上去鋪被褥、裝被套。他要么子就是么子,才不管你有多忙。”
我說:“你們為什么要那么聽他話呢?”
她們趕緊說:“不聽他就罵哎!一罵罵得死人。”
“這還是因為你們對你們爸爸太好了,”我說,“他罵你們為什么要睬呢?你們一個個早都成家了,不靠他生活啊!他兒子他敢罵嗎?”
她們說:“那啊,兒子把眼睛一勒,他就不敢講話了。”
“天天下午把空調關得,把老奶奶拖出來,在外面坐得,講不熱。”
“省那點錢干么事呢?”
“省得明朝二回給兒子。你們平常把些錢給他,他們也舍不得花,都要你小阿姨給他存起來,留在那里明朝二回死得給兒子。”
于是話題又說到外公外婆的偏心上。她們說:“那老奶奶也一樣。兩個天天講,那老三家來,連一口水都不喝哎!我心里想,我們這些人家來哪吃得你幾口東西啦?”
一問才知道,原來去年有段時間,三阿姨曾經回來在外婆家住過一個月照顧他們。又說起菜園里種的辣椒,年年只為三阿姨種的,誰摘也不行,上次二阿姨摘了點回去,于是外公在別的女兒面前說,那辣椒是要留著給老三磨辣椒醬的。二阿姨聽見這話,頓時傷心道:“這老頭子老奶奶!年年喊我給他們種辣椒,那辣椒地我挖的,辣椒我種的,草也是我家來薅的,我年年給他們種辣椒,一年到頭哪吃過一回辣椒!就那回我兒子家來,我裝得一罐子辣椒醬帶回去給他。明年我再不給他們種辣椒了!”
“身上一些毛病就喊,‘我要死,到今朝也好好的。”
“要是把姆媽身上那些病給他,不曉得哪天就喊死得了!”
“一天到晚講你不孝順,不家來看爸爸媽媽。我想我家奶奶生病的時候,你讓我媽家去看過她老娘過幾趟?”
我問:“他不讓家奶奶回去嗎?”
“嗯,那時候你家太太生病,你家奶奶想家去一趟他都不讓她回去,家去一趟能罵死人。”
想到那樣瘦弱矮小、一天到晚似乎也不說話的外公,在那樣胖大、一輩子做著家里絕大部分事情的外婆面前,竟能如此施展著自己的威力,也是使人驚異的事。這些事情過去大人們從未在我面前展開過,到了如今這年紀,再窺見這潭水下的陰影,不免格外覺得冷森涼薄。
她們訴說了一通,到最后,所能想到的最痛切的一句話就是:“這老頭子,明朝二回死得沒人傷心!”
不過,話雖然這么說著,往后其實還是聽話的,在自己那點微末的錢財和兒女們所允許的范圍內(因為在兒女們看來,父母的錢多半也是自己的)去照顧,因為兄弟是不管的。公平來說,外公所“享受”的,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那只不過是在城市中人看來極為貧窮的生活,雖然已較過去有了不少提升。一個帕金森綜合征和其他我不知道的病患者,所能擁有的,不過是他在醫藥行業工作的外孫女和在縣城的女兒們一年中為他開回的一些藥而已。女兒們一年中所能帶回家的,也不過是極微末的一點錢。只是在這貧窮的世界中,依然有著它等級的劃分,那就是他們大多可以作為自己妻子的統治者,度過自己的一生。
一只白頭鵯又落到那棵沒套袋的桃樹上啄桃子吃,我從房間拿出相機,站在灶屋門口遠遠給它拍照。剛拍了兩張,阿姨也看見了,說:“這雀子在那吃桃子也好玩。”我說:“是的,沒拍好,飛走得,算得。”阿姨說:“那樹上桃子給雀子吃完得了。”我說:“是的,許多都壞得了,恐怕不能吃了。”阿姨說:“搞不好還能吃。”我說:“能吃嗎?”阿姨說:“能吃哦!”我說:“阿姨要吃嗎?要不摘兩個吃吃?”阿姨說:“留得你們自己在家吃!”我說:“不要哎,阿姨你去摘,我們在家也不吃!”于是阿姨拿了只保鮮袋,到那樹下摘了些桃子。過了會兒,她們準備回去了,小表弟的兒子一來就到了房間里,拿著她的手機看短視頻,一條接一條地刷過去。這孩子開學上三年級,過去阿姨在他父母打工的地方住過兩三年,幫他們帶孩子,后來她還要同時照顧大兒子的孩子,他也到了要上學的年紀,大城市里沒有這樣的孩子上學的位置,于是他和奶奶回了縣城,平常偶爾和父母視頻,是和爺爺奶奶一起長大的。他上次來時,也是一進屋就到房間連上網絡看起手機來,我見他看了很久,忍不住去跟阿姨說要讓他少看些短視頻,阿姨說:“唉,隨他屌過去,他天天都這么看,你不把手機給他看他沒得事做,就要跟你吵哎!”我不再多說什么,知道他平常必沒有多少有意思的事可做,更不要說大人特意陪著出去玩,手機視頻是他唯一具有信息與情感流動意味的玩具,盡管這流動常常也是表面的浮夸的,缺乏真實的互動的,但仍然是他所能有的最好玩的陪伴了。
阿姨用帶著鄉音的普通話對著房間喊:“×××,回家了!”
不多時,瘦瘦黑黑的、已經有點高、正從兒童逐漸向少年之間轉變的孩子從房間跑出來了,生氣勃勃地坐上奶奶的大電瓶車后座。阿姨騎在車上,扶著龍頭,暫時不動,對我說:“燕子過兩天帶毛毛跟你媽一陣到我家去玩哎?”我有些為難地說:“我過兩天就要走了。”媽媽說:“到時候再講,再打電話看哎!”于是她們把龍頭一拐,車把一擰,把車開走了。
那一天發給媽媽的紅包,媽媽始終沒有領,24小時后,手機上傳來退款的消息。我去問她:“媽媽你不領紅包干么事?”她搖搖頭,一副不愿多說的表情:“我不要你給蠻!家來花許多錢了!”于是我又帶小孩去鎮上買東西。每次去鎮上,我們要在村道上騎十幾分鐘,而后跨越一條不斷有大貨車經過的國道,再騎上從前的老國道,在那條如今已荒廢了十多年的老路上騎上一個很大的山坡(鎮名即由這個山坡的名字而來),下到坡底,就到了鎮中心。穿越這條國道給我很大壓力,每次在家出發時,倘若爸爸看見,他必要交代:“那過馬路要注意哎!”其實無須他說,每次我自己都會小心翼翼,先停下來,推著小孩,在路邊等一會兒,確保兩邊遠遠都沒有貨車了,才趕緊重新跨上車騎過去。電瓶車開上老街山坡,兩邊是過去我們上學時的房子,如今大半已廢棄,零星兩三棟里住著老人,門口種些美人蕉、洗澡花、百日菊之類,小塊菜地里種一點豆角、南瓜、辣椒。車慢慢向底下主街駛去時,那種自身與家園間的懸置感又強烈起來:過去我們上中學時,小鎮(那時候還是鄉)剛剛開始城鎮化,街道兩邊建起一些本鎮首批的兩層商品房,在街道和商品房之間,又種上了一些細小的廣玉蘭。如今樓房仍然存在,只是變得灰白,廣玉蘭長成兩三層樓高的大樹,街道本身也并沒有比十幾年前多出什么,只在過去豎著的兩條主街之間,橫向發展出了幾條新的一兩百米長的街道,在那些街道邊有了一些新的商店。主街帶給我一些熟悉的安全感(雖然廣玉蘭已長得那樣高大,但這高大的蔭蔽增強了人的依附感),在這安全感中間,卻又始終夾雜著陌生,那里所開的店、開店的人、店里所賣的東西,都已完全不再是過去我曾在這里所經歷的。我是一個如今置身其中,但卻只有過去與之發生聯結的人。不過,這些小超市、育嬰用品店、雜貨店、農村信用合作社始終還有一絲熟悉感,它們不脫一個普通的小鄉鎮所能擁有的小小的范圍(正如現在的我在縣城已經完全搞不清那些近十幾年來發展出的新區域,因為它已經變得太大了),只有橋頭最大的那家超市,給人的距離感最深。這當然并非一家多么了不起的大超市,相反,如果放到縣城去看,這只是一家經營不善的普通超市,里面燈光黯淡,稀稀拉拉幾個買東西的人,超市里擺著一些零食和生活用品,唯一的一個賣蔬菜的柜子,因為鎮上的人更習慣于去一街之隔的八點就散的菜市去買,零零星星擺了幾件蔬菜和瓜果。開這家店的老板不是本地人,有時他會站在柜臺里給人結賬,正是他說的帶著陌生鄉音的普通話使人確定他不是我們當地人。超市里雇的另一個結賬的小姑娘也說普通話,而不像本地幾乎所有其他地方那樣說方言(但漸漸,普通話也已經在諸如快遞點這樣的地方,成為人們熟練地操用的共通語言,而非方言了。也有可能她們只是因為看到我是一個帶著孩子的年輕女人,基于對鎮上這類人群的基本認識——對小孩說方言被年輕的父母視為鄉土的、落后的,因此他們一般都會選擇對小孩說普通話——而在面對我時換上了普通話)。這家超市起初還是兩年前媽媽帶我來的,那時她剛忙完家里的事,和我一起到鎮上來買東西,否則依我稀薄的探索欲,怕是不會自己找到這里。我一邊在超市門口停下車,進入里面買東西,一邊想著,這是我從未真正融入其中的地方,幾天后我就將離開這里,超市的老板不久后也許會發現,那個前些天天天帶小孩來買東西的女人消失不見了。然而,在北京的樓下買東西時,我卻從未向小區外那個超市索取過“融入其中”,只是將其視為功能性的存在,不曾向之投射過感情,最多是將它看作小孩放學后常常要拉我進去買點零食和糖果的游嬉場所之一。
這一天陣雨在午后降臨,雨晴后五六點鐘,空氣十分涼快,我不再騎電瓶車,而是帶著小孩去大路上散步。道路兩邊稻葉上沾滿雨水,到處是鳥鳴聲。我們走得不遠,走到新壩子的水泥橋邊,到了那邊一條我們上回看見棕頭鴉雀的分岔的村道,就停下來在那里玩。道旁楓香樹下,烏蘞莓藍紫色的小圓果濕漉漉的,鴨跖草的藍花在干涸的溝底開著。一只灰藍色蜻蜓,不知是什么蜻蜓,翅膀為雨水輕輕打濕了,在坡上杉木樹下的竹葉間形成的一個窩里趴著,我伸手去捉它,輕輕一捉便捉住了,還是活的,于是又把它放回去,讓它繼續在那里晾翅膀。有人在路的另一邊種了不知是紅豆還是綠豆的豆子,豆葉累累蔓延到水泥路面上來,豆莢飽滿如長針,有的已變作黑色了。我摘了一條黑色的剝開來給小孩看,原來是綠豆。他喜歡這豆莢,又讓我給他摘一條好的,在豆莢上完整地開一條縫,但不要剝開,這樣給他拿在手里。正玩豆莢間,前面走來幾個吃完晚飯出來散步的人,笑嘻嘻地看著我們,問我哪里的。其中一個奶奶,原來就是這綠豆的主人,她把爬到水泥路上的綠豆莖葉給拂到路下去,免得給經過的車軋壞了,一面瞥見葉下黑色的豆莢,說道:“哦嚯,原來綠豆都能收了。”
她們見小孩手上拿著豆莢,便逗他:“這綠豆是這奶奶家的,你把奶奶綠豆摘得怎么搞?”
小孩不知該如何作答,依偎到我身邊,我笑著說:“快跟奶奶道歉,說摘了奶奶的綠豆,對不起。”
大家笑起來。她們繼續往前走,我們也便一起往回走。走到水泥橋邊,橋頭苦楝樹上楝子青青,從村子方向走來五六個人,原來是村子里的人吃過晚飯,一起“逛趟子”逛到這里了。
我們打過招呼,女人們循例夸小孩長得好,一個六十多歲的男鄰居問:
“這小伢老家是哪塊的?”
我心里詫異,想著他大概不記得他是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或許記得,只是不在意。小孩兩歲多時,有一次我帶他回來,這位鄰居來家里有事和爸媽說話,見到我們,便問:“這小伢老家是哪塊的?”那時我便詫異他為何眼見著小孩跟著我回來,卻能問出這樣的話,心知他是什么意思,卻還是回答說:“安徽的。”
果然他說:“他爸也是安徽的嗨?”
我說:“不是的,他爸是湖南的。我老家是安徽的,他老家不就是安徽的嗎?”
他說:“那不是的哦,那他爸是湖南的,他老家不就是湖南的!”
我說:“憑什么他爸爸是湖南的他老家就得是湖南的呢?我是安徽的,他老家為什么不能是安徽的呢?”
他說:“那哪一樣呢!”
我說:“那有什么不一樣呢?他在安徽老家就是安徽,在湖南老家就是湖南。”
他搖搖頭,表示我這套女方想爭取孩子血統的行為無疑是沒有根據的。
過了兩年,他再看見小孩時,又問我了同樣的問題。幾乎完全相同的問答又發生了一次。我想他確實是沒有別的話可說,也并不真的對這孩子感興趣,因此只是抓出腦海中最先跳出、最根深蒂固的那個問題問一下罷了。但何以第三次又問出同樣的問題呢?我幾乎是要不高興起來,仍然說:“安徽的,我老家是安徽的他老家就是安徽的。”維持著說了兩句,轉身帶小孩回去了。
第二天,妹妹從城市回來陪我,在家短暫住了兩晚。黃昏時我們一起去村道上散步,水泥道上走來十分悶熱,尚未完全落下去的余暉照在人身上,一會便使人冒汗。道路兩邊長滿了狗尾草,許多野酸漿夾雜其中,這時候結了小小的、燈籠般的果子,小孩走過時,總要去摘兩個果子在手上玩。有時候村子里一個幼兒,他的媽媽出去打工了,把他留給外婆照顧,他跟在我們后面,也想要去摘兩顆酸漿果子,或是去摳一摳路上的石子。他的外婆堅決地制止他:“不搞!臟!打手!”“再搞不要你了!”一開始,因為恃著有我的小孩的帶領與防護,他還是跟在后面,很快就被他外婆威脅要丟下他,而帶走回去了。
夜里我開始發燒,讓小孩和妹妹睡,他出乎意料地同意了。大概因為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大姐的女兒,而小孩子總是愿意跟在比自己大一點的孩子后面。因著有人幫我照看小孩,第二天清晨,我得以獨自去田畈追尋了會兒鳥兒。早晨的空氣清涼得多,遠處村道上,一大群絲光椋鳥停落在水泥路面上,不知在啄著什么。見我靠近,它們“呼啦”一下全飛起來,落到旁邊的電線上,很快隨著我繼續向前走而又全部飛起,飛到更遠處大壩子的竹林上空,在那里成陣地盤旋起來。盤旋了一會兒,又重新飛回電線上。絲光椋鳥是群居的鳥,是經常組成大群飛翔的。我繼續往前走,一只夜鷺縮著脖子,也停在路邊電線上,再往前不遠便是新壩子的野菱角塘和水泥橋了,這只夜鷺大概正是準備去那里捉魚吃。白鷺在陽光中遙遙飛過田畈。山斑鳩也停在電線上,仍舊發出咕咕的吞鳴。沒有人,只遠處一個人在打農藥。走到塘埂邊,菱角塘里有一只黑水雞,它在水面上自發的菱角叢中不斷啄食,而后游到塘埂邊一帶茭白叢間停歇,似乎是在那里營了巢。這時,一只紅褐相間的鳥兒從水塘上空平平飛過,停留在對岸一叢灌木上。我從相機里追過去看,小鳥的眼睛上一帶黑紋,宛如蒙上了黑眼罩。是一只棕背伯勞。這是我第一次在家鄉“發現”伯勞——當然不是真的第一次,只是小的時候不記得,長大以后在此之前則從未注意過罷了,黑水雞也是如此。繞過水泥橋,很快又看見第二、第三只伯勞,它們就停留在水塘上方的電線上,靜靜站著,看起來十分嬌巧美麗,實際卻是一種會捕食其他小鳥和蜥蜴、鼠之類小動物的兇猛的鳥(有時候,伯勞會把捕獲來的獵物掛在樹枝或棘刺上,以此宣告領地和炫耀能力,或許也為了取食方便,因此在西方名“屠夫鳥”)。橋邊另一頭的塘埂上,狗尾草迎著光,有人將打水的水管丟在那里,一只小狗站在那兒,道路上閃爍著未干的露水的光澤,草叢里不斷傳來秋蟲的唧唧聲。是秋天的感覺了,我站在那里看著聽著,舍不得離開,小狗仿佛也很惘然的樣子,對著遠方,和我一起陷入沉思。
這一天黃昏我們照例一起去村道上散步,那時也是暴雨過后,陽光明亮,比前一天涼爽得多。有人在路邊割草,雙手拎著一只簡易割草機,旋轉的刀片把村道兩旁早上還光彩熠熠的狗尾草和酸漿全都掃倒在地。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場景,使我感覺十分震驚。首先大約是我從未想過,鄉村——如這樣純粹的鄉村——道旁的野草也需要像城市中的一樣被清除,其次是過去耕牛時代,道旁的草早就會被水牛啃得一干二凈,只余短短的一截。不過,清除一切野草,將之視為令人厭惡的、不應在此生存的雜草,而只允許政府計劃栽種的園藝植物生存(無論它們的品種是如何單一,假如這些植物不能適應當地環境,無法很好地生存,那么就輪番種上新的植物,鋪上新的草皮,即便半死不活,也要把旁邊生機勃勃的野草拔光,只留下光禿禿的空地,不能允許它們存在),似乎是這幾年來包括我所在的小區和附近的公園在內都竭力在做的事情。我只是沒有想到它竟然會蔓延到我所在的自以為離外面的世界十萬八千里、因此也少被波及的老家。行政力量和它背后東西的強大,是我過去遠未考慮,或說有意回避的。實際上,這股力量早已侵入鄉村(或者該說其實從未離開過),其集中的體現就是如今我早已完全陌生的村干部中心;而我所能看見的,則是我在家時,忽然闖來的網格員和她貼在堂屋墻上的宣傳話語(正如“網格員”這個過去聞所未聞、如今在體系中也已鋪天蓋地的稱呼一樣)。我沒有出房門,是爸爸出來和她說了幾句話,而后她走了,在墻上留下這一塊最小的浮出水面的標記。我走出來,把它撕了下來,扔進垃圾桶里。我被割草機巨大的聲響和它背后所象征的東西激擾,只想盡快走得遠些,帶著小孩卻走不快,好在他割到了新壩埂的水泥橋那兒,就停了下來,大約完成了這一天的任務,問我們有沒有看到小孤山那邊有人割草。我們說,我們不是從那上面來的,于是他背著東西往回走了。我們也轉頭往回走,等回到二壩埂的水泥橋上,那兒坐滿了大壩子和本村乘涼的人,因為今天傍晚難得的舒爽,陽光照在他們身上,顯得十分明亮而輕快,他們笑嘻嘻看著我們,問我們是不是在給他們拍照?事實上,出于一種羞澀和害怕冒犯的本能,除了父母以外,我幾乎從未當面給村子里的任何人拍過照,盡管他們可能是喜歡被拍下的。妹妹給他們拍了兩張照片,問:“為什么我爸媽從來就不能在這歇子下哦?”他們笑著說:“那啊,你爸種田跟繡花樣的,我們田里那秧拋下去什么樣就什么樣,你爸種田,那拋的秧還要一棵一棵地移、補!”
這一天還有其他使我感覺痛苦的事情。那天上午,妹妹悄悄告訴我爸爸用鐵夾子在田里夾了一個野鴨回來。我驚道:“啊?在哪?”她說:“就在灶屋地上,你媽剛跟我講的。”我們走過去,只見灶屋地上果然放著一只蛇皮袋,我蹲下來,把那蛇皮袋綰著的口打開,里面果然是一只野鴨,黑色的、膽小而緊張的眼睛看著我,我繼續往下檢查,果然在底下看見一只帶鋸齒的大鐵夾子。夾子把野鴨的一只腳緊緊咬在其中,已經把它絞斷了。大概受傷和之前的撲騰已經花光了它的力氣,鴨子現在只是靜靜瑟伏著,我把夾子拿出來,企圖打開它,看了一會,找不到方法,也不知這樣一只受傷的鴨子,即使把它放出去它是否還能活下去,心里充滿了挫敗感,終于又把它放下來,重新蓋上袋子(如今想起仍充滿后悔的舉動)。過了一兩個小時,我和妹妹去鎮上買東西回來之后,鴨子和袋子都不見了,灶屋里毫無痕跡。我猜在我們不在家的時候,爸爸媽媽應該是把野鴨殺了,拔了毛,清理干凈了內臟,把它收進了冰箱的冷凍柜。否則,總不會是媽媽又把這只受傷的野鴨給放走了。我心里悶得難受,卻不敢去問,到第二天,不記得因為什么事,爸爸提起稻田里有鳥糟蹋稻稞,在那里面做窩,我讓他以后不要再在田里放鐵夾子,一開始,他猶自說:“嗯,我不放夾子,那雀子把田里踩得一塌糊涂,踩一大塊稻,在那做窩!”
我忍不住說:“爸,你以后真的不要再這么做事了,你這樣做我真的很難過。”
他不出聲,轉身走開了。
妹妹走后,黃昏時我又恢復騎電瓶車帶小孩出去兜風的習慣。那一天我決定騎得遠一點,重新騎過之前感覺害怕的那段路。車子駛過新壩埂的水泥橋,繼續往前,兩邊青青的單晚稻田上方,一架無人機正飛著打農藥,不見人的蹤影。這是去年開始出現的新技術,地方上有人買了無人機,開始在鄉下為人打農藥,每畝收取費用若干。農藥散發出刺鼻氣味,有甲蟲跌落在田邊水泥路上。如今我對這一望無際的綠色有了跟從前不一樣的情感,因為知道這農業方式較從前我所熟悉的更具破壞性,想到這些年在鄉下眼見的昆蟲越來越少,不由得又為這幾乎無時不在打的農藥感到焦慮起來,騎得更快了些。很快到了之前感到害怕的路,這一次卻奇異地不再害怕了,是重新行走帶來的熟悉感,使我感到可以掌控。路面上時有蝴蝶停歇,黑色翅膀收攏著,人的車開過時,只倏地在一瞬間振翅飛走。低空中蜻蜓盤旋,有一會兒我騎得稍快了些,一只大蜻蜓猝不及防撞上我額頭,翅膀撲撲幾下,嚇得我驚呼道:“呀!一只蜻蜓撞到我頭上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飛!”小孩忙問:“它受傷了嗎?”只見那蜻蜓已迅速飛走,我說:“它又飛走了——應該不要緊的。”再往前多騎一段,沖出這段兩邊林木蔭蔽的路,下面是一大片開闊的田畈,我松了口氣,把車子掉頭往回轉。到得新壩埂附近,無人機已消失不見,農藥味漸漸淡去了,仿佛剛剛發生的事不曾存在過一樣。
兩天后,丈夫來到家里,把小孩帶回他的老家,去看爺爺奶奶。我可以短暫地單獨待上幾天,喘一口氣——是他出生這六年來第三次離開他,前面兩次,則分別是奶奶去世和那一年之后的春節,所有時間加起來不足半月。我仍舊發著低燒,打不起精神,白天只是待在房間里。那天在灶屋,聽到媽媽給姑姑打電話,原來是爸爸又邀請姑姑一家來吃飯——事實上,是我這次回來的半個月里的第二次。想到有客人來,媽媽就又要張羅飯菜,我忍不住脫口而出:“他怎么又喊人來吃飯!”說完才意識到電話那頭可能已經聽見了。到了中午,姑姑、姑父和大表哥一家來了,此番他們剛剛在上海經歷了幾個月的封鎖,一俟放開以后,便立刻回來了,姑姑姑父同時帶著二表哥的小孩,準備在鄉下暫住一段時間。大表哥十幾年前在外面做生意發了財,很賺了些錢,很久不在家鄉住以后,前幾年把家里原先的老屋子推倒,重新蓋了一棟闊氣的樓房,方便一家人回來。自高中以后,那里很多年我都不曾再去過,直到前年春天,才頭一次跟著父母去過一次。山頂上氣派的仿羅馬式建筑的樓房外平出了一大片空地,原有的樹木都拔去了,圍著水泥庭院四圍和中間栽種的,是大表哥從園藝市場買回的幾十棵紅葉石楠、黃山松造型的盆景松和其他園藝樹種,還有一個帶噴泉的人工水池。姑姑給我看表哥表姐們的房間,一例拉了綠色的帷幔,里面大床上罩著白色的遮塵罩,只等他們偶爾回來時住。還有麻將房、桌球房種種。又說房子下面村子里的路燈,是村干部來勸表哥捐錢裝的,花了十萬塊錢。
不得不說,自家多年前蓋的冬冷夏熱的舊樓房與姑姑家結實氣派的新樓房的對比,以及我們如今與他們生活條件的巨大差異,恐怕是刺激爸爸在我們身上寄托不切實際的希望的來源之一。表哥拔去本地的樹種,種上從外面高價買回的土俗園藝樹種的行為,卻也顯示出過去的生活在我們身上限制的烙印是如此之深,就如同我雖然通過念書得以離開鄉村去生活,卻依然是一個貧窮的人一樣。但那一天我仍感到微渺的快樂,那來自小時候來姑姑家就存在的附近的池塘。小水塘一面開闊,對著屋子與遠處田畈,另外三面圍繞山坡。山坡上,本地的毛竹、杉木、槭樹和其他雜樹生長繁密,枝葉倒映進水面,在伸出的樹枝上,掛滿了大叢紫藤,那時節開滿了紫藤花。林下陰暗處,幾叢映山紅盛開。有鳥在遠近樹林里鳴叫。
中午媽媽燒了一桌菜,不過終究只是些鄉下常見的菜。我像平常一樣在房間里待著,只吃飯時才出現一下。姑姑把二表哥的小孩放到我的房間里,大部分時候,他安靜地坐在地上,獨自畫著畫,畫了一會,忽然又跑出去,找奶奶去了(和阿姨家那邊不同,因為掙到了足夠多的錢,姑姑這邊表哥表姐的小孩可以在城市里上學)。中午十分炎熱,大家把飯菜端到一個大一些的空房間里,在那里吃飯。把空調調到18℃,人還是感到悶熱,也許是空調已經缺氟,或是窗戶曬了一上午太陽,吸收了太多熱量,一時半會溫度降不下來。這些年表哥已經長到很胖了,他坐在家里的小凳子上,臉上淌著汗,龐大的身軀和我們用來吃飯的小桌子、和小桌子相配的小椅子顯得很不相稱。他帶了兩瓶很貴的酒來,給舅舅當禮物。我想,對于表哥來說,到舅舅家來吃飯可能未必不是件苦差事,但是他小的時候,舅舅對他不錯,所以他還是要來。這是表哥比我成熟的地方。至于表嫂,她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偶爾說幾句話。
男人們在房間里抽著煙,大家一齊說著話,更使人感覺到屋子里氣悶、嘈雜。隨便吃了幾口,我又退回自己房間。爸爸和姑父抽煙、喝酒,聊很久自說自話的天。許久過后,當飯局終于結束,爸爸和姑父走出房間,那邊說著要準備回家的話,我走過去,準備幫媽媽收碗。只見媽媽和姑姑正坐在房間里談心,姑姑說,大姥姥(姑姑)年紀大了,人也有點糊涂,上回為著一件什么事情,說對媽媽不滿,覺得媽媽沒看得起她。媽媽聽了,立刻委屈道:“大姐怎么這么想?我從古以來也沒看不起大姐過哦!我怎么會看不起她!”停了一秒,又接著說:“我對大姐還真是不一樣,我從嫁到這邊來,就把大姐當半個媽看待——”大姑姑的年紀比爸爸大不少,也是我很喜歡的姑姑。她嫁在鄰縣,距離很遠,我小的時候,一年中通常只有正月里,才有機會跟隨大人們翻山越嶺去那里吃一頓飯,但那是親戚的小孩子們難得全部聚集的機會,大姑姑那邊的房子和風俗又都和我們這邊的多有不同,顯得更好玩,做的飯菜又特別豐富可口,大姑姑人又笑呵呵的,因此總使我在小的時候,只要是去大姑姑家,就覺得很歡迎。姑姑安慰了媽媽幾句,說:“大姐現在年紀大得,跟姆媽也有些差不多了,你別往心里去——”
不多時姑姑他們回去了,只余媽媽在房間。她對我說:“你大姥姥怎么這么想,我從來也沒看不起她過哦!”我說:“你不要管她怎么想嘞,別管別的人怎么看你,那都是不要緊的事,明朝二回也不是講不清楚!”她猶自坐著,忽然抹了下眼淚,說:“我做人怎么這么失敗!”我感到難過,更多是震驚,從心里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媽媽是真的在意這些事,雖然這十幾年的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在城市中度過的,以后也將繼續在城市生活下去。這在意并不會因為我一句模糊的,逃避的,甚至是帶著淡淡譴責意味的“開導”便能有所改變。她對生活的感受和看法,已經和村子上少數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的人不同,也比在鄉村待得更久、更為固化的爸爸靈活,但也和早已在外面的世界完全生長出新的生活的我們不同。這里的生活,是她生命的前三四十年間唯一的根據之地,到今天仍有重要的意義,她不能像通過讀書或工作完全擁有了一種不同的生活的我們那樣,輕易放下過去曾緊緊聯結著的人事。盡管我希望她能跳出來,從中掙脫,然而那未嘗不是一種自以為是,因為媽媽,無論如何,并沒有我們年輕人那樣全新地學習生長的機會。在她的世界里,別人的看法和需求是那樣地廣大而重要,以至于無論怎樣壓縮自己,也要盡量去滿足。她又接著說:“完全是失敗。”但在那時,我也感到退縮,不能面對自成年后就下意識回避的對父母的感情,無法深入談論下去,以真正給她一點情感的依靠和疏解,只是繼續用一種淡淡的譴責來逃避。我說:“哪里是失敗了!”說著便端著盤子走了出去。沒過一會,媽媽便追了出來,照例把我拉開,堅持把碗留給自己來洗。
我對爸爸邀請自己的親戚來做客的不耐煩,其實主要只是因為媽媽在家不能擁有同等的權力而產生的不滿。有時爸爸自然也會提議叫阿姨舅舅們一起來吃飯,但那畢竟是一年中的少數。而爸爸無論何時,只要他想,就可以在他的弟弟或姐妹在家時叫他們來吃飯。在請姑姑家來的前幾天,媽媽私下里已經張羅著想要去她的妹妹家和她們聚一天。她并不直接表達,而是有天早上做早飯時跟我說:“你五阿姨喊你過兩天到她家去玩,過兩天不忙了我們去玩一天?你阿姨家在那山里面,風景拍出來肯定好看。”我意識到那話語之后隱藏的她的希望,于是說:“好啊,五阿姨家那邊的山確實好看。”這并不算假話,我確實愛拍照片,尤其是自然的風景,這正是媽媽向我提議的原因之一。她很高興,接著說:“到時候我幫你看小伢子,你拍照片。”我說:“好。”
后來她開始計劃在爸爸面前說這件事,以隱隱表示“已經告知”。“老五打電話來喊燕子到她家玩,哪天我跟燕子帶毛毛去玩下子,燕子想到阿姨家那邊山里拍照片。”果不其然,爸爸說:“那有什么好拍的!”我說:“阿姨家那邊山不是蠻好看的嗎?”不過事情尚未確定下來,后來便因為我的生病而取消了。那天早上,阿姨們打來電話,她們已經在五阿姨家聚齊,而我因為發燒,實在提不起精神,更重要的則是一種微妙的隱憂。“這時候發燒到人家去不好吧?”我這樣和媽媽說。她不愿勉強我,同時也感到不便,我知道她也在和我想著同樣的問題,我是從外地回來,萬一感染上了如今最令全國人避之不及的病毒呢?于是她讓阿姨們先聚,我們過兩天再說。
沒想到阿姨們很快就約好再聚,這一次是四阿姨叫大家去玩。媽媽沒再問我,而是直接幫我答應了。那是我預定好離家前的倒數第二天,上午時媽媽忽然對我說:“你阿姨喊你到她家吃中飯,今的幾個阿姨都去,我們等下騎電瓶車過去。”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我并沒有提前給自己的電瓶車充電,不夠騎到縣城那么遠,因此難免感到要有一兩句抱怨。好在很快二阿姨就說要騎她的大電瓶車來接我,媽媽則騎她問人借的那輛老人電瓶車。對于爸爸可能的不悅,此刻她也不管了,畢竟他也只是暗暗不滿而已。我們在鎮上停留了一會兒,到一家超市里買了兩瓶不貴的酒,準備拎過去。媽媽借來的那輛電瓶車開得非常慢,一開始,我還以為她只是膽小謹慎,后來才知道原來這老人車設置最快就只能開到那樣的速度。為了等她,阿姨也慢慢騎著,但始終還是比她要快。我們以此為笑話,說了好多調侃的話。
到了四阿姨家,菜已經全都做好了,客廳一張大圓桌上,兩邊交錯著擺滿了雙份的菜。這是鄉下如今待客常用的手段,怕不夠吃,又怕準備太多來不及或太麻煩,所以菜都做成雙份,擺到桌子上,保證分量盡夠吃。媽媽到這時才知道阿姨還叫了她的親家;她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弟,如今在縣城做生意,他們還沒有從店里回來。大家就在屋子里一邊說話一邊等。除了在遠方的三阿姨,其他幾個阿姨,連同舅舅都來了,談話的內容照例是一些關于外公外婆的話,只不過這時剔除了對舅舅不滿的部分,有時還夾雜著舅舅對他的姐妹們的幾句評判。她們都讓著他,并不反駁他。我在那時意識到,雖然是這樣無聊的、乏味的聚會,但那確實就是她們習慣的、喜歡的相會,在這里面,大約便藏著我所不了解的、令她們感覺珍貴的東西。
這是一所典型的縣城的房子,三室一廳,客廳和房間都比較大,裝修的材質和風格才顯示出它不如城市中的樓房的事實。大桌另一邊,靠墻放著沙發,沙發對面的墻上,電視一個接一個地放著短視頻,小表弟的孩子坐在沙發上,正在那里拿著遙控器看。我到這時才知道原來電視里已經有這樣的節目,即專門把各種短視頻按內容匯成不同頻道,供人選擇。“是小米盒子。”他跟我解釋,問我想看什么,我選了“美食”,他就點開“美食”給我看。我們一起靠在沙發上看,一邊看一邊說話。比如我說:“我覺得這個蠻好看的,這個我很喜歡。”或是:“這個視頻是騙人的,是把一些東西預先埋在里面再挖出來給人看的。”看下一個視頻時,他就問:“這個視頻是騙人的嗎?”
或是他說:“這個視頻好解壓哦——”
我說:“你知道解壓是什么意思嗎?”
他羞澀地一笑,沒有回答,過一會又說:“這個視頻好可愛哦,簡直萌化了——”
我們一個接一個地看,直到開始吃飯。吃完飯又看了一會,不久姨父要帶他去游泳館學游泳,于是這個長條的孩子背上一個裝游泳裝備的小包,準備出門了。媽媽和我也要回家,這時候五阿姨還在四阿姨的床上瞇覺,四阿姨說:“你再蹲一會,吃過晚飯再家去哎?”媽媽拒絕了,大家便不再挽留,把我們送出門。快三點鐘,外面陽光還十分熱烈,我拍拍小孩的后背,說:“去游泳吧!”他點點頭,跟在爺爺后面走了。
回去時阿姨不再送我,我就坐在媽媽的電瓶車后座上,由媽媽帶我回去。帶著我,車就開得更慢了,從縣城回去十幾公里,車子慢篤篤開著,媽媽在前面專心地坐著,扶著龍頭。她戴著帽子,壓著毛巾,戴著袖套,把自己裹得非常嚴實,就像在家下田時一樣,雖然夏天以來的農活早已把她完完全全地曬黑了,但她過后還是要回到城里,所以仍很在意地防護著。來時橫亙在天邊的巨大潔白的積雨云,此時消失不見了,天空中隨處這里一點那里一點不太美麗的積云。一種緩慢的焦急從心中升起,但不到使人沮喪的程度,我靜靜坐著,感到裸露出來的皮膚被烈日曬到有點發痛。
到了要走的前一天黃昏,我騎車到村中心去做上火車前必須要有的核酸檢測。每隔五天,村子的衛生中心會組織做一次核酸檢測,整個鎮上各個村子如此流轉,有一個排了近期核酸信息的表格會在地方微信公眾號上流傳,但我沒有十分注意。這一兩年不知何時出現在村中電線桿上的喇叭,每隔幾天也不時播放出讓人們去做核酸檢測的通知,不過不出門的人從不去做(同時常常會出現在喇叭里的,還有一些讓小孩子們不要下水游泳的宣傳,以歌謠的形式呈現,由一些中小學生錄好了播放。那聲音為了顯得積極和牽動人心,念得急促而高亢,帶著與這幾乎不再有孩子的暮氣沉沉的鄉村格格不入的城市感)。我以為那天是核酸檢測的日子,很快騎到衛生中心的門口,才發現那里沒有一個人。我停下車來,走進去,對著里面空空的小辦公室喊:“有人嗎?”不多時一個男人走出來,我問他:“今天有核酸檢測嗎?”他說:“今天沒有核酸檢測,明天才有。”我退出來,想到車票已經買好,于是匆匆騎車去高鐵站。回來從高鐵站出來時,我聽見廣場上有一個喇叭喊:“馬路對面有核酸檢測,馬路對面有核酸檢測。”騎到那里,果然在高鐵站對面廣場邊一排房子里,有一個核酸檢測點,此時卻沒有人。我感到不安,先在廣場上轉了一圈,不是高鐵到的時間點,偌大的廣場上幾乎空無一人,后來我看到一個穿環衛服的人,于是走過去問她做核酸的下班了嗎,她說:“我不清楚,做核酸的人在那邊。”說罷舉起手來,向那排屋子中的一間一指。我走過去,推開玻璃門,只見一個年輕男人正躺在一只大皮沙發里面刷著手機,我問:“請問核酸做到幾點,今天下班了嗎?”他半抬起身,冷冷看了我一眼,說:“現在不做,火車到的時候才做。”說罷又躺回沙發里,繼續看手機了。原來如此。查列車時刻表,半小時后會有一趟列車到站,于是我在廣場上又來回走了幾趟,等了二十來分鐘,忽然看到那人已套上白色防護服往核酸點走去,于是跟了過去。只見里面一男一女兩個穿防護服的人,我問:“請問現在可以做核酸了嗎?”那人不出聲,看了我一眼,停頓了幾秒,而后拿起手機,說:“把身份證拿出來。”
做完核酸到家,媽媽已等了我一會。之前我和她說好要一起上去,到外婆家道別。路邊電線上,棕背伯勞又停留在那里,在它身后淡藍的天空上,粉白的月亮升上來了。此外是黑卷尾、翠鳥。自從在村子里發現伯勞后,我才意識到鄉下原來有這么多的伯勞,再去鎮上買東西,無論何時都能在路邊田野碰到一兩只,黑卷尾也是如此。小的時候我不知道伯勞這個名稱,身邊也不存在擁有這樣學識的人(對于鄉下的人來說,平常認識的鳥只有燕子、麻雀、布谷,以及喜歡在田里的“牛屎臥子”——即白鷺、牛背鷺等鷺鳥,和喜歡守在水塘邊捕魚、經常會被趕走的翠鳥),我對伯勞的認識,更多是在大學里,在古典文學的詩詞中獲得的,那時我已經離鄉下很遠了。是“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是二十幾歲時憂郁的愛戀,寄托于樂府的綺麗和哀愁之上。是要到現在,領悟到伯勞是如此常見的鳥,領悟其棕紅與漆黑相映的羽色之鮮明,才能意識到過去詩人的起興,是怎樣一種出于自然的寫實。開始學習看鳥之后,世界折疊的一部分褶皺向我展開了一點點,在那里面有一個深邃豐富的世界。我也記得幾年前在這條路上所感到的無力感,那是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我也是去外婆家,回來時在這里的小魚塘前,看見一只白鷺被魚塘里的網鉤住了。這是附近村子里唯一一個有時會在魚塘上空張捕細網阻攔小鳥的人家,不過那時它并不是被魚塘上空的絲網鉤住,而是被堆在魚塘里面一坨藍色的尼龍網鉤住了。它振振翅,想要飛走,卻又始終飛不走,只得又站在那里停歇一會。那時我帶著兩歲多的小孩,害怕他掉進塘里,沒法走過去查看,回去后,因為落雨,又沒有辦法走到魚塘中水較深的地方,便歇下了。第二天,當我終于克服畏難的心理,走到水塘邊查看時,白鷺已不見蹤影。不知是自己掙脫了飛走,還是被人看見捉住了。我為自己不能及時來查看,使事情這樣發生而感到難過。在那時,我已感覺到自身與家園的割裂,我所看到、所感覺到的,與仍舊生活在村子里的人是如此不同,而這些對于他們來說,又有何意義呢?似乎確定無疑的是,我是一個懸浮在外的人,終將會離開這里。
到了外家,外婆這次沒有下床,這些天媽媽已經每天扶她出去走過了。我靠在床邊,看他們看了會兒電視,外婆看上去只是在發呆。沒過一會兒,外公又問起我家在哪,是不是在北京城里。我感到懊惱,仿佛是一瞬間,失去了回答的耐心,對在旁邊忙活的媽媽說:“我家爹爹哦,老是問我家在哪,這要是別的人我都要生氣了!”媽媽說:“你這家爹爹也是的,外孫女兒跟你講話老不信!”
沒過多久,我便拿起相機,說要去外面走一會,拍一會照。從相機里看大壩子對岸蓊暗的竹林時,幾個鄰居從下面走上來了,其中一個就是那問我孩子老家是哪里的。他們停下來,問我:“你那相機拍照可好看哎?”我退卻地說:“還行,我只是拍著玩!”害怕他又要問我孩子的事,只是給他們看了眼相機里剛剛拍下的照片,我就趕緊又接著拍起來。他們便繼續往上走,去他們要去的人家,只我一人走到塘埂更深處,到了沒有人的地方。西邊天上,太陽已落到遠處黯藍的重山頂上,很快就要沉沒下去,此刻將天際線旁染得一片長長的粉紅,已經可以用眼睛直視了。風不再炎熱,一水之隔的壩子那邊,竹林里傳出鳥雀的呼鳴。我靜靜站著,看著綠色的田野和一桿一桿向前無盡延伸的電線桿,遠處村子里三三兩兩散落的人家和樹,以及最遠處重山的屏障。是在懸置中啊,然而這田野的風景,終究使我感到安慰,那是我來自其中的牽引。懷著一種希望有朝一日田野與生活于其中的人們以及其他生靈可以有一種更好的、更與自然和平等相符合的生活的渺茫愿望,太陽很快掉到山那邊去了,天空還有最后一抹柔紅,我往回走,看見媽媽已經走下去,幾乎走到了二壩子,原來打算再進屋和外公外婆打一聲招呼,也便沒有再過去,而是跟在媽媽后面,遠遠回家了。一面想著,不進去再打一次招呼,不知道外公外婆會不會生氣?果然到家后,媽媽說我最后沒有進屋跟外公外婆打招呼,他們生氣了。在那時也使我感到氣悶,認為是媽媽用她在意的事情來影響我,使我感到愧疚。直到很晚之后,我才終于不再為這件事而攻擊自己。
是要到后來,我才意識到,能夠在懸置中感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可以離開和回來的我的幸運。只能停留在此處的人,背負的又是怎樣一種無法掙脫的命運呢?詹姆斯·伍德在文章的結尾中說,很多年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多年前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這決定在當時卻無絲毫重要的象征,直到漫長的時間過去后,它當時的征兆才顯露出來。這跨越漫長時間的領悟,實際上構成了人的一生。我在小的時候,也從未想到后來的我們會那樣徹底地離開,雖然追求一種別樣的生活,已經在很早之前便經由父母的允許與祝禱,刻進我們的腦海中了。那時每逢夏秋,我們都要下田割稻、打稻,這是小孩子在鄉下所做的最為辛苦繁重的農活,出于一種強烈地希望子女將來能夠擺脫這種絕望的命運的動機,割稻打稻時,父母曾無數次咬牙教育我們:“要好好念書!不好好念書明朝二回就只能家來種田!”他們沒有料到的是后來迅猛的改革開放,兩代人的命運由此改變,絕大部分年輕人都將離開,無論是否好好學習。然而道路仍有千差萬別,我們在那時已經感受到貧窮的生活和無盡的體力勞動所帶給人極其苦辛的壓迫,于是決心要好好學習。那也是我們真正喜歡的事,只是如同迪迪埃和詹姆斯,我們在當時也全然不知,這是一條真正通往告別的路。這離開甚至是從我們上學時起就逐漸開始的,從村子里的小學,到鎮上的初中,再到縣城的高中,最后是離開省份的大學。而那時我們對此毫無察覺,不知離開便意味著永不能像當初一樣回來。直至如今,一次次的返回與離開,感受到那身處其中的疏離、安慰、孤獨、殘缺與傷痛,或許,也包括為心靈注入可以稍稍站立起來的勇敢,用自己所能有的方式做一些事情,便是完成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