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金理 何同彬
何平(評論家):這次的議題是“一種出版,一種思想”,靈感來自好幾年前我給海豚出版社俞曉群先生寫的一篇書評。書評的題目叫《出版史即思想史》,是對于中國近現代的思想文化和出版關系的觀察。晚清以降,中國社會結構發生革命性的變化,隨之而來的是以梁啟超為代表的一批先覺者辦刊,出報紙,搞出版,通過報刊和圖書來傳播現代思想?!拔逅摹毙挛幕\動和文學革命,同樣離不開報刊和圖書。一定意義上,正是出版給“五四”青年提供了世界聲音和思想資源。緣此,我們這次選擇的出版機構偏重思想文化和文學藝術,都有接近我們理想中的為青年提供思想資源的各自實踐。換句話說,都有著各自的代表作和品牌形象。所謂“一種出版,一種思想”,強調思想,也強調思想的多種可能。也許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強調“一種出版”,也是尊重“另一種出版”,像這次我們幾乎沒有邀請純粹學術、審美生活和體量特別大的出版機構,傳統的出版機構也只是選擇其中的某一個工作室。希望未來有機會,做這些“另一種出版”的議題。
陳歡歡(編輯):大家好!很高興能與各位同行和評論家交流關于出版的種種故事。20年前我在南師大文學院求學,有感于那些盜版書的粗糙劣質,下決心要做中國最精致的盜版書,改變盜版行業,但是后來進入了正規出版行業(笑)。
我今天的題目是《種樹的人》。出版跟種樹差不多,都需要長時間的勞作和等待,收成需要看天吃飯。去年是文景成立的20周年,我們選出了20本代表文景風格的書,包含了社科、藝術、文學等方面。我今天講的是文景在文學方面的出版。
先講引進文學。文景發展至今的引進文學產品線大致可以分成四類,類型文學、治愈文學、經典作品、大獎作品。類型文學的代表是《達·芬奇密碼》,文景第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暢銷書,之后我們又出了歷史懸疑背景的《但丁俱樂部》和面向單身職場女性的“購物狂系列”;治愈文學的代表是《追風箏的人》,這本書的印量超過1000萬冊,因為它的存在,我們才得以做其他并不是那么暢銷的書;經典文學作品《我的名字叫紅》出版于2006年,因為作者帕慕克創作力比較旺盛,我們陸續出版了他很多的作品;近五年,我們有三位作者獲得諾獎,漢德克、格麗克、福瑟。我們最初并不知道漢德克會得獎,消息傳來讓我們也很意外。我們后續還將出版十幾部漢德克的作品,70歲高齡的主編韓瑞祥教授鼓勵我們:“我們一起遭受著漢德克作品的折磨,似乎有苦也有樂,共同努力吧,爭取早日結束折磨?!备覃惪耸亲g者柳向陽老師推薦的,我們在2016年出了她的詩集;福瑟是我們去年簽下的作者,新書也很快可以面世。
關于本土文學,2007年,文景就開始做“黑藍文叢”,在青年寫作方面進行嘗試。2018年,我們開啟了“潮生”系列,主要選擇70后、80后的中堅作者,比如陸源、趙松、甫躍輝、文珍等等。接下來我們將推出新人作者顧舟的《星云涂鴉》,新人的首次出版大部分是短篇集,《星云涂鴉》則是一部40萬字的長篇小說,這是一次非常大膽的嘗試。
董風云(出版人):聽到何平老師說他寫的《出版史即思想史》,我感覺有點慚愧,因為我本人對思想的理解還是比較膚淺的,沒把自己做的出版方面的事情與思想史聯系起來。我做出版的原因挺簡單的,因為學生時代喜歡讀點書,尤其是政治學和社會理論方面的書。后來陰差陽錯,因為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讓我去校對一些法語稿子,我很偶然地從事了出版事業。做了一段時間純粹的學術書之后,我開始思考,能不能做一些把閱讀體驗跟嚴肅研究相結合的書?
2013年,我開始運作甲骨文書系,這里邊少不了社領導和同事們的大力支持。我認為對嚴肅內容的出版來說,讓價值觀和現實層面的考量達到平衡非常重要。經常見到編輯認為某本書很好,一定要出,可是個人所理解的好與市場上體現出來的好往往是有巨大鴻溝的。我一直在努力做好這兩個方面的平衡。
這五年來,除了甲骨文書系,甲骨文團隊還策劃了“譯想論壇”,把學者、譯者、媒體人和出版人聚在一起,希望在自己的業務之外,能有一個小小的共同體。在論壇上,我們意外收獲了“雅努斯翻譯資助計劃”:與單向街基金會合作,希望通過這個計劃連接更多優秀的、持之以恒的嚴肅作品的中文譯者。翻譯工作有重要的意義,但我們對譯者的關注度卻非常有限。雅努斯就是讓大家注意到譯者以及他們的作品。
任緒軍(編輯):我是2015年進入出版行業的。在那之前,我的志向是做學術,研究北美華裔文學。我在臺灣的導師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美食家,還是一位出版人,自己開有出版社。我開始認識出版,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確定了對自己來說,做書是跟不同的人、不同的關系進行協作,比做學術會更有意思。
從臺灣回來后,我進入重慶大學出版社實習,參與“思想家和思想導讀叢書”出版。不久,在沒有任何經驗的情況下,我們開始構建“拜德雅Paideia”的框架,很快就取得了社領導的支持,就這樣開始了。我們當時像是闖入了一片荒蕪之地,沒有人告訴你要做什么、能怎么做,同時這也意味著可以任性而為。我們帶著一種急切感,在很短時間內就買了一百多本書的版權,現在想來都感覺可怕:那時我們就兩個人,做出了這些書,這幾乎是無法去實踐、執行的一件事情。比如,我們當時買了德里達好幾本書的版權,最開始以為撿到寶了,后來才意識到那些書是大家不愿意去碰的,因為做起來過于困難。2017年,拜德雅帶著之前買下的版權從重慶大學出版社獨立出來。我們用了很長時間來消化初入行時犯下的“美麗的錯誤”,那一百多個選題后來也成了拜德雅的基石。拜德雅能順利運轉,也歸功于此。
在拜德雅這些年,也是我學習和思考“出版”的一個過程。剛開始,我以為只要使用當時流行的輕型紙,書本就會很好翻閱,卻發現書依然很難翻開。我查到張立憲老師的一篇文章,講到了紙張絲向的問題。拿著這個問題去問合作的紙商,紙商說我們是西南地區第一家來問紙張絲向問題的出版機構。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要努力把事情做得專業一些,更專業一些。
今年,我意識到自己來到了這段職業生涯的上限,每一本書的樣子、每一本書的操作方式都很相像。與此同時,我手上的幾個稿子,也和拜德雅的風格很不一致。這個情況下,我想做一個新的品牌,希望接下來做的書是直接能跟現實產生對話的、有關聯的。有天早上,我坐在家樓下肯德基外面曬著太陽吃早餐,瞥見地鐵站的名字,“重光”,就它了?!皉elire”是個法語單詞,意思是“重讀”,我希望我做的書能夠被一遍一遍重新閱讀,每次閱讀都可以發現新的東西、新的光。
重光馬上要出版的是青年作者遠子的最新小說集《光從哪里來》。這本書的命運一波三折,在不同的出版社轉了好幾輪,趕上我從拜德雅出來,就變成了重光的第一本書,名字上也跟新的品牌有著不期然的契合。這部小說集就像是把我很早以前想寫的東西寫了下來,那種真實和坦誠的品質,深深觸動了我。
另一本是汪民安老師的訪談和隨筆集《親密關系的核心是友誼》。這本書構建了豐富的維度,展開了思想與現實相遇的那個世界,讓理論的激情游蕩在現實的大地上。
戴浩然(出版人):八光分,是太陽的光子到地球的長度單位,這是孕育生命的距離,對于我來說,它更是一個孕育可能性的距離。
我們公司有科幻作家,比如大劉,《宇宙工程師之歌》最近連續印制了3次。2016年,八光分舉辦國際科幻電影周,達成一系列電影、電視劇的版權交易。2017年,我們大規模引進《神秘博士》等IP,開啟了八光分的一條路徑,找到了八光分的第一批讀者。2018年,我們開啟了《銀河邊緣》Mook(一種新型紙質商品,介于雜志Magazine和書籍Book之間,稱為Mook)項目,持續到此時此刻。《銀河邊緣》項目的初衷是新人原創,這也是我們八光分的目標和存在意義之一,對我而言,這也是我始終沒有離開八光分的原因。在這個時代做一本Mook是非常不討好的事情,做書的營收效果會好很多。上個月我們拿到了雨果獎,經過六年漫長的旅程,終于在這個項目上有所交代。公司成立3年后,我們出版了《火星孤兒》,獲得幾萬冊的銷量,芒果TV即將上映它的網劇。我們還出版了《小鎮奇談》《星之繼承者》,跟騰訊合作《三體》漫畫。目前八光分建立起了電影、電視劇、漫畫、有聲書、外語版本輸出的產業鏈條。
八光分不只是一家科幻內容公司。我們與青海省的冷湖鎮政府,以及北京一家旅游上市公司合作,每年在那里舉辦文學獎,也歡迎大家去冷湖走一走;我們贊助了高??苹闷脚_舉辦“星火杯”比賽,我們給錢,但什么都不要,讓他們自己搞,科幻這件事情總是有人要去做的。我認為,科幻在未來會顯得越來越重要,甚至具有與現實主義文學同樣的社會意義。過去覺得遙不可及的東西,如今已經來到我們身邊了。
馮俊華(編輯):相比于一般的出版,副本制作更接近于一個“自我組織”。當時,我們幾個寫作的朋友認為當下的現代漢語不能表達人在社會現實中的感受。如果希望一個東西出現,那就要自己去做。副本制作最早出自作者金特的提議,我們希望把出版物變成一個可以呈現的特殊空間,創造藝術靈活、迅速地反映現實的可能性。
我們和作者的合作關系是怎樣的?我們希望作者到另一種現場去,最起碼走出書房完成思考和寫作。小說家彭劍斌寫在貴州跑夜路,胡安焉寫派快遞件的生活,我們會推動作者寫自己能夠觸及的生活。我們和金特認識比較早,最早在城中村里討論作品,當時金特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寫作方向。他很小從東北來到廣東,文化身份和原生家庭對他造成相當大的困擾。我對金特說過,不可能在廣東寫東北,如果要思考東北這個地區與我們國家,或者我們時代的關系,就要到東北去。后來,金特到沈陽就地寫作,2015年創作了《冷水坑》,寫東北的礦難。我們和金特約定,我們會以支持者名義留下他的一部分版稅,作為他今后寫作的資金,我們也會為他在新的地方解決居住問題。
“副本”一詞來自20年前的網絡游戲《魔獸世界》。大家玩過游戲就會知道,副本是需要組隊打怪才能通過的關卡,玩家每次進入副本里面看到的場景都會不一樣。這跟讀者閱讀的體驗是相似的。我們將我們的出版實踐定義為手工藝,希望它不管它在多大規模,或者何種愿景下運行,不管支持到的作者有多少,都始終維持它的初心和創造力。
劉凈植(出版人):活字文化的口號是“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從不到10年前創立之初,我們就很明確,要打造一個以人文思想和通識教育產品為主的文化創意品牌。我們幾個產品線中比較成功的有“給孩子”通識教育系列,現在出版了將近20本,還有“中華文化新讀”“視野叢書”等系列。目前,活字文化其實并沒有明確、清晰的文學產品線規劃,但是我們在相關方面還是有自己的一些追求和突破。
活字的“飄風叢書”系列的其中一部是劉禾的《六個字母的解法》。本書的題材來自學術研究,作者研究納博科夫自傳中一個叫作奈斯畢特的神秘朋友,發掘這個人的真實身份。這原本可以成為一篇很嚴肅的學術論文,但是她最終采取全新的寫作方式,用一種介于文學寫作、歷史寫作和學術寫作之間的文體,來觀照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問題。這種寫作方式是一種創新。中國的學術研究長期受西方體系的影響,學術表達語言和我們日常使用的漢語言有非常大的差異。是我們原本的語言無法進行學術表達,無法進行嚴謹的、準確的問題分析嗎?我們能不能用漢語原本的語言方式和語法清晰好懂地完成這種學術表達呢?我們是立足于大眾閱讀的出版策劃機構,想在這方面有所嘗試。
2021年,我們出了一本《了不起的游戲——京劇究竟好在哪兒》。這本書我們其實完全可以采用學院式的,或者通俗一點的,兼顧理論和可讀性的寫法,但最終由作者郭寶昌進行第一人稱的北京特色口語敘述。本書的另一位作者陶慶梅很容易被忽視,她做了很多理論性的梳理,同時要解決統一理論性思考和口語化表達的問題。去年我們有一本書引起了較大反響:著名的歌劇藝術家田浩江寫作的《角斗場的〈圖蘭朵〉》。作為演員長期浸淫戲劇和音樂,田浩江不是一個專業的寫作者,他寫作不會受固有寫作套路的影響,幾乎是用自己的大白話進行創作,這帶來一些很新鮮的東西。
無論是劉禾、郭寶昌,還是田浩江的創作,我不是特別愿意稱這種寫作為跨界寫作,因為“跨界”其實就說明寫作的界分得太細了。我們應該讓更多創造性寫作打破條條框框,用新的寫作讓我們中國的語言保持它的活力,保持新鮮度,保持原創性,才會有更富創造性的寫作出來。
羅丹妮(出版人):我把自己的發言題目定作“以人為中心的出版”。
如果讓我來概括,單讀有點像同人出版,是三四個人組成的、小小的共同體。我們的編輯團隊一共就是三四個人,選題方向基本就是幾個編輯個人趣味的延展,好處就是比較自由,許知遠老師不太干預我們的選題,全力支持我們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節奏來做,沒有太多考核和要求。
從出版思路來講,單讀一直看重發現青年原創作品,愿意去做“青年寫作者的第一本書”,這跟我個人的出書經驗和性格偏好有關,過去做了班宇、陳春成的第一本書,到單讀后我們還做了蒯樂昊、呂曉宇、慕明的第一本書。
從虛構和非虛構的分類來介紹,我們這幾年銷量比較好的還是非虛構類作品,像項飆和吳琦的《把自己作為方法》、楊瀟《重走》、王梆《貧窮的質感》?!栋炎约鹤鳛榉椒ā纷鳛閱巫x新書系列的開端,當時我們帶著一種實驗心態運作試讀本,并不是像今天一樣把它當作營銷預熱的動作,而是真實的試驗,做出來給大家看看、求取一些回饋,在付印前做最后的“修改”。所以后來的正式版比起試讀本,確實有很多改動。
基于單讀的出版實踐,我最近面臨的問題是,個人趣味和品牌受眾之間的矛盾。在大家印象里,單讀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品牌,但我發現自己近些年來的選題方向越來越偏向中年人趣味。比如我今年非常著力推的《同窗》,一本媽媽和青春期的女兒共讀經典作品、分享閱讀感受的書。單讀的讀者群比較年輕,他們大部分是把婚姻、生育作為問題來討論的。這樣一本體現母親和女兒親密關系的書和他們有點錯位。但我還是比較任性,想嘗試看看。但是,當下的庫存結果顯示不太好。這就是這個項目帶給我的思考:當編輯的目標讀者跟他所在的品牌讀者群有一定偏差的時候,要做出怎樣的取舍?
單讀到底要做什么樣的出版,我和吳琦沒有預先規劃過。到了2020年下半年,有媒體讓我們提供簡介,我們才拍拍腦袋想出了一句“以人為中心的出版”。“人”包括了作者、讀者、編輯三方,這三方都需要被尊重。這幾年來,我們對于遵行這句話的信心越來越小。
第一個問題,什么是以作者為中心的出版?青年創作者需要的是什么?我們到底是給他們出版的機會,銷量的證明,各種獎項,還是對話、交流,甚至情感上的支撐以及生活上的幫助?這是非常實際的問題。
第二個問題,以編輯為中心意味著什么?最近三年我自己最大的挑戰就是,編輯越來越變成一種消耗性的工作:把絕大多數的精力放在運營和營銷上,獨立思考和充分感受這個世界的能力都在被剝奪,作為獨立人的主體性和專業性在被削弱,這個是很現實的結果,需要做出改變。
第三個問題,以讀者為中心是以大多數讀者的當下需求為中心,還是以部分特定讀者長遠的閱讀需求為中心?這個需求是潛藏于閱讀人群中的真實需求,還是我們作為產品提供者,制造出來的需求?我們又該如何面對日益細分的讀者,如何理解讀者可能并不明確的“需求”?當我們在講以人為中心的出版的時候,這個“人”越來越聚焦在“讀者”這一邊,但讀者是否就等于市場?這是我提出來的又一個困惑。
今天的行業形勢把每一個出版從業人員逼到了不得不做選擇的地步:要做以人為中心的出版,還是做以書為中心的出版。如果更愿意聚焦于人,那我們應該花更多精力去考慮怎樣讓作家、編輯、讀者獲得長期、可持續的發展和滋養。要謀求的,就不是產品的效益那么簡單,而是人的建造。編輯的發展是最容易被忽視的。但出版的發展恰恰仰仗于有專業技術能力的、有情感投入的人。如果他們得不到關注、滋養的話,這個行業永遠無法吸引最優秀的一批人。
駱玉龍(編輯):我想講的關鍵詞是“細分”,以99讀書人出版的《巴黎評論》訪談類圖書系列為例。這個系列從2012年開始出版,到現在有十一個年頭了。
1953年,《巴黎評論》在法國巴黎創刊。今天我們知道《巴黎評論》是文學雜志,而它的創始人的背景是非常多元的,他們之中有美國國家圖書獎的作家、記者、金融暢銷書作家。這也決定了《巴黎評論》雜志的關注范圍不限于一般意義上的“純文學”。以它的“作家訪談”欄目為例,根據訪談對象,欄目陸續設立了近20個子單元:“小說的藝術”“詩歌的藝術”“戲劇的藝術”“隨筆的藝術”“出版的藝術”等,傳記、批評、幽默、編劇等都有具體的分類。
與之類似,中文版《巴黎評論》系列也在有意識地實踐門類細分。我們出版了《巴黎評論·短篇小說課堂》《巴黎評論·詩人訪談》《巴黎評論·女性作家訪談》《巴黎評論·諾獎作家訪談》?!栋屠柙u論·出版人/編輯訪談》《巴黎評論·非虛構作家訪談》也在策劃和編輯中。
不同于其他出版機構基于作家作品、內容主題布局產品線,99讀書人的產品線是基于寫作門類、寫作體裁劃分的。為“作家”這個詞添加更多樣化的定語,滿足更多讀者的不同口味,這可以作為今后出版的一個方向:我們可以期待更多的電影評論作家、香水評論作家、歷史作家、美食作家、旅行作家、傳記作家、日記作家。而這取決于我們給我們的寫作者提供了什么樣的可能性。
楊全強(出版人):新行思成立的時間不長,快一年半。今年的重點圖書是才出版不久的詩集《夏宇六種加一》,這個項目用了一年多終于做出來。夏宇對自己的文本,對文本的呈現、材質、設計要求都很高。我的兩位年輕的同事表現得非常敬業和專業,成長非???。原創文學這件事還是讓人激動的。明年我們將出版包慧怡的新詩集,最近確定了要出版朱岳在疫情防控期間寫作的科幻小說。
我們還將重啟詹姆斯·伍德的翻譯項目;請《哈德良回憶錄》的譯者陳太乙一個人翻譯七卷本《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應該很快推出;法國漢學家寫作的“中國通史”,我們計劃先推出秦漢卷和宋代卷。
文學永遠都值得談論、評論。我們做的最新兩本是法國作家的作品,一個是《小說使用說明》,它是一個作者對于法國20世紀文學的另類書寫;另一本是《地理批評》,最近二十年,文學批評領域的空間轉向也是一個重要的論題。
張吉人(編輯):我們有一個口號,“用故事,進入真實”。這十多年的時間,關注非虛構寫作的人群在持續擴大。為什么看非虛構呢?在任何一個時代,真實都是稀缺的東西,這也是非虛構的價值所在。
“譯文紀實”品牌在2013年成立,到2023年底有120種圖書。而我從事非虛構出版的起點是2009年的《末日巨塔》一書,那個時候還沒有譯文紀實,這本書奠定了我對非虛構的一些認識。第一,非虛構有非常強烈的問題意識?!赌┤站匏肥紫纫獯饍蓚€問題,基地組織是什么樣的組織,本·拉登到底是誰?為什么基地組織要攻擊美國?第二,非虛構是需要時間的,“9·11”事件以后,作者先報道世貿大樓受襲擊的經歷,之后又去中東,2015年才出版作品。我不太相信作者到一個地方一兩個月,或者是半年,再花幾個月的時間就可以寫出一部作品。第三,非虛構需要良好的創作生態?!赌┤站匏肥莻€人創作,但可以把它視為《紐約客》的職務作品。整個項目是《紐約客》編輯部啟動,派作者去中東的。期間作者在《紐約客》上發了很多報道,甚至有一個專欄叫《開羅來信》。非虛構寫作需要土壤,中國的《紐約客》在哪兒?
接下來梳理我們譯文紀實的產品線和特點。2011年的《尋路中國》,2012年的《江城》,2013年的《打工女孩》《再會,老北京》。包括前年出的第一本原創非虛構《生死課》,這條線是跟中國有關的?!稛o緣社會》《女性貧困》《老后破產》,這三本書是日本NHK紀錄片的同名作品。這是我們的另外一條線“日本現場觀察”。一方面日本是很好的觀察和參照對象,另一方面非虛構不只有文字,還可以有視聽,包括播客、聲音。今年我們推出了高木徹的兩部作品,《戰爭廣告代理商》《巴米揚大佛之劫》。高木徹是紀錄片導演,也是跨界的寫作者。另一條線叫“自然與人”。2014年我們推出了環保主題,先后引進了獲得普利策獎的《大滅絕時代》《湯姆斯河》?!杜c荒原同行》《血疫》也是非常優秀的科學寫作文本?!罢鎸嵶锇浮笔俏覀兘鼛啄曜龅男庐a品線?!秲茨辍肥墙浀涞奈谋?,大家對它改編的美劇《火線》可能更熟悉,它超越了簡單的犯罪、警匪的范疇,展現一個城市的政治和生態圈。
吳瑩瑩(編輯):譯林是歷史悠久的出版社,但世界文學出版中心是三年前成立的,我們承擔了外國文學原創文學和類型文學的維護與開拓。今天想用三個案例來分享我們的一些破圈嘗試。
首先分享的是萊姆文集的出版。萊姆是波蘭的科幻作家,在中國的科幻讀者中其實知名度不高,沒有被廣泛引進與介紹過。到了面對媒體和讀者的時候,我們開始嘗試給他貼標簽,說他是波蘭的劉慈欣,以一己之力把波蘭科幻提升到世界水平,此外,他還被譽為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科幻作家。這些標簽后來證明用處不大。
我們在多抓魚平臺得到一個消息,《索拉里斯星》在平臺上有5000多個人標記,對方提醒我們可以快點出書。當時我們產生了一個想法:可以選擇這個平臺來首發。在二手書平臺首發,我們是猶豫的。但結果好到出乎所有人意料,第一批書20分鐘就沒有了。這也讓萊姆文集從上市開始,就以暢銷書姿態面世。
在圖書的宣傳期,萊姆的陌生感反而變成了一件好事。關于他的很多信息,都是非常新鮮的。B站和小紅書的很多博主也對萊姆進行了自發推薦。這個時候我們就發現,在新媒體上傳播最廣的標簽,不是波蘭劉慈欣,反而是一個主觀傾向的溢美之詞:太空想象天花板。B站上播放量10萬+的視頻,都是以這個標題打頭陣的。后來我們又跟喜馬拉雅、《賽博朋克2077》開發者合作,完成了萊姆在文本、電子書、有聲劇等方面的多維度融合開發,把萊姆變成了讀者心目中“我不應該錯過的經典作家”。
第二個案例是非常有閱讀門檻的書《狐貍在夜晚來臨》。這本書譯林社以前出過,新版本的挑戰是如何做出新意。我們對這本書的整體文案和裝幀呈現做了全面改進,但銷量一直普普通通。后來我們在小紅書找了幾十個博主,其中一個博主的一條讀書筆記爆了,點贊量迅速破3萬。小紅書的轉化率之高,也讓我們自己非常意外。6月份推廣之后,7、8、9月這本書連續加印。對于這樣一本文學新書,我們自己是非常滿意了。
第三個案例是劉亮程的作品集。我們把劉老師的個人形象改成了“當代陶淵明+紙上宮崎駿”,但這樣的標簽不太全面,卻在新媒體傳播上比較占優勢,將他推向了很多地方?!兑粋€人的村莊》在微博、小紅書、B站和抖音大量推廣。我們還做了根據《本巴》文本改編的劇目演出,用朗誦、音樂、舞蹈等藝術形式詮釋與呈現這本書。今年《本巴》還獲得了茅盾文學獎,迅速加印。
總而言之,這三年來,出版環境可以用慘烈來形容。內容傳播的路徑和銷售模式不斷迭代。就算有成功案例,下一本書又是一個全新開始,硬要從中找點正能量,可能就是每一本書,都會讓編輯充滿新鮮感,可能這也是編輯工作的樂趣所在。
方雨辰(出版人):我想分享雅眾在詩歌領域的規劃、出版策略和具體實踐。我們相信詩歌仍然是可貴的精神表達方式,而且是永遠不過時的那一種。我們這五年,比較能體現出版特色的是詩歌、電影和音樂的結合。2017年我們策劃了阿巴斯的電影講座和詩集,我是通過他緩慢的電影去理解他的詩。阿巴斯之后,我們在去年出版了意大利導演帕索里尼的一本自選詩集。我個人的體會是他的詩雖略顯晦澀,但比起他的電影更好理解。
詩歌的策劃有很強的隨機性。我偶然間發現詩人呂德安這么多年竟然沒有一本像樣的集子,認識他的時候剛好是他詩歌創作的第四十個年頭,于是我們出版了《傍晚降雨:呂德安四十年詩選》。雖然存在很多的偶合,但我們仍有自己的標準,那就是文本扎實的內涵和作家語言的獨異性。我們挖掘出版了從民國到新中國成立后、從20世紀上葉到中葉的許多作家。其中特別要提的是《西南聯大現代詩鈔》的出版,它呈現了西南聯大詩群的原貌。作為六百多頁的大合集,它有三十年多年沒有再出版過。
除了國內詩集,我們大部分圖書還是引進國外版權。龐德是對譯者挑戰性非常強的詩人,我們今年出版了重要的譯本《涉過忘川》;對于當年影響很大的西蒙、史蒂文斯,也做了大幅增訂再版;我們對威廉斯的發掘、翻譯、出版算比較早的。他是美國后現代鼻祖,我們出版了他的《帕特森》,有讀者反映讀不懂,這也映照了當年它在美國出版時的處境;詹姆斯·賴特是我們的新發現,他非常的清晰和自然,在日常生活中呈現意象的深度;我們用五年時間做的16卷《錢春綺譯文全集》,在如今的時代,像錢春綺這樣對德語、法語和英語三種語言如此大數量、高水準的翻譯,甚至可以作為漢語自身的典范文本,已經很難見到了。有讀者留言說,雅眾出版的美國詩歌流派幾乎齊全了,為何沒有黑山派?這位讀者很有見地,我們計劃在明年出版查爾斯·奧爾森的詩集。
除了出版外,我們在詩歌推廣方面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公眾號每周五的詩歌推送;最近幾年,我們在各地舉辦了100多場線上線下的詩歌活動;今年年初則又推出致力于詩歌分享的播客:雅眾echoing。
詩歌的市場到底有多大?熱愛詩歌的人群其實是存在的。當你把詩集投放到市場的時候,又會發現詩集很不好賣,那這個容量到底是大還是小呢?它取決于出版所構建的生態。
蔡欣(出版人):“大方”是中信探索全媒體出版品牌,2016年在上海成立。我們給自己的定位是“文化生活的提案者”,推廣“作為生活方式的文學”。我們希望用潮牌的方式做出版,或者致力于讓一個文學生活品牌真正進入到青年讀者當中。過去7年里,大方出書近500種,主辦兩屆“大方文學節”,承辦“第四屆中歐國際文學節”以及“第五屆PodFest China中文播客大會”。與瑞幸咖啡打造“傷心咖啡館”文學主題閃店,與宜家家居打造“一間做夢的房間”文學主題裝置,推出中文世界第一檔專業文學播客跳島FM。
跨界營銷方面,我們舉辦了穆蒂斯誕辰100周年的影像和圖書分享會。書店已經不僅僅是賣書的場所,它是一個文化空間。我們統計過,全國有42家書店具有完全的影像播放能力,影像加圖書的形式也很受歡迎。我們在2017年第一次舉辦了節日型文學節,2018年開始以“大方文學節”為名。其中一次的主題是“旅行與敘事”,上臺演講好像是作家不擅長的事情,但是實際效果非常好。第二屆活動,我們與宜家家居合作設計了裝置,并邀約近20個文創品牌在商場開辦市集,這應該是上海商場里的首個文學主題市集。2019年我們承辦中歐國際文學節,歐洲的28位作家對話中國21位作家,連續3周在北京三個書店做了將近60場活動,這也是目前中歐文學節規模最大、影響力最大的一次。
文學IP是大方長期推動的重要項目。2018年,我們與瑞幸咖啡聯合,以《傷心咖啡館之歌》插畫為基礎,在中信泰富廣場復刻4米高的閃店;又與宜家家居聯動,將《變形記》《愛麗絲奇境漫游》《月亮與六便士》分別放入“一間做夢的房間”。文學內容的商業價值不僅僅來自圖書銷售的收入。我們還為“普魯斯特·十年之約”出版項目設計了logo主視覺,對于我們來說,普魯斯特項目是一個集展覽、閱讀、出版、翻譯、科研的復合型IP項目。
文學出版其實就是文學生態的建設。在作家運營方面,今年我們帶作家“出圈”,參加了平遙國際電影展和中國作協聯合發起的“文學遷徙計劃”,以出版方和代理方的角色參加產業洽談。我們還與閱讀機構聯合推廣文學閱讀,與上海圖書館聯合共建“全民閱讀基地”,第一季的主題是“致敬1922奇跡之年”,聚焦20世紀初的世界文學經典;今年上海書展期間,我們做了第二季“青年創作者計劃”,聚焦華語文學的青年作家們;馬上要做的第三季“摩登情感:紀念上海開埠180周年”是關于上海都市與城市人的話題。我認為,設置真正值得討論的議題,是文學應該在這個時代發揮的作用。
在創新業務方面,聲音出版是一個新物種。大方出品的跳島FM是中文世界里第一個專業文學播客。我們有一個欄目是“全球作家訪談”,邀請全球頂級作家面對面直采、獨家專訪、原音錄制、配音制作。
大方的品牌理念,總結就是“作品與作者:出版作為一種文學體裁”。作品不僅僅是圖書,作者不僅僅是書封上的署名,而是能匹配作品list 的title,而出版則是一種為他們賦予形式的能力。
沈衛娟(編輯):守望者的logo第一次出現在南大版圖書上是在2017年,不過守望者這個名稱下的圖書板塊是建立在南大社此前多年的人文社科積淀的基礎上,抽新枝、發新芽,進而開花結果的。
“守望者”讓人聯想到塞林格筆下的理想主義者。在大學出版社,堅持做沒有出版補貼的人文社科類市場書,就像是在孤守麥田,需要一顆堅守之心。目前部門除了我是70后,絕大部分編輯是年輕的90后。守望者目前設有文學、訪談、傳記、文論、大眾社科等多個方向,每個年輕編輯都要明確自己在“守望者”主攻的方向,深耕一兩個書系的選題,也都推出了成果。
守望者的文學系列主要出版外國現當代作家的重要文學作品,如阿梅麗·諾冬、科克托、喬治·佩雷克、克洛德·西蒙、帕斯卡·基尼亞爾、安吉拉·卡特、繆麗爾·斯帕克、阿爾維托·曼谷埃爾、遠藤周作等作家的作品。傳記系列,如《加繆傳》《D.H勞倫斯傳》《卡爾維諾傳》等入圍深圳讀書月十大好書,我們和雅眾合作出版的《米蘭·昆德拉傳》《蘇珊·桑塔格傳》也有不俗的銷量和口碑。訪談系列包括作家、導演和思想家訪談。作家包括馬爾克斯、卡佛、波拉尼奧,電影導演包括王家衛、昆汀·塔倫蒂諾、大衛·林奇、塔可夫斯基等。守望者·物靈主打風格奇詭的博物類作品,其中《烏鴉》獲得過“中國最美的書”等多種裝幀設計的大獎。守望者·鏡與燈是文藝評論系列,銷量最好的是《薩德式女人》。
守望者·人間世系列源于編輯的個人興趣,嘗試大眾社科的方向,陸續出了《看不見的女人》《初為人母》《難逃單調》,話題性比較強。
《出版人》雜志的專題報道曾用“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來形容守望者的編輯團隊。但其實,我們每一天的日常工作都充滿了無可救藥的瑣碎現實。疫情三年,做書太難;經濟下行,做書更難。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還是相信,圖書出版所承載的閱讀與價值,能夠折射我們對時代的理解,表達我們的理想與渴望。
李黎(出版人):今天交流的一個關鍵詞是“新興出版”。新的出版機構、出版人和出版理念正在持續涌現,讓我比較激動的事件一個是后浪的馬華文學系列,另一個是理想國出版談波的《捉住那只發情的貓》《大膽使用了綠色》。老談的書非常多人喜歡,但奇怪的是幾乎所有的期刊都不發他的小說。文學寫作原來的順序是發表、獲獎上榜、出書。但無數人連第一關都邁不過。從談波的例子可以看到,新興出版的一個效應就是破除這種固有的順序。
我2001年開始從事出版,無數次身在一個工作場景之中,明明知道這不是出版,又確確實實是在談書,談做書和發行;我期待在把一些似是而非的事做好之后,可以專注于理想的、純正的出版,但回頭看看這些年,花在書上面的時間還是不夠,江湖上傳說的為了一個封面效果調試10種紙張的故事,或者和一位作者展開馬拉松式對談談到火星四濺筋疲力盡等等故事,我幾乎沒有。
關于鳳凰文藝,在文學這個特別寬泛,所以讓人覺得變化莫測的板塊里,青年寫作是最近幾年的一個比較清晰的方向。從2019年開始,我們圍繞青年寫作,立足“第一本書”,打造“新青年”書系。到目前為止,“新青年”系列出版徐小雅、栗鹿、葉城、端木賜、王選、索南才讓、孟小書與郭塤、三三、小珂、小昌等作家的作品。同時,圍繞青年寫作的建設,我們聯手金理、何平兩位老師,推出了《文學雙城記:青年道路》《文學雙城記:文學與公共生活》,有正面的指引和鼓勵,也有比較不留情面的批評。加上葛亮、蔡駿、孫頻、甫躍輝等等年齡略長但仍屬青年范疇的作家作品,江蘇文藝的青年出版已經有了一定的規模。對青年寫作的嚴肅對待、高度關注,在批評界、期刊界的合力之下,這些年已經蔚然成風,有了一個相對成熟的“共同體”。
何同彬(評論家):工作坊的第二個環節,是評論家與出版人的對話環節。下面就請評論家們發言。
木葉(評論家):何平和金理主持的雙城工作坊,一直注重主題的現場感和新異性,這一期圍繞出版展開尤其有意味。我曾寫過一篇文章,這個世界上有太陽神、酒神、戰神,似乎什么神都有,但就是沒有書神或者說專司閱讀之神。書是人類不得不離開“伊甸園”后自己創造的東西,所以人是書的神,而在另一端,書又是人類的神(塑造人塑造未來)。
終究,出版行業就跟我們開會的這個大廳一樣,是有天花板的,天花板既是有形又是無形的,大家能感覺到無形之手的存在。然而在這樣的空間這樣的時代,我們依舊不會放棄自身的創造性。無論是出版者,還是作者、讀者、評論者,其實都是時代的“瓶中人”,處于龐然而逼仄的時空里。出版業是出版知識、出版思想、出版可能性,看似最不及物,又最為及物,靜悄悄地滋養社會、改造世界。
韓松剛(評論家):今天很多出版人都談到了青年作家,我也提出一個自己的思考。首先,需要承認,當下青年作家的成長方式已經完全不同了,他們不再過度依賴于文學期刊,幾乎都是在出版的助推和各種文學獎項的加持下成長起來的。
同樣讓我疑慮的是,現在的青年作家是否被過度收割了呢?從文學發展的規律和作家成長的規律來看,青年作家的成長是需要周期,需要耐心的。但是我們目前的出版生態,出版節奏快、名利誘惑多,由此導致某種盲目和沖動。在我看來,當下的青年作家鮮有被持續關注的實力,即使是曾經名噪一時的王占黑、陳春成,拋開大家的關注,他們的作品對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影響在哪里?在我看來,對作家的過度挖掘,可能催促其成長,也可能將其導向“毀滅”。
張定浩(評論家):聽了一天的會,最大的感想是在座出版人都有兩個共同的品質,熱情和務實。大家都對自己從事的這項事業充滿熱情,都是腳踏實地的執行力非常強的人。這兩個品質單獨看似乎都很尋常,但結合在一起就非常難得。
吳越(評論家):我的發言以我所供職的《收獲》文學雜志社作為出發點。剛才有位老師說沒想到出版做的是“一條龍”的事。《收獲》從讀作品、聯系作者、溝通修改,到最后呈現,再到后面尋找評論和推介,包括送評各個獎項等,也是“一條龍”的服務。在出版行業整體的許多個“一條龍”構成的一條長龍之中,文學期刊的“一條龍”是非常前置的一個。這意味著我們要更加努力地跑在前面,去為文學事業尋找新生力量。發現足夠好的新人首先要有足夠多的新人。20世紀80年代到今日,每年推出一期“青年作家專號”已經成為《收獲》的傳統;“收獲文學排行榜”已經做了八年,我個人的標準是每次只要有一到兩個新面孔,就是大獲成功。陳春成就是在2019年收獲文學榜上出道的。
但是有時候我也會有一點迷惑,文學期刊和圖書出版的標準其實不是特別一致。2020年下半年到年底,我至少把索南才讓的《荒原上》推薦給了四五家來問我“最近有什么新人”的出版社,但只有鳳凰文藝一家是聽進去了。我所理解的《收獲》的發表標準是:此作品與我們幾十年以來發表的好作品是能形成呼應和競爭關系的。標準不一致其實是好事,這樣閱讀市場就不會被一種審美趣味、一種價值傾向所壟斷。現在閱讀市場呈現各種各樣的小氣候、小時差,如果我們每個個體努力讓各種各樣的小春天在寒冬蕭瑟中陸續開放,這一片領域就不會有絕對的寂靜和靜止,總有此起彼伏,總有暖意流動。
半徑雖遠,但我們其實也跟大家在一起,為當下優質原創文學內容而做“一條龍”,文學期刊并沒有割裂開來,偏安一隅。我們會努力往前跑,提早一秒看到一個新的作家,就提早一秒把他們的名字大聲喊出來。
方巖(評論家):以前我是批評雜志的編輯,現在我是文學雜志的編輯,長期在一種非常制度化的文學范疇里思考和寫作。疫情這幾年,我開始意識到那些在舊世界中養成的思維習慣和話語方式都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我采取了一種方式:忘記編輯的身份,恢復自己身份模糊的普通讀者身份,以獲取新的閱讀體驗和認知。
舉幾個例子,如果把譯林的“牛津通識讀本”視為關于這個世界知識分類的入門讀物,那么張吉人所主導的“譯文紀實”便是我獲取這個世界的鮮活而具體的經驗、信息及其認識方式的重要途徑。我關注到那些非職業的文學寫作者的優秀作品。比如單讀出品的記者蒯樂昊的《時間的仆人》,這是我這幾年最喜歡的一本原創小說集。國際關系學者呂曉宇的非虛構作品《利馬之夢》與長篇小說《水下之人》都共同提出了“何為世界青年”的問題。跳出地域、種族、階層等種種局限,在更廣闊的視野中積極溝通,共同參與這個世界的建構,這正是我們所需要懷有的希冀。這類似于我在疫情防控期間參加的一個副本制作組織的線上讀書會。幾十人在群里共讀拜德雅出品的《絕對制圖學:圖繪資本主義》??吹讲煌R背景、興趣愛好的人在通過具體的閱讀行為而建立起豐富、混雜的聯系時,便會發現這個世界還依然葆有希望和美好的微芒。
李清越(評論家):我的工作角色是文學組織工作者,我們對青年作家的關注,帶有一定的外部性質,比如關注他們文學成長的渠道和路徑,推動作品的出版,和出版社之間會有一些合作關系。我知道在原創文學的出版中,扶持新人作者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在聯系的一位青年作者,她的第一本書前后歷時五年,才計劃今年在后浪出版。在和我分享時,她特別提到了文學編輯對于作品的維護,我能感受到富有理想的出版人的付出與堅持。遺憾的是,聽說這個文學項目暫停了。
今天各位嘉賓們提到的“第一本書”主要集中在小說和非虛構文體。我想在此補充一部分詩歌新人作者的情況。面向幾位90后、95后的青年詩歌寫作者,我做了個“不嚴謹的調查”。他們的一種出版途徑是聯系出版社自費出版。其中一部分人會通過申請文學項目來獲得一些經費支持,另一種則是申報“叢書項目”獲得出版機會。這兩類申請都來源于官方平臺的資助。另外,還有一些年輕的詩歌寫作者們把自印詩歌作為印刷品,以贈送朋友、放在書店贈送的方式,把自己遞到讀者面前。但是這些“出版物”們,到底有多少能夠走進市場和讀者,我們也會有疑問。
項靜(評論家):很開心參加此次會議。與我經常參加的文學評論會議上存在的悲觀氣氛不同,這次會議的發言雖然也有對出版發行的擔憂,但整體上看有一種樂觀氣氛。我最近在研究非虛構寫作,今天看到好幾家出版社都有非虛構出版的藍圖和規劃,希望后續能與出版社各位老師建立聯系,從出版角度去理解非虛構這個重要的文學出版種類,也是為非虛構寫作的概念和拓展,做一些基礎性的梳理工作。
葉子(評論家):今天各位出版人老師讓我很受啟發。過去我覺得文學作品的暢銷,作家的走紅,是一門玄學。比如威廉斯的《斯通納》,1965年首次出版的時候,賣了不到2000本。到2006年,從一個語種推薦到另一個語種,《斯通納》突然暢銷,獲得最高級別的贊美。《斯通納》的重新發現,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偶然。好的出版人有敏銳的嗅覺,可以理解《斯通納》的形式主義的精確,它的安靜氣質,以及暗藏于其中的暢銷書的潛質。
康凌(評論家):今天,新的表達方式、表達媒介層出不窮,寫作或書面的“文本”已經不再是思想的流通領域當中唯一的、具有壟斷性的形式。在日常生活里,越來越多的人,他們看視頻、聽播客的時間,慢慢超過了讀字、讀文本的時間。我自己研究感官史,常常會感到具體的研究對象很難被文字所捕捉,所描述。
目前出版行業的一個總體性的問題,恐怕是印刷媒介自身的影響力在減弱。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的出版工作怎么樣應對這個變化?當龐大復雜、鮮活的生活經驗,沒有辦法被文字、書面形式所完全覆蓋,那么我們的出版工作,在“寫作”的出版之外,怎么去嘗試“經驗”的出版,是我特別想知道的一個問題。
朱婧(作家):我應該可以算作一個“專業的讀者”。對于專業讀者來說,出版機構中具有敏銳直覺和判斷力的出版人的發現,會對他們的研究和創作工作很有啟發。剛剛沈衛娟老師講到《看不見的女人》,這也是我個人書單中的一本書。近幾年,我對女性寫作持續關注,女性文學傳統中的“家中天使”形象,也就是符合一般的社會價值觀的理想主婦的形象,也是我近幾年小說創作中的一類人物。出版機構有時會更敏銳關注到女性相關的各種議題,比如有關女性生活方式的《女性寫作:時尚及社會議題》《壯游中的女性旅行者》,譯文紀實系列中的《東大女子》《單身女性》《女性貧困》等,這些都曾對我的具體的工作產生影響。
普通人為什么選擇閱讀?出版人通過各種方式激發普通人群參與閱讀,使他們可以擁有更豐富的精神生活。讓生活和閱讀連接起來,擴大閱讀的人口和文學的人口,這是我自己所期待的,也是我一次次努力希望帶給我的學生的。
何同彬:有請黃平教授對第二個對話環節進行評議、總結。
黃平(評論家):時間非常緊張,下面的評議,我保證是大家聽過最短的。圖書出版市場,尤其是文學出版,近年來在萎縮,首要的問題,是我們這個共同體怎么把蛋糕做大。我只評議兩個字:改變。需要變革,而不是守成,離開軌道,步入荒野。
劉欣玥(評論家):過去有一段時間,我進入了“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階段,我遇到了很多在發掘、辨識和推舉年輕寫作者的編輯,他們邀請我參與現場工作,讓青年寫作抵達更多可能的潛在讀者。
也是因為這個機緣,我開始接觸到在學院環境出版現場中不會有所覺知的內部機理。遇見的寫作者和編輯都是活生生的人,在場的、近旁的人,所以在一部作品流向讀者過程中的頓挫、成敗、一點點的進展,或者是來自匿名受眾的反饋,都讓我有更加直接被牽動的感覺。在做評論工作的過程里,也會產生出并肩作戰的責任感。
金理(評論家):我想用一個非常粗暴的提問方式,再向各位出版人提一個問題,能不能給我一個青年作家的名字?可以是你曾經出版過的,或者是你還沒有合作過但是非常有意愿對他進行推薦的,也可以是你忍痛割愛的,或者擦肩而過的……能不能給我一個名字,尤其是我們特別陌生的名字?
羅丹妮:我想先回答一個問題,我認為青年作家的出版不是過度收割,而是播種不足。我想推薦劉天昭的長篇小說《無中生有》。
蔡欣:呂曉宇。閱讀曉宇的小說,我覺得有一種從未見過的打開的世界,他的華語創作是跟全世界連接的。今年我的年度最佳一定是這本《水下之人》。
戴浩然:我第一個推薦的名字是梁清散。我今年出版她的《不動天墜山》。類型文學也可以充滿現代性,那種氣質非常打動我。
馮俊華:如果金特還沒有正式出版的話,我會說他的名字,但是已經正式出版了。
李黎:我推薦馬鳴謙,蘇州的作家。這位作家比較神奇,一方面做翻譯,而且翻譯英語詩人里最深奧晦澀的奧登;一方面寫傳統文化,尤其是唐詩,連續出版了《唐詩洛陽記》《杜甫三部曲》等著作,從他身上能看出新一代作者的開闊性。
吳越:青年人這一代我看到最好的是顏歌。當然我自己聯系較多那幾位青年作者:班宇、索南才讓、董夏青青、郭爽等,我都是對他們充滿期待。如果不限制青年的話,我最希望看到其新作的是劉慈欣。多年前我采訪劉慈欣的時候,我就問他什么時候把下一部作品寫出來,現在我依舊期待著超越《三體》之后的劉慈欣,這個期待本身,也包含著對不可思議的事物更進一步去提要求的勇敢。
責任編輯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