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名類聚抄》征引《爾雅》舊注探析

任開迪　竇秀艷

摘? 要：《倭名類聚抄》是日本較早的類書，它援引《爾雅》及舊注共222例，征引量位于中日古籍的第三位。其中，明確標明征引李巡《爾雅注》2例、孫炎《爾雅注》6例、沈旋《爾雅集注》37例。通過與清人輯佚成果、《爾雅》傳世版本的對勘與比較，不難看出，這些引文既能夠豐富雅學研究材料、補充清人輯佚缺失，還可以歸納出域外學者征引《爾雅》的方式與特點。希望通過這一個案的探討，不僅為《爾雅》研究開辟新的視角和路徑，也為《爾雅》傳本異文“當代化”問題提供借鑒與思考。

關鍵詞：《倭名類聚抄》；《爾雅》；《爾雅注》；《爾雅集注》

《倭名類聚抄》（以下簡稱《倭名抄》），又名《和名類聚抄》，是日本平安時期朱雀天皇承平年間（931—938）編纂的一部具有國語辭典特色的類書。此書作者是日本著名漢學家、和歌作家源順（911—983），源順與醍醐天皇第四公主勤子內(nèi)親王私交甚厚，并奉勤子內(nèi)親王之命編纂此書。關于此書的編纂目的，源順《倭名類聚抄·序》稱：“我（公主）聞思拾芥者，好探義實；期折桂者，競采文花。至于倭名，棄而不屑。是故雖一百帙《文館詞林》、三十卷《白氏事類》而徒備風月之興，難決世俗之疑。適可決其疑者，《辨色立成》《楊氏漢語抄》《新抄倭名本草》《日本紀私記》等也。然猶養(yǎng)老所傳，楊說才十部，延喜所撰，藥種只一端，田氏《私記》，一部三卷，古語多載，希存和名。《辨色立成》十有八章，與楊家說名異實同。編錄之間，頗有長短……汝（源順）集彼數(shù)家之善說，令我臨文無所疑焉。”[1]

《倭名抄》借鑒了中國類書分別部居的編排體例，對各種詞語予以分類訓釋。以二十卷本為例，總共分為32部249類，先標出漢字詞條，下引典籍解釋，然后以萬葉假名注出日語讀音，詞條下偶用“今案”形式加以注釋。此書現(xiàn)存兩種版本：十卷本和二十卷本。二十卷本較十卷本增加了地名、音樂和官職三部。林忠鵬認為，何為源順原作，迄今難以定論[2]（P83）。國家圖書館現(xiàn)收藏二十卷本兩種：一為村上勘兵衛(wèi)于寬文七年（1667）刊本，一為村上平樂寺于貞享五年（1688）刊本（殘本），兩種版本只是版式不同，實際上源于同一底本，但均有不同程度殘損。本文所引用的《倭名抄》為日本國會圖書館藏貞享五年刻本，以下例句，皆出此本，限于篇幅，不再一一標注頁碼。

據(jù)林忠鵬統(tǒng)計，《倭名抄》征引中日古籍達360余種，八成以上為中國古典文獻。其中，《爾雅》（包括注、集注等）的引用量排在第三位：十卷本引用215次，二十卷本引用224次[2]（P84）。不過，不同學者對《倭名抄》征引《爾雅》的統(tǒng)計有所出入。據(jù)張小柯統(tǒng)計，《倭名抄》引用《爾雅》及注共計182次[3]。據(jù)翁振山統(tǒng)計，《倭名抄》引用《爾雅》及注共226次，包括《爾雅》94次、《爾雅注》71次、《爾雅集注》36次、郭璞注14次、孫炎注6次、李巡注2次、舍人注1次、《爾雅音義》2次[4]。據(jù)景德統(tǒng)計，《倭名抄》十卷本、二十卷本共引用《爾雅》及注215次[5]。我們以日本國會圖書館藏貞享五年（1668）刻本為底本，并參校國家圖書館藏日本寬文七年（1667）刻本，對《倭名抄》征引《爾雅》的情況進行了重新統(tǒng)計，其中，標明引用《爾雅》93例、《爾雅注》84例、沈旋《爾雅集注》37例、孫炎注6例、李巡注2例，共計222例。

值得注意的是，關于《倭名抄》征引沈旋《爾雅集注》、李巡《爾雅注》、孫炎《爾雅注》的研究，目前還乏人關注。這三家注的亡佚時間，南宋學者高似孫（1158—1231）曾略有提及，《緯略》卷十云：“《爾雅注》今所傳者，郭璞、孫炎耳。所謂樊光《爾雅注》、李巡《爾雅注》、沈旋《爾雅集注》，已不可復見。”[6]（P198）由此可見，宋時李巡注、沈旋注已經(jīng)亡佚，孫炎注尚存。三家注大概在唐代早期就已經(jīng)隨《爾雅》傳入日本。《日本國見在書目錄》成書于宇多天皇寬平三年（891），已著錄《爾雅》郭璞注、孫氏注、沈旋集注等7種，但未著錄舍人注、李巡注[7]（P9），該書所收書籍為冷然院火后余燼，舍人、李巡注可能被焚毀，但不排除他處尚存。這些雅學舊注傳入日本的時間，距《倭名抄》成書應在數(shù)百年左右。因此，研究《倭名抄》征引《爾雅》及其舊注，對于雅書輯佚、文本校勘、《倭名抄》征引義例等方面，都具有重要意義。本文對《倭名抄》征引時提及姓氏或書名的李巡、孫炎、沈旋注進行研究，首先與臧庸、嚴可均、馬國翰、黃奭、葉蕙心等人的輯佚成果進行比較①，其次與宋監(jiān)本等傳世版本文字進行比勘，以此探討三家舊注的輯佚價值、征引異文的版本價值以及《倭名抄》的征引特點，希望能為《爾雅》傳本文字的“當代化”研究提供借鑒。

一、《倭名抄》征引李巡《爾雅注》

李巡，大約生活于東漢桓帝、靈帝時期，汝陽（今河南商水縣）人。《后漢書·宦者列傳·呂強》：“時宦者濟陰丁肅、下邳徐衍、南陽郭耽、汝陽李巡、北海趙祐等五人稱為清忠，皆在里巷，不爭威權。巡以為諸博士試甲乙科，爭弟高下，更相告言，至有行賂定蘭臺漆書經(jīng)字，以合其私文者，乃白帝，與諸儒共刻《五經(jīng)》文于石，于是詔蔡邕等正其文字。自后《五經(jīng)》一定，爭者用息。”[8]（P2533）他曾對熹平石經(jīng)刊刻有功。唐代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云：“李巡注三卷，汝南人，后漢中黃門。”[9]（P29）《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李巡《爾雅注》五卷，兩《唐志》著錄為三卷。李巡注大約亡于兩宋時期。據(jù)竇秀艷統(tǒng)計，在漢代四家注中，李巡注是保留最多的一個，黃奭輯304條，馬國翰輯305條[10]（P93-94）。

《倭名抄》征引李巡《爾雅注》僅2條，均見于清人輯佚。具體如表1所示：

通過與諸家輯佚成果比勘，可以發(fā)現(xiàn)，《倭名抄》所引的李巡《爾雅注》要比前者更為簡短。第1條，從臧、黃等四人的輯佚來看，《倭名抄》的引用似有脫落。我們又查閱了國家圖書館藏村上勘兵衛(wèi)的刊本，確無脫落。第2條，從臧、黃等五人的輯佚來看，《倭名抄》更似節(jié)引。

由此可以推測，源順在引用李巡注時，有可能會根據(jù)己意而予以刪減、汰選。第1條，《倭名抄》墻壁類第一百三十八：“垣墻，《爾雅》云：‘墻謂之墉。李巡曰：‘謂垣。”可見，《倭名抄》征引李巡注主要是用以解釋《爾雅》“墻”。《說文解字·土部》：“垣，墻也。”[11]（P1189）“垣”“墻”為同義詞，可以互訓。第2條，《倭名抄》涯岸類第十一：“洲，《爾雅》云：‘水中可居者曰洲。李巡曰：‘四方皆有水也。音州。”《倭名抄》援引李巡注是補釋《爾雅》，由于《爾雅》已言“水中可居”，即五家輯“水中央獨高可處（居）”，因此，《倭名抄》這里只截取“四方皆有水也”來釋義。

二、《倭名抄》征引孫炎《爾雅注》

孫炎，字叔然，三國魏樂安（今山東博興縣）人。《三國志·魏書·王朗傳》：“時樂安孫叔然，受學鄭玄之

門，人稱東州大儒，征為秘書監(jiān)，不就。（王）肅集《圣證論》以譏短玄，叔然駁而釋之。及作《周易》《春

秋例》，《毛詩》《禮記》《春秋三傳》《國語》《爾雅》

諸注，又注書十余篇。”[12]（P419-420）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云：“孫炎注三卷（音一卷）。”[9]（P28）據(jù)竇秀艷統(tǒng)計，孫炎《爾雅注》在漢魏舊注中是存留最多的，馬國翰、黃奭輯孫炎《爾雅》音注（主要是注），分別為469條、422條[10]（P133）。

《倭名抄》征引孫炎《爾雅注》共6條，其中的4條亦見于清人輯佚。具體如表2所示：

通過與諸家輯佚成果比勘，可以發(fā)現(xiàn)，《倭名抄》所引的孫炎《爾雅注》，有臧庸等五家均未輯佚者，如第1條、第5條。以五家之博通而未被輯錄，可見，即使中土文獻也有未加征引者，據(jù)此可以補充清人輯佚。其余4條，《倭名抄》在征引時也作了刪改、汰選。

第2條，《倭名抄》婚姻類第廿八引《集注》云：“私，《爾雅》云：‘女子謂姊妹之夫為私。公私私字也。孫炎注云：‘謂無正親也。”臧、嚴、馬、黃均輯作“無正親之言”，即“無正親之謂”。相較而言，《倭名抄》引“謂無正親也”之表述更符合文義。

第3條，《倭名抄》門戶具類第一百四十一引《集注》云：“樞，《爾雅》云：‘樞謂之椳。孫炎曰：‘門戶之樞也。”臧庸等五家均輯作：“門戶扇樞，開可依蔽為椳也。”可見，《倭名抄》對孫炎此條作了刪節(jié)，去掉了“開可依蔽為椳也”。此句在于詮釋“椳”之命名由來，《倭名抄》僅選取了“樞”的注釋部分“門戶扇樞”，針對性更強。

第4條，宋監(jiān)本《釋宮》：“杗廇謂之梁，其上楹謂之棁。”郭璞注：“侏儒柱也。”《倭名抄》居宅具類第一百三十七引《集注》云：“棁，《爾雅》云：‘梁上楹謂之棁。孫炎曰：‘梁上柱，侏儒也。”臧庸等五家均輯作“梁上侏儒柱”，即梁上的短柱。“侏儒”指稱身材矮小之人，也可引申為短。因此，“侏儒柱”即短柱。郭璞在為《爾雅》作注時，“錯綜樊孫，博關群言”（《爾雅注·序》），所注“侏儒柱也”，應是采用了孫炎的注。由此可見，《倭名抄》在征引時作了一定程度的改造。

第6條，《倭名抄》菓具類第二百二十二引《集注》云：“櫟梂，《爾雅》云：‘櫟其實梂。孫炎曰：‘菓之自里者也。”臧庸等五家輯佚均作“有梂彙自里也”，郝懿行《爾雅義疏》云：“櫟實外有裹橐，形如彙毛，狀類毬子。”[13]（P778）據(jù)郝氏所言，五家輯“有梂彙，自里也”，“彙”是指“梂”的外表，“自里也”是說果實的來源。這樣，《倭名抄》所引“菓之自里者也”，就可理解為：“梂”這種菓，是從里中出。可見，《倭名抄》在征引孫炎注時應作了一番汰選工作。

三、《倭名抄》征引沈旋《爾雅集注》

沈旋是南朝文學家沈約（441～513）之子，著名學者沈重之父，吳興武康（今浙江德清縣）人。《南史·沈約傳》對其生平事跡有簡略介紹：“子旋，字士規(guī)，位司徒右長史，太子仆。集注《邇言》行于世。”[14]（P1414）這里并未記載沈旋集注《爾雅》之事，《邇言》是其父沈約所撰，《梁書》《南史》都有著錄。或謂“集注《邇言》”為“集注《爾雅》”之誤。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云：“梁有沈旋（約之子）集眾家之注。”[9]（P29）《隋書·經(jīng)籍志》、兩《唐志》均著錄沈旋《集注爾雅》十卷。高似孫《緯略》稱沈璇《爾雅集注》“已不可復見”[6]（P198），則宋時已亡。《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著錄“《爾雅集注》十卷，沈旋撰”[7]（P9），可見，此書唐時已傳入日本。《倭名抄》引亦稱《爾雅集注》，則名《爾雅集注》是。

從雅學研究史、學術史的角度來看，《倭名抄》征引沈旋《爾雅集注》（以下簡稱《集注》）具有三方面的重要價值。

（一）可知原作音、注兼具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云：“循省舊音，苦其太簡，況微言久絕，大義愈乖，攻乎異端，競生穿鑿……遂因暇景，救其不逮，研精六籍，采摭九流，搜訪異同，校之蒼雅，輒撰集五典、《孝經(jīng)》《論語》及《老》《莊》《爾雅》等音，合為三帙三十卷，號曰《經(jīng)典釋文》。”[9]（P1）可見，他撰寫《經(jīng)典釋文》（以下簡稱《釋文》）的宗旨就是保存漢魏以來的“書音”，于是搜集了14種經(jīng)典的230余家書音資料。《條例》中亦提及書音的選取原則：“若典籍常用，會理合時，便即遵承，標之于首。其音堪互用，義可并行，或字有多音，眾家別讀，茍有所取，靡不畢書，各題氏姓，以相甄

別。”[9]（P2）《釋文》共收沈旋《集注》50余例，基本上全是注音，蓋屬于“其音堪互用”“或字有多音”之類。我們也由此得知《集注》必定是有注音的。值得關注的是，《倭名抄》征引沈旋《集注》37例，均為釋義。與《釋文》征引相互參照，不難發(fā)現(xiàn)，沈旋《集注》既有注音，又有釋義。南朝經(jīng)典集注體訓詁著作皆已失傳，通過《倭名抄》征引，使我們能夠大致了解魏晉六朝這種訓詁體式的基本特征。

（二）可補充清人輯佚之缺失

如前所述，沈旋《爾雅集注》，主要見于陸德明《爾雅音義》征引，有50余例，基本上都是注音。清人馬國翰輯57條、黃奭輯53條，主要輯自《釋文》，個別條目則輯自《一切經(jīng)音義》《集韻》與邢昺《爾雅疏》。清末李曾白、李滋然父子作《爾雅舊注考證》（以下簡稱《考證》），考證各種典籍征引無名氏舊注64條，其中，收《倭名抄》引《爾雅》30例，涉及沈旋《爾雅集注》8例[15]（P373-396）。《倭名抄》引《集注》37條，皆為釋義，無與馬、黃輯佚重合者，而李氏父子《考證》僅錄《倭名抄》引《集注》8例。可見，《倭名抄》征引可以補清人輯佚之不足，能夠為《爾雅》注釋、異文研究提供重要材料。

我們依據(jù)《爾雅》十九篇之次序，對《倭名抄》所引沈旋《集注》條目進行了梳理，具體如表3所示：

此外，《倭名抄》在征引沈旋《集注》時，曾涉及舍人注一條。《倭名抄》父母類第二十四：“父母，《爾雅集注》云：‘舍人曰：生稱父母，死時稱考妣。”此條舍人注，臧庸、嚴可均、馬國翰、黃奭、葉蕙心等均未輯錄。通過《倭名抄》征引《集注》，又間接地保存了舍人《爾雅注》，可補諸家輯佚之失。

（三）可與傳世文本相比勘

《倭名抄》征引沈旋《集注》，也透露出南朝雅學經(jīng)典《集注》與傳世版本不同的文字信息。據(jù)我們統(tǒng)計，《集注》與宋監(jiān)本《爾雅》共有5組異文，從字際關系來看，1至3組為古今字，皆為《集注》用今字，宋監(jiān)本等用古字；4、5組為異體字，都是《集注》用字晚于宋監(jiān)本用字。

1.“條（條）”—“樤”

宋監(jiān)本《釋木》：“柚，條。”《倭名抄》菓類第二百二十一引《集注》：“柚，一名樤，似橙而酢，出江南矣。”《集注》作“樤”，與宋監(jiān)本作“條”異。

按：《說文·木部》：“條，小枝也。”[11]（P438）它本指樹木細長的枝條，也可以代指樹木，引申為條理、條形、條達等義。此字戰(zhàn)國簡帛、武威漢簡已見，多為引申、假借義。“樤”，《說文》及出土文獻未見。《玉篇·木部》：“樤，柚樤也。亦作條。”[16]（P59）又云：

“條，小枝也。”[16]（P59）《篆隸萬象名義》（以下簡稱《名義》）：“樤，柚、枝。”[17]（P115）可見，至遲在南朝梁顧野王時，“樤”已為“條”的今字，代“條”為“柚”的別稱。“條”本為木，又造從“木”之“樤”，嚴元照對此頗為不解，其《爾雅匡名》云：“案，條從木

攸聲，字已從木，無由更從木旁。”[18]（P311）這種現(xiàn)象大概就是陸德明所抨擊的“近代學徒”改易《爾雅》的弊端，陸氏云：“《爾雅》本釋墳典，字讀須逐五經(jīng)……豈必飛禽即須安鳥？水族便應著魚？蟲屬要作蟲旁？草類皆從兩屮？如此之類，實不可依。”[9]（P3）他認為，加“鳥”“魚”“蟲”“艸”等偏旁，淆亂了《爾雅》文字，這其實就是文字的“當代化”現(xiàn)象。由“條”作“樤”，賦予此字鮮明的“木”類特征，表意更加明確。《爾雅》原初并非作“樤”，沈旋《集注》用“樤”，是魏晉六朝語言文字發(fā)展的產(chǎn)物。

2.“賊”—“蠈”

宋監(jiān)本《釋蟲》：“食節(jié)賊，食根蟊。”《倭名抄》蟲豸類第二百四十引《集注》：“食節(jié)曰蠈，食根曰蝥。”《集注》作“蠈”，與宋監(jiān)本作“賊”異。

按：《說文·戈部》：“賊，敗也。”[11]（P1095）《玉篇·戈部》：“賊，傷害人也。”[16]（121）《名義》：“賊，行盜

人、害、敗。”[17]（P168）“賊”的本義是毀壞，引申為危害別人的人、搶劫偷盜財物的人，由此也可以引申為一種專食苗節(jié)的害蟲。“蠈”，《說文》未見。《玉篇·

蟲部》：“，音賊。食禾根蟲。”[16]（P119）“蠈”與

“”同。《廣韻·德韻》：“蠈，食禾節(jié)蟲。亦作

賊。”[19]（P162）可見，“蠈”是“賊”害蟲義的分化字。陸德明《釋文》：“，音賊，本今作賊。”[9]（P431）

《釋文》亦作“”，則其所據(jù)郭注本與《集注》同，用今字。

3.“燕”—“鷰”

宋監(jiān)本《釋鳥》：“燕，白脰烏。”《倭名抄》羽族類第二百三十一引《集注》：“鷰，白脰小鳥也。”《集注》作“鷰”，與宋監(jiān)本作“燕”異。

按：“鷰”不見于《說文》。《玉篇·燕部》：“燕，白脰鴉也。”又云：“鷰，俗燕字。”[16]（P133）可見，“鷰”是“燕”的后起分化字。像上文“條（條）”與“樤”一樣，“蠈”“鷰”均為“賊”“燕”的“當代化”，此不贅述。

4.“朾”—“虰”

宋監(jiān)本《釋蟲》：“蠪朾，螘。”郭注：“赤駁蚍蜉。”

《倭名抄》蟲豸類第二百四十引《集注》：“赤蟻，赤駁蚍蜉，一名蠪虰。”《集注》作“蠪虰”，與宋監(jiān)本作“蠪朾”異。

按：陸德明《釋文》：“朾，本又作虰。”[9]（P919）今《爾雅》傳世版本乃至古籍征引，均未見作“虰”之文。《倭名抄》引沈旋《集注》正作“虰”，證實了陸德明所見不虛。《說文》未見“虰”。揚雄《方言》卷十一：“螳螂謂之髦，或謂之虰。”[20]（P41）可見，“虰”為螳螂的別稱。《玉篇》：“虰，蠪虰也。”[16]（P117）則與“蠪”關系密切。我們推測，應是借螳螂之“虰”為“磑”之“虰”，即為“朾”造蟲屬之本字。

關于“蠪朾螘”的句讀，也值得我們注意。很多學者都將其斷作“蠪，朾螘”，這大蓋始于邢昺《爾雅疏》：“其大者赤色斑駁名蠪，一名朾磑。”[21]（P2639）陸佃《爾雅新義》：“蠪，磑中之龍，其螫丁又有仁焉，故能為龍，所謂克君如此。”[22]（P447）亦是把“朾磑”看作一詞。邢昺之后，邵晉涵、郝懿行、徐朝華、管錫華、王建莉等學者，皆斷作“蠪，朾螘”。

《說文·蟲部》：“蠪丁磑也。”段玉裁注：“按：此當于‘蠪丁為逗。各本刪‘蠪字者，非也。讀《爾雅》者以‘丁磑為句，亦非。‘蠪丁，磑之一名耳。《爾雅》‘丁作‘朾。”[11]（P1158）段氏所言極是。《玉篇·蟲部》：“虰，蠪虰也。”又云：“蠪，蠪虰蟲，亦獸名。”[16]（P117）亦是將“蠪虰”視為一詞。《倭名抄》引《集注》：“赤蟻，赤駁蚍蜉，一名蠪虰。”“一名蠪虰”，則證明沈旋原注亦作“蠪朾，螘”。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云：“朾，又雙聲連語，《爾雅·釋蟲》‘蠪朾，磑，字亦作‘虰。”[23]（P877）也就是說，“蠪丁/蠪虰/蠪朾”為聯(lián)綿詞，這大概是古語之孑遺。總之，在“蠪朾”語境中，“丁”“朾”“虰”三字音同義同，實為異體字。

5.“荼”—“茶”

宋監(jiān)本《釋木》：“檟，苦荼。”郭璞注：“樹小，似梔子，冬生，葉可煮作羹飲，今呼早采者為荼，晚取者為茗。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荼。”《倭名抄》水漿類第二百零七引《集注》：“茶茗：茶（宅加反，字亦作），小樹支子，其葉可食為飲，今呼早采為茶，晚采為茗。茗，一名苒。”《集注》與郭注大致相同，主要差別表現(xiàn)在《集注》作“茶”，而宋監(jiān)本作“荼”。

按：《說文·艸部》：“荼，苦荼也。從艸余聲。”[11]（P80）

《玉篇·艸部》：“荼，杜胡切，苦菜也。又《爾雅》：‘檟，苦荼。注云：‘樹小，似梔子，冬生，葉可煮作羹飲。又除加切。”[16]（P66）《玉篇·木部》：“，丈加切，苦也。”[16]（P62）嚴元照《爾雅匡名》卷十四《釋木》“檟，苦荼”：“荼，《埤蒼》作‘。”[18]（P316）《名義·木部》：“，雉加反。檟荼字。”[17]（P124）可見，“”是為“荼”造的今字，又音“茶”。《名義》字頭未收“茶”字，但“荈”字云：“蚩兗反。茶老者也、茗。”而“茗”下云“荼字”[17]（P136）。《名義》中出現(xiàn)的“茶”字，或謂抄者所為。《名義》作于835年以前，在《漢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中，《善悟塔銘》《玄秘塔碑》皆有“茶”字，則唐時“茶”字已經(jīng)出現(xiàn)。郝懿行《爾雅義疏》：“按：今‘茶字，古作‘荼……至唐陸羽著《茶經(jīng)》，始減一畫作‘茶，今則知‘茶，不復知‘荼矣。”[13]（P791）

《倭名抄》“茶”下注“宅加反，字亦作‘”，如果是抄者為之，從《倭名抄》的產(chǎn)生時間來看，唐末“”字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廣韻·麻韻》：“，春藏，葉可以為飲，巴南人曰葭。茶，俗。”[19]（P52）《集韻·麻韻》：“荼、、茶，茗也。一曰葭荼。或從木，亦省。”[24]（P216）則“”為“荼”的今字，“茶”為“荼”的俗訛字。以此類推，“”亦“”的俗訛字。綜上所考，“茶”字應產(chǎn)生于沈旋《集注》之后，《倭名抄》引《集注》作“茶”，或是引用者抄寫所致，或是《集注》傳本傳抄作“茶”。總之，《集注》原初當作“荼”，不作“茶”。

四、《倭名抄》征引《爾雅》舊注的價值

通過上文的簡要分析，這里把《倭名抄》征引《爾雅》舊注的價值歸納為三個方面：

（一）開啟了《爾雅》異文“當代化”研究的新視角

《爾雅》濫觴于戰(zhàn)國后期至秦漢之際，在數(shù)百年的流傳、衍生過程中，傳本文字受語言文字發(fā)展、書體演變、新舊載體更新的影響較大。尤其是兩漢以來，“原先在上古時期使用的大量假借字，有的被增加或改換形符，變成了形聲字；有的被新造的會意或形聲專字所取代。魏晉南北朝時期，漢字假借進一步明顯衰落，先前的大量假借字都被后出的新造專字所取代。”[25]（P85）同一文獻的原初版本和后世不同傳本、注本，尤其能夠體現(xiàn)出這種文字變革，正如李運富所說：“一種文獻的初始文本生成后，在傳世過程中除非不再產(chǎn)生新的版本，否則就難免出現(xiàn)訛錯和改字。……有意識的改字一般并不影響原文的解讀，跟訓詁關系不大，但改字反映了寫字者的用字心理和時代習慣，是研究漢字職能變化和字詞關系變化的極好材料。義不變而字變，改字者總是有某種目的的。或為了適應當代的用字習慣，或為了書寫的方便快捷，或為了獵奇而使用新出字，或為了減少理解的困難而將通假字換成本字等。”[26]（P17）張涌泉也認為：“古籍在流傳過程中，文字不斷地被‘當代化。傳世古籍一經(jīng)六朝以迄唐五代人的染指，無不打上俗字的烙印。”[27]（P159）所謂“俗字”，大多數(shù)是這一時期代替借字的本字、專字。從敦煌、吐魯番出土《爾雅》的用字來看，就有改《爾雅》借字、古本字為今字的現(xiàn)象①，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大多是“為了減少理解的困難而將通假字換成本字”、使表意更加準確的緣故，這也是《爾雅》文字“當代化”的極好例證。沈旋《集注》成書于南朝梁，此時也是漢魏以來文字變革的興盛期，它與宋監(jiān)本不同的5組字，與敦煌、吐魯番本一樣，都是《爾雅》文字“當代化”的體現(xiàn)。這些異文現(xiàn)象不但豐富了《爾雅》異文的類型，也為中古漢語研究提供了新材料與新視角。

（二）為雅學輯佚和雅學研究提供新材料

《倭名抄》征引沈旋《集注》37條（包括《集注》轉(zhuǎn)引舍人注1條），征引孫炎2條，這些異文均不見于清人輯佚成果。尤其是沈旋《集注》，陸德明《釋文》僅收其注音材料，未存其釋義，《倭名抄》征引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對《集注》有了全新的認識。《倭名抄》征引《爾雅》93例，其中，有4例不見于傳世本；征引《爾雅注》84例，其中，僅有7例注明是“郭璞注”，而不見于郭璞注及與郭璞注不同的有30余例。這些問題都有待于深入研究。因此，《倭名抄》征引《爾雅》及其舊注，能夠補充前人輯佚的缺失，為雅學研究提供新材料。“禮失而求諸野”，從《倭名抄》征引大量的中國古籍來看，我們需要進一步加強域外文獻征引的研究，推動相關學科深入發(fā)展。

（三）學術研究要慎重對待征引文獻

還需指出的是，在利用文獻征引，尤其是域外文獻征引《爾雅》及其舊注時，應嚴謹審慎，多方求證。《倭名抄》的編纂時間大致相當于我國的五代后唐時期，其征引《爾雅》及其舊注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但通過與臧庸等五家的輯佚成果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源順在征引相關文獻時，并非一層不變，而是作了改造、加工，與原注文形成了一定差別。《倭名抄》征引《爾雅注》有84例，大部分是節(jié)引、略引，甚至有完全不同的。比如，宋監(jiān)本《爾雅》：“茥，蒛葐。”郭璞注：“覆葐也。實似莓而小，亦可食。”《倭名抄》蓏類第二百二十三：“覆盆子，《爾雅注》云：‘蒛葐，覆盆也。”這里實際上是逆用郭注來解釋被訓詞，并刪去了郭注后面的部分。又如，宋監(jiān)本《爾雅》：“淫謂之霖。”郭璞注：“雨自三日已上為霖。”《倭名抄》云雨類第二：“霖，《爾雅注》云：‘霖，一名霪，音淫，久雨也。”可見，《倭名抄》所引與郭注頗不相同，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因此，在利用這些新材料時，要防止片面的“拿來主義”，必須在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基礎上，下一番細功夫、苦功夫，把零散的認識系統(tǒng)化，把粗淺的認識深刻化，由感性認識上升為理性認識，真正找到解決問題的科學方法和路徑。

參考文獻：

[1][日]源順.倭名類聚抄[M].日本國會圖書館藏村上平樂寺貞享五年（1688）刻本.

[2]林忠鵬.《倭名類聚抄》與中國典籍[J].重慶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2）.

[3]張小柯.關于《倭名類聚抄》所引《爾雅》[D].長春：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

[4]翁振山.二十卷本《倭名類聚抄》研究[D].南寧：廣西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

[5]景德.關于《類聚名義抄》和《倭名類聚抄》所引《爾雅》[D].長春：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

[6][宋]高似孫著，左洪濤校注.高似孫《緯略》校注[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

[7][日]藤原佐世.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光緒十年（1884）黎庶昌輯刊《古逸叢書》本.

[8][南朝宋]范曄.后漢書[M].[唐]李賢，等注.北京：中華書局，1973.

[9][唐]陸德明撰，黃焯匯校.經(jīng)典釋文匯校[M].北京：中華書局，2006.

[10]竇秀艷.中國雅學史[M].濟南：齊魯書社，2004.

[11][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12][晉]陳壽.三國志[M].[南朝宋]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64.

[13][清]郝懿行.爾雅義疏[M].王其和，吳慶峰，張金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14][唐]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5][清]李曾白撰，李滋然補考.爾雅舊注考證[A].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88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6][南朝梁]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M].北京：中華書局，2004.

[17][日]釋空海.篆隸萬象名義[M].北京：中華書局，1995.

[18][清]嚴元照.爾雅匡名[A].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88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9][宋]陳彭年，等撰.廣韻[A].中華漢語工具書書庫：第59冊[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0][漢]揚雄撰，[晉]郭璞注.方言[A].中華漢語工具書書庫：第72冊[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1][晉]郭璞注，[宋]邢昺疏.爾雅注疏[A].[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C].北京：中華書局，1980.

[22][宋]陸佃.爾雅新義[A].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85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3][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4][宋]丁度，等撰.集韻[A].中華漢語工具書書庫：第59冊[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5]郭洪義，毛遠明.論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假借字——以碑刻文字為例[A].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華東師范大學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中國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輯）[C].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

[26]李運富，李娟.傳世文獻的改字及其考證[A].華學誠主編.文獻語言學（第二輯）[C].北京：中華書局，2016.

[27]張涌泉.漢語俗字研究（增訂本）[M].商務印書館，2010.

Analysis of Quoting Old Annotations from Erya（《爾雅》） in the Collection of

Wamyō ruiju shō（《倭名類聚抄》）

Ren Kaidi，Dou Xiuyan

（School of Literature，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Abstract：Wamyō ruiju shō（《倭名類聚抄》） is an earlier encyclopedia in Japan， which cites 222 examples of Erya（《爾雅》） and other old annotations， ranking third in terms of citation volume among ancient Chinese and Japanese books. It is clearly indicated that 2 cases were cited from Li Xuns Erya Zhu（《爾雅注》）， 6 cases were cited from Sun Yans Erya Zhu（《爾雅注》）， and 37 cases were cited from Shen Xuans Erya Jizhu（《爾雅集注》）.By comparing and analyzing the achievements of the Qing dynastys compilation of lost text works and the surviving versions of Erya（《爾雅》）， 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that these citations can not only enrich the research materials of the study of Erya（《爾雅》） and supplement the deficiency of the Qing dynastys compilation of lost text works， but also summarize the way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foreign scholars citing Erya（《爾雅》）. We hope that this study not only open up the new perspectives and paths for the study of Erya（《爾雅》）， but also provide the reference and reflection on the issue of “modernization” of the variant texts in Erya（《爾雅》）.

Key words：Wamyō ruiju shō（《倭名類聚抄》）；Erya（《爾雅》）；Erya Zhu（《爾雅注》）；Erya Jizhu（《爾雅集注》）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爾雅》異文通考”（19BYYZ145）

作者簡介：1.任開迪，女，青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

2.竇秀艷，女，文學博士，青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

①以德國藏吐魯番出土的唐寫本郭璞《爾雅注》為例，與宋監(jiān)本等傳世版本比較，有古今字10組：吐魯番本“”“”“錠”“糠”“瑄” “菓”“?”“颽”“篳”“菟”，宋監(jiān)本作“登”“康”“定”“康”“宣”“果”“業(yè)”“凱”“畢”“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