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全本）》：以女性視角書寫家族故事

余梁映雪

家族敘事是中國小說創作中相當重要的母題。從曹雪芹的《紅樓夢》，巴金的《家》《春》《秋》，再到陳忠實的《白鹿原》，從古至今，中國小說的家族敘事不勝枚舉。到了現代社會，在家庭被高速發展的社會切割為微小網格，家族概念逐漸被人們淡忘之時，邵麗寫下《金枝（全本）》，從女性的角度重新詮釋家族概念。

女性視角下的家族敘事

小說以周家第三代長子周啟明的新舊兩場婚姻為敘述原點。懵懂的周啟明在祖母的安排下與穗子成親，新婚不到半個月，周啟明離家追隨祖父投身革命，并與穗子離婚，多年后與婦女干部朱珠在城市組建了新的家庭。兩場婚姻之間橫隔著纏繞不清的血脈倫理和無法忽視的城鄉差異，并由此拉開了一場長達幾十年的無聲較量，造成家族內部難以彌補的裂痕。

雖然周啟明是故事中的人物、小說生長的基點、故事生根發芽的種子，但深入此書會發現，在周家這個父權結構的骨架之上，真實鮮活的女性形象才是故事的血肉核心。祖母、穗子、朱珠、周語同、周拴妮、林樹苗、周河開、周雁來……小說圍繞著周氏家族中的女性展開，將這些女性的舊與新、順與叛、離與歸娓娓道來，展現了女性自身的光彩。

穗子無疑是全書中塑造得相當出彩的一位角色。受“好女不侍二夫”的傳統觀念束縛，她盤踞在周家祖宅，控制著遠方的周啟明，讓自己成為周啟明有家難回的隱痛。城市女性朱珠似乎是穗子的對照，她像一條靜水流深的河，藏住暗流涌動，用超乎常人的耐性包容著丈夫的前妻與繼女，從來都是寬宏大量。

城與鄉、新與舊，小說似乎借此將女性角色劃分了嚴格的界限，但仔細看來兩者又融為一體。朱珠在外是新時代的城市婦女干部，回到家依舊呈現出“養兒育女、侍奉丈夫”的傳統婦女形象—— “她在周啟明那里是攢著敬攢著愛的，她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掙著分。掙一個男人，掙一個孩子的父親。”難怪作者借周語同之口說出：“我母親和穗子不過是一體兩面的同一個人。她們的爭與不爭，就像白天和黑夜的輪回，就像負陰抱陽的萬物，孤陰不生，孤陽不長，不過是兩者的姿態和位置不同而已。”

一部中原大地上的女性史詩

穗子近乎偏執、朱珠過于順從、周語同敏感易怒、周拴妮笨嘴拙舌、林樹苗桀驁不馴、周雁來奉行利己主義……書中的女性各有缺點，甚至也不迎合我們今天對獨立女性的期待，但我依舊愿意稱之為一部女性主義書籍。

安娜和包法利夫人等女性形象皆不完美，但讀者依舊會被她們打動。托爾斯泰曾說：“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陰影構成的。”正是有了這些瑕疵，書中的角色才顯得更加真實動人。我們書寫女性不是為了造神，而是要寫出女性的真實困境、復雜內心。雖然無法對女性主義的概念作出定論，但要知道，真正的女性主義作品，是用女性細膩包容的目光，去注視那些我們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我們愿意看見或者不愿意看見的幽微之處。不能因為穗子、朱珠等女性形象不符合我們對當代女性的期待，就將她們從書寫中除名。文學要做的是揭露而不是遮蔽，要看到女性的本真，還原女性的色彩。

據上，將《金枝（全本）》稱作一部具有女性精神的書籍，原因有三：

首先，它書寫了真實的女性形象。書中的女性人物雖各有瑕疵，但依舊動人。她們在生活的打磨中不斷找尋并確認自身價值：穗子幾十年如一日的固守，無非是為了爭回當年被周啟明拋棄的那口氣，朱珠的忍讓與順從也是出于捍衛自己的家庭。到了下一代的女性，周語同舔舐著童年創傷長大，最終成為業內有名的文化精英。周拴妮生兒育女，攢著勁兒將孩子們都送進了大學，粘合起兩個分崩離析的家庭……她們各自在生活的揉搓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展現了女性堅韌的一面，熠熠生輝。

其次，書中強大的同理心也展現出了女性敘事的獨特魅力。小說內部并不封閉，它在不同的章節選擇不同的敘述視角，在對話的過程中，家族的歷史圖卷徐徐展開，上周村的枝丫河汊條條分明。一部家族史的建構完成，也正是因為對話交流，小說從焦灼割裂走向了和諧統一。

我們能看到女性強大的共情心理在這場女媧補天般的壯舉中所起的作用。周語同認識到穗子的執著、母親的堅韌以及父母養育兒女的不易，拴妮子了解妹妹的刀子嘴豆腐心，朱珠懺悔當初對拴妮子不聞不問……通過對話，撿拾起了家族故事的碎片，拼湊起每個角色的不同方面，人物形象由單一變得飽滿。通過共情，橫亙在人物之間的隔膜與傷痕最終被血脈親情彌合。當周語同認識到姐姐的強大心理素質，當拴妮子認識到妹妹的刀子嘴豆腐心之后，小說終于在惺惺相惜的默契之中達成了內部和解，就像上周村無論有再多支流，終究是匯入一條潁河之中，就如樹枝搶奪養分，卻又一同長成參天大樹。邵麗作為女作家，用女性的共情與包容滋養著自己的文字，讓小說語言既如土地般厚實堅韌，又如流水般充沛豐盈，這也是《金枝（全本）》作為一部家族故事，卻有大開大合的史詩氣質的原因。

最后，《金枝（全本）》還從女性的角度重審了家族傳統的價值。周家人物越寫越多，周家的種子越撒越遠，最后卻依然收束于上周村這一原點。幾十年后，拴妮子作為周家的代表，堅守在這片土地。周家的女孩周千里帶著丈夫、帶著科研任務重返鄉村，在鄉土之中找到人生的意義。周家的女孩有離開者，也有歸來者，但無論走向何處，依舊無法磨掉家族血脈在自己身上的烙印，這是一股生命的韌勁。就像潁河水，任由河寬河窄，水急水緩，流到哪兒是哪兒；就像落地的種子，落到哪里便在哪里扎根。這種從容不迫的生命韌勁有著千鈞之力，它穩穩卸下陳年往事的磨盤，將沖突釀造為醇厚悠長的生命體悟，而胸中塊壘隨著生命體悟的深入，終究會變成滋養參天大樹的沃土。

真實的人物形象、強大的共情心理以及對家族傳統的重審，讓小說在女性的細膩視角之下兼具廣度與深度。同寫女性與家族，如果說曹公“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紅樓夢》寫的是封建家族下女性命運難違的悲劇，那么《金枝（全本）》則講述了不一樣的女性家族故事——這是幾代女性在堅守、成長與反哺之中，使得古老家族歷久彌新、光彩依舊的女性史詩。

（摘自《中國婦女報》）（責任編輯 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