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祖先以前是皇族。”坐在墻根下曬太陽的爺爺,邊抽煙邊對我說道。
我撲哧一笑,不以為然地反駁道:“要真是皇族,我們咋還要干活呢?”
爺爺露出一口黃牙,慢悠悠地答道:“你別急,聽我慢慢跟你說。”
蟹神
很久以前,我們所在的小鎮是一片原始山林,人跡罕至。地形如同一個鍋,四周群山環拱,有兩條河流一左一右流經,在南邊匯聚到一處,形成溪口深潭。
潭里,住著一只不知生活了多少年的巨蟹。巨蟹不動時,就像一塊巨石,胸甲呈圓形,堅硬無比。兩只碩大的螯足,就是兩把鋒利的大鉗,輕輕一用力,就能輕而易舉地絞斷幾個人粗的榕樹。
巨蟹無憂無慮地生活在水邊,天氣熱的時候就待在水底一動不動,一發呆就是一天。餓了吃河里的小魚小蝦,無聊了就上岸摘野果,或在灘涂上練習橫沖直撞的蟹步。
有一天,山林間來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走到盆地中間地勢最高的小山坡就停下來不走了。男人們揮動刀具,砍伐樹木,敲敲打打,建起房子;女人們忙著喂養帶來的雞鴨,取水做飯;連老人和孩子都沒有閑著,不是采摘野果,就是清理雜草。
很快,房子建起來了,炊煙裊裊。
人們日復一日勞作,仿佛不知疲倦。他們去到山腳的平地,開荒挖土,整理出一片片可以耕作的田地,準備種植稻谷和蔬果。
巨蟹聞聲趕來,看到這一切,覺得很新鮮很好奇。
起初,人們看見巨蟹,嚇了一跳,連連后退,躲避到暗處和樹后。通過觀察,漸漸發覺巨蟹沒有惡意,只是靜靜停在遠處觀望,就放下戒心,走出來重新工作。
對于人類來說,不吃人的怪獸不可怕,不趕緊播種,來年沒有收成,全族人餓肚子才是最可怕的大事。
忽然,男人們的鋤頭碰到一塊埋藏在地下的大石頭。磕磕碰碰,鏗鏗鏘鏘,人們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費了好大力氣都無法將大石頭從地里挖出來。
巨蟹不知何時爬了過來,伸出兩只碩大的鉗子,分別鉗住石頭的兩邊,埋著石頭的泥土不知不覺松動起來。接著,石頭被拔了出來。巨蟹一揮鉗子,石頭骨碌碌滾到遠處,碎成小石塊。
人們在驚愕中回過神來,圍著巨蟹歡呼。巨蟹似乎也很開心,但它不會說話,只是從嘴里不停吐出五顏六色的泡泡,在陽光照耀下,變得更加絢麗奪目。
巨蟹成了常客,它經常上岸來到人類的聚居地,幫助人們干各種各樣的活。看得出,它喜歡置身在人群中,平整的背甲能馱柴馱貨,閑下來,它還同意讓頑皮的孩子爬上它的背去玩耍。它唯一害怕的是人類手中的火,當人們放火燒光野草時,耀眼的火光和灼熱感會讓巨蟹感到一陣陣不適。光有時不止溫暖,還會帶來傷害,巨蟹心想。
它把人類當作朋友,可人類卻不這樣想。
“蟹神!蟹神!”人們崇拜道。
轉眼到了第二年豐收的季節。女人們把收獲的糧食曬干,磨成粉,打成漿,蒸煮上幾個時辰,香噴噴的年糕和粿點當作供品擺在河邊,奉獻給蟹神,祈禱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收。巨蟹不理解人們的行為,并沒有收下供品。
不過,它仍一如既往地幫助人們,不計較任何付出。因為在它心里,對待朋友是不需要回報的。再說,它從人類那收獲的快樂,比任何供品都要珍貴和難得。
蟹妖
斗轉星移,越來越多的族群遷徙到這片小盆地上,星星點點,占據各處,說著不同方言,操著不同口音。
山地被推平,一排排房屋和建筑物如雨后春筍,雜亂無序地出現在大地上。巷子出現了,道路出現了,池塘出現了,曬谷場出現了,戲臺出現了……
巨蟹出現在人們視線里的時間越來越少。人太多,聲音嘈雜,還處處都有它討厭的火光和火把,巨蟹寧愿躲在灘涂和深潭里自娛自樂。
一位官員看中此處風景,辭官退休后就領著家人來此定居。他愛游山玩水,站在最高的山峰,回望山下的村落民居。他說出那句轟動全鎮的名言:“天下大亂,此地無憂;天下大旱,此地得半。”
他還斷言,幾百年后,此地必有城池出現。
三百年后,這里果真建起一座城。巨蟹看著圍墻一天天增高,高到巨蟹站起來都望不到另一邊,將它隔在了城墻之外。
城的四個方向開著小小的門,只供人出入,巨蟹的領地在東門外。有了城墻,巨蟹再也不能進入城中了;有了城墻,墻里的人們也多了一份安全感。
曾經的孤獨再次朝巨蟹襲來。
城市以前所未見的速度發展著,只有巨蟹的領地仍是荒涼一片。一來是因為人們對巨蟹敬而遠之;二來那片土地過于貧瘠,不利于生存。
又一天,終于有一族人看中了這片空地。
鎮長一聽有人要買這塊爛地,萬分開心,痛快答應。不過,他并沒有忘記告誡族長,那里有巨蟹盤踞,并非安居樂業之所。
族長笑笑,沒有說出心中的秘密。
“我們愿意出雙倍的地價買下,前提是你們得幫忙,和我們一起驅趕巨蟹。”族長對鎮長說。
“沒有問題。”鎮長哈哈大笑。
一錘定音。族長和族人搬到空地,族長才對心存疑惑的族人說出那個秘密:“此地藏巨蟹,乃風水中所說的‘蟹地’,是一等一的風水寶地。術書有云:‘居蟹地,風生水起,輕者加官晉爵,重者帝王將相。’”
族長還說:“我們祖先曾是先朝帝王,家國被外敵所毀,不得不隱姓埋名,流落民間。如今有蟹地庇佑,興許我們有重振雄風的一天。”
一番話讓族人聽得熱血沸騰,個個摩拳擦掌,聽從族長吩咐,闖入巨蟹的棲息地,向巨蟹發起挑戰,要求巨蟹離開蟹地。
戰爭開始了。族人的石頭、箭鏃不停射向巨蟹,轟隆隆的炮火聲不絕于耳。巨蟹暴怒,用巨鉗無情地回擊。族人和巨蟹苦戰了十天十夜,傷亡無數,巨蟹亦遍體鱗傷,不得不沉入水中,退守潭底。
鎮長前來助陣,命令工匠在深潭邊的山峰建造一座七層石塔,塔尖如針。烏日東升,陽光照射到寶塔上,便會將塔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
“寶塔鎮河妖,”鎮長對族長說,“塔就是神針,能將巨蟹牢牢釘住,讓它不能再興風作浪。”他還告訴族長,巨蟹怕火。
族長心生一計,叫族人把河邊的石頭放到火中烤熱,然后取出來投入潭中。滾燙熾熱的石頭遇到水,水瞬間沸騰,石頭越投越多,水面冒起陣陣白煙,魚兒們游走的游走,來不及游走的都翻起白肚,浮了上來。
過了許久,巨蟹不再出現,潭面沒了動靜。有人說,巨蟹被燙死了,沉入水底;有人說,蟹妖被釘在河底,永世不能翻身。
蟹靈
巨蟹消失,族人住了下來。
村落形成,灘涂消失,變成肥沃的菜田。族長終日游走在村落各處,滿眼欣喜,唯一令他覺得美中不足的是,這里的河水變得反復無常,捉摸不定,有時像糞坑散發著臭味,有時像墨水一樣渾濁,有時像黃連一樣苦,難以下咽,只能用來灌溉莊稼。
族人請來打井人,在村子的四個方向各打了四口井。井水噴涌而出,看上去清冽干凈。
族長嘗了下西邊的井水,眉頭微皺;品了下東邊的井水,搖頭不已;伸手一摸北邊井里打上來的水,迅速縮回了手,桶里的水居然是溫熱的;最后聞了聞南面的井水,聞到一種怪味。
水不好,打起來靜止一陣后,變涼了,沒了怪味,也可以喝,至少比河邊的水要干凈一些。族人們就靠喝這種水生活。
喝了幾年,人們發現村里人都出現了奇怪的狀況——所有人的牙齒都在慢慢變黃,連小孩子都不例外,頂著兩顆微黃的門牙。
族人驚恐不已,認為是之前觸犯了蟹妖,因此受到懲罰,黃色不正是蟹黃的顏色嗎?還有人信誓旦旦,說在下雨天,曾在祠堂的天井縫隙間,見到過無數小蟹在游走嬉戲,那就是巨蟹陰魂不散的表現。
族長不以為然,說黃色是皇族的顏色,吉祥的象征,只有皇族的后裔,才配擁有一口正宗的黃牙。
除了黃牙,族人沒有其他問題。相反,那些長著黃牙的族人,身體要比其他地方沒有黃牙的人要活得健康,活得長壽。
族長活到一百歲的高齡。族人們逐漸確定,蟹地是他們的福地。短短幾十年,村子里就出了六位舉人,八位富商。
久而久之,這個村落的事跡傳遍各處。
名聲招來妒忌和災禍。隔壁鎮有一伙強盜得知后,心生歹意,想趁著夜色前來打劫。城池緊閉,他們坐著小船繞道深潭,想從那里上岸入村。
夜晚,萬籟俱寂,等強盜們舉著火把邁出船,準備上岸的時候,大地突然發出一聲巨響,接著山搖地動,河水翻滾,深潭背后的山體裂開一個大口,河水源源不斷地涌向缺口,山上的寶塔轟然倒塌。強盜們以為中了埋伏,驚慌失措,丟盔棄甲,慌張逃跑,不敢再打家劫舍。
叫喊聲驚醒了熟睡的族人。人們起來一看,房屋安然無恙,村子中央的道路卻裂開一條長長的裂縫,里面似乎有熱水在涌動,冒出陣陣熱氣。一股淡淡的臭雞蛋味瞬間彌漫在村落上空。
“巨蟹顯靈了,是它救了我們。”族人說。
“我們應該給它建一座蟹靈廟。”有族人這般建議道。
話雖這樣說,但人們沒有建廟搭庵,因為他們有更迫切的事情要辦。鎮上的智者看過裂縫后,恭喜族人,說地下的水源是溫泉,那股怪味其實是硫黃的味道。他還推測,族人之所以黃牙,估計就是喝多了溫泉水,礦元素含量超標所致。
“蟹靈顯圣的事,總不會有假吧?”族人反駁道。
“何來顯圣?昨夜發生的,不過是地震罷了。”智者笑道,心中暗諷族人沒有學識。
有了溫泉,族人不再在乎蟹靈是真是假,積極開發起溫泉來。沒多久,這里成了遠近聞名的溫泉村,族人靠著溫泉賺得盆滿缽滿。
深潭消失了,水流向隔壁鎮的水庫,河水變清了,不再有怪味和污染。老人們說塔倒了,蟹就逃脫了。巨蟹隨著河流跑到隔壁鎮,在水庫生活。隔壁鎮的人們在水庫邊發現了很多小蟹,那便是巨蟹的后代。那里的人們現在以養蟹為業,靠著蟹發家致富。為了感謝蟹神,他們倒真建了一座“蟹靈廟”。
這便是謝家溫泉村的由來和巨蟹的傳說。
“你相信巨蟹的存在嗎?”爺爺笑著問我。
我搖搖頭,說:“我更愿意相信科學家的版本。巨蟹根本沒有存在過。就像我們,從來都不是皇族一樣。”
“不,我堅信我是皇族的后代!”爺爺又展露一口黃牙。
我沒有黃牙,因為我是喝自來水長大的,沒有溫泉水的滋潤,我就失去了皇族的身份。我不覺得有任何可惜。
如果真要有皇族,我認為巨蟹才是真正的皇族,它高貴而無私,隱蔽而偉大,值得人們尊敬和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