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我書房”是一處獨立的精神空間,一個作家縱橫馳騁的精神領地。對于文人而言,書房是進行精神生產的場域,“作我書房”是竹峰作品的誕生地,它對于竹峰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有了寫作的獨立空間,師法的對象同樣重要,《文章癖》是一篇袒露竹峰審美旨趣的短文,對莊子、司馬遷、曹子建、柳宗元、蘇東坡、王實甫、張宗子、曹雪芹、魯迅、周作人、廢名、汪曾祺等名流的推崇,從先輩的作品中吸取有益的養分,化為己用。竹峰的閱讀視野,決定了其文章所能到達的高度。據我所知,竹峰小時候生活在岳西農村,鄉土是他的精神原鄉,兒時的生活構成了他作品的底色。《亭下》復原了一幅充滿古典農耕形態的鄉村畫卷,稻田、菜地、梧桐樹、白云、蟬鳴、牧童、白鷺、浣女、牧童……濃郁的鄉村氣息撲面而來,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關系中,“我”藏身文字,在經史子集中領略先人的生活經驗。《瓜下》與《亭下》風格近似,《瓜下》給讀者呈現的是一幅夏夜消暑圖,晚飯過后,在瓜下鋪張涼席,山風吹來植物的氣息,煮茶共話桑麻,大花貓悠閑地打盹。《亭下》與《瓜下》指向了一種閑適的、緩慢的、古典的農耕生活,它們寄寓了一個現代文人回望農耕時代的浪漫懷想,也承載了人們對農業文明的詩意想象。
《小品文》《如此足矣》《文章二十年》《玩弄辭藻》是關于寫作經驗的分享,可以看作是竹峰對文章之道的探索。具體說來,《小品文》的三分“小得盈盈一握”“品出弦外之音”“文氣風雅可人”,分別對應的是文章的篇幅、寓意、氣韻,袒露出作者對明清小品的喜愛與推崇。《小品文》是竹峰的文體宣言,在這個信息爆炸、高速變化的時代,醉心于文人趣味與閑情逸致的短文,確實顯得不太合時宜,竹峰的“一意孤行”讓他的文本在眾多的散文中極具辨識度?!度绱俗阋印酚懻摰膭t是文章書寫的對象,“一方人情世故,一方風土民風,一段山水路程,一段起伏心事”,構成了時代的微觀表情,外在的自然景觀、文化景觀與內在的心理感受等,皆可成為文章表達的對象,文學與時代的關系在書寫中得以確立和呈現?!段恼露辍诽接懙氖俏恼碌诌_的境界,在“有我相”與“無我相”之間的徘徊,體現出寫作者的文學筆力和文學觀。《玩弄辭藻》討論的是修辭的問題,“文章娛我多,我娛文章少,只好玩弄辭藻”。在竹峰看來,“玩弄辭藻”并非壞事,“玩弄”大有學問,它蘊含的貶義色彩被過濾和驅散了,“快意”于“玩弄”中顯現?!巴媾币辉~,本就是一種文學的修辭,透露出一個作家對詞語的反復推敲和謹慎選擇。
《裊裊婷婷與齊齊整整》《筆記》《〈吉祥經〉之余》多為讀書心得,這些從文獻古籍中攫取的句子或片段,與當下的生活發生了關聯,產生了情感上的共鳴和思想上的碰撞?!堆U裊婷婷與齊齊整整》從金圣嘆評《西廂記》的批語著手,兩個疊詞的背后暗含文章之道和人情之理?!豆P記》記錄的是睡前讀《四十二章經》的體會,佛與沙門的對話中,于“呼吸間”領悟到了文章與人生的共通之處,為文、為人之道,盡在頓悟之間。《〈吉祥經〉之余》可與《筆記》對讀,睡前讀《四十二章經》,晨起讀《吉祥經》,看似講的是讀書方法,實則依舊是探究文章之道,“寫者平緩吉祥,讀者安穩如意”,“文學是加法的藝術,佛學是減法的藝術”,在讀經的過程中悟文章之道,明處世之平和心態。
除去讀書,《剎那集》中的一些篇目聚焦文人生活,賞畫、讀碑、品帖等,透露出竹峰的文人趣味。《喪志帖》以“日常有暇,吃茶宴飲,讀讀閑書字畫,賞玩金石古玉”起筆,文人的日常生活與樂趣大抵在此?!妒吖麍D卷》以鄉間村野的常見之物為勾畫對象,在皇家莊嚴的氛圍中平添了些市井的氣息,人間百態、世俗生活,吸引著古代畫家的目光?!端c工筆》是以賞畫之心得來指導文章作法,“水墨意思,工筆精神”,繪畫與文學之間存在著一些相通的門徑。《木石》以玩木頭和石頭為樂,大抵追尋的是文人的雅趣?!度胩分荚趶姆ㄌ刑綄の恼轮?,不論是學古,還是“把傳統之法變為己有”,重在古為今用,從古中跳脫而出,注入當下鮮活之生活經驗?!妒制鸬堵洹氛浟艘淮斡喂蕦m時候的發現,幾段銘文在歷經數千年后與觀看者相逢,金石的魅力盡顯無遺。在竹峰的筆端,文獻只是材料,當下的心境或生活才是落腳點,從材料到文章之道、人情之理、處世之法的轉換,需要的是一顆敏感之心,以及自由、閑散、平和的生活狀態。竹峰是嗜古的,在現實生活中,時??梢钥吹剿乜谂宕鞯哪菈K古玉,也曾聽他講起家中藏有的字畫,或者近來在某個平臺拍得的一件古物。透過《剎那集》,也可窺見他與古為徒的雅好。比如,《戀古境》有意將“古鏡”改成“古境”,一字之變,從具體的物上升到抽象的理,五層境界,對應的是五種不同狀態的人生?!犊煲馓分小昂霉疟葢傩潞谩?,讀書是與古人之間的精神交流,“我注古人時,我堅如磐石,不忘瀟灑,舍我其誰”,“快意”從胸中蔓延,豪氣頓生。從古物、古人到古典文人的生活情態,竹峰的嗜古是全方位的。當然,他并非全盤接收,有選擇地化為己用才是他的聰明之處,一個鮮明的例子是,他不喜歡“古鏡”,卻“有戀古境”,也“喜歡唐人的《古鏡記》”。
從文體特征上來看,《剎那集》顯然繼承了明清小品的傳統:在形式上拒絕長篇大論,短小、簡潔是它的外在特征;在內容上多關注文人生活,琴棋書畫、草木蟲魚、茶、禪等,皆可入文,典雅與高潔是其內在品格;在技法上重在捕捉瞬間的心理感受,直抒胸臆是常用的方法,短暫的情緒價值折射出其率真、直截了當的處事風格;從書寫策略上看,多從文獻資料中尋找素材,以“發現”的目光審視當下的現實生活,在古典與現代之間進行有效的切換。由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出,竹峰是在探索一條別樣的散文創作之路:他嗜古,但沒有匍匐在古人的規訓之下,當下生活始終是他創作的參照系;他寫今,所選取的素材透露出他的文學趣味是復古的,古典是其創作的基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胡竹峰是一種矛盾的存在,在古典與現代之間的騰挪閃轉,他找到了自己獨有的腔調。
【作者簡介】周聰,湖北武漢人,文學碩士,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現為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評論家。作品散見于《文藝報》《文學報》《人民日報·海外版》《中華讀書報》《文匯讀書周報》《中國圖書評論》《兒童文學》《星星》《福建文學》《廣西文學》《時代文學》《紅豆》《翠苑》《當代小說》《散文詩》等報刊。曾被評為《兒童文學》“2012年全國十大魅力詩人”。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