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已經走過一百多年的歷程,小說仍是雄踞現(xiàn)代文學報刊的第一強勢文體。《紅豆》立足于南國,將小說作為主打品牌,并推出了一系列在全國文壇造成較大影響力的作品。以二〇二三年度所刊發(fā)的小說為例,就有《騎馬去幫叔叔剪羊毛》《雨林地帶》《茉莉,茉莉》《弦歌》《黑森林》《七色彩虹》《暖心密碼》等被各大知名報刊轉載。這不但是對作家的認可,也是對《紅豆》的肯定。
詩教傳統(tǒng)作為古典的文學基因,隱秘傳承于新時代小說中。在詩意張力中表達時代關切,大抵成為《紅豆》小說欄目選稿的標準。從《紅豆》所刊發(fā)的作品中,我們不斷體味詩意張力,感受時代脈動。審美追求與社會關懷完美結合在它們所熔鑄的生命激情之中,也因此極大地拓展了刊物的影響力。
新城鄉(xiāng)敘事及其反思現(xiàn)代性視角
新文化運動以來,反映城鄉(xiāng)關系的鄉(xiāng)土小說極為繁盛,而隨著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發(fā)展,城市和鄉(xiāng)村的二元對立呈現(xiàn)出新型辯證關系,從對農民工進城夢的書寫,逐漸過渡到城鄉(xiāng)等值的觀念,再到追求共同富裕的城鎮(zhèn)建設新主題上。緊扣時代主題,關注時代新變,是《紅豆》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因此,新城鄉(xiāng)敘事在《紅豆》小說版塊中占比頗高,刊發(fā)的小說常以城鄉(xiāng)互動的模式,參與到新鄉(xiāng)土中國的文化建構中去,凸顯新一代農民在城鄉(xiāng)歷史變革中的精神固守與蛻變。
解永敏的《表嬸》(2023年第6期)就是一篇典型契合這一時代主題的新鄉(xiāng)土小說。女主人公表嬸,跟隨表叔來到山東偏遠鄉(xiāng)村陳家樓,將發(fā)家致富和新時代鄉(xiāng)村振興相結合,具備新人物的典型性。她原是東北某城市居民,因為意外落水,表叔恰在江邊捕魚,英雄救美,傳統(tǒng)話本中的羅曼蒂克情節(jié),成為了兩人愛情的高光時刻。此前,他們都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創(chuàng)痛記憶。譬如表叔因打了村霸陳禾子一拳而不得已逃亡東北。但表叔的逃亡在闖關東熱潮中顯然是異類,那時東北已經失去了工業(yè)重鎮(zhèn)的優(yōu)勢,而東南沿海成了國家經濟發(fā)展的橋頭堡。接二連三的挫敗幾乎是他必然的命運,而與表嬸的邂逅卻成為他命運的轉折點。此前表嬸在東北的生活也不斷降質,但自從回到山東農村后,卻借新時代的春風一步步從個體經營戶做到了服務于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女干部。在象征的意義上,表嬸和表叔分別代表了城市和鄉(xiāng)村,他們是相互成就,表嬸所代表的城市文明,讓她能夠憑借不竭的激情抵達人生的輕盈處。
然而鄉(xiāng)村的現(xiàn)代化轉型也面臨著阻力,時代現(xiàn)場亦暴露出老派農民守舊利己的思想沉疴。表嬸利用趙牛河自然資源開辦玉蘭客棧的舉措,本是因城市經驗而富有經濟頭腦的先見之明,卻被村上人戲稱為做派。而村霸橫行,似乎讓任何改變既有鄉(xiāng)村生產方式的嘗試,都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比如表嬸就曾因陳禾子的騷擾,無奈將之檢舉到縣紀委。但饒有意味的是,假公濟私、欺男霸女的陳禾子,竟在受處分后洗心革面,熱心于鄉(xiāng)村建設項目,而表嬸竟也不計前嫌,推薦他擔任村干部。這無疑是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沒有”,改造為敘事中的“可能”,巧妙地以小說形式揭示新農村建設中的現(xiàn)實問題。對于陳禾子的拔高和對于表嬸的贊美,并非有意遮蔽新農村建設中的傳統(tǒng)負累,而是暗示出未來可能的解決途徑。
王方晨的小說《紙老虎的個人史》(2023年第1期)中的王通,也是跟解永敏筆下的表叔一樣的離村游子。不過相比表叔的肉身逃亡,王通對鄉(xiāng)村的離棄更多的表現(xiàn)在精神層面。作者通過王通青年時期屢敗屢戰(zhàn)的求愛經歷,將鄉(xiāng)下人的城市夢娓娓道來。被人嘲笑為鼻涕蟲的窮小子王通偶然因為進城參加表哥婚禮而開了眼界,常常炫耀式地在村里逛蕩,有意識地以這種與眾不同的姿態(tài),賺取別人或艷羨或異樣的目光。這本是好逸惡勞的二流子的姿態(tài),卻超越小農意識而向著更大的外部世界表達了急切而又曖昧的態(tài)度。對于懵懂無知又富有犧牲精神的鄉(xiāng)村少女王鳳梅來說,這顯然代表著新的可能性。而王通正是以進城經歷漂白了“鼻涕蟲”的過去,他所取悅于未來妻子王鳳梅的,正是這種二流子姿態(tài)背后所關聯(lián)的城市見聞,所以這才有了他發(fā)誓要讓王鳳梅跟著自己過上城市幸福生活的夢想,并以此作為人生的奮斗動力。
王通的城市夢,顯然根源于長期存在的城鄉(xiāng)差別,以及由此形成的城鄉(xiāng)二元對立觀念,暗示出城優(yōu)鄉(xiāng)劣的集體無意識。事實上,自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城市化和工業(yè)化進程加速,區(qū)域發(fā)展不平衡的現(xiàn)實背景下,工農剪刀差的利益格局逐步強化,催生出源源不斷進城的農民工大軍。因此,城鄉(xiāng)差序格局中的農民工生存處境,一度成為小說的敘事熱點,現(xiàn)實語境中的城鄉(xiāng)書寫也轉換為一種寫作倫理。王通不僅僅將城市見聞作為戀愛工具,更切實地建立了“只有脫離農村,去往城市,才能享福”的觀念,且為此付出巨大努力。他從莊稼人搖身一變?yōu)槔w維廠的業(yè)務銷售員,后來因為城市的擴張,他傾力在城鄉(xiāng)接合部購買的一塊地皮升格為商業(yè)區(qū)的黃金地帶。縹緲的城市夢化為現(xiàn)實,王通似乎成了貨真價實的城里人。
然而根深蒂固的小農意識卻限制了他的格局。王通終究對于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心懷鄙夷,他刻意模仿成功人士的樣板,視大眾消費文化中關于老板的神話建構為新的理想目標,可最終還是回到溫飽思淫欲的傳統(tǒng)沉渣之中,放縱自我的生理欲望,背棄了最初給予老婆王鳳梅的幸福承諾。并且這個剛剛完成身份蛻變的二流子,竟鬼使神差地又向往起農村的生活了,時不時地穿上老北京布鞋往村道里轉悠幾圈。為了證明自己城里人的身份,他開始熱衷于在鄉(xiāng)土世界里尋求優(yōu)越感。
王通也一度嘗試承包纖維廠帶領鄉(xiāng)民致富,試圖借助新的成就開拓新的人生意義,不曾想?yún)s碰了一鼻子灰。無論在資本還是在權力面前,王通這個自以為在鄉(xiāng)村里混出人樣的成功人士根本就不堪一擊。他的城市夢僅局限于個人主義的成功學,與這種成功學相伴而來的,則是失敗的焦慮。所以經歷一連串情感上、家庭上、事業(yè)上的瓶頸期后,王通禁不住感嘆,自己看起來混得人模狗樣了,但實質不過是一只紙老虎罷了。
與此相比,王太貴的《老于家的魚》(2023年第6期)采用歷史化視角,聚焦對鄉(xiāng)村沉苛的批判。大別山腹地的于德家依靠紅旗山的溪流發(fā)展傳統(tǒng)古法造紙和人工養(yǎng)魚產業(yè),一躍成為村莊內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人。這引起了村民們的眼紅,結果于德家的女兒于苗苗跟人在城里公園拍了張照片,就讓村內流言四起。于苗苗被傳成了放蕩女子,連帶著曾經風光的于德家也成為紅旗山村民的排擠對象。一場暴雨讓溪水漫過魚塘,將于德家養(yǎng)的魚兒沖到山間四野,紅旗山的一半人家都有了魚吃。于德的妻子金燦枝挨家挨戶去找魚,卻被村人嘲諷“人都管不住,還管魚”。這其中批判的鋒芒無疑是尖銳的,即便是當下也不無現(xiàn)實的針對性。十年后從城市回歸鄉(xiāng)村的于苗苗重振家中的傳統(tǒng)作坊工藝,并以紅旗山漁業(yè)合作社的形式為鄉(xiāng)村共同富裕提供了契機。
異質性及其混雜的審美空間
如火如荼的新南方敘事及其所強調的異質性,似乎給二〇二三年度《紅豆》小說欄目提供了某種方法論的啟示。《紅豆》雖立足于南國,但其小說的敘述視野,卻頗為重視中心和邊緣的互動,顯現(xiàn)審美世界的多重異質性。異質性、陌生化、異國情調,一直是能夠吸引讀者的重要因素。現(xiàn)代小說雖開拓了多樣的寫作樣式和表現(xiàn)形式,但異質與多元依舊是審美世界的精神路標,幫助我們觸摸人文氣息,感受現(xiàn)實與虛構交雜而生的藝術魅力。像《騎馬去幫叔叔剪羊毛》中的游牧生活,《雨林地帶》中的雨林竜族部落,《七色彩虹》中的海洋島民事跡,就不僅重構了不同時期的城鄉(xiāng)圖景,而且再現(xiàn)了別樣的風物人情。
索南才讓的《騎馬去幫叔叔剪羊毛》(2023年第2期)是一部帶有溫情色彩的游牧小說。現(xiàn)代社會生活是被普遍祛魅的,但傳統(tǒng)的邊塞審美卻在讀者的想象空間中保留對于游牧生活的幻象。相比閱讀而來的文本性態(tài)度,索南才讓擁有著切身的游牧經歷,但饒有意味的是,他對于一位堅守牧民傳統(tǒng)信仰的叔叔的表現(xiàn),卻是借助了一個俄羅斯的文本。他將叔叔比喻為游牧世界的金薔薇,叔叔的一生似乎都在從時間中篩選有意義的微塵。康·帕烏斯托夫斯基的經典著作《金薔薇》,故事的結局非常悲慘,金薔薇并沒有送出,但沙梅默默的付出,卻被一個窮困潦倒的文學家,經由首飾匠的講述而記錄下來,并借翻譯的功勞旅行到索南才讓的小說里。
這無疑是一次奇幻的文本旅行。索南才讓小說中的“叔叔”,是一個典型的草原牧民,與清潔工沙梅身上洗不掉的鼠騷味類似,叔叔的身上總帶著“青草味、羊膻味、馬汗味”。小說中的“我”,作為城市歸來的讀書人,在他們之間尋到了某種關聯(lián)性。在《金薔薇》中,沙梅被當作敘述視點,他對于往事的回憶,內心的堅守與失落,以及為執(zhí)念鍛造金薔薇的行為,都在沉郁而蒼涼的敘述中被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但在索南才讓那里,“我”卻騎馬歸來了,有關叔叔的一切,都經由“我”的回憶和觀察詳盡地呈現(xiàn)出來。視點的轉移呈現(xiàn)多重意味:一方面叔叔像金薔薇一般的付出,在“我”這里得到了回應。這一定程度上消減了叔叔人生的現(xiàn)實悲劇性;另一方面,借城市歸來游子的眼光審視傳統(tǒng)草原牧民遭受現(xiàn)代化沖擊的種種固執(zhí)和堅守。叔叔品質的可貴和現(xiàn)實的尷尬交織在一起,原本被消減的悲劇性又重新聚攏了起來。在文本的旅行中,悖論的安排就實現(xiàn)了增值的效果:不但讓“騎馬去幫叔叔剪羊毛”的我,享受“修復創(chuàng)傷,精神療愈”的過程,更主要的是讓我們明白真正珍貴的東西,正是漫長時光中未曾消磨掉的微塵。而在劇烈的現(xiàn)代轉型中仍保留對游牧傳統(tǒng)的熱愛,就是把閃著金屑的“微塵”收集起來,努力治愈身邊的每一個人。
二十一世紀以來,在眾多新鄉(xiāng)土敘事中,鄉(xiāng)村變成了都市病的療愈場所。譬如尹翔學的《雪姨》(2023年第1期),就以農村老人“進城—返鄉(xiāng)”的結構,讓城市變成失眠癥的制造者,而鄉(xiāng)村接近自然的生活則成了恢復身心健康的補給站。此外,收錄在《北美華人作品小輯》中應帆的《在艾索普斯灣的歷險》(2023年第4期),借一家人的森林歷險之旅抒發(fā)對都市生活的反省,似乎想象中的生離死別幫助黛珊治愈了愛情冷漠癥。
對于異質性的追求,也在于城市和鄉(xiāng)村的辯證。但小說的視野,卻從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世界拓展到原始洪荒地帶,借由奇幻想象凸顯其與現(xiàn)代文明的距離,并在二者的對峙和交互中,強調粗獷、野蠻、蒙昧的文明形態(tài)之于現(xiàn)代的價值和意義。李司平的《雨林地帶》(2023年第8期)就是這樣一部帶有魔幻色彩的小說。故事發(fā)生在一處與世隔絕的熱帶雨林里,竜族就是生活在這里的獵人部落。他們似乎沒有民族、國家的概念,也不懂得戰(zhàn)爭、瘟疫、暴亂、災禍,所關心的只有族群的生存及繁衍,并通過不斷的遷徙尋覓真正的歸處。在這片分割原始文明和現(xiàn)代文明的雨林里,他們利用鬼神占卜決定遷徙的時間地點。從這神秘設定中不難看出,作者既有著豐沛的想象力,但也不免作筆墨游戲。譬如被賦予神力的鬼父原本是給竜族數(shù)千年的遷徙指引方向的,但敘述者卻指出:“因指路所需,一代又一代的鬼父皆是一條腿粗另一條腿細的瘸子”,結果在沒有羅盤等現(xiàn)代裝置的情況下,經由這樣的指引,他們只能不停地在遮天蔽日的熱帶雨林里打轉。那么遷徙的動力何在呢?原來是他們一代代人都認為自己“是被遺棄在莽莽叢林中的孩子,遷徙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家園”,而這時鬼父又不容置疑地說:“他們從雪山腳下水的發(fā)源處來,要去尋找一條叫‘黃’的河流。”所以一切貌似奇幻的想象其實都是建立在庸常的歷史知識的基礎上的,但這卻為此后日軍的入侵而讓竜族人形成自己的民族、國家觀念埋下了伏筆。
這篇貌似面向原始部落的奇幻小說,所契合的卻是新時代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主題。竜族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部分,他們不過是迷失在莽莽叢林中的“孩子”,因為抗日戰(zhàn)爭的契機,而和位于叢林邊緣地帶的土司家族聯(lián)手,一起重建了民族、國家觀念。相對于這種朝向遙遠洪荒的叢林書寫,另一種向著歷史的開掘,也讓《紅豆》二〇二三年度的小說拓展了異質性的空間。譬如史玥琦的《花園特工》(2023年第8期)和張品成的《紅鹽》(2023年第5期),就穿梭于宏大歷史的縫隙,重建隱秘的精神圖景。這兩部小說都是以紅色特工為表現(xiàn)對象,但它們卻在諜戰(zhàn)敘事之外,發(fā)掘了兩種不同的文本性記憶。其一是傳統(tǒng)革命歷史小說中的英雄崇拜,其二是利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對于英雄話語的解構,而突出諜戰(zhàn)故事的傳奇色彩。如果僅僅凸顯這兩種文本性記憶的一個側面,都會制約我們對于真實性的期待,并影響到其中的觀念表達。所以游離于大小歷史之間,既注重宏大歷史敘述的革命正義,又深入人性的幽微之處,才能夠充分激發(fā)異質性的審美期待。
房永明的《七色彩虹》(2023年第7期)通過重述傳奇的革命歷史,建構出異質性的審美空間。小說中的陳光新無疑是海島革命的引路人,是紅色經典敘事中屢見不鮮的英雄形象。他深入群眾,成立農會,開展減租運動,發(fā)動廣場式的革命宣傳。而海盜符震岳形同梁山好漢,被逼上“梁山”卻抱持俠義精神,深受革命感召加入農軍隊伍。書卷氣的革命啟蒙者與草莽英雄搭配,正是紅色經典中常見的敘事慣例。而最為重要的是,房永明增加了余船生的視點。像他這么一個在潮水海風中長大的疍家孩子,在搭載陳光新前往觀陽島的過程中雖接受了革命的啟迪,但根本上無法擺脫媽祖文化的浸染,所以當陳光新出海聯(lián)絡紅軍時,余船生特意在船頭釘了兩枚沾上靈性的小銅錢。這一來自漁民信仰的銅錢之眼,反倒給革命歷史敘述增強了審美的誘惑力。革命必勝的歷史信念得到審美化的堅守,而“七色彩虹”照拂下的理想彼岸,也因此脫離超凡入圣的高調,具有了人間的煙火氣。
底層關懷的暖心密碼
《紅豆》中的小說總是與新時代的主題相契合,而其中浪漫主義的奇幻想象也大抵會落腳到現(xiàn)實主義的人道關懷。這一點在《紅豆》二〇二三年度眾多聚焦于小人物的底層敘事中有著突出的表現(xiàn)。董逸霏的《暖心密碼》(2023年第4期)首先從林恪儒和秦音這一對小夫婦的生活窘況展開,他們都是新時代的打工人,二人擁有的是一地雞毛的煩惱人生:買房還貸,備孕雞娃,升職漲薪。他們抓緊一切發(fā)達的機會,這構成了他們人生的原動力。所有的笑料和辛酸,也在這里被抖摟出來了。新搬來的一位鄰居老太太就被兩人當作發(fā)達的機會,他們不失時機地套近乎、送溫暖。原因是他們誤以為老太太是單位中張主任的母親,后來卻發(fā)現(xiàn),她不過是一個兒子死后患上抑郁癥的孤苦老人。
這或許是讓人啼笑皆非的結局,但在《暖心密碼》這里,故事卻只是剛剛開始。這對相濡以沫的小夫妻竟在知曉真相后,不約而同地作出隱瞞對方的決定。這不免讓人匪夷所思,但情節(jié)的反轉也埋在這里:這位患上抑郁癥的老太太,原來竟是一位烈士的母親。此時除了繼續(xù)付出溫情的陪伴之外,他們任何其他選擇,都已無法獲得敘事上的合理性了。但這一切卻都是看起來出于自愿的選擇。所以這對小夫妻只能在自以為對方并不知曉而對方卻早已洞悉一切的游戲中自我欺騙,并因此而獲得道德上的升華:似乎老太太的身份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暖心的善舉,變成了打開心靈窗口的密鑰。但事實上老太太的身份仍然重要,她雖不是主任的母親,卻又被賦予了婦產科專家的身份。而這對小夫妻除了職務升遷的考量,還存在備孕方面的難題,所以當老太太慢慢走出情緒的陰霾,就憑借幾十年的從醫(yī)經驗幫助他們如愿以償?shù)厣艘粋€大胖小子。到最后,這被命名為“林文”的大胖小子,則又意外地治好了老太太的抑郁癥。像連環(huán)套的好事,看起來是借用了“好人終有好報”的傳統(tǒng)話本的敘事慣例,但其實是額外的饋贈。
顧艷的《茉莉,茉莉》(2023年第4期)是新移民題材的短篇小說,卻也一樣觸及關愛老人的主題。顧艷作為一名長久在國內高校任教,而后因女兒遠走美國的女作家,對老而離境的愁緒自然有深一層的感嘆,所以她借由“茉莉”規(guī)劃行文,就處處隱含“莫離”的影射。此處茉莉首先是獨居老人李海林跟女兒共同偏愛的花兒,但這共同的愛好卻不能打破情感的隔膜。譬如他滿懷期待地去探視女兒,女兒卻借著給茉莉花不停地澆水逃避給父親做一頓愛吃的中餐。備受冷落的李海林情不自禁地想起女鄰居,這個女鄰居也以茉莉為名,他與她只隔著一堵墻,甚至在難眠的深夜可以聽到對方咳喘、洗澡乃至馬桶抽水的聲音。通過敲擊板墻與茉莉交流,甚至變成了精神世界的隱秘狂歡。像朋友又像戀人,對李海林未嘗不是一種慰藉。不料茉莉的突然離世,讓他陷入精神的肅殺之境,仿佛整個世界都將他遺棄了。所幸,新搬來的鄰居家里有個來自中國的養(yǎng)女Jasmine,翻譯成中文也是“茉莉”。這似乎燃起了李海林新的希望,不料他對小茉莉的親昵被養(yǎng)母誤會為李海林有戀童癖,差點鬧到對簿公堂。顧艷或許想借此表達文化沖突,并且她能為李海林鳴冤叫屈的依據(jù),大抵在于小女孩名字中的“茉莉”,已被剝離了之前投注在女鄰居身上的情欲內涵,而變成填補老人精神空缺的情感符號。這里必然需要有一個情節(jié)反轉,顧艷就讓原本反應遲鈍的老人靈機一動找到了翻案的辦法。結果小茉莉的養(yǎng)母避之唯恐不及,李海林才僥幸逃過一劫。站在美國一個女性的角度,李海林“親了小女孩臉蛋一口”的行為不能被接受,所以問題的癥結又回到了文化沖突的設定。“茉莉,茉莉,勸君,莫離”這一中國的傳統(tǒng)意象,放置在飄零海外的老人身上,無疑被寄予了強烈的反諷意味。
這里需要特別一提的是《北美華文作品小輯》中其他的三篇小說,如李文心的《還鄉(xiāng)》、蔡維忠的《想象馬拉松》和應帆的《在艾索普斯灣的歷險》,都跟顧艷的《茉莉,茉莉》一樣有著濃厚的中產階級的趣味。事實上,這種中產階級趣味也構成了當下底層敘事的主調。譬如丁力的《迭代》(2023年第10期),雖然圍繞保姆和雇主之間的勞資矛盾設置情節(jié)沖突,但敘述視點卻是作為雇主的發(fā)明家老丁在保姆離職后所經歷的生活麻煩、心理波動、職業(yè)焦慮,這些成為重點鋪排的對象。譬如老丁原先習慣于早起兩個小時調動頭腦風暴,但保姆不在了,由妻子安小娃負責叫醒一對兒女,就不免弄出些雞飛狗跳的動靜,這讓他沒辦法集中精力,而將發(fā)明的時間挪到晚上卻又效率低下。連按部就班的情欲沖動,也被打亂了節(jié)奏,竟取得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效果。畢竟一家人的富足生活,并非靠情欲沖動維持的,所以面對職業(yè)的困境,兩口子不得不合計未來。如此的亂象,無疑是為了說明保姆之于他們生活的重要性,但接下來的發(fā)展卻令人大跌眼鏡。原來這農婦出身的保姆,竟完全不像老丁所想象的單純,而是充滿了算計。
值得注意的是,老丁雖然對保姆的算計不寒而栗,但卻選擇了包容,這就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他在最初辭退保姆時躲藏的情景。既不給她難堪,又回避了自己的兩難,所以一個優(yōu)雅而有風度的知識分子形象就呼之欲出了。而故事的落腳點,也是利用這一系列對比,召喚出一個新的認知框架。事實上,像這樣的認知框架在我們這個時代已被普遍接受下來,這一點在楊知寒的《轉盤》(2023年第3期)里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其中三個人物,有兩個是不折不扣的賭徒,他們已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譬如作為敘事者的“我”最初為此失去工作,而后連親情和愛情都沒法維系,如今則在窮途末路的當口,接受老侃的建議,而跟他一起躲在醫(yī)院里,為六千元錢而充當“試藥人”。即使如此,zMPlcJ7bLfSMn9ttMVqeo3CMl583DYaYVatBKtW7Gy8=他們卻仍不忘賭一把,并視之為最后的翻盤機會。哪怕“我”明知道老侃僅剩的三萬塊錢是給兒子準備的學費,也決不允許他反悔,并在最后賭輸?shù)那闆r下企圖毀滅證據(jù)。這樣赤裸裸的人性之惡中,顯然是無法找到“暖心密碼”的,所能存在的只能是底層互害的悲劇。當《轉盤》最后的賭局全面崩盤,“我”跟老侃就將目光轉向“小啞巴”,動用武力勒索錢財。“小啞巴”是同住的第三者,身處賭局之外,但他每天安靜地拿出筆記本寫字的行為,卻成為兩個賭徒所能找到的“最合適”的賭博籌碼。兩人商量,其中一個賭“小啞巴”所寫的東西跟他們兩個無關,而另外一個則完全相反。在這里,“我”自信于對人性的洞察,認定“小啞巴”既然都混到“試藥人”的地步,怎會對同一個病房的他們感興趣呢?然而“小啞巴”竟是為“體驗生活”而來到醫(yī)院的。觀察和記錄這對賭徒的言行,是他給自己設定的任務。小啞巴的觀察者和記錄者身份,很大程度上是楊知寒所給自己的定位。所以她讓“小啞巴”并沒有向聞訊趕來的女護士求助,反而陷入與他們共謀的地步。“暖心密碼”不過一種虛妄,冷靜地觀察和記錄竟成了正當?shù)倪x擇。然而當這態(tài)度上升為一種新的寫作倫理,而主導了底層寫作時,這何嘗不也是一種賭博呢?
結語
從以上對二〇二三年度《紅豆》小說的閱讀札記,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詩意的世界中尋求與時代的共鳴,無疑是《紅豆》的一種審美追求。眾多小說作品都可以歸入問題小說的范疇,皆嘗試為現(xiàn)實問題提供解答,及時而又真切地反映時代命題以及社會輿論熱點。這在諸多帶有異質性的奇幻敘事中也有所體現(xiàn)。譬如李司平的《雨林地帶》,將城鄉(xiāng)關系轉換為邊地和中心的辯證,并借助抗日戰(zhàn)爭的時代語境,將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意識建構其中。因為對時代議題的參與,《紅豆》作品中一向所堅持的底層關懷也呈現(xiàn)出新變化,譬如隨著老齡化加劇,對于底層人物的關愛,已從物質匱乏、權力傾軋、悲苦無告而自覺轉向老年群體的精神困境了。
像這樣對于時代議題的參與,也確立了一系列的敘事規(guī)范。譬如丁力的《迭代》的故事框架,就建構在農村出身的保姆在看似淳樸的外表下,卻包藏著險惡的用心和精明的算計,而雇主卻通情達理而又在道德上自守。像這樣的對比,已不再是新文學傳統(tǒng)中的啟蒙邏輯,這顯然跟我們這個時代的消費主義語境有關,底層關懷中的“暖心密碼”,就失落在庸常的中產階級趣味中了。新的時代需要新的敘事規(guī)范,《紅豆》顯然對此有著明確的意識,但在新舊迭代中,追新逐奇的沖動卻也有可能為舊的審美規(guī)范尋找新的寄主。譬如楊知寒的《轉盤》雖關注失敗的命運,但它借助“小啞巴”的形象,也正因此,那對賭徒才將一切交給幻想中的翻盤而失去了向善的能力。然而《紅豆》作為發(fā)表平臺,卻也相信不同觀念的疊加,才有可能在駁雜的映像中發(fā)現(xiàn)詩意張力,所以倡導多元一體,就構成《紅豆》二〇二三年度小說的審美追求。
【作者簡介】趙牧,博士,廣西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與文化中心副主任,塔夫茨大學訪問學者。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潮與臺港暨馬華文學,兼及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曾在《文藝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等刊發(fā)表論文一百多篇,出版專著《“后革命”:作為一種類型敘事》《凝視的目光》《記憶的力量》等。
秦雪瑞,女,山東東營人,廣西大學二〇二三級中國語言文學專業(yè)碩士生。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