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相對于以注疏為表征的漢語古典詩的“讀”的時代,漢語新詩從一開始就邁入了“寫”的時代,文體界限的分明、邁向難度和深度的寫作要求、專業性特質的必然性,在大眾的接受領域,詩教的弱勢甚至缺席,都讓漢語新詩越來越入自身設置的規范里,同仁化或“圈子化”成為了必然,這符合中外現代詩的生存現實。但所謂關了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和期刊相輔相成的漢語新詩,因為有了期刊這一現代傳播手段,彌補了漢語新詩“寫”時代的遺憾。作品能否在期刊發表,從而進入公共領域,成為漢語新詩重要的被認同方式,也讓“讀”自然而然地浸潤到大眾的日常生活中。因此說,以一年為一個周期,天南海北的作品呈現在一個縱向的時空里,可以階段性地管窺漢語新詩的寫作現實。這是我們評述二〇二三年《紅豆》雜志所刊發的漢語新詩的理由,尤其是當這本雜志在南國以不斷開拓的勇氣,在美學因變中領先潮頭的做法,都值得我們關注這里的文字。
首先需要提到的,是《紅豆》 二〇二三年第四期集中推出的南寧國際詩歌周的作品。南寧國際詩歌周是南寧市文化領域本年度重要的文學活動之一。此次詩歌活動由《詩刊》社、中共南寧市委宣傳部主辦,南寧市文聯等單位承辦。主辦方運用采風、朗誦、對話等方式溝通南北詩歌文化,望眼國際詩歌情勢,邀請到了吉狄馬加、楊克、李少君、龔學敏、田湘、湯養宗等著名詩人。他們親躬邕城,信筆著墨,寫出了不少精彩篇章。從在地經驗到宏大視野,都可以從一個側面透視出漢語新詩寫作的某些面向。吉狄馬加的《關于二十一世紀的詩》,選取火焰、藍色、湖等意象鋪展開來,以理趣的涌現為盛,如《湖》,寫湖邊的瞬間場景,蜂巢落入湖中,“水之岸的蜂巢/存在,融合,不可及/滴落于棱鏡的皺褶/悄然迎來了/神助之湖黎明的合唱”,充滿禪趣。在《藍色》中描述藍色這樣抽象的概念時,他使用“時間之上的水墨”來統領全詩,有意趣之妙,讓青色賦予藍色“詞語的星星”,展開如“那時的藍色更像沉睡的寶石”“比琉璃還要真實”的所指,最終將藍色指向高原的湖泊,“不朽的藍色/我只能用你的名義/在黎明前的風景里/為高原的湖泊命名”。意義指向層層遞進,在個性經驗和想象力的誘導下,將藍色具象化,為最終隱喻的出場累積出豐厚的畫面。與之相比,李少君的詩則有另一種溫情,在深情款款、閑情逸致中寄寓沉思,如《送別——致李叔同》開篇即說,“送別/你最終把自己送到了寂靜之地/悲欣交集,終歸圓寂”,寥寥數語道破了弘一法師一生的玄機。李叔同一生顛沛,從天津,到日本,到杭州,歷經人世繁華、情感劫難,曾經滄海之后,晚年甘于孤獨,于靜寂中想念昔日的奢華榮光,并落于塵埃,“一世為孤獨世,一國乃孤獨國/芒鞋竹杖行者,一人是孤獨之人”。另一方面,李少君的詩偶有詞的神韻,如《來雁塔之問》中,以對仗的詩句發問,“萬畝荷花,十里垂柳,隨處竹林/如此風光遺產,還剩多少?/半池月色,一泓清水,數點蛙鳴/何等閑適心態,還余幾分?”在對問中長嘆田園不古的凄然,繼而說,“吟兩句詩,撫一曲琴,養一夜心/這樣的隱逸君子,還有幾個?”從傳統詞調的避世中,詩人的追問涉及生命的應然狀態,在對生命實然狀態的反詰中,令人深思。楊克的詩始終關注現實,以干預生活的使命感深耕詩與現實的關系,其于現實主義基調上凝練語詞,有所而發的感慨往往呈現出博大、開闊的境界,隨著經驗的增加,技巧上越來越熟稔,如曾經的《在一顆石榴里看到了我的祖國》,從一顆石榴的細小結構里看到了民族、國家等的大意象,在諸多的“圣詞”寫作中成為經典名篇。在這期發表的詩篇中,《從“運—10”駕駛艙望向“C919”總裝車間》一詩呈現出宏觀視野,從“一九八〇年的白云”和“二〇二二年另一個九月的故e3b40c06baa621f9181789c0fc8d654d04524c1ada950639c6da670a4feb5d69事”兩個時間節點出發,“我看向前窗,一九八〇年的白云/像柔軟的毛巾,擦拭我的額頭/身后長長的客艙里/傳來空姐、老人和孩子說話的聲音”“窗外是二〇二二年另一個九月的故事”“好幾架綠色涂料的‘C919’正在總裝”,通過對飛機不同樣態的對比,昭示四十二年以來社會文化的滄海桑田。共和國的影像已經今非昔比,并因之而想起總設計師在改革開放初期的兩難困境和英明抉擇,“當年應翱翔萬里長空/還是先填飽老百姓癟癟的肚子/無法證偽,一道無解的選擇題”,歷史回望中,彰顯偉人的大智慧。他在《太平手袋廠陳列館》里同樣關注共和國前進的歷史流脈,“大地此時如巨大鋼板,正將/時光一線一針縫入秋天的布匹”。詩人向改革開放初期的青磚瓦頂的陳舊廠房致敬;向代表一九七八年縫制手袋的早期機器和象征,如向縫紉機、鎖邊機、工會證等致敬;向開始灣區建設的第一個已經老去的港商致敬。詩人也不忘記小城東莞曾經的偉業,“從最小的可能性開始/手袋、鞋子、服裝、飲料、餅干/積沙成塔,壘起了今天的高度”,以小事支撐起大敘述,以細節鋪展開宏大的場面,主題不俗。在《潿洲島懷古》中,他融歷史于現實景象,“當年湯顯祖登臨石螺口火山巖/陽江猶熱,月亮灣海水清涼”“萬歷戲圣,頭頂閃閃星河白”,從歷史人物的命運悲喜劇開始,關涉到眼前的鱷魚山,“廟堂已遠,鱷魚山/猶如一頭爬行入海的肉食動物”,想到“廉州無餓虎之吏”。歷史與現實的交織,各種情感的交融,讓詩人不禁感慨,“我輩重游,氣亦如虹玉迴/影更似燭銀長/如此,浮生出太荒”,細小處見大氣。霍俊明身兼詩評家和詩人兩重角色,他的詩能夠在日常敘事中深挖獨異的哲理,在這組《群山之下》里,《無名山回響》是寫瞬間觀察到的事,從“世人已經忽略了/那些不帶刺的植物”開始,起語是警醒的,然后關注到小石塊從懸崖的偶爾掉落、河流下面從未被認知的一些事物,最終將這些被忽視的東西歸結為“也許有形狀/也許沒有/也許有聲響/也許沒有”,看似不可知論的描述中充滿對渺小事物的大悲憫。這組詩整體的感覺是以開放的結構暗示隱藏的主題,如《舊山谷》中的最后詩句“沿山向上/明亮之物/經年的云和山頂的殘雪”,以及《燕山》的結尾“雪山/有了越來越多的反光/對立面/以及無法看清的陌生之物”,這種開放性、非完成性的寫法將詩意的闡釋權交予讀者,將詩歌自身的完成性放置在讀者期待視野融合之后的個體經驗里,延伸了詩歌生命的長度,增益了可讀性。在哲理的深度和用詞的考究上,華清的詩更為熟稔,作為同樣兼具新詩批評者和創作者身份的詩人,他的這組《只觀賞人間最小的真實》透視出這種風格,更體現出智性詩或者知性詩的美學風格。如在《癩蛤蟆》里,他引用了經典詩人的名作名句,如菲利普·拉金的詩《蛤蟆》中的“造夢的必需品”“也蹲伏在我的內心”,這種對經典詩句的引用,豐富了詩歌結構的意義張力,增加了語詞表達上的復雜性和錯綜性。在《避風塘》一詩里借口腹之欲對現代人生存現實的思考,鞭辟入里,“那一刻你變成了一個饕餮之物……饑餓的不是肉身/而是某種感受,對一切逼擠之物的恐懼/仿佛擠壓來自空氣,來自周遭/被割了下身的詞語”,借此對有關生存的詞語進行反思。“你終于來到了文字中的饑饉與囚牢/懂得在語言中尋找,無關痛癢的字句/用以躲避浩大布景,腫脹的句子/并告訴自己如何做一個丑角”。從飲食上的饑餓到認知上的饑餓,最后為避風塘尋找到了另一種解釋。“只觀賞人間最小的真實,找尋一口火鍋/一本廉價的菜譜——這最后的避風塘/把生命縮小為一只,無邊的胃”。將俗物對象化,將日常情致隱喻化,升華為詩性經驗,這首詩還是值得稱道的。他寫《吉他曲》,比喻中充滿智慧,“他那樣輕柔地彈撥/那些光潔如玉的音符一顆顆落下/如衣裙的紐扣,或失散的地中海泡沫”,以通感的方式將聽覺和視覺串聯起來,同時兼顧情感的柔膩。隨后用視覺上的動感詞匯形容音符的演進,“原野上的雨滴自空氣中飄落。它們/彼此追趕,從每人的衣袖,到/演奏者凝神的眉宇。那時,隨著一枚/音符的彈跳和跌落,一個橫陳的玉體”。可以說這首詩在表現方式上充滿設計感,同時又不著痕跡、渾然天成,在對意象的多種感受性的開掘上,匠心獨運。另外值得關注的應該是鄭小瓊的組詩《曠野紀事》。從一個打工人的泣血傾訴到現世安穩的從容敘說,隨著命運的變遷和經驗的積累,周遭境遇的變化,讓她的詩漸漸有了玫瑰的香氣與水晶石的通透感,如《花園記》,為眾多的花草賦魅,讓它們在詩人的情愫里各自開花,并擁有了重新闡釋生命內涵的可能,“在疾病里/完成偉大使命的車前草/見證家族秘密的老槐樹/在晚上告別的夜來香/它們在我的身體里靜靜地燃燒”。詩人在重建一個屬于自我的私密花園,“綠蘿垂下寂寥的黑暗,夜晚分叉出梯子/月光在鐵樹間涌動波瀾”,這是繼承黑夜寫作之后的隱秘經驗,由此詩人看到了生命的涌動。“生出反抗之心,屈從于不平靜的靈魂”,而這些都來自被普通人看作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眾花盛開的花園里。她似乎將女性對于孤獨和神秘的直覺性感受擴張出去,從細節里張揚生命深處的喧嘩,如《曠野記》中就有了另一種空曠的底色,頗有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的意境,“那些熟悉的事物在自我放逐中/緩慢地消逝,它們的聲音/變得陌生,許多易逝的歡樂/從寂靜的夜晚伸出手”。但毫無疑問的是,既然是南寧國際詩歌周,如果讓廣西以外的詩人們將寫作的經驗投注到嶺南大地上的林林總總,在南北文化和中西文化的交融中,寫出以這方水土為出發點的優秀作品,未來更值得期待。廣西詩人田湘的這組《我交出了打開春天的鑰匙》里,我看到了一位心系田園、筆走罅隙的思想者,如《江畔小鎮》中“她試圖為你提供另一種生活/給你片刻的寧靜,比如/看夕陽和流水,寫詩與誦讀”,又比如《圣名嶺》中的“也許,我還將再次失去/這只蝴蝶,此刻/它用飛翔剝空我——/這空空的世界令我癡迷/這空空的世界裝滿我的夢想//我想填補這空”,在因緣際會和缺失中尋找詩意的靈魂,在日常中常思詩意的家園,田湘完成了生活與詩意的雙重豐富性。熊焱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詩人,年少成名,本應該是意氣風發,但在詩歌里卻是如此謙遜和憂傷,在這組《容積》里,不乏《我已順從于時間》里這樣的詩句,“我已人至中年,偏西的日頭/慢慢滑向黃昏的地平線/成敗自有常理,生死已是天命”,以及《時間留給我的》中“長路給人顛沛流離/命運給人悲欣交集,時間留給我的/除了愛,便只剩下生死”,中年滄桑的沉淀讓詩人對世事的洞察穩健而從容,盡管憂傷但能夠看淡年輕時糾纏不休的事物,一定是另一種積極的人生。
其次,相比于其他雜志對短詩的關注,二〇二三年的《紅豆》對長詩的青睞有目共睹。這些長詩架構在映現時代的深刻性、詩學特征的復雜性上,有著茁壯的表達。應該用云上的煙火氣來形容李世許的長詩《青川來信》(2023年第1期,獲第八屆中國長詩獎長詩作品獎)。他用青兒、公子、使者三者互致信箋的方式呈現詩歌,虛構出歷史人物、西方國度、親昵的表哥等跨時空和跨地域的元素,以對話的活潑,思辨性地讓讀者重回舊時的情感傳遞狀態,書信的凝練、距離的阻隔、情感想象力的灌注、未來的期盼等,都讓這首長詩有了“私人寫作”時代久違的影像。在看似戲謔、巧構的形式下面,隱藏的是作者表現的雄心,他以風景秀麗、生態關系和諧的青川為核心點,輻射開去,以唐家河、摩天嶺、大熊貓、紅石河等支撐起現實的敘述版圖,將表現意圖融入歷史的回敘中,如青兒寫給長安君的信,“不如君自秦時來,你我結拜相認。妹焚香研墨/執君衣袖。你我走筆山水,田陌,盛世,何妨/既相愛,又何妨”,濃情蜜意融入在青山綠水之中,人境和諧。在青兒寫給表哥的信中,有“你這空心木頭,照相,照相……/青竹江邊,愛情小屋,黃昏如煙”,在嬌嗔的調子里,想象出郎情妾意的悠然場景,青竹江邊,花橋溪下,你儂我儂,頗似陶淵明筆下的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場景。從這組詩里我們看到了詩人在形式上的匠心虛構,看到了歷史、現實各種元素的交織,彰顯出作者較強的知識、智慧整合能力,以詩意的方式介入新時代生態文化的構建中。青川的山川河流、大熊貓、青竹,從此有了詩意想象的存在方式。
《夜航》(2023年第2期)是繆克構的一首長達一百節的長詩節選,雖然是節選,但依然能夠集中表達在夜晚航行的感受。夜晚、大海、島嶼,這幾個關鍵詞的聯結,基本上就構成了一個浸染孤獨筆墨、哲學玄思和海闊天空的遐想的有機結構。實際上,這一組詩歌基本圍繞的也是這幾個點,比如說到哲學玄思,一個人屏蔽白天各種喧囂之后,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在孤獨的航船上,最容易的就是“胡思亂想”,“歷史驚人相似。太陽黑子也有它的周期,周而復始/冰河橫亙在季節,被命名為冰河期/飄泊的意義最終是為了回到出發的原點/既如此,我們為何不在原點時就學會佇立?”這種與航海生涯俱生的生命感慨,誕生出的人生體驗讓人想起九葉詩派詩人辛迪的《航》的結尾:“從日到夜/從夜到日/我們航不出這圓圈”“將生命的茫茫/脫卸與茫茫的煙水”,我們似乎看到了來自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詩性體驗的復活。哲學玄思的詩意化,必然要借助天外的想象力,以防玄思的概念化,那種理性所帶來的陌生事物之間的界限開始消失,直覺支撐起的關聯網絡開始點綴成型,于是我們在這組詩里可以看到“天空是云母的巨傘”“流星驅散馬群”“月光灑下的銀白,是白鹽的輪回”等奇特的意象聯絡。在描述海浪的驚濤時,詩人將極具表現力的感官影像融合進來,“濤聲一陣凌亂,如流水在高山一陣猛烈地傾瀉/如高超的騎手,一陣狂鞭將快馬抽打/優雅的琴師,突發暴風驟雨般的演奏/才華耗盡的詩人,寫下一瀉千里的詩篇”。我們驚嘆于詩人對成語“驚濤駭浪”內涵的詩意化成像,也服膺于他化解掉這個詞匯的驚悚調子,而有了酣暢淋漓的快感,豐富了這個成語在詞典之外的意義。在時下詩壇流行的海洋寫作浪潮中,這組詩應有它的位置。
早就知道詩人路也。她在黃河岸邊寫得大氣磅礴而又不失溫婉之處的,就是這組《大雪封門》(2023年第3期,獲第八屆中國長詩獎最佳成就獎)。磅礴大氣之處,有“關起大門來,自由和正義從天而降”“大雪封門,沒有道路可行,只留天空可飛”“大雪封門,兩朵云鑲上檐楣”,想象開闊,涉詞遠大。溫婉之處,則有“我被關了幸福的禁閉/倚著伊甸園的斜坡/雪屋藏嬌,把自己當成鮮花一朵/眾多好書,眾多死去的好人,寵幸我”,女性嬌柔的期待與固守的處世方式從容映現。她在縱橫捭闔地將對大雪封門之后形成的空間變化帶來的時間處理方式上,有著充沛想象力的塑造,從外在環境“在北國這個廣袤的田圃/冰冷之花開遍了天涯”,到“那正在雪地里奔走的人/只剩下一顆心,還是熱騰騰的”,然后到在幽閉的空間里的各種遐想,在縱向的事件流瀉里,偶有旁逸斜出的景致。其中,有竊喜,“大雪一直封門/那虛心的人有福了,那溫柔的人有福了”;有沮喪,“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人到中年,寫什么都顯得多余/就讓這雪地空著吧”;有悻然,“一場雪,使彼此相忘于江湖/了結半生苦糾纏”;有憤懣,“在雪里埋下孤憤/埋下刀和地雷/埋下虎符,埋下一支部隊”;亦有欣然,“大雪封門之后/那人看見了偉大//這個冬天,大雪封門/大雪一直封門”。情感如此豐沛、思想如此繁榮的一首詩,應該是路也中年之后酣暢淋漓的用力之作。“從個人經驗出發寫出人類之公共性,將強烈的區域色調與無意識的普遍性相結合,通過直覺獲取真理,嘗試寫出一些更艱難的事物”(路也:《發呆的事業》),那么,從《大雪封門》開始,就說到,也做到了。
陳倉的長詩《八戒之歌》(2023年第9期)運用反諷的方式,在充沛的情感流動中呈現思想的噴涌,那種來自生活的感喟,來自生命本身的糾結、痛苦甚至是凄涼,都在素樸的意象中流瀉出來。雖然在創作談中他談及了佛學,并以八戒的體式來成詩,但其中蘊含的憤怒、晦暗還是遠離了佛的境界,應該是以反彈琵琶的方式來勾畫他心中理想的生命形態和自然關系形態。在個體積極融入萬物中,尋找生命隱藏的玄機,“一片云的灰暗/就是靈魂的灰暗/一滴水的苦澀/就是靈魂的苦澀/月亮的病態/就是鄉愁的病態”。在融入和直達本體之后,自我與外物渾然一體,感同身受于物的苦痛和悲憫。只有足夠謙遜,人才能夠從旁觀者的罪感中解脫出來,然后在佛光普照的大路上,成為人的樣子,“給一只螞蟻讓路/給一條魚姓李/向一只羊下跪”,也才能“當我的靈魂不滅,那是它/飽食了人間的風霜”。
第三,以修辭為先的難度寫作。師力斌以中年滄桑的濃醇寫出了幾首精道的詩,在《和朋友論詩》(2023年第4期)里,他信筆成文,“杜甫被冷落了三百年,其間/石壕村默默無聞/他們談論唯美,山水,形式主義/害死了一批又一批才華之士”。作為有宋之年才名揚天下的大詩人,有唐的杜甫在現世的不幸為后世所補足,盡管在成就“詩圣”榮譽的過程中命運跌宕起伏,尤其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漢語新詩里,似乎又煥發了現代面孔。但大多是能指的喧囂,在“三吏三別”的現實力量面前,在“車轔轔,馬蕭蕭”的蕭索與凄楚面前,現代人是不可能理解杜甫的筆力的,即便一知半解也注定只是表象的,如此看來師力斌是力透事實的,因為這需要有深度思考。《趙茂宇的詩》(2023年第8期)是在意象選擇上呈現難度和深度,恍如在布滿冰碴的深水中潛行,讀者需要在語詞的銳度與主題的迷障中穿行,在意象織成的籬笆里,探尋意義蘊藉的冰山,一不小心就會迷路,但山重水復之后,則是康莊大道。如《民謠》,在鄉村與城市的交錯中,講述兩代人的命運,當母親把土坯房視為“天空河流的裂縫”,當作一首盛傳的民謠,覺得注定要被時代所拋棄,成為冬日里的核桃,被放在桌面上審視時,“年老的母親們/把兒女丟在公路的冰面上滑行”。鼓勵自己的孩子們奔向城市的遠方,但在城鄉二元的轉化中,現代化賦予的看似明朗的前途,并沒有改變“兒女們”的前景,無法在命運的先驗上有所改觀,只能是表象的滑行,最后依然要“進入溝底的土坯房,與公路在延伸中消失”。毫無疑問,這種主題的深刻是在打磨一個老生常談的“舊題”,但卻足以讓語詞生動,修辭的巧妙與精湛,讓久已沉沒的思想復活。比如寫《肖像》,既不是對五官的描摹,也不是對某種面相細節的單一想象,而是延展出肖像的另一種含義,讓日常生活的細節彰顯母親孤獨的影像。從做飯開始,“攪拌,絲滑,香糯,隱匿著一種白色的裂變”,日復一日、重復如常的時間最終讓生命產生裂變,從“深夜,摘完蔥苗”的依然如常的事情中,看到一棵梨樹苗的發芽,成長成參天大樹,母親“抱著梨樹的枝丫/一個人在店里跳舞”。從一日的肖像到一生的肖像,從一個人的肖像到眾生的肖像,以點成面。雖然詩歌描述的是常態的思想,但能夠以小的切口步入,以動感而富有想象力的語詞舒展開來,還是值得稱贊的。其他的如《窺視》《竹竿》《動植物醫院》等也是遵循這個理路。陳燦的組詩《開往春天的列車》(2023年第7期),讓我們領會到情感深處的激情動蕩,他以在場者和曾經在場者的身份、復雜的感受,將“戰地”“戰爭”“死亡”“情感”“友誼”“追憶”等屬于戰爭文化的詞匯在和平年代賦予詩的想象,在難以自拔的在場感中,讓讀者深深體會到情感涌動、浸泡之后的詩意之魂。有一張一名戰士在青春激情的震蕩下,面對生死未卜,突然去吻女兵額頭的照片流傳甚廣,這種發乎情止乎禮的行為浸染著青春的青澀與溫情,亦充滿家國情懷的張力。詩人以被吻者的角度追憶道,“你吻過我的額,在你即將沖向前沿的/那一刻。突然轉過身來/把一個熱血男兒的唇/落在一個女兵的前額”“三十年已經過去了/你沒有轉過身來,再看一看我/可每天清晨洗臉的時候,我的手/仍能觸碰到你那倉促的一吻/留在額頭上瞬間的熱”(《你吻過我的額》),以漫長的時空追憶的方式,瞬間即永恒,再現死亡與生機的場面,以樂而不淫的詞匯將戰爭的殘酷與熱血呈現出來。這樣的寫作,是立足于大地的厚度的,他懂得這方土地的深沉,承續詩人魯藜和艾青對土地的款款深情,將之融化到對花朵的刻畫中,“這是一切的開始/即使春天/你看到花朵/那也是草木從泥土中/找到了力量/一樹鮮花/只是泥土的升華”(《泥土》)。
我一直喜歡安喬子詩歌中的沉郁,《稻草人》中那句“當它對著一縷升起的炊煙,喊痛/煙囪那頭的母親,眼睛被熏出淚水”,或者是《古樹》里,“一棵古樹悠然地坐在那里,看時光/來來往往。它已活了八百多年/它對面的一間屋檐下,一對老夫妻/挨著坐在門口。遠遠看去,他們/多像掉在它面前的兩片落葉”,都是在這種意境里蓬勃生長,這種格調的生成需要來自嶺南這方土地的持久熏染,亦需要鉆進草叢面對荊棘的勇氣。董洪良寫詩是贊成“反向書寫和剖面呈現”的,這種藝術反映在組詩《清風仍舊如常》(2023年第6期)中,其實就是逆向思維和陌生化路徑的實現。這一方面體現為構思技巧上的認真,另一方面也需要有深厚扎實的詩意叢林,才能在詩意結構和意象上貫穿寫作意圖。如《布景師》中,在梨花遍地、雪意蓬盛的畫面里,在春天的導演下,“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時,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突兀地出現,沖破了詩歌文本久已成型的無意識,“劇目還未落幕,梨花還帶著雨/她就急切地拿著一把笤帚/掃起了籬笆院外的雪”,如此的突然和轉折,他在構建現代詩“不協和音”的過程中是有心得的。在《異鄉病》中,他將家鄉“懸掛于老家的鄉志之中/懸掛于冬天枝頭的柿子上”,譬喻驚警,意味深長,故鄉現實的荒蕪承讓于想象的語詞之中,故鄉得以成“故”,用詞富有張力。在《數秋天》中,用一只戰栗的秋蟲來做譬喻,“像我黑發叢中的一根白發/越來越感受到了季節的霜重”,聯想開闊。廣西詩人又見是個多面手,小說、散文樣樣能來,對八桂大地的山水如數家珍,這讓他的詩詞語清透而又意味雋永。在《鏡海》里,他寫出了山水的靜穆之美,“最是那低頭的一眸/水天輝映,山海相照/像翡翠千年,像琥珀萬載/不染塵埃的一粒埃土”。在《時間的水滴如此透明》里,“我只是一滴泉水/立于危巖或匍匐崖壁,一掛清流/如一身充滿濕氣的青苔和斑駁的樹影”。只有深度在場者才能如此細膩地體會到這片嶺南山水的精髓,詩意的修辭重新修飾了這片山水的衣裳。劉春是一位出道比較早的詩人,曾獲得過華文詩歌獎,較早奠定了在廣西詩歌中的領先位置。他的這組《風吹大海》顯示出老道的功力,相比較于修辭的宣召,他更喜歡從容的敘述,如《海邊月夜》里寫黃昏將至,“風收攏了翅膀/它已跑了一整天,需要休息/你很累,卻不愿意回去”,于平易中見凹凸的紋理,是最具有難度的。北海詩人龐白的詩句修辭是值得稱道的,你能感覺到他的努力,在對海洋各種意象的修辭中,他精于打磨,如《曾經》,“曾經愛過寧靜,寧靜遞給我一把短刀/曾經愛過和平,和平送給我一根長棍/曾經愛過遠方,遠方贈給我一張返程車票”。似乎是墨菲定律,恐懼出現的都是必然而有效的。雖然有點吊詭,但往往是真實的樣子。對比與反諷相交合,遞交出《云游》里的相似詩句,“云飄來,忘了蔚藍/風吹來,忘了速度/路通來,忘了歸途”,這些詩句就如飛鳥飛過天空,在看似無痕的軌跡中,品嘗到高空的滋味。2023年第8期推出的大學生校園詩人系列中,同樣彰顯出這些年輕詩人寫作的難度,魚燚和施嚴妍是成長于廣西民族大學創意寫作中心的年輕寫作者,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是追求語詞上的奇警,雖然略顯稚嫩,但有了這種正確的路向,前途是可期的。如魚燚的《媽媽,我和你說過的》中,如此寫失戀之后的痛感,“被《惡之花》盯上的讀者,沒有一個鮮活物”,或者是在《不再去看一場雪》中談到的“等雪從地平線上漫延成一幅畫/冬天記下的日記便愈發稀少”。如施嚴妍在《陶器》中說的,“用最輕的樂聲,喚醒我心里的干裂”,在尋找屬于自己的隱喻中,盡管多少有點艱澀,但基本的感覺還是正確的。
美學風格的繽紛、寫作意趣的橫生、對難度的刻意追求、對修辭的永恒愛好,讓詩歌能夠飛翔起來,讓語詞能夠呈現出多面性,我們對這一年《紅豆》所刊發的詩篇是滿意的,也是有理由欣然期待未來的。
【作者簡介】陳愛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廣西民族大學創意寫作中心副主任,為霍英東教育基金會高等院校青年教師獎獲得者,獲黑龍江省“六個一批”人才榮譽稱號。兼從事文學評論和創作,在《詩刊》《作家》等刊物發表詩歌作品數百首,出版詩集《行走的瓦片》。發表詩學研究論文百余篇,出版專著七部。曾獲得黑龍江省第十四屆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一等獎、黑龍江省第六屆文藝獎一等獎等省部級獎勵十余項。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