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書中有一封是小弟寫來的,只有四個字:‘姐姐,哥哥!’一聲姐姐、一聲哥哥、一個驚嘆號,包含著多少對親人的思念,又道出了對敵人的多大的仇恨啊!”
宋振中(1941-1949),乳名森森,祖籍江蘇邳縣(今邳州市),出生于西安。1941年,父親宋綺云被捕入獄,同年冬天,當時僅8個月大的宋振中和母親徐林俠一同被捕。此后,一家人輾轉重慶、貴州的監獄、集中營。1949年9月6日,一家三口被國民黨特務殺害于重慶歌樂山下的松林坡。
重慶歌樂山白公館那間陰暗潮濕的牢房里,他曾用細瘦的小手緊握牢房的鐵窗,踮著腳看向遠方的群山,憧憬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糖是什么味道……他犧牲時8歲半,已在獄中生活了7年多。
2024年9月6日是“小蘿卜頭”犧牲75周年的日子。一代又一代人都記得,共和國有個年紀最小的烈士,他叫“小蘿卜頭”,大名宋振中。
“小蘿卜頭”與父母:8個月隨母親入獄,3歲時第一次看到父親
“小蘿卜頭”入獄時還沒斷奶。起初,女牢在北邊靠近大門的山坡上,男牢則在南端的山坡下。“小蘿卜頭”與父親被關在同一座監獄,彼此卻不能見面。3歲時,他終于提出疑問:“媽媽,爸爸是啥樣呀?”
徐林俠走近鐵扦子門,山坡下不規則的、橫七豎八的建筑物,所有牢房和特務的辦公室、刑訊室盡收眼底,但男牢在監獄最南端,她只能看到它的屋頂和紅色的磚墻。她抱起兒子,指著左下方告訴他:“森森,看見第一座紅磚墻的房子了嗎?”
“看見了,旁邊還有棵樹。”
“那就是關你爸爸的地方。等一會兒,會有人從那里出來,也許我們能看到你爸爸。”
放風的鈴聲響了,幾個蓬頭垢面的男人一個跟著一個從那間低矮的牢房走出來。可是距離太遠了,加上有樹木和磚墻的遮擋,看不清人的模樣。
一次偶然的機會,男犯全部集中打掃衛生。徐林俠照例抱著兒子從鐵扦子門內往外看。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朝山坡走來,他一邊走著一邊不住地向女牢的方向眺望。徐林俠急促地對懷里的兒子說:“森森,你看,站在山坡下的那個人,他就是你爸爸。”
這是“小蘿卜頭”第一次見到父親。此后,他每天都要徐林俠抱著,扒著鐵扦子門往外看。
有一次放風的時候,“小蘿卜頭”一看父親從牢房里出來了,就不顧一切往山下沖,想去找父親,結果被抓回去毒打一頓。
難友們都非常疼愛“小蘿卜頭”。難友張露萍經常給他講故事,有一次聽完“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他忍不住憧憬:“我要是孫悟空,那該有多好!我要把所有的壞蛋統統打死,把叔叔阿姨都救出去。”
有一次,一個女看守路過女牢,聽到牢房里嘰嘰喳喳的很熱鬧,湊過去一看,原來是大家在逗“小蘿卜頭”玩耍。女看守忍不住也逗他,隔著鐵門對他說:“小家伙,你叫我一聲阿姨,我讓你出來玩,曬曬太陽。”女牢里頓時鴉雀無聲。女看守不死心,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糖,在鐵扦子門的窗口上晃了幾下說:“小家伙,你叫我一聲阿姨,我就給你糖吃。”
“小蘿卜頭”看見那塊糖非常想吃,他非常想知道是什么味道,可是他慢慢地把小手放下來說:“不,你叫‘看守’,你是特務。”
過了一會兒,他哭著問徐林俠:“糖是什么?是什么滋味?”
徐林俠沒有辦法回答,用手指蘸了一點兒窗臺上放的鹽放在他嘴里說:“孩子,這個就是糖的味道。”
“小蘿卜頭”的學習:6歲上學,發誓“一定要好好學習,等到解放的那天”
眼看著“小蘿卜頭”就快6歲了,到了上學的年紀,宋綺云與難友們一起商量,為孩子爭取讀書的機會。犯人集體絕食罷工,特務怕事情鬧大,不好向上面交代,只好勉強答應了,不過他們只允許在監獄里挑選“老師”。很快,張學良部下、東北軍高級將領黃顯聲成了合適人選,當時他的共產黨員身份尚未暴露。
據難友李碧濤后來回憶:
我入獄時剛上初中,在獄中和“小蘿卜頭”談論最多的便是學習。學校什么樣啊?課本什么樣?你們都學什么?教室啊、黑板啊、桌椅啊、同學啊,還有不同的學科、不同的老師都什么樣?“小蘿卜頭”非常愛問關于學校的問題,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也非常渴望能獲得自由。
他曾有一次見到過監獄以外的世界——他媽媽在獄中生病,經過獄友們的爭取,他被批準陪媽媽去看病。當時他和媽媽被關在轎子里,抬到重慶小龍坎,在途中能通過一個小窗子看到外面。他看到窗戶外有棺材鋪、路邊上有土地廟,回來以后逢人便講:“我看見路邊的小房子里頭有土地爺爺、土地奶奶。”
“小蘿卜頭”獲準于每天上午到樓上黃將軍房間學習。黃將軍教了他加減法,他自己有一支很短的鉛筆,用草紙寫作業。后來黃將軍給了他一個很小的練習本,他還在本子上面畫畫。
他平時會在上午拿著鉛筆和草紙去跟黃將軍上課,下午就跟我在一起用釘子在地上寫字,我還教他背九九乘法表。他用釘子在地上把當天的作業寫完之后,再用鉛筆抄到草紙上,第二天交給黃將軍。
在那一年多的時間里,黃將軍不僅給“小蘿卜頭”講地理,告訴他中國有多大,還通過講述歷史故事的方式,讓他對共產黨和馬克思主義有充分的認識。黃將軍對他說,希望他出去以后繼承父輩的職業,建設新中國。
“小蘿卜頭”有兩大貢獻,第一個就是把從黃將軍那里知道的國內形勢、報紙上報道的東西,從樓上帶到樓下給他爸爸。他爸爸在圖書室里傳給所有的男獄友,然后他爸爸再告訴我們女牢房,這樣整個白公館的人都知道解放軍到哪兒了。第二個貢獻是能把政治犯的消息互相通知。對于新來的政治犯,“小蘿卜頭”總會第一個去了解“叫什么?是干啥的?”每次有新犯人都是他第一個去拜訪。通過這個“通訊員”,獄友們第一時間就會知道又有誰被捕了。
“小蘿卜頭”能有這樣的是非觀念,與他的母親徐林俠有很大關系。徐阿姨在獄中,手和腿都浮腫,盡管病成這樣,她仍舊很堅強。對待特務,她從來沒有一點兒奴顏媚骨。她教我母親,也教她兒子:“他們就是敵人,他們就是要殺我們的人,他們什么甜言蜜語都不能相信。”
“小蘿卜頭”的工作:“他在監獄里所做的工作是其他人無法代替的”
“小蘿卜頭”堅持每天上課,也由此成了監獄里的“自由人”,每天都可以在監獄里面自由走動,讓特務和看守沒有想到的是,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小蘿卜頭”在監獄里秘密地做了很多大人們都做不到的事。
重慶的紅巖魂陳列館收藏了一封1400多字的書信,名為《送含章同學赴金陵序》,作者宋綺云。這封信寫于1947年,信中提到的梅含章是宋綺云的黃埔軍校校友,因組織反蔣的“青年將校團”被捕,關押在宋綺云斜對面的房間。宋綺云認為,包括梅含章在內的六名“青年將校團”涉案人員遲早會被釋放,于是秘密展開對六人的策反工作,這篇文章就是為鼓勵梅含章出獄后跟著共產黨走革命道路而寫。
梅含章收信后激動不已,揮筆寫下一首詩回贈宋綺云。他出獄后協助策動了江陰要塞炮兵起義,為解放軍順利渡江立下功勞。梅含章在回憶錄中寫道:“在1947年3月下旬一個早晨,宋烈士趁特務不在的時候,派他的兒子振中到我牢房……他從褲腰里摸出這篇序文,交到我的手里……”
“小蘿卜頭”成了獄中黨組織的交通員。從息烽集中營轉到白公館后不久,他幫助同被囚禁于此的中共重慶地下黨《挺進報》的特別支部書記陳然與黨組織取得了聯系,并把黃顯聲摘錄的消息提供給陳然,由他進行簡單編發后,再把這些寫有消息的小紙片送到各個牢房。
這些小紙片后來被稱為“獄中挺進報”,它的存在使堅持獄中斗爭的同志們受到了極大鼓舞。“小蘿卜頭”的三姐宋振西撰文回憶:
黃將軍把一個疊得很小的紙塊塞進“小蘿卜頭”袖內暗袋,要他馬上送給許曉軒(獄中秘密黨支部書記),“小蘿卜頭”順利完成了任務。
這是一張白公館監獄的內外地形圖,包括白公館周邊地形、崗哨等布防情況,它是“瘋老頭”韓子棟(秘密領導難友們進行斗爭的地下黨支部支委)花了兩天時間精心畫成,準備集體越獄用的。
韓子棟越獄前,母親徐林俠用舊布給他做了一件衣服和一個白布口袋,是“小蘿卜頭”送去的。韓子棟曾給我們姐弟講,他看到針線縫里有血跡時,眼淚刷刷地就流下來了。
“小蘿卜頭”自有記憶起,就一直在監獄里長大,不知道監獄外另有天地。在他的心目中,監獄就是社會。善與惡,好與壞,是用牢房劃分的。牢房外打人的是壞蛋,牢房里被關的是好人。
解放后曾任中共青海省委統戰部部長的胡春甫來信說,1947年他被抓進白公館慘遭毒打,躺在陰暗的鋪上整整兩天不能動彈,當時6歲的“小蘿卜頭”從門縫里看見他戴著鐵鐐躺著,就告訴了媽媽。媽媽把自己做苦工掙下的掛面,下了一大碗,讓“小蘿卜頭”端著送給了他。
胡春甫在信中滿懷深情地寫道:“在我經受酷刑之后,最痛苦、最困難的時候,是‘小蘿卜頭’給我送來了一碗面條,是這碗面條暖了我的身,也暖了我的心,使我知道在獄中有黨組織、有同志在關心我、鼓勵我。這給我增加了斗爭和戰勝敵人的信心!”
韓子棟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他(‘小蘿卜頭’)是我們黨在這特殊環境下培養出來的可靠的秘密小交通員,他的聰明才智、對敵斗爭的經驗,是同齡孩子無法與之相比的。他在監獄里所做的工作也是其他人無法代替的,他的事跡在中國、在全世界都是唯一的,我為有這樣一位小英雄做我的‘老戰友’而感到自豪。”
“小蘿卜頭”的家書:“只有四個字:‘姐姐,哥哥!’后面的驚嘆號很大很大”
據“小蘿卜頭”的二哥宋振鏞回憶:
6年過去了,爸爸、媽媽和小弟究竟在哪里?他們是死還是活?一點兒消息都沒有。1947年秋天,我們突然接到由重慶磁器口寄來的一封信。拆開一看,原來是爸爸寫來的。這封不平常的來信,對我們來說是多么大的喜訊啊!爸爸、媽媽和小弟都還活著!
“爸爸來信了!”我們立即奔走相告,姐弟們個個都含著熱淚、愛不釋手地一遍又一遍地讀著爸爸的信。爸爸的來信鼓舞了我們,使我們對生活充滿信心與希望。
這封信是通過一個叫黃彤光的人轉來的(為營救黃顯聲將軍,她打入了國民黨軍統局內部)。爸爸要我們把回信也寄給她。我們立即按照爸爸的要求寫了回信。信是由二姐執筆寫的,寫得很長,足足有三大張紙,詳細地介紹了我們姐弟四人的學習情況、身體情況、生活情況……
我們也要求爸爸的來信寫得長一些、內容更多一些,包括他們的身體情況、他們在干些什么等。二姐還特別詢問爸爸:“為什么來信寫得那么短、字寫得那么小,是不是沒有紙?”又詢問爸爸缺少什么,我們馬上寄去……
不久,我們接到了爸爸的第二封信。爸爸說,知道我們都上了學、身體都很好,非常高興;還說他和媽媽、小弟的身體都很好,什么都不缺少,還說弟弟已經上了學。我們當時都信以為真,解放后才知道,在我們互相通信的這一段時間里,正是爸爸、媽媽和小弟在白公館監獄里飽受苦難的時刻。爸爸害怕我們難過,沒有把他們的真實情況告訴我們。
爸爸的來信仍然寫在一張小紙片上,而且還疊了許多小折。爸爸寫道:“我不是沒有錢買紙。你們要知道,能看到你們的信是多么不容易啊!”解放后我們才知道當時爸爸向外傳遞一封信是多么困難。
爸爸的信雖短,但語重心長。當他知道我們生活雖苦,但在同志們、親友們的照顧下,還進了學校,便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他每次來信都鼓勵我們努力學習,將來做一個對祖國、對人民有用的人。
有一次,爸爸來信說很想念我們,要我們寄一張照片,還指定要一份他過去保存的舊字帖,給小弟練習寫字用。于是,我們就穿上用黨組織以親友的名義救濟的錢做的新衣服,和當時照顧我們的叔伯大哥宋承震、大表哥韓瑞光一起去照了一張合影寄去了。不久,爸爸來信說字帖和照片都收到了。解放后,和媽媽同牢的難友葛雅波告訴我們,媽媽很珍惜這張照片,平時總把它放在貼身口袋里。媽媽說:“我沒有打算活著出去,但是我相信我的孩子們有黨的關懷和教育,一定會長大成人,為我們報仇的!”
在這些家書中,有一封是小弟寫來的,他寫在爸爸來信的背后,只有四個字:“姐姐,哥哥!”后面的驚嘆號很大很大。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短的信,可我們都覺得它是一封包含著千言萬語、意味深長的信。一聲姐姐、一聲哥哥、一個驚嘆號,包含著多少對親人的思念,又道出了對敵人的多大的仇恨啊!
我們活著的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人見過長大了的小弟。當我們看了小說《紅巖》里的“小蘿卜頭”畫像時,一眼就認定那就是我們的小弟,并從他那充滿對自由和幸福生活的渴望的眼神里,想象他給我們寫信時的心情。
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和爸爸媽媽小弟共通過11封信,最后的一封信是媽媽寫來的。當時我們覺得很奇怪,因為以前我們曾要求媽媽給我們寫信,可爸爸來信說:“你母親拿針輕、拿筆重,不能寫字了。”我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看了媽媽的信,全明白了:媽媽寫的字有的大有的小,兩行字間有的距離很大、有的字重疊在一起。媽媽的眼睛已經模糊不清了,她是憑著自己的感覺一筆一畫寫出來的。
“小蘿卜頭”的犧牲:被發現時,兩只小手死死地握著一小截鉛筆
隨著解放戰爭節節勝利,國民黨反動統治已經風雨飄搖,然而,對于秘密關押的“政治犯”,蔣介石下令一律不準釋放。1949年8月25日,蔣介石下達了分批處決“政治犯”的密令。
1949年9月6日,“小蘿卜頭”一家倒在了血泊里,他們被殺害后,被就地埋在小屋里,特務們還在地面澆灌水泥,沖洗了血跡,以掩蓋罪行。
“小蘿卜頭”犧牲時不滿9歲,距離新中國成立僅剩24天。重慶解放后,當“小蘿卜頭”的遺體被發現時,他的兩只小手死死地握在胸前,里面握著的,是他8歲生日時黃顯聲送給他的一小截鉛筆。
在《紅色家庭 一門三烈》一書的前言部分,有這樣一段文字,足以概括“小蘿卜頭”短暫輝煌的一生:
他的一生都是在國民黨的秘密監獄里度過的,他受盡了非人的折磨,成了一名頭大身細的畸形孩子,難友們都親切地叫他“小蘿卜頭”。
他沒有見過獅子、老虎和大象,更沒有去過公園,沒有逛過馬路和商店,他不知道什么叫電影,更不知道糖的味道。皮鞭聲、腳鐐聲和特務的嚎叫聲伴隨著他短暫的一生。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孩子,在這個戒備森嚴的人間魔窟里,奇跡般地完成了一項又一項成年人無法完成的革命工作,成為監獄里難友們的小交通員。新中國成立后,小弟被黨和政府追認為革命烈士,是我國年齡最小的革命烈士。
宋振平、宋振蘇、宋振西
宋振華、宋振鏞、宋振亞
2012年5月
(責編/陳小婷 責校/劉靜怡 來源/《紅色家庭 一門三烈》,宋振鏞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2月第1版;《“小蘿卜頭”唯一在世獄友李碧濤:烈士們讓我明白人一定要有信仰》,王巍/文,《中國婦女報》2021年6月27日;《回憶我的弟弟“小蘿卜頭”》,宋振西口述,《人民文摘》2011年第9期;《“小蘿卜頭”宋振中短暫而璀璨的八年人生》,張靜姝/文,《新京報》2021年9月7日;《“小蘿卜頭”之父的情報生涯》,宋振西、宋振鏞/文,《黨員干部之友》2013年第6期;《“小蘿卜頭”犧牲前后》,陳芬/文,《福建黨史月刊》2001年第1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