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基層社會治理中的『一地二糧』現象

中國古代的賦稅制度體系復雜，因時因地富于變化，不啻觀察政府與納稅人互動的絕佳視角。明代中期，河南出現了“一地二糧”的奇特現象。具體來說，“一地二糧”指的是河南考城縣轄土地上出現杞縣與考城兩縣同時征收賦稅的情況。杞縣與考城縣相距百里，中間還隔著兩個縣，為何出現“問其民曰考民，問其地曰杞地，編戶在考，而耕耘屬杞”的情況呢？

造成這一現象的客觀原因是黃河水患。考城縣位于黃河下游，“歷代以來，受河之患，中州為甚，而最甚者莫如考城”。宋代以降，黃河水患呈愈演愈烈之勢，每逢秋夏黃河發(fā)水，考城縣時為漂沒，城郭屢遷，“水繞孤城橫釣舟，浹旬淫雨不曾休”是其真實的歷史寫照。河水退卻后，河灘變?yōu)榛氖復恋兀鞯剞r民紛紛前來墾種。據統計，明朝初年外地在考城寄立的田莊有17處之多，這些寄莊在考城辦理糧差，交納賦稅。然而到了明中期時，杞縣段知縣責令杞民流寓歸德置有田產者悉報杞縣納糧，新置境外地畝文冊，名曰新增地米。在考城墾種的杞縣人也將開墾的300余頃土地注冊于杞縣土地冊籍之上。而在考城縣賦稅冊籍中，這些土地仍在丈量范圍之內，也就是說，考城縣依然對其征稅。這就出現了“一地二糧”的現象。那么，杞縣人為何要改變以往土地在歸屬地納稅的先例，強行“奪考田而歸杞”呢？難道是他們希望人地合一，進而能獲得土地所屬權嗎？答案是否定的。

明嘉靖八年（1529年），杞縣丈量地畝，均派該縣糧額。杞縣民人劉持道、關鸞等賄賂主簿李唐，李唐潛入考城縣境內，強行捉拿杞縣吳朋。在嚴刑逼供下，吳朋承認自己名下考城境內的土地300余頃歸屬杞縣。李唐隨即將這些地畝注冊在杞縣賦役冊籍中，并立石刻志，將其作為永久證據。表面上看，李唐的做法似乎無懈可擊，既有吳朋的親承口供，又有碑刻文字的鐵證如山，杞縣隔境異地派發(fā)糧差在程序上具有合法性的。然而，這不過是主簿李唐一廂情愿地耍聰明伎倆罷了。毋庸置疑的是，考城縣從未將這些土地從冊籍中劃掉，仍對其按畝征稅，而且考城縣也從未表示過放棄對這些土地的田賦征收。由此作為征稅主體，考城縣和杞縣出現了對同一塊土地征收田賦的爭端。作為征稅客體，吳朋推翻了之前的口供，以向兩縣重復交稅為名請求分別豁免田賦。

那么，在考城墾種的杞縣人劉持道、關鸞為何賄賂李唐，堅持向杞縣交稅呢？同為杞縣人的吳朋又為何堅持在考城納稅呢？這背后反映了民眾的理性選擇。吳朋代表的是明初最早來考城墾荒者的利益。明朝初年，朱元璋許民盡力開墾河南、山東荒閑土地，規(guī)定永不起科。在此背景下杞縣人吳朋、李善等人的祖父入考城縣境內耕種土地。正如《明會典》所載：“凡各處招撫外郡人民在境內居住，置有田地，已成家業(yè)，許令寄籍，將戶丁業(yè)產報官，編入圖甲，納糧當差。”這也是設立寄莊的法律依據，規(guī)定外郡諸民不能將此處業(yè)產報歸原籍。然而，明初至嘉靖時已有百余年，其間不少杞縣人來考城墾荒，這些新的墾荒者人更數世，有時將新墾土地賣給考城人，有時又置買考城糧田以為己業(yè)。劉持道、關鸞等代表的是新墾荒者的利益。

杞縣和考城在土質、地價、田賦、徭役等方面差別很大。杞縣土地肥沃，一畝地價值白銀數兩，是河南獨甲他縣的富裕縣份，其田賦居于九等當中的上下和中上水平，編戶有84里之多。而考城縣瀕臨黃河，連年遭災，沙堿地貧瘠，地價一畝僅值銅錢百十文，田賦處于九等當中的下中和下下水平。考城縣土瘠人稀，田賦輕而差役重：地有3100余頃，每畝科糧才二三升而已；編戶僅11里，戶口寡少，丁不足恃；該縣的重要收入出自派發(fā)差徭，派差以地畝為單位，有地一頃竟然納代役銀30兩。“一地二糧”中，對納稅人而言，兩利相權取其重，在考城交較低的田賦，在杞縣服較輕的徭役，自然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在無法實現的前提下，吳朋和劉持道、關鸞分別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隨著“一地二糧”矛盾的公開化，從前外縣人與本縣人合治寄立田莊的模式被打破，朝廷自然不能坐視不管。不過，明朝政府對“一地二糧”問題的解決也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做法。

時任河南巡撫魏有本堅持之前兩縣共治的方案，斷與207頃地的田賦交考城，其余的給杞縣，希望通過折中姑息囂爭。魏有本支持杞縣的做法，以為增加河南通省賦稅起見為名，判定吳朋、李善等人避杞糧之重而就考糧之輕，責成其割考地以納杞糧。這樣，杞縣占了考城土地300余頃，所留差額卻留給考城居民，由此引發(fā)了考城人楊鶴、李如柏等因差重所累而上訴。

巡按河南監(jiān)察御史陳表卻認為，“一地二糧”不僅涉及兩縣的賦稅利益，更是紊亂疆界的大事，應將土地歸還考城縣，“令奸民長智不從所處”。參政熊桴亦支持陳表，認為此事斷不可允。他駁斥了魏有本“割瘠考以益肥杞”的做法，認為應保持裒多益寡的公平性，“國制地糧，類不出境，割彼與此，未經題請，輒立碑志，豈可信乎？”河南當局意見分歧，“一地二糧”問題依然沒有解決。杞縣和考城兩縣縣令各執(zhí)一端，連年向朝廷告狀。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考城縣丈量地畝，均派糧額。吳朋等借機請求廢止杞縣征賦，一體均派考城糧額。恰逢顏鯨出任巡按河南御史，他發(fā)現“一地二糧”問題從法理上講本不應成一問題。首先，杞縣和考城分屬不同府別，杞縣歸開封府管轄，考城歸歸德府管轄，兩地中隔一州一縣，亦不相通。損考城固有之地，以歸杞縣本無之疆，于法不宜。其次，杞縣是大縣，考城為小縣，割窮瘠之小縣以益富饒大縣，于理不順；其三，在考城就佃之人，雖初為杞人，但已歷數世，聚成村落，住在考城境內，也有把土地賣給考城土著的情形，因此赴隔邑以輸將，于情不協。何況考城境內的17處寄莊都是外縣人，如果都依照杞縣的做法，考城縣將瓜分瓦解，不可為邑矣。顏鯨指出，法令混亂是杞、考之爭的源頭。河南各地都有客戶墾田的情況，而杞縣居然巧立證據，跨區(qū)域征稅，顯然違背了縣不出縣、州不出州的在地征賦原則。考城地畝連年奏攏不已，皆因疆界不明之故。因此，兩縣征賦的地畝應歸考城收入，考城冊籍中寄種人戶當照冊供辦糧差，如仍有糧差重復者，豁免其交杞縣者；如再發(fā)生重復征稅，追究雙方責任。顏鯨指出，造成“一地二糧”亂象的責任在于杞縣。他徹查河南土地冊籍后發(fā)現，“二糧”所涉冊簿均由杞縣造送，顯然是杞縣侵奪異縣地土，以增加本縣糧額。解決方案在于，地糧不復重派，田賦歸考城收入，并仿照之前杞縣的做法，立石標揭，以示永遠。其實，杞縣人不僅在考城一縣墾種，在歸德府六縣都有開墾土地，計800余頃。但只有考城與杞縣公開爭訟。歸德知府亦支持顏鯨，墾地歸還六縣，杞縣糧差豁除。

顏鯨以地還考的措施甫一出臺，便遭到杞縣民人耿永泰等人的反對。他們認為歸德府變亂成法，有違先前巡撫魏有本的裁斷，懇請兩縣均攤賦役，以息爭端。耿永泰等人一方面害怕杞人所墾土地除考城外盡行歸還其余五縣，另一方面擔心杞縣仍對他們征收名義上的新增地米。戶部接到耿永泰申訴后，責成考城縣令與杞縣縣令查明地畝，歸并錢糧。具體為核查墾地位置、畝角黃冊以及考城開送杞縣的辦納糧差；同時重新丈量土地，核驗考城墾地實有畝數是否與實納錢糧一致。不過，兩縣勘驗地畝與田賦后，戶部并未出臺明確對策，而是提出兩種方案：一是維持原判，將地畝與賦稅統歸考城；二是將地畝造冊歸考城，糧差計畝豁除，田賦二縣丈量均攤，并更定二縣冊籍。不難看出，第二種騎墻做法與豫撫的折中方案如出一轍，兩個縣都不得罪。由于顏鯨的建議未能得到河南當局的積極響應，致使戶部對“一地二糧”問題表現出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而河南布政使糧儲道參議依然沿襲前任巡撫魏有本的做法，由杞縣向省造送清冊。

御史顏鯨進而指出，“一地二糧”案的背后反映了河南官場的因循腐敗和治理混亂。這些官員只看重賦稅利益，而置基本事實于不顧；因二縣糧有輕重，故懲治奸民避重投輕。歸德所屬州縣經界不正，賦役不均，或有田無糧，有糧無田，造成地虧原額、糧多詭隱、差累居民、訴訟日繁、官守失職的混亂局面。表面上看，這是據一方之見以為爭，實際上則是飾詞求聽，最終推導出“民之無良，相怨一方”的結論敷衍了事。“一地二糧”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朝廷議準徹底解決“一地二糧”問題。首先，調取文冊，在杞縣境外地畝文冊中發(fā)現，杞縣在鹿邑、睢州、柘城、考城等地均征收田賦。考城錢糧入杞縣者，土地計有816頃63畝5分，夏秋稅糧計2280石4斗1升。在河南布政司總會文冊中發(fā)現，杞縣新增米2211石6斗8升。兩種文冊對照，偏差不大。這樣就厘清了“一地二糧”的實質，即所謂新增者均系杞縣前此未有科之田地，遂將外地州縣田畝報入該縣，充此新增之額。其次，判定“一地二糧”的始作俑者為杞縣知縣段某，其詐稱開墾新增，實則為有糧田地。他提出的杞縣因有境外之地，遂有新增之糧，如地還考城，則糧有缺額的說法并不成立。最后，解決方案是，將杞縣所報境外土地還給歸德等府，其新增米內糧額，查照各墾地州縣地畝起科予以豁除，這樣在本府不失固有地額，則可平息百姓奏告；在本省不失新增糧額，亦免去墾荒杞人的顧慮。爭訟幾十年的“一地二糧”問題至此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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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