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受生肖文化的影響,國人喜歡以屬相為名,作為出生年的紀念,或以屬相的文化意向為精神寄托。我閱讀清朝命案審理形成的公文刑科題本,也想看看清朝人如何以龍為名,發現乾隆朝與嘉慶朝不同,前者看到較多的龍名,而后者只找到一個!于是不免心生疑惑,嘉慶朝刑科題本的“龍”怎么這么少,這是為什么呢?
乾隆朝刑科題本里的“龍”
乾隆朝刑科題本出現的人名、地名中,有一些是帶有“龍”字的。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合編的兩部乾隆朝刑科題本租佃關系史料,一部是《清代地租剝削形態》(中華書局,1982年),其第220號案例浙江仙居縣彭炳龍等將族內塋田重佃收有頂佃錢文,第329號浙江諸暨縣孫維源得價將佃種寺田轉頂孫日行等耕種案例是“據地保王龍呈稱”,第337號直隸固安縣龐起龍將所佃園地一頃余轉租與王四等耕種,分別出現了叫作彭炳龍、王龍、龐起龍的人。另一部是《清代土地占有關系與佃農抗租斗爭》(中華書局,1988年),第169號案例福建武平縣鐘乘龍家絕賣棉田后違例索找田價,第173號案例江蘇武進縣劉文龍之田因賣出年久找價兩次被判作絕賣,分別出現鐘乘龍、劉文龍兩個人。這些名字均寄予美意,起龍、乘龍都有飛黃騰達的寓意,乘龍還令人想起“乘龍快婿”的成語。
鄭秦、趙雄主編的《清代“服制”命案——刑科題本檔案選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一書出現帶有“龍”字的人名更多,如第8號案例陜西劉昌玉毆傷表侄劉龍錫身死案,47號安徽陳一舉毆死堂弟之中表兄張應龍案,第65號浙江錢世龍致死繼子楊阿壽案,第129號江蘇唐龍海戳死陳生案,第280號江蘇劉華文戳傷胞兄劉明文身死案中出現了殷起龍,第378號河南蘇鐘氏與趙赦通奸同謀勒死親夫蘇魁元身死案中有伙種王人龍,本來姓王,加上“人龍”意為人中之龍,就好像是在說自己是國王、皇帝一樣。
龍也是姓氏,《清代土地占有關系與佃農抗租斗爭》第188號案例湖南靖州龍美孝捏造絕賣地契圖占典入之地,該案例還出現保正龍玉俸?!肚宕胺啤泵浮炭祁}本檔案選編》第232號案例,湖南舒龍氏謀勒未婚女婿劉心發身死案,該女性未嫁前也是姓龍,出嫁后冠以夫家姓舒。
龍也被用作地名,《清代地租剝削形態》第87號案例湖南龍山縣張星鰲佃給債戶山場借給工本秋收還債分糧,《清代土地占有關系與佃農抗租斗爭》第132號案例廣東龍川縣鄒癸生違反絕賣田地不應找價之例致釀人命,第133號浙江龍泉縣陳允蟾私贖業經轉賣之田,第153號江西龍泉縣袁棕昌欲贖遠年賣出之田,分別在湖南龍山縣、廣東龍川縣、浙江龍泉縣、江西龍泉縣發生了命案,這些都是帶“龍”字的縣名。還有一些縣以下的小地名帶“龍”字,如《清代土地占有關系與佃農抗租斗爭》第55號案例四川瀘州胡洪林租種地畝收成歉薄要求照鄉例主佃均分,命案系瀘州直隸州伏龍鄉甲鄰報案,第239號廣西博白縣魏朝維阻攔地主黎萬忠派工強挑禾把抵還欠租案例,由龍潭堡保正鄭仁祖稟稱,伏龍鄉、龍潭堡是帶“龍”字的小地名。伏龍鄉,這個地名霸氣,有降龍伏虎之意味。
隴虎豹還是龍虎豹
我主編的《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天津古籍出版社,2019年。以下簡稱《分省輯刊》)一書記載,嘉慶十年(1805年)十二月初七,山西汾陽縣民陳文謨因索錢扎傷陳大隴身死一案,兇犯陳文謨是汾陽縣人,年28歲,父親已故,母親王氏,弟兄四個,他居三。向來同二哥陳文典、四弟陳文訓在汾陽小虢城村開面鋪生理。與陳大隴同姓不同宗,素識沒仇。嘉慶十年七月間,陳文謨與陳大隴各出本錢五千文,伙開肉鋪生意。到十月間,各收本錢,閉鋪歇業外,有陳大隴經手賒出欠錢1700文,言明討回分用。十二月初七午后,陳文謨查知陳大隴已把錢收得,向他索要,陳大隴不肯分給。陳文謨生氣,與他吵罵走散。傍晚時,陳大隴與他兄弟陳大虎、陳大豹到陳文謨面鋪前叫罵,陳文謨出街回罵,陳大隴就用手拿鐵鍬打傷陳文謨左腮頰。陳文謨順拔身帶小刀扎他項頸兩下,陳大隴坐地辱罵。陳文謨奪過鐵鍬,又打傷他囟門倒地。那時兄弟陳文訓拿著順刀同哥哥陳文典出街幫護兄弟,與陳大虎相打。陳文典接過陳文謨手內鐵鍬向陳大豹毆打。陳文謨用刀扎傷了陳大豹頂心囟門偏右左額角,陳大豹倒地辱罵。弟弟陳文訓把陳大虎打倒,又用順刀砍傷陳大豹右胳肘、右膝、右腳面。陳大隴的兒子陳云廝趕來喊罵,陳文訓又用順刀砍陳云廝,楊谷輔、李玉趕來勸散。不料陳大隴到初八日早因傷死了。
這起案件里,同姓不同宗的陳文謨與陳大隴共開肉鋪,后因歇業分錢產生糾紛,值得注意的是兩撥陳氏兄弟的姓名。陳文謨有二哥陳文典、四弟陳文訓,大哥的名字刑科題本沒有出現,已知的兄弟三人文典、文謨、文訓,“文”為字輩,典、謨、訓,有可能取自成語“典謨訓誥”,出處為《尚書》中的《堯典》《大禹謨》《湯誥》《伊訓》,泛指經典之文。未載的大哥很有可能名為“文誥”。這些名字寄予文化建樹的美好寓意。陳大隴有兄弟陳大虎、陳大豹,按照取名排行相同、寓意相通的原理,老大應當是“陳大龍”才匹配。可是“龍”被“隴”代替了,這是為什么?
不僅有隴還有瓏、瀧、
還有個案子里的人名值得推敲。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以下簡稱《輯刊》)記載,浙江湖州府烏程縣客民陶七幅因債務爭斗致使胡在興落河身死一案,據胡在升供:
江蘇無錫縣人,兄弟胡在興向在烏程縣西門開張釘店。與陶七幅、陶應隴、陶開泰弟兄同鄉相好。陶開泰們也在烏程開張釘店。嘉慶十六年五月二十四日,陶開泰從無錫回店。兄弟胡在興向問有無家信,因兄弟曾借陶應隴錢三千文,本已清還,利尚未清。陶應隴向兄弟索討利錢,爭鬧,陶七幅幫討爭打,兄弟被陶七幅毆跌落河。小的聞信趕來查看,兄弟已經淹死。(《輯刊》第1冊,第912頁)
來自江蘇常州府無錫縣的胡氏兩兄弟、陶氏三兄弟分別在烏程縣城開設釘店。胡氏兄弟在升、在興,應為“在”字輩,名為升、興,均為向上之意。而陶應隴、陶開泰、陶七幅三兄弟取名規律性不強。陶應隴,無明顯寓意,且不成詞,不過應隴有相近的“應龍”一詞,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種龍,據《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載,應龍、魃等幫助黃帝戰勝蚩尤。三國時期《廣雅》記載:“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龍,有角曰虬龍,無角曰螭龍?!睉埖男蜗筇卣鳛橛谐岚?,應龍即有翼之龍。以應龍為名,有神威意向。我們在前面談到的乾隆朝刑科題本中,就看到安徽有個人的名字是張應龍。
另外,嘉慶九年(1804年)云南峨縣夷民李阿抖因口角打死白玉隴案,玉隴,或作玉龍,充滿美感與吉祥,而“玉隴”一詞似不成立。(《輯刊》第3冊,第1536頁)嘉慶十三年(1808年)浙江嘉興府石門縣民人蔣文隴毆傷陳大身死一案(《分省輯刊》上冊,第723頁)中的蔣文隴幫工度日,他的名“文隴”也沒有什么意思,倒讓我聯想到乾隆朝刑科題本中提到的劉文龍,還有明朝末年鎮守遼東皮島的大將毛文龍。文龍,多么響亮的名字,或許蔣文隴的名字應當是“蔣文龍”!
以上幾個命案中出現的人物陳大隴、陶應隴、蔣文隴,看來都有可能名字中之“隴”為“龍”才妥當。
我還注意到,刑科題本里與“龍”字音相近的字“瀧”“瓏”用于名字時,有可能替換了“龍”字。類似前述陶應隴的事例,還見于吉林長春廳客民薛應瓏因索欠毆傷前雇主張明詳身死一案。奉天岫巖廳人薛應瓏,年46歲,父母已故,弟兄二人,并無妻子,早年來吉林地方傭佃度日。(《輯刊》第1冊,第1474頁)薛應瓏的“瓏”,也有可能應當是“龍”字。貴州鎮寧州民吳應瓏因借錢糾紛傷父妾陳氏身死案,吳應瓏的“瓏”,又是一例。(《輯刊》第1冊,第302頁)再如嘉慶七年(1802年)湖南永明縣民何云幅等毆傷小功服叔何如應身死案,何氏家族中還有一位何云瓏(《分省輯刊》下冊,第937頁),云瓏,若為“云龍”,則文意俱佳。嘉慶十二年(1807年)湖北歸州審解民人彭發義放槍拘傷賀元身死一案,案中還有鳥槍傷及田大瀧左胳膊一事(《分省輯刊》下冊,第855頁),大瀧,或為“大龍”,更符合起名的規律。
其實,刑科題本出現的人名中,還有大量的“”,有可能其中相當多的是替代了“龍”字。如甘肅西寧縣回民韓文全等共毆王貴才身死案,據兇犯韓文全供:“嘉慶十八年上,莊民姜海旺把旱地一段當與客民武殿魁管業,得錢三十二千五百文。后來武殿魁把地租與王貴才耕種。二十年十月里,姜海旺要尋主杜賣這地,小的央馬成說合,講定地價大錢四十五千九百五十文,立契賣與小的為業?!保ā遁嬁返?冊,第1576頁)中國古人對于子女寄予成龍成鳳的期望,或在為兒女起名字時用上。因此,馬成可能原名是“馬成龍”。再如嘉慶十九年湖北黃岡縣審解民人余正太戳傷余耀齡身死一案,案中出現有余成一人(《輯刊》第1冊,第251頁),與上一事例同理,或應為“余成龍”。
還有個事例表明,姓氏的“龍”也有可能被替換了。貴州普安廳差役陳德潤等共毆劉正春身死一案,出現差役趙三、隴升(《輯刊》第3冊,第1869頁),隴升之“隴”就有可能是龍姓的“龍”字。
“龍”何以消失
人名中看不到“龍”,那么其他名稱如何呢?寺名中多出現“龍”。如河南嵩縣二龍廟道人趙仁秀因爭寺產打死孫義貴案,據兇犯趙仁秀供:“師兄死后,因本縣黑峪二龍廟里沒有住持,小的叫他去料理香火,他不守清規,窮苦不過,時向小的借貸。”(《輯刊》第3冊,第1124頁)再如安徽龍井庵僧人松和打死竊賊張和尚案,安慶人松和“自幼在龍井庵披剃出家”。(《輯刊》第3冊,第1126頁)再如四川南部縣審解民人吳文謨毆傷回龍寺僧德宣身死案,西充縣人德宣“自幼在南部縣回龍寺為僧”。(《分省輯刊》下冊,第1200頁)二龍廟、龍井庵、回龍寺的寺庵名稱,都不回避“龍”字。
不過,四川瀘州僧心聰挑撥致僧洪明戳傷王樸身死案,僧人洪明“自幼在九瀧寺披剃出家”(《輯刊》第3冊,第1179頁)?!熬艦{寺”寺名頗為奇怪,如改為“九龍寺”則順暢了??梢娝旅械摹褒垺币灿锌赡鼙惶鎿Q了,但這是個例,遠不及人名都被改換了為多。
但是,清朝并無人名不許用“龍”字的規定。清代康熙、雍正、乾隆時期名將岳鐘琪,號稱岳飛二十一世孫,累官拜陜甘總督,其父四川提督岳升龍,甘肅臨洮人。岳升龍并未被要求改名,以避開“龍”字。
看來刑科題本中人名避免出現“龍”字,而代之以音同的其他字另有原因。我們知道,皇帝自認為是真龍天子,龍象征著皇帝,所以皇帝睡龍床、坐龍椅、穿龍服、用龍器,皇帝的臉面也是龍顏,似乎龍成了皇帝的專用。在意識形態領域,龍成為皇帝的專屬,象征著皇權。刑科題本是記載命案的公文,理論上要直達皇帝預覽,如果皇帝看到別人也用龍起名,這樣的事情在官場看來應當是避免為好,公文的層層傳遞也應維護皇權的神圣,出現“龍”字亦屬有失慎重。加之,刑科題本中出現的人名,多屬于案犯,他們名字中竟然有“龍”字,也是不配,去掉他們名字中的“龍”字才符合官方意識形態。
該交代刑科題本中出現過“龍”字的人名了。貴州大定府的黨雙隴等因口角共毆包世謨身死案,這個雙隴,我覺得有可能應當是“雙龍”。但是該題本中還有個人叫柯龍書(《輯刊》第3冊,第1832頁),出現“龍”字。一件題本難道寫“柯龍書”不必回避“龍”,而寫“黨雙隴”則以“隴”代“龍”,我也不太好解釋清楚。事情就是充滿不確定性,各種偶然的情形都有可能發生,這或許可以視為特殊的意外事例。但是,這個實例不足以否定本文的總體分析與事實。
最近有關清朝刑科題本文本書寫的研究,也可支撐我的上述分析邏輯。德國學者梅凌寒通過對刑科題本的大量閱讀,發現很多案情出奇地相似,敘述的方式也一樣,給人的感覺是,很多刑科題本是套用模本框架撰寫出來的。官員在刑科題本里只描述能夠支持審判結果的案情,他們有時會對案情進行重述,以便符合相關范本的格式要求。(梅凌寒:《刑科題本的擬成:以寶坻縣檔案與刑科題本的比較為依據》,《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11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可見刑科題本有著相應的“范本”,制約著“龍”字的出現。臺灣大學歷史系的李麗芳博士從刑案文化的視角重新理解刑科題本,認為刑科題本既是書寫刑案的一種文類,也作為命案檔案得到皇帝的凝視而程式化,程式發揮意義要鑲嵌在日常生活的脈絡,案件隱藏著特定的儒家價值。強調讀者要采取批判性的閱讀策略。(李麗芳:《罪與罰:由刑科題本析論清代刑案書寫》,《法制史研究》第37輯,2020年)據此,刑科題本里人名中“龍”的大量失蹤,是嘉慶朝公文進一步“程式化”的需求,我的閱讀或許尋找到了不少“龍”的蹤跡,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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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