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上末村白族火把節探析

火把節的傳說

上末村位于云南省大理鎮南部，白族占全村人口的90%，村內至今仍有本主節、火把節、觀音會等白族特色節日習俗。該村火把節的來源有三種傳說。

（一）皮邏閣火燒松明樓

《滇志》卷十五《人物志·列女》及《昆明縣志》卷二《風土》等記載：唐初，洱海流域主要分布著蒙詔、越析詔、浪穹詔、賧詔、施浪詔、蒙舍詔。六詔之中，蒙舍詔（今巍山）詔主皮邏閣，以祭祖結盟為借口，新建松明樓宴請其余五詔領主，于宴會時火燒松明樓，滅五詔領主，一統六詔。賧詔（今鄧川）詔主夫人白潔感到不安，欲阻止夫君前往，但詔主擔心如果五詔在宴會中結成聯盟，那對賧詔非常不利，于是決心赴宴。白潔夫人阻止無果，遂送給夫君鐵釧并要他戴在手臂上，保佑其平安。農歷六月二十四，皮邏閣借口離席并下令軍士放火燒樓，事后對外稱是天火燒毀。各詔主夫人聽聞慘訊，都前來尋找自己的夫君。二十五日，白潔夫人深夜騎著馬、打著火把奔赴蒙舍詔。當看到松明樓已成為一片燒焦的廢墟，她不顧炎炎柴碳尋找夫君，直至十指鮮血淋漓才找到戴著鐵釧的夫君尸首。這時皮邏閣看上白潔夫人美貌，欲與她成婚，白潔夫人假意應承，趁回家葬夫之際，率兵反抗蒙舍詔，為夫報仇。雖然最終失敗，但白潔夫人聰明、賢惠、剛烈的性情，展現出白族女性的傳統美德。后人為紀念白潔夫人英勇以及忠貞之義，將六月二十五定為火把節。

（二）白王赴宴明子樓

相傳南詔建國前，有一位領主想一統洱海流域，于是他在都城（今鳳陽邑）造了以松樹明子為原料的樓閣，邀請周圍領主相商結盟。如商議成功，放這些領主回去；如商議不成，他便用火點燃樓閣，進而一統洱海流域。當時鄧川的白王（相傳為白族先祖）深懷仁心，他明知危險，但如果不去，勢必引起戰爭，百姓遭受苦難，最終他仍決意前往。農歷六月二十五，鳳陽邑領主宴請各領主在明子樓相聚，聽大本曲并商議結盟，白王以及其他領主皆不同意結盟，于是鳳陽邑領主趁著各領主醉倒沉睡，點燃明子樓，將他們活活燒死。因為明子樓就在鳳陽邑，為了緬懷被燒死的白王和領主們，鳳陽邑村不舉辦火把節，只進行三天三夜的大本曲表演，白族人民將六月二十五定為火把節紀念白王。

（三）跋達求五谷

遠古先民沒有種子，沒有糧食吃，只能靠打魚狩獵度日。這時，有一位叫跋達的人，為了讓人們吃上食物，不辭辛勞走了百天，到慈善的觀音面前訴苦，懇求觀音賜予百姓五谷種子。觀音便給了他五個小葫蘆和一個大葫蘆，并囑咐：“這五個小葫蘆里裝著五谷糧種。第一個蕎種撒在高山上，第二個大麥種撒在半山腰，第三個大豆種撒在山腳沙地上，第四個秈米種撒在溪河兩邊，第五個糯米種撒在水田里。要撒完五個小葫蘆，才能撒大葫蘆里的樹種。”跋達興奮返回，邊走邊撒，只顧著撒五谷種子，沒料到背上大葫蘆塞子掉了。當五谷種撒完，樹種也撒完了。跋達正要返回，轉身一看，走過的山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大樹，路沒了。而當人們看到五谷生長，十分感激跋達，但看到遮天蓋地的樹林，想到跋達一定迷路了，于是便點上明晃晃的火把去找跋達，但最終未找到。大家去拜見觀音，請求把跋達封為“五谷神王”，并在農歷六月二十五這天，祭祀祈愿，吃新米，吃新梨，點火把迎跋達，到田埂用火把“照穗”驅蟲，祈求五谷豐收，火把節就此流傳下來。

火把節的儀式

事先采集或購買鳳仙花，將它搗碎，用樹葉或是布條包在指甲上，用棉線緊裹一晚，鳳仙花獨特的火紅色便在指尖呈現。用鳳仙花染出的火紅色要近一個月才褪去，據說這不易褪去的火紅色正是為紀念白潔夫人刨炭認骨時鮮血淋漓的手指。

在火把節當天，村民接出嫁的女兒回家吃飯，不請姑爺只接女兒，因為在傳統認知中，和姑娘回家吃飯的姑爺是“憨姑爺”。有孩子的女兒，要帶著孩子一起回家，吃過晚飯后女兒在娘家熱熱鬧鬧參加火把節歡慶，儀式結束后便要回婆家，不能在娘家過夜，據說是為了紀念白潔夫人忠貞之舉。

扎祭大火把十分重要，白族村民都會扎一束大火把立在村中央。在上末村，當年牽頭準備大火把的是上一年火把節中搶到大升斗的人家，大升斗由手工藝人用棉紙和竹棍制成三升三落的反向斗形，由牽頭人準備當年大升斗。此外，還需把村中今年新婚家庭召集起來，籌備物資，并一同扎制大火把。一般而言，男人們會一同上山砍足竹篾，將竹篾捆扎起，捆扎時要遵循“平年捆扎12圈，閏年捆扎13圈”的規定。女人們則準備好海棠果（火把果）、梨、蘋果、紅綠彩旗、紅香等，將水果用線串成長串備用。火把節當日村民共同扎制大火把，將梨串、海棠果串、紅綠彩旗、紅香等掛上，并將大升斗插上。扎制好的大火把有四五丈高。接著，青壯年在老人指揮下，利用繩索竹梯將大火把豎立起來。

當日下午，村內蓮池會的老齋奶們會在本主廟前擺設神壇，準備豬頭、雞、鴨、魚、雞蛋、茶、酒等物品，向大火把敬獻三牲供品。老齋奶們點香誦經：“一慶子孫大發旺，二慶斗母坐百雙，三慶賀思撈果秋，四慶四季保平安。”表達對生活美好的祈愿。

跑馬是早期娛樂活動，通常在下午舉行，村中擅長賽馬的小伙兒會騎上馬，在大火把下繞上三圈后跑向隔壁鳳陽邑村，這是一個小型賽馬會。但隨著交通道路改善，村里交通環境已不適于舉辦該活動，現如今跑馬只在較少白族村落中留存。

節日的盛大與隆重，不僅體現于繁雜的準備過程，更熱鬧的是當天豐富的習俗環節。

在傍晚點火前，村民們歡聚在大火把邊，白族婦女們穿著民族服裝，唱起大本曲，打起霸王鞭，舞起白族舞，營造歡樂的節日氛圍。這是近年廣場舞興起后，白族女性為歡慶火把節新加入的娛樂形式。

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點火前念祭文拜五方：“一拜東方甲乙木，二拜南方丙丁火，三拜西方庚辛金，四拜北方壬癸水，五拜中央戊己土，全村人吃不愁來穿不愁。”邊念邊取活雞雞冠上的血，抹在大火把上，伴隨著鞭炮聲，由村中最年長老人舉起長桿點燃大火把，火把節正式開啟。

大火把熊熊燃燒時，有小孩的人家用面團在孩子身上邊揉滾邊說驅除邪怪的吉利話，然后將面團塞在大火把的末端或是扔到大火把的中央。隨著大火把的點燃，小孩身上不吉利的東西就隨著面團被大火燒盡。

端午節時，村民用五色彩線系在手腕或腳腕，直到火把節時，才將彩線扔進火把中燒掉，祈求驅邪去病保平安。

在大火把燃起的火花樹下，婦女們背上小孩（一般是5歲以下的孩子），撐傘或戴草帽，圍著大火把轉上三圈，一邊轉一邊念道：“快走，快走，邪祟離開，我家孩子一生清吉平安。”村里人認為，這能為孩子消除邪祟并帶來福壽吉祥。

最熱鬧的是耍火把。村民借著大火把火勢點燃自己的小火把，互相抓起松香面，灑向小火把，火苗頓時騰起一大片，直至對方腳邊。大家認為這是一種祝福，因為這燒去了晦氣、霉氣與邪氣。

人們還會舉著小火把成群結隊在村道環繞一圈后，再繼續去田野游行，據說這樣不僅能驅除邪魔，還能驅除田野蟲害。

在火把點燃前，當年新添小孩的家庭會在老人房里，準備好水果、瓜子、餅干、茶水、酒水等物品。待大火把點燃后，村里年長的老人在桌前相聚，聊古談今并品嘗美味的酒席。老人們會對這些家庭說吉利話祝福，村民認為長壽老人的祝福，能夠庇護家中小孩平安健康。

大火把燃起后，新婚男人聚集在大火把下，爭奪大升斗。大升斗是紙制的，為三進三升反斗（古時糧食量器）的形狀，據說誰搶到了來年將會家庭興旺。

搶到大升斗的家庭，將大門敞開，備好茶酒瓜果，燒起爐灶備好湯圓、面條，再備上核桃紅糖姜水，招待隨后來家中送斗、送福的村民。

待大火把燃盡，村民們敲著鑼、打著鼓、放著鞭炮，熱熱鬧鬧將大升斗送去主人家中。有人先在主人家門口說：“送福送斗入家門，一年興旺福潤，清吉平安，送斗入門咯！”再將大升斗送入家中，隨后村民在院子里唱起大本曲，跳起霸王鞭，至深夜才歸家。

火把節的文化內涵

古老的民俗節日被代代傳承，承載著豐富多元的民族意蘊和文化內涵。

據筆者多年觀察得知，火把節是驅邪求吉意蘊的集中體現。首先，白族村民把象征美好的物件懸掛在大火把上，如大升斗，以及掛繞在火把周身的紅香、彩旗和果串。

其次，村民相信火的驅邪之力，因而用火驅邪禳災，如滾面團、燒彩線、轉火把等。其中重要主題就是對孩子的關注，一方面，孩子生命脆弱，容易遭遇危險；另一方面，孩子是家庭、村落、民族的希望，火是為幼小生命保駕護航的最好利器。如火把節的主要承辦者是新婚夫婦，有小孩的家庭會滾面團、轉火把、備果酒席等，他們內心堅信火的威力。

最后，燃燒才是驅邪求吉能夠達成所愿的關鍵。所以當大火把燃起，縱然火星四濺，年輕人仍會奮不顧身地爭搶大升斗，媽媽們仍會背上孩子轉火把。儀式行為往往會促使事物發生質變，燃燒讓原本普通的大柴堆變成具有神圣力量的大火把。它燒去人們擔憂，點燃生活的希望，所有邪惡化為灰燼，留下吉祥如意。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一年一度火把節，是對人的一次洗禮，周期性地為百姓增添活力與希望。

西南地區許多民族也有火把節，但傳說各有不同。如彝族的阿番神、傈僳的族諸葛亮燒瘴氣、納西族的天將拯救人間活動等。

作為火把節深具有影響力的來源傳說，“皮邏閣火燒松明樓”既形象地解釋了火把節的來源，也塑造出了白族杰出女性——白潔夫人。作為白族女性的代表，她融合了堅貞、聰慧、勇敢等優秀品質。為了表達對她的敬仰，有的村落供奉她為本主，敬供香火。其中儀式環節也體現對她的紀念和愛戴，鳳仙花染出火紅手指甲以及接女兒，便是緬懷和致敬她在松明樓刨炭認骨的忠貞英勇行為，而早期跑馬儀式，則是為了紀念她深夜趕往蒙舍詔英勇颯爽的救夫行為。

此外，節日祖先崇拜意識體現在“白王赴宴明子樓”中。當問及白王身份時，有老者答道：“白王是白族的先祖，他犧牲自我使百姓免受苦難，受到了白族人民的尊敬與愛戴。”該傳說主要對鳳陽邑村在火把節期間不立火把而舉辦大本曲的民俗進行闡釋。相鄰的上末村也受影響，將跑馬終點設在鳳陽邑村，賽馬小伙圍著大火把跑三圈后，飛奔而去。這場活動并沒有輸贏，但表達了村民對白王的緬懷之情。

在各民族神話傳說中幾乎都有共同的命題：求谷神。“跋達求五谷”中的跋達是普通百姓，他歷經艱辛，付出生命為百姓求得谷種，改變人們的生活。他身上既折射出人類前進歷程的艱辛，也體現了白族人依靠自己改變命運的氣概，同時，也包含白族民眾舍己為他人的仁義之舉。如果說白潔夫人是白族女性的代表，白王是白族人民敬仰的先祖，那么跋達就是白族精神的象征。

此外，觀音信仰在大理也有著獨特的地位。上末村火把節除了村中的大火把外，村民還會相聚在觀音塘廟門前豎立大火把。在跋達傳說中，觀音給予他五谷，當找不到跋達后，百姓去向觀音祈愿，因此上末村火把節中的觀音信仰相比于其他白族村落更為明顯，這與該村緊臨觀音塘特殊地理位置有關。觀音塘作為大理觀音崇拜的中心，相傳觀音老母負石阻兵救了當地村民。可以說參加火把節的村民幾乎都是信仰觀音的，特別是村中老人，他們既是火把節的參與者，也是觀音的虔誠信仰者，這些正是當地民族習俗與佛教信仰融合的重要表現。

節日中的儀式習俗是最為豐富多元的，但無論多么復雜的儀式表象，其創造者和推動者都是民眾，而現實需求是民眾創造或改變節日習俗的動力。火把節的祈愿也如此，白族人喜歡用“清吉平安”來囊括所有美好愿望，包含農業豐產、健康長壽、人丁興旺等，表現出白族民眾對生活的多重期許。

農耕民族白族對五谷豐登有深切的期盼。在火把節時，蓮池會進行祭祀、點香誦經、敬獻三牲，是對自然火神的祭祀，向本主祈求庇佑，并為全村祈求清吉平安。儀式中，大火把上的果串、大升斗也是這一含義的重要象征，斗是量糧食器具，三個反斗形狀而制的大升斗寓示糧食滿斗滿倉。當年搶到大升斗的農戶說道：“搶到大升斗，今年農業大豐收，吃不愁，穿不愁。”因此這成為村民期盼農業豐收的重要事項。《昆明縣志》中這樣描述白族的火把節：“六月二十五日，束松明為火炬，照苗田，以火色占農。”不難看出，耍火把的照穗與農業緊密聯系，舉著火把在田里祛除邪祟和害蟲，正是白族人民將期盼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美好期許寄托在火把節節俗上的鮮活證明。

此外，儀式中還有對長者的孝道與敬重。白族村落都有老人組建的蓮池會、洞經會等民間組織，作為傳統節俗活動的守衛者和傳承者，“他們不僅更早地接受了傳統，而且還確定了部分儀式的細枝末節”。老人是村治傳統權力的象征，村落的本主節、火把節等都需要他們來把關、操持。火把節的儀式也不例外，祭祀、開光以及點火都是村內德高望重的老人，準備的果酒席特意慰勞在火把節操持事項的老人，這不僅體現了白族人民尊老敬老的優良美德，也是在節俗中祈求長壽重要愿景的表現。

傳統文化十分重視家族興旺，白族火把節也是寄寓人丁興旺愿景的祭祀豐產性節日。新添人口的家庭籌備果酒席雖然需要一筆花銷，但是他們都感到榮幸，因為這既是對村落社群內部的宣告，也被賦予特權，更是對人丁興旺祈愿的充分體現。如揉面團和轉火把的主體都是小孩子，因為幼小生命需要呵護與庇佑，為他消災祈愿，這是為了延續血脈、希望家族興旺的呈現。

（題圖：歡慶火把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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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大理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