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若望事件再研究

梵蒂岡圖書館藏有一份來華耶穌會士傅圣澤帶回歐洲的胡若望的手寫文獻，盡管這份文獻已經由美國漢學家史景遷做過介紹，他根據這份文獻寫出了一本具有故事色彩的專著，但一旦我們深入研究這份文獻，就會發現史景遷在講述胡若望的故事時，對這份文獻并沒有深入研究。故本文將這份文獻和新發現出版的法國國家檔案館的文獻加以對照，對胡若望事件做了新的解釋。

史景遷的研究

美國漢學家史景遷為這份文獻專門寫了一本書《胡若望的疑問》，對這份文獻所涉及的人和事做了清晰的交代。這里我們依據史景遷的研究，對這份文獻涉及的人和事做一簡略的介紹，然后我們再回到文本本身展開研究。

胡若望是一名入了天主教的廣州人，真名無處可查。他于1700年約19歲時皈依了天主教，后在羅馬教廷傳信部（Sacred Congregation for the Propagation of the Faith）設于廣州的教堂做看門人和傳道師。負責管理他的是潘如（Domenico Perroni）神父、傅圣澤（Jean Francoise Foucquet，1665—1741）神父。他們都是來自法國的耶穌會士，后調入北京和白晉（Joachim Bouvet，1656—1730）一起研究《易經》，是在華耶穌會士中索隱派的重要成員，后康熙允許其返回法國。由于傅圣澤正在從事從古代典籍中發現基督的痕跡的研究工作，他需要查閱很多中國古代的經典，因此，他希望一名中國文人隨他一起返回歐洲。在最后的時刻他確定了帶胡若望返回歐洲，作為他的抄寫員，時間是五年，年薪是每年二十兩銀子。雙方簽了合約。返回歐洲后，胡若望一直行為舉止怪異，也沒有很好地完成自己的抄寫任務。這樣從巴黎到奧爾良，幾經周轉，傅圣澤對他十分不滿，十分后悔將其帶到歐洲。奧爾良的神父葛拉曼在收留了胡若望時給杜赫德神父寫信描述了他們收容胡若望的情況。

昨天晚間七點，我們驚訝地在門口發現傅圣澤神父帶來巴黎的那名中國人。他的悲慘狀況使我們深感同情，于是我們收留了他。可是我們完全不曉得該拿他怎么辦，又完全不理解他說的話或比畫的手勢，以致無法明白他為何離開巴黎，又想到何處去。不過，明顯可見的是，他來到這里并未攜帶任何說明信件，而且由他的雙手來看，他必然是在不幸的狀況下逃出來的。此外，由于他一再提到“中國”與“北京”，還有“羅馬”與“教宗”，因此我們猜測他可能想前往羅馬，再繼續返回中國。

胡若望此時已經拒絕給傅圣澤抄寫任何材料，而傅圣澤則認為只要胡若望不給他抄寫材料，他就不付他任何費用。

1723年4月11日傅圣澤給警察總監阿爾讓松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總之他在某些時候——而且這樣的狀況愈來愈頻繁——就會變得毫無理智。他的愿行還伴隨著惡意與固執，不論祈禱、威嚇或寬仁的對待都無法加以扭轉。

由于我無法強迫他與我同行，而必須將他留此地，因此，我認為我必須將他的真實本性告知閣下。這個可憐的人如果不受到約束而送到收容他這類人的場所，無疑將會落入極為悲慘的境地。他將在巴黎四處乞討，甚至在全國到處游蕩，制造我們不樂見的騷動。

我因為一直盼望他能改邪歸正，所以拖延至今才告知您這些訊息。盼望您能重視我說的話，下令逮捕這個卑劣之人。他一旦被捕，不再能夠恣意行事，也許能夠恢復理智也不一定。

由于傅圣澤的請求，后在羅馬教廷和法國國務卿的交涉下，法國的國務卿以國王的名義簽發了“秘密逮捕令”。這樣胡若望被送進了沙朗通的精神病院關了起來。胡若望真的有神經病嗎？這個問題在教會內部一直有著疑問，后來在戈維理神父的親自干預之下，這位在廣州待了二十多年的神父在和胡若望談話后發現他精神正常，問題出在傅圣澤沒有遵守合同支付他應有的費用。1723年9月樞機主教們投票，決定資助胡若望返回中國，并幫助他購買衣物，償還他部分費用，回國后廣州教區再付一些費用給他。戈維理神父也把胡若望寫給傅圣澤的信轉給了他。由此，這份文獻便隨著傅圣澤的文獻一起留在梵蒂岡圖書館之中。

在史景遷的著作中只提供了三份原始文獻，一份是“葛拉曼寫給杜赫德神父的信”，一份是“葛拉曼寫給傅圣澤的信”，一份是“傅圣澤寫給警察總監阿爾讓松的信”。

關于新發現的胡若望歷史檔案

2019年，南開大學外語學院與法國外交部檔案館合作出版的《法國外交部檔案館藏中法關系史檔案匯編：巴黎分館·卷一》，給我們提供了更為豐富的原始法文檔案。現將幾份可以更好地幫助理解梵蒂岡檔案館Borg.cin.511.5的文獻抄錄如下：

新文獻一：傅圣澤給教廷特使的審計員羅塔的信。

尊敬的先生：

昨天發生了一件意外事件，我覺得有必要寫信向您說明。那個中國人很喜歡參觀巴黎，我們給他安排了一個仆人帶他到一些外國人可能會喜歡的地方游覽。當他們在宮殿參觀時，中國人不知怎么忽然和向導走散了。今天凌晨三點鐘，夜間巡邏隊找到了他并把他帶回住處。他的狀態似乎不宜見教廷大使閣下。另外，我還得說明，他很臟，而我也不能給他買體面的衣服，因為他會把一切撕壞丟棄，什么都不愛惜……

禮拜六下午于發愿者之家。（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譯，《法國外交部檔案館藏中法關系史檔案匯編：巴黎分館·卷一》，南開大學出版社，2019年）

新文獻二：葛拉曼院長3月3日給傅圣澤的信。

您有些話要告訴那位中國人，但我還沒有與翻譯見面，他和我一樣都有一些事情要忙。不過，我希望今天能和他談談……

那個中國人有時在教堂里還會戴帽子，不過這種情況很少出現了。自從收到您的信以后，我通過翻譯批評了他的錯誤，他已經不再那樣做了。他現在和過去一樣，脫下帽子，垂下雙臂，虔誠地祈禱。

我還沒有告訴您他半個月前犯的一個錯誤。我給他讀您用漢語拼音寫給他的信，您在信中給他提出好幾條忠告。當我讀到您說如果他再不改正自己的行為就和他斷絕關系的地方時，他跳起來撲向那封信，把它從我手中奪過來撕得粉碎。當時我們的一個仆人在場，他無法容忍這種無禮行為，就在他背上打了四五拳。我并沒有太生氣，然而我禁止仆人繼續再打他。從此以后，除了吃飯時鬧過一次小脾氣，他都表現順從，也不再大喊大叫了，我覺得他變得很理智了……

新文獻三：傅圣澤寫給主管中國事務的特別委員會的信。

各位尊敬的主教閣下：

傅圣澤神父恭敬地請求各位主教閣下關照一名叫胡若望的中國文人。傅圣澤神父經過亞歷山大宗主教批準，將他從中國帶到歐洲。亞歷山大宗主教閣下甚至還曾俯允待其抵達羅馬將予以照顧。此人原居廣州，服務于傳信部廣州傳教處。該傳教處目前有潘如神父主持，他同時也是傳教團的總特派員。潘如神父殷勤地將此人推薦給傅圣澤神父，認為此人可以幫助傅圣澤神父整理他帶去歐洲的大量中國典籍。這名叫胡若望的中國人約四十歲，他不習慣海上旅行，一路上頗受暈船之苦。到達巴黎后，他患上了瘋病，導致神經失常，無法繼續旅行到羅馬。駐法國宮廷的教廷大使馬賽閣下好心將其送入一家救濟院。這家救濟院的院長表示，如果沒有收到照料他日常生活所需的費用，就無法再繼續收留他。這是最近剛剛從小艇大使助理寫來的信中得知的消息。我懇求各位主教閣下下達合適的命令，幫助這個不幸的中國人。這將是一個巨大的恩典。

新文獻四：紅衣主教薩克里潘寫給駐巴黎教廷大使的信。

駐巴黎教廷大使閣下：

關于耶穌會士傅圣澤神父帶回歐洲、后來送進巴黎一家救濟院的那名中國人的現狀，我們了解到各種情況。傳信部認為理應關照這名中國人。如果他如人所言已經痊愈，傳信部希望您能夠費心送他從圣馬洛或路易港或奧斯坦乘船回到中國的廣州港，并請您先給他必需的路費，這筆費用最終將由傳信部負擔。請您執行確定提供給他費用的金額。如果他的神智仍未恢復，就請您憑著自己的虔誠和熱心，說服收留他的那家救濟院繼續仁慈地收留他。但是如果他們拒絕繼續以慈善施舍的名義為他提供飲食，那也請您以傳信部的名義堅持此請求，直到這名中國人完全恢復，我們就可以按照前面所說的那樣，尋找合適的時機送他回國。您在以上所說的任何一種情況下支付的所有費用，都將得到償還。根據慣例，這些錢將由為您送信的人給您。我等待您的回復并請您接受我衷心的問候。

紅衣主教薩克里潘

1723年9月21日

梵蒂岡圖書館胡若望手稿

史景遷所依據的中文文獻，就是梵蒂岡圖書館所藏的胡若望信件手稿。今重新整理如下：

謹啟奉者：憶自粵東航海同行，及至一年有奇月日，即到大西巴里（譯注：巴黎）京城。并無過犯，可謂托賴天主、罷德肋（譯注：Father之音譯，意為神父，在此信中指傅圣澤）保佑，不辱相攜。執事咸宜，難謝萬一矣！豈料從無相識之奔事留住其樓，不知奚聽，而妄稱罷德肋殺人，令我害怕連日，其苦曾告白，無罪既辭，又強種種應對。已于至西洋五十個月日，納有啟一封，交現住間置沙榔東（譯注：沙朗通）高漢人手送投閱，請示歸期，未知到否？目前又會清水濠堂戈老爺（譯注：即戈維理）駕臨慰言，道及老伯爾臺現在羅母府（譯注：即羅馬）□□無恙。常思至西轉廣原請□□□□在邇，難容失信陷我，懷鄉乏往，養親有缺，瞻禮進堂、伏聽彌撒等事俱失，恐太得罪天主，則深難逭贖。茲因悃情叩及便呈，仰希金諒，凡事省察循理。祈早示行旌，統難失望可也。不宣，稟上傅罷德肋圣諱方濟各老爺。座前贛郡堂晚生胡若望頓首。

胡若望事件的新研究

通過對史景遷研究的簡要介紹和以上新公布的法國外交部檔案，以及對梵蒂岡圖書館胡若望中文書信散頁的整理，我們對這份珍貴文獻做出如下的分析和結論：

第一，以上文獻豐富了中國教會史的內容。明清之際傳教士來到中國后，返回歐洲的傳教士陸續帶了一些中國信徒返回歐洲。這成為當時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內容。波蘭來華耶穌會士卜彌格（Michel Boym，1612—1659）返回歐洲時帶了鄭安德，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返回歐洲時帶了沈福宗，艾若瑟（Antonio Francesco Giuseppe Provana，1662—1720）返回時帶了樊守義，梁仁弘（Artus de Lionne，1655—1713）返回巴黎時帶了黃嘉略。至于后來馬國賢（Matteo Ripa，1692—1745）創辦拿坡里的圣家學院，帶回的中國人就更多了。這些人跟隨傳教士回到歐洲后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都留下了一些痕跡。法王、英王都接見了沈福宗，樊守義歷經艱險返回中國后直接向康熙報告了歐洲之行，鄭安德首次寫出了《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漢字抄寫本，并在基歇爾（Athanasius Kircher，1602—1680）的《中國圖說》上發表。黃嘉略雖然英年早逝，但卻推動了法國早期漢學的發展。在此之前，學術界一直不知有傅圣澤帶胡若望返回歐洲一事，目前梵蒂岡的文獻和史景遷的研究證明了這件事的存在，從而使我們對明清之際傳教士帶中國信徒返回歐洲一事有了更為全面的了解。雖然胡若望并沒有像其他信徒那樣做出有貢獻的事情，但這件事本身就構成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內容，從歷史上看仍是值得關注的。

第二，胡若望歐洲之行看出文化之間的沖突。史景遷在《胡若望的疑問》一書中已經詳細介紹了胡若望到歐洲后返回的全部細節，從他的研究可以看出，胡若望和傅圣澤的分歧主要在雙方是否履行合同上。胡若望認為，傅圣澤應該給他每年二十兩銀子的費用，而傅圣澤認為胡若望沒有做好抄寫員的工作，不應給他費用，沖突由此展開。

很遺憾，史景遷基本上依靠的是外文文獻來解讀此事，但對胡若望的這份重要的中文材料卻尚未深入解讀。雖然胡若望的這份中文手稿也被收入了史景遷的書中，實際上他完全沒有使用這份中文文獻。由于史景遷所用的材料基本是傅圣澤或者歐洲人所寫的，沒有很好研讀這份中文文獻，從而得出的結論也是不全面的。胡若望是事件的當事人，他的這份親筆文獻是我們了解這次沖突的重要材料。如果對當事人的基本材料不加研究，結論自然就是不全面的。

胡若望的這封信有三個內容：其一，感謝傅圣澤將其帶到巴黎。這就是文獻中所寫的“憶自粵東航海同行，及至一年有奇月日，即到大西巴里京城。并無過犯，可謂托賴天主、罷德肋保佑，不辱相攜”。其二，對傅圣澤的誤解。這就是文獻中的“不知奚聽，而妄稱罷德肋殺人，令我害怕連日，其苦曾告白，無罪既辭，又強種種應對”。聽說傅圣澤要殺人，胡若望才害怕，并且開始有了種種應對的行為，這些行為在傅圣澤看來是精神不正常的表現。胡若望從哪里聽到這個消息呢？不得而知。史景遷從外文文獻中沒有給出答復，目前也很難找到相關的中文文獻。從胡若望本人的文獻來看，并未提到他因傅圣澤未給他費用而產生矛盾，而是明確說是怕傅圣澤殺人，這才是矛盾產生的根本原因。其三，胡若望對將其關起來的不滿。這就是文獻中的“難容失信陷我，懷鄉乏往，養親有缺，瞻禮進堂、伏聽彌撒等事俱失，恐太得罪天主，則深難逭贖。茲因悃情叩及便呈，仰希金諒，凡事省察循理。祈早示行旌，統難失望可也”。

如果我們根據胡若望的文獻和新發現的外文文獻來看，此事的發生，雙方有著嚴重的誤解。就胡若望來說，因為他認為傅圣澤要殺他，才采取種種手段與其產生矛盾，包括裝瘋。那么從外文材料和新的法文材料來看，傅圣澤完全不知此事。傅圣澤僅僅是認為胡若望身體不好，所以沒有繼續提供費用。這說明兩個人的溝通太差了。而后來由于溝通不夠，傅圣澤向官方告發胡若望，希望警察總局將其關押，這更是不對，由此看出傅圣澤對待胡若望的無情。與傅圣澤相反，戈維理神父親自到沙朗通看望胡若望，兩人可以完全地交談，為此，這件事才有了一個可以接受的結局。對比戈維理的作為，傅圣澤做的顯然不好。由此可以判斷，胡若望并未真正瘋，他的許多行為具有偽裝性。從事情的過程來看，胡若望和戈維理神父談話時十分清醒，從最后的結果看，胡若望安全返回了中國，也拿到了他所有覺得自己應該拿的錢，這說明他并未真正發瘋。而傅圣澤并未很好地與其溝通，從而造成胡若望以裝瘋來抗衡他誤解的傅圣澤要殺他的行為。因此，在這個事件中雖然胡若望有一定的責任，但顯然，傅圣澤的責任更大一些。

傅圣澤作為索隱派的重要成員，希望從中國古代典籍中找到中國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的相同之處，這種求同存異的想法是可取的，不管它是否正確。索隱派應被肯定的就在于此，他們努力的初衷雖然是為上帝的學說，但想法是求同的。我們從不同文化相遇后，索隱派采取的求同存異的方法來解決沖突這點給予適當的肯定，盡管這種“求同”走向極端，乃至仍是基督教一元文化觀的體現，但在復雜的文化交流中，這仍不失為一種友善的做法。

顯然，傅圣澤沒有很好理解中國文化，他在清宮中主要從事研究工作，即便在江西時也很少和中國民間大眾有很好的互動與接觸。當他面對一個普通的中國信徒時，不能很好地與其溝通，在遇到沖突時不是采取化解的辦法，而是采取更為激烈的辦法來解決問題。他的做法顯示他對中國社會人際關系上的溝通理解不夠，對中國民間底層社會人物的同情心不夠。而胡若望作為一個已經信教20余年的老教徒，而且被傳教士作為傳道員在教會工作，他應該對神父們的生活習慣和處理問題的方法有所理解，顯然，他相信傅圣澤要殺他的傳言，才一直未和傅圣澤溝通，胡若望采取的種種方式也過于簡單。

對于漢學家史景遷來說，他專門研究胡若望的問題，他讀了一大批法文、拉丁文的文獻，但很遺憾他對胡若望本人這份中文稿本完全沒有研究，這是很奇怪的。對于史景遷在寫作中文獻上的不足，學術界已經有所批評。

第三，新的文獻證明教廷在處理胡若望問題上是大度與合理的，特別是傅圣澤給教廷紅衣主教寫信后，紅衣主教薩克里潘的信說明了這一點。這些重要的文獻很遺憾在史景遷的著作中都未提到。

胡若望是一個小人物，他去歐洲所引起的風波，在整個中西文化交流史中也是幾乎提不到歷史側面展開研究的小小事件。但胡若望這個小人物、這個小小的事件，卻深刻反映出中西文化之間的沖突。傅圣澤在華20年，胡若望信教也有20余年，但兩個人卻鬧出這樣一個事件，從中看出不同文化之間的理解和融合以及它們之間的相容共處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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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